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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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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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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十六章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逝去,君子健越来越老了,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嫡孙一楠咬舌笑他,老老老,老顽童。大虾死后,他心里吃了力,体力和精神明显不济,一点都劳不得,折腾一次得好长时间才能恢复。他整天蜷缩在沙发里,不苟言笑,神色抑郁沮丧。人没食欲,不管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凡是以前喜欢吃的东西都想遍,还是不知自己想吃什么,一点胃口都没有。儿女买来好多零食,饭桌上有,茶几上有,他随处可触,就是不想吃。中午儿媳玉英回来给他捎了两个泡泡油糕和一个卷菜煎饼,他尝了两口又放下了。他知道儿媳的良苦用心,晚辈想着法子想让他多吃一点,何况这油糕和煎饼附近根本就没有卖的,得到陕西街去买,那里有好多三秦风味小吃。有次悦华在附近酒店宴请生意伙伴,多点了一份茄汁蒜蓉虾,兴冲冲抽空送了回来,没想到他老人家见虾如见仇敌,竟摔了筷子,口口声声说吃不得。悦华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他忽觉失常,忙手一摆让别问了,只道一辈子都不吃虾了。悦华当时不敢问,后来才弄明白了,老爸不吃虾是因为虾叔不在了,睹物思人,太过伤心。大虾活着,见虾如见朋友,现在大虾死了,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闻不得虾味,见不得虾样,从此要与虾绝缘。

他想得太多了,不得不将思维的鸽子重新按回巢里,然后缓缓起身,坐得时间长了,腿脚有些发麻,慢慢挪移身子,扶着墙拐进书房,从书柜里颤巍巍地抽出那封皮早已泛黄的相册。老伴走了,影集便成了他的伴儿,天天翻看也不厌烦。他喜欢上边的照片,抚摸着,念念有词,好像向照片上的人低诉。他给自己准备好了遗照,让孩子拿去放大塑封后就存在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他看着看着,老眼昏花起来,想挤几滴浑浊的眼泪都不得。腿也不听使唤了,膝关节有些磨损,稍动一下都疼,腿不敢打弯儿,爬个楼梯都要一手拽着护栏才能往上挪。凯强给他买了两盒中成药,专治跌打损伤,喝了十数八天,腿脚见强,挪起来不再那么疼。

一个平日喜欢转悠的老人,突然对外界没了兴致,待在家里,足不出户,做子女的能不担心么。悦玲心近,周末带着一儿一女过来,想叫上老爸一起去慈湖雕塑公园游玩。君子健摆摆手推脱:“你带他们去,爸老了,走不动了。”

“你整天这样也不是个法子,越不走越不想走,越不想走越走不动,用进废退,还是要到外边稍微锻炼锻炼。”悦玲尽力去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常说的,生命在于运动,运动能加快血液循环。”

“姥爷姥爷,一起去呗,人文景点还要你给我们讲呢。”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边说边拽。

“不敢使劲拉,姥爷身子枵薄得很,一拉就散架了,身体不比以前。既然要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他终于站起来,抻展衣服,低头抚摸英子的头,歉意笑道,“舍命陪孙孙,君家接班人。”

慈湖公园。蒋公的塑像最为宏大繁复,场景庄严肃穆。只是子健心里怪怪的,看着铜牌上的简介,竟想起报上的图片,矗立在巴格达广场上的萨达姆塑像,一夜之间竟被人捣毁,“尸块”遍地,惨不忍睹。即使金石之躯,也难保持完好。

晓东不知啥时跑到前边去了,待在路边在喊,姥爷快点。英子也回过头喊姥爷,前边等,快点哪。老君挥挥手,说不比当年,走不动了,让她母子三人去玩,自己走到石凳旁顺势坐了下去,歇歇攒把劲儿。

他有些头痛,心想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说的是恶人,可好人有时也会惨遭毒手。岳飞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莫须有成了他的罪名。可历史是公正的,时间饶过谁?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杭州西子湖畔岳飞祠前秦桧和他老婆依然在跪着,好事之徒配以联语,让其对骂,一个道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一个应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妙语天成,活画出一代奸人丑恶的嘴脸和肮脏的灵魂。据说古往今来的游客,路过此处,都会用手点其额头,摁其胸脯,戳其双乳,久而久之,竟使白铁铸就的胸部凹下一坑,踞在隆起的乳房上,洞穿后再看是狼心还是狗肺,到那时像不成像,乳不成乳。世人如此羞辱,一泄其愤,而奸贼即使死后也难辞其咎,纵然藏身地下也别想心安。老君想到这层深意,忍不住笑了。

蒋公,岛内岛外过去评价不一,一边捧上天,一边摔至地,现在海峡两岸都能一分为二看待历史问题,都能给予公正评价,不再像小孩子看人非好即坏非红即黑。出卖民族利益的,就是民族败类,不是汉奸就是佞贼。蒋公呢,出没出卖民族利益,老君不敢妄论,千秋功过要留给后人评说。但有一点,值得大书特书,那就是反对台独。蒋公曾撂下狠话,谁搞台独,就要谁的脑袋。这句话在那高压时代,确实震慑了那些不顾民族大义的宵小之辈。连后来继任者老谋子也忌惮三分,不敢明目张胆地搞分裂。谁知现在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他登场,乱象纷呈,人心思变。一场暴风骤雨眼看就要来临。历史上的政治博弈都是明枪暗箭,杀人不见血。政治争斗绝不是请客吃饭,国家统一也不是小孩子谈笑说爱玩过家家,不需要温良恭俭让的一再迁就,不需要和风细雨的无声滋润,要的是大刀阔斧的凌厉变革,要的是血雨腥风的横刀立马。文统不行,那就来武统吧,让炮弹说话。让民进党不要再做那白日梦。君子健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思绪又跌回现实。

他放眼望去,发现慈湖景点还是比较多的,有两蒋陵寝、中正纪念堂、士林官邸等人文遗迹。孩子在公园里跑来跑去四处疯张。这里有从全岛各地搜集来的上百座蒋公塑像,尤其是那尊铜像最为著名,经拆解重组而成,取名“伤痕与再生”。

“姥爷,快来么!你看看这塑像咋取了这么个怪怪的名字?”英子跑到最大的铜像下,仰起头一脸诧异。

老君起身拍拍屁股,跟了过去,绕着那雕塑转了一圈,心里寻思,“伤痕”是说往事不堪回首,丢了大陆,偏安一隅,而“再生”意味着凤凰涅槃,身子与灵魂和解,信念得以重生。但要说给孩子,就有些不看对象了,小屁孩怎能理解。一家三代人,观念不一样,存在代沟。一些新潮词语,他似懂非懂,孩子说他老土,他也认了。开枝散叶去传承,盘根错节,也有个主根,倘要溯本求源,天下君家他这一支的主根就扎在骊山北麓渭水南岸。他不当陕西愣娃,充个渭水野老倒无妨。他拇指食指相抵箍成圈儿,抵住下巴,暗笑自己无须可拈,忽而想起那成语,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竟不自觉发出声来,像自言自语。悦玲跟在爷孙身后,静静听着他们爷孙对话。

“兄弟阋于墙……啥意思么?”晓东仰着头问,“‘阋’字咋写呀?”

他一直以来对小朋友的问题都能认真对待,丁是丁,卯是卯,绝不含糊,不厌其烦地讲授,诲人不倦地解释。他目光游弋,瞅见地上一节干枯的树枝便捡起来,让两孩子靠近,然后在地上一笔一画来写,嘴里念念有词。

“门字框里一个‘兒’字,儿童的‘兒’,看清了没?”他一心想将手里的接力棒交出去,还有家学渊源、族人血脉,现在看来有望了,孩子们处处留心,是好兆头,自己也乐意指点,“‘阋于墙’就是在墙内争吵,在家里闹矛盾。譬如说,你和英子吵吵闹闹争个东西,就在这个当儿,有人欺负英子,你啥反应?帮不帮她呢?”

“那我肯定要出手保护妹妹,这是我做哥的责任。”晓东学大人拍着腔子,信誓旦旦,全然不像小孩子的做作,那是发自内心的架势。

“小至家庭,大至国家,就像国共两党原本一家,都是华夏派系,都要担负起民族大任,可有人在国家统一上使绊子,唆使大家闹分裂搞台独,挟洋自重,据险反叛,这行么?大陆台湾同根同源同属中国,现在台湾归附洋人行么?”老君笑问孩子,在这些大是大非问题上,他不想板起面孔说教,严肃不利于凝聚。

“肯定不行。”英子想了想,摇头晃脑,小嘴一努,“姥爷,咱老家还在那边呢!”

老君扔了手里的枯枝点点头,叹了一声:“老了,跑不动了,回不去了,有家难奔。”

“爸,机会还是有的,只要把身体养好,到时我带你回去。” 悦玲在一旁插话了,她上小学时,常在校门口蒋公塑像前鞠躬致敬,现在想起来,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过去那种敬畏的心理,现在越来越淡化了。

“时过境迁。那时需要领袖,需要向心力,需要众志成城,需要反攻复国,现在统统不提了。”老君怅然若失,瞧了瞧东边的雕像,又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双方力量在扭转,此长彼消,如楚汉相争,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还不是被一举消灭。单就这一点看,蒋公远在项羽之上,最终还算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得以寿终正寝。”

“可惜不能归葬故土,再提就成笑话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力。”悦玲不愿爸爸受冷落,总是顺着他的意儿,有话没话地接上一句。

“可在当时,人们都信啊,初到台湾,蒋氏父子那是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信誓旦旦要带我们回去……没想到上天不作美,让蒋氏父子郁郁而终,栖息长眠于此,却让我们这些鞍前马后效劳的老头子滞留下来,羁旅难归,没办法啊。形势发展谁能说得来呢,一时固若金汤牢不可破,一时风雨飘摇随时崩毁,看似胜利在望曙光在前头,谁知瞬息万变,让拥有几百万兵力的国军兵败如山倒,呼啦啦地一下子痛失大陆,从此一蹶不振,而且是每况愈下,日暮西山,气息奄奄。要想生存就得依附,还不如归去,投入大陆怀抱。孤零零一个小岛,四面环海,朝不保夕。连日本人都居安思危想着移民,怕岛国陷落沉没。这就是你们常说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不能忘乎所以啊。”老君忧心忡忡,瞅着这锈迹斑驳的铜像,他想哭可哭不出声来,真要哭出声来,还不吓坏小孩子,他们也未必理解。

“那是怕滑入世界上最深的海沟,叫什么马里亚纳海沟,离咱这还远着呢。”悦玲耐心解释,借以打消爸的疑虑。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古及今,中国文人都有这种忧患意识。老君算个准文人,自然也不例外,时常念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由此想到身世唏嘘不已,便喃喃应道:“不远不远,再说咱这是大陆架的延伸,本是一体的,慢慢脱离了,就怕天陷地裂时孤立无援无处逃生,到那时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得远了。地壳运动,那是千百万年的事情。咱想那就有些——”悦玲本想说杞人忧天,又怕言重了,话到嘴边改了词,“不大现实了,当时是蒋家天下,只是我想不明白,台岛再小,也有灵山盛水啊,老蒋为何选择终老这个地方?”

“玲玲哟,你不懂,都是想家想的。这里无论是山川形貌还是地名称谓,和大陆那边他想要去的地方大同小异,基本一样啊。”老君说完,长吁一口气,双手叉腰,挺挺身子,目光投向孩子们玩的地方。

“说的也是。”悦玲想了想,又点点头,“老爸说的不无道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里有山有水,可以见仁见智,何况大溪和溪口只一字之差,景致酷似蒋氏故里浙江奉化。”

“对呀,你总算想明白了,也不用爸多说。”老君侧身又望了望那尊最大的雕塑,隐隐心痛。

“姥爷你看,他还拿着书在读,神情好严肃欸!”外孙女在唤,打断了父女之间的交流。

侧面看蒋公右手握书向上扬起,正面看蒋公双手捧书正在翻阅,凑近再看,书上刻着“中国之命运 蒋中正著”两行字,书名字大,人名字小。此时,一群大陆游客在这迷宫一般的雕塑群中穿梭,其中一个胖老头说法意味深长,这书前两章可由老蒋撰写,后边就轮不到他了。瘦高个中年男笑问,轮到老毛老邓,还是轮到老江?旁边有人附和,都有份儿,就看谁写的多,谁写的少。小年轻举起右手兴奋地说,笼而统之,改为马克思主义者,再好不过,说毕跳起来,想摸那书角却没摸到。游客们你一言他一语,让侍立一旁的年轻导哥忍俊不禁。当地导游任你游客胡评乱点也无所谓,只要能把钱揙到手里就行。

老君随孩子进了中正纪念堂。十多年前,老君带老伴来过这里。老婆现在要是知道他领着外孙前来观瞻,一定会在天上深情注视,说不定还会告知琪琪的。琪琪是他的大女儿,年纪轻轻的就去了那边,一阵胡思乱想差点让他撞上门框。原先“大中至正”的牌匾不见了,改为“自由广场”,“中正纪念堂”也改为“台湾民主纪念馆”。更名背后,几多风雨,几多炎凉。故地重游,君老先生感慨万千,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他悄悄揩去眼角刚刚濡湿的泪痕。他没想到一湾浅浅的海峡,竟让这片热土流离寻岸整整一个甲子,让这热土上的荣民流离失所整整一辈子。

君悦玲两口子近来矛盾升级,持续冷战,互不理睬,让两个孩子不知何去何从。老君看在两个外孙的份上,劝女儿闹一闹就行了,别闹得收不了场,甲才也不是一无是处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抓住一事不放。悦玲出语冷峻,爸你不知道,姓张的做事也太过分了,无法无天。老君只是化解,哪敢火上浇油,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通融通融,谁还不犯个错呢?悦玲咬牙切齿狠狠地说,他张甲才也够狠的,敢动手打人实施家暴,非要让他小子吃尽苦头不可,先长长记性再说。

“两口子打架是常有的事。你搡他一拳,他疼你不疼么,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较劲呢。他吃尽苦头,你不也要吃苦头,太执不好,特别对俩娃不好。玲玲欸,还是听老爸的。夫妻俩哪有一辈子不吵架的!吵一次架就离一次婚,户政管理机构的人还不忙死了。就像老爸现在,想和你妈吵嘴,你妈也不理我了。”老君叹了一声又道,“人这一生说长也不长,说短吧也不短,要想顺顺当当过完还真不容易。两人携手可以相伴走天涯,一旦舍弃了另一半,麻烦就来了,事事都得自己做,而晓东和英子就没完整的家了,以后发展都成问题,心里肯定会受到影响。人生路上不敢掉链子,掉了再想赶上别人就不容易了。爸也不是不通情理,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就放过对方一马吧。爸已八十出头的人了,管自己都有些艰难,更别说管你们了,只是别难为孩子,多可爱的两个小孙孙欸,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来。”

悦玲不想拂了爸的心意,叹了一声又骂:“张甲才真不是个东西。”

老君借力打力:“要是东西就好了,不想要了拎起一丢不就完了,正因为不是东西,才要你调教。”

悦玲被老爸一句话逗乐了:“还有你这样说事劝和的。”

“我也是没办法。该露脸的事,结果丢了丑,弄得周遭人都脸脸不喜的。人家踢球就差那临门一脚,苦于没有机会,咱是有机会,可又将那机会像皮球一样一脚踢飞了,落个功亏一篑,事业受挫,家庭蒙难,自个身体亮起红灯。思前想后,还是调整心态,珍惜眼前,努力跟进,别再掉链。家庭事业离不开忠孝二字,要想两全是很难的,这就要看你如何平衡与周旋了。”老君申明离婚于家利害攸关。

“这我知道,可我还是想狠狠教训他一次,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悦玲依然气愤不已。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舍鱼而取熊掌,轻重贵贱有别,人人心知肚明,可家庭事业不可兼顾时,是抛家庭而顾事业,还是抛事业而顾家庭,谁能断清理顺呢?孰轻孰重,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别人很难权衡。男女组成家庭,很不容易,犹如齿轮套上了链条,一下子有了运转进取的欲望和共同追求的目标,于是互相咬合着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先是放下态度互尊互爱二十年,紧接着剔除私心彼此付出二十年,最后性子磨完成就对方又是二十年,弹指一挥,链条硌断了,齿轮磨秃了,囫囵囵地就过了一生。”老君口干眼涩,精神明显不济了,晃晃腿,伸伸懒腰,啜了一口水,看向女儿。

“爸,我明白你的意思……”悦玲低头寻思。

“古书上说得好,执子之手,白头偕老,可由‘执’到‘偕’到‘老’,绝不是两句闲话就能打发,个中滋味只有经历了的人才知道。人生布局看似精妙,可经不起现实惨烈地一击,极易土崩瓦解。婚姻这事,要慎重对待,离了再结,结了才知重组的弊端,各有私心,各自为政。婚姻赶不上趟,事业赶不上趟,好不容易追上周边的人了,中途又动不动掉链子,是人都会郁闷啊。唉,爸把一辈子的话都说了,何去何从由你了,爸不想再掺和你们间的事,怕帮了倒忙。”老君一口气说这么多,嘴唇有些干,便推水杯过去,想让女儿续些热水掺和着喝。

悦玲抓起杯子添了热水递到老人手里,轻松说道:“爸,你有啥说啥,我都不怪你,谁让我是你最小的女儿呢。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适合在户政部门工作,调解一流,十有八九都会让你说转说和,最后都离不了。我想明白了,还是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要是再不珍惜,就休怪本人无情了,我说到做到,不再迁就。”

老君悄悄说于晓东英子,让他们如何说和父母。第二天,英子打来电话,说她爸她妈化干戈为玉帛了。刚开始还没听清,后来他问外孙女怎么用了这个词语。英子说从她爸妈那儿偷听的。他想了想,小夫妻哪有隔夜仇,心平了,气顺了,矛盾也就化解了。

老君帮人说事还可以,当事情落在自己身上时,越理越乱,欲说还休,不思量,自难忘。先是兰姐走了,长官去了,琪琪也飞往天国,还有茵茵也不愿意多留一天陪他说说话,加上二弟撒手西去,再也不管人间事,他真的有些恍惚,八十开外的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照顾谁。子女都大了,用不着操心,可孙辈呢?还有重孙浩浩,是不是也该上幼稚园大班了?小孙子楠楠不知近来学习怎样?楠楠也有人叫他二爸了,这小家伙竟有这样的辈分。想到亲亲的嫡孙子,老君瞬间长了精神,不能老待在家里,得去外边走走,看看花花草草,瞧瞧小鸟低徊,望望似水流云,凄恻的心境也许会改变,悒郁的心情也许会欢愉起来。

他想了想,人无论如何心里都不能吃力,一经重挫,必忧惧而亡。一些人又惊又怕地过着日子,不敢有一点风吹草动,若有,便要揪出一些异样来,胡乱比对参照,非要整出一些事情来才肯罢手,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太惊悚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顺其自然,坦然面对,安然接受人之终了,没有人能结在世上,像挂在枝头的果子,熟透了自然就会落下,纵然赖在枝头,也会干瘪糟朽。他不愿做现世活宝,自然凋零,再好不过,请勿人为折寿,或残身害命。

一味疑神疑鬼,给自己施压,生命就会失去应有的强度与韧性,终日凄风苦雨,心境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不是冷风戗面,就是冻雨淋头,再坚强的人也会生病感冒。坏情绪对人戕害太大了。群轻折轴,积羽沉舟,最后一根稻草也能压死一头骆驼。人在难中,就要想方设法去摆脱这种困境,去化解这一丝丝的不良情绪,不要让累积,不要让蚕食人的精神和意志。人不如草,草枯了还能返青,重获生机,人老了,老了就完蛋了,人生是单行线,从来不卖回程票,想返老还童,那是异想天开。死就是死,绝不会死而复生。

君子健庆幸自己除了牙齿有些松动外,身体倒没多大的毛病。不少人只要患场大病,心态就会随之改变,能把浑圆的世界看扁,连五光十色的景象也会视而不见,留给自己的只能是灰不溜秋的世界,殊不知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那是九九归一,谁都绕不过的坎儿。你哭也罢,笑也罢,忧也罢,惧也罢,它丝毫都不会停下脚步,而且一步紧似一步地逼近你,让你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提防,惨烈的结局便堂而皇之地摆在你眼前。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任你追悔哭喊,也无济于事,死亡不可避免,现实已无法改变。纵然有上千个理由也不能阻止你渡那奈何桥的冲动,你以为跳出苦海跃上彼岸就是乐土。

老君,他不曾经历,也不敢保证。兰姐不曾托梦,茵茵不曾托梦,琪琪也没托梦,谁知那一个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架构,容不容他?但他知道生命来于自然,终要回归自然,根据物质不灭的定律,人还要还原成碳水化合物,去营造新的生命。肉体不在了,只要精神不朽,人也不枉活一世。肉体很快就会灭失,精神如何不朽,他还真的拿不定主意。地基都不复存在了,构建在上边的高楼自然会轰然坍塌。坍掉无妨,影像还存,哪怕是空中楼阁。还是留些作念吧,让子孙可寄哀思。

是夜和第二天早晨,君子健在信纸上写下两首诗,反复推敲,改了又改,用软笔誊抄在黑皮记事本上,如同毛笔小楷,漂漂亮亮,没一点涂抹的痕迹。他无意合起记事本,让这本本平平躺着,等悦玲回来,看她能否发现。这几个孩子,就琪琪和玲玲最爱阅读,最喜欢文学作品。现在琪琪不在了,就剩下玲玲,偶尔还能和他交流。孩子们大了,各有各的事要做,孙子辈的也不常来。一楠最小,学业最重,儿媳督促紧,一天到晚都在做功课,和他也说不上两句话。

周末,悦玲独自一人如期前来看望爸爸,见爸爸精神状态不错,心里高兴,踅到书房看到那两首诗,不由得惊叫:“哇,老爸,你越来越出息了,竟写起长诗来,真的是你写的?”

“当然喽!年轻人谁还写软笔字?!”老君一脸得意,言外之意非他莫属。

“别卖关子了,我问谁写的这首诗?”悦玲捧起记事本,边看边问,“谁创作的?”

“那你猜呗。”老君嘿嘿一笑,“家里又没有外人,不是老爸写的,还能是谁写的?”

“你抄写的不错,就看原创是谁,我不和你说了,癫癫懂懂的。”悦玲假装生气,一屁股跌坐下去,坐在单人床的床尾,离书桌最近。

“敢说你爸癫癫懂懂的,你这疯丫头,没大没小的。”老君扬起手做出想打的样子,却迟迟下不去手。

“人家问你作者呢,你却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如实道出。”悦玲故意逗笑。

“作者姓君名子健,悦玲之父也。这下清楚了吧?”老君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一脸庄重肃穆,“绝无戏言。”

“真的是你,老爸?”悦玲放下黑皮本,转身搂住爸的脖子笑道,“还一本正经的。”

“敢不一本正经么?”老君喜欢和这个女儿斗嘴取乐。

“越说越来了。”悦玲瞟了一眼老父,不想与他较真。

“哦,还不让人说了,有啥不对么?”老君扭扭脖子耸耸肩,身子被箍住了,忙喊,“快把胳膊放下来,压得人都快站不住了,胳臂还搭在上边,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悦兰姐不回来看你,你也不说,我常来看你,反而挨训。”悦玲明是叫屈,实乃撒娇。

“说你两句就不高兴了,跟小时候一样,都快奔五的人了,咋永远长不大呢?”老君不以为意,该怎样说还是怎样说。

“女儿再大在父亲面前也是个孩子。”悦玲的话像搔痒,搔得人舒舒服服的。

老君呵呵一笑:“这话我爱听。”

“好好好……还是说说你这诗呗,这诗比我们年轻人写的还在上欸!”悦玲由衷佩服。

“那这说明啥问题?姜还是老的辣呗。”君子健扭动身子,活动筋骨。

“让我拍一下,发到我那文学刊物上,让老爸也扬名一回。”悦玲拿出手机便要拍照。

“扬名一回有啥意思,要扬名就一直扬名下去,岂不更好?”君子健并不满足这些。

“只要有,我就给你发。那小本本上不是写了好多么,整理出来,给你出个册子。几年前就有这种想法,不料事多,竟被耽搁了。我大姐临走时交代过的,我应承下来,一诺千金,不能食言。”

“你忘了,爸也不敢提醒。现在想起也不迟,要变成铅字,那就得看我小女儿了!不过这纯属家庭诗抄,抒发的是个人情怀,难登大雅之堂。”

“诗抒写的就是性灵,只要抒的是真情实感,就会触动读者心灵。老爸你新诗旧诗都写,旧诗最拿手,可新诗我觉得更有味。我现在还记得你给我小时候写的诗,还有给大姐给我妈写的那些诗呐!原本要出书,结果到现在还没落实,我都有些惶愧欸。”

“惶愧啥呢?出书也不是说出就能出的。”老君理解女儿,就是女儿主管文化出版,那也不是她一人说了算,得从长计议,绝不能难为孩子。

“相比过去容易多了,我现在就开始着手处理,不再前怕狼后怕虎,一步一步来,步步推进。”悦玲后院稳住了,工作就有信心去做,力求精进。

“喔,真的?那我先要谢谢你了。给你写的啥,我都记不起了?”老君一边拍头一边说,兴奋不已。

“国中毕业时,你给我写的《慰平生》,‘板凳要坐十年冷,学问不落半点空。快快乐乐好心态,勤勤勉勉慰平生。’”悦玲不假思索地背了出来,很是流利,颇为得意。

“唉,爸也没啥能耐,只会胡诌两句糊弄你们。”老君搓搓手心,嘴上不承认,心里乐滋滋的,“只要儿女不忘早年的教导,我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枉我一番说教。”

“爸,你那是谆谆教导。在女儿面前就不要再谦虚了,拽着胡须过河,谦虚过度了。再说了,我姐弟得您教导才有今日的发展。当时强强还小,我姊妹四人还比过你给谁写的诗好呢!”

“哦,有这回事么?”老君笑吟吟的,兴致不减,“说说看。”

“各把各的都默写出来,交换着看,比来比去,也没比出啥结果,都觉得给自己写的诗最好。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你给我三个姐写的诗,《任尔飞》《丛中笑》《额上汗》,你有印象没?”悦玲越说越兴奋,有点忘乎所以了。

老君长吁一口气,自己一直都在把玩那小本本,怎能没印象,现在悦玲旧事重提,他心里不单是激动,更像袭过电流一样,在微微颤栗。他望着女儿点点头:“难为你们了,随意写的几句诗,你们还一直记着。”

“永远都忘不了,始终激励我们前行!此乃精神食粮,受用不尽!”悦玲前来就是为哄老爸高兴的,言辞夸张一点未尝不可。

“夸张了!是哄爸高兴吧?”老君年纪大了,可脑瓜子还算灵活,反应也快,知道女儿前来的目的。

“你还不信?强强回来了,你问强强,看是不是这回事。”悦玲既然说出口了,自然就会找来佐证。

“真的?”老君还是有些不信。

“真的。谁还会骗你?谁骗你是小狗。”悦玲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发起誓来。

“要是这样,老爸就倍感欣慰了。给琪琪写的最多,那是她患病期间,爸纠结得不得了,有感而发,都是旧体诗,三言两语,短,那是在特定情境下写的。给你妈写的也不少,刚认识时,哄她玩的,有几首,你妈患病时学琪琪要求我也写诗给她,妻命难违,我照做了,几首新体诗,相对较长。那不是闲得无聊,也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还有这两首,你看看,最近写的。言为心声,要写还得在某种特定情境下。这靠的是实力,靠的是精神,靠的是不泯的童心!”君子健说到这里时停住了,眼里闪着泪花。

“爸,这我知道。别人是借酒浇愁,你是借文字描画心中的忧虑和不舍。我说的对不?”悦玲说完看了一眼老爸,发觉老爸浑浊的眼珠亮起来,竖起拇指又说,“写得确实不少,足见实力!牛皮不是吹哩,火车不是推哩。爸,你真行!”

悦玲认真看起老爸的新作来。先是《崛起他乡》,诗曰:“那暗夜里的孤星,坐断广邈的天宇,熠熠闪亮。即使云遮雾挡,也绝不悄然退场;哪怕日月不肯亮相,倍遭冷落,可它心里明白,惟有黑夜,才是自己肆意辉耀的战场! 那檐下的灰雀,瞅着满世界的风雪,隐隐忧伤。即使翅翼不全,食不果腹,照样渴望蓝天,哪怕屋遮檐挡;可它心里明白,生来比拼的就是飞翔! 那荒残的枯草,死死地扎根地下,冷冻纠结。即使明天的梦,无人看好或欣赏,也绝不曲根自戕;哪怕东风不再春风不度,可它心里明白,生命也会随之复苏,日渐青葱芬芳! 那街头的乞儿,迎着满世界的风霜,瑟瑟发抖。即使衣食无着,前途渺茫,依然渴望快快成长;哪怕一路跌跌撞撞,哪怕一路闪跃腾挪,可他心里明白,画饼不能充饥,望梅实难止渴,得背起行囊奔赴异乡,崛起才有希望!”

再是《起程远航》,诗曰:“起风了,赶快收起行囊,好远走他方,哪怕脚下的风尘路,坑坑洼洼仄兀不平,也要一脚迈出一脚随,哪怕裹挟泥泞也要蹒跚前行。即使无人修整,无人垫底,也会视之以笑,快意滋生,精神不怠,赢得万里鹏程! 蓝天褪去血色,皈依清明。可背上的行囊,装了实在太多的学业、祖训和讥评,沉甸甸的,压得人喘息不停,举步维艰无所适从。离你而去的人,请都请不回;莫名其妙的孤独,挤也挤不掉;一味倒向你的墙,避又避不及;日渐远去的过往,留也留不住…… 好在一路追赶,一路舍弃,一路祛痛。生命依然像叶在凋零,随风飘舞起伏,哪怕攥着残存的亮丽,泛黄的青葱,若要重返枝头,那无异于痴人说梦。无可救药的欢喜,实难改变;无可奈何的遗忘,更难抵抗…… 不管是追赶舍弃,还是阵痛遗忘,分明来自一副行囊,背得起你就扬帆远航,背不起你就快快收场!”

一场雨后,行道树上爬了不少蜗牛,背负行囊,以触须探路,自下而上运行。君老先生站在树下静静观赏,不知道那个最大的蜗牛要爬多高,生怕它掉下去跌碎身上的硬壳儿。圆壳是安全屋,没有壳它就难以生存。蜗牛无论漫游何方,屋都在背上,身随时可藏,无需担心风雨冰霜,暖和了探出头来,梗直脖子,摇摇晃晃;天冷了蜷缩壳内,柔软成团,无关疼痒。至此,老君明白了行囊之于生命的意义。人人身上都背负行囊,可要管好难免心里惶惶。对人而言,行囊装的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那是支撑生命的活计。而老君喜欢敞亮心扉,即使奔赴征程也不愿锁上行囊,总爱留个隙缝,沿路撷取每处风光。当一束金光从拉链缝隙折射出来时,擦肩而过的行人也许会问,老人家里边装的啥宝贝,明蹭亮晃的。他会呵呵一笑,一定会满足行人的好奇心,轻手取出那枚上下可合的小圆镜,镜里藏着照片,照片里的琪琪在笑,一边是兰姐,一边是茵茵,她们招手呼唤,那是天国大放光明,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他心驰神往!要不是路上凸起的石子绊了脚尖,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急急收回这飞窜的思绪!合起镜盖儿,阳光洒在上边,竟散射出无数光芒,金光闪闪,那是一缕缕朝阳嗳!他不想显出龙钟老太横秋老气,便迈开腿甩起臂迎着朝阳挺进!

有人还想探询,问他包里还藏着什么东西,他会粲然一笑说,打开了你也未必看得明白,看清楚了也未必理解,理解了也未必持守,想持守也未必能守住,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理念,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各人有各人的进取方向,各人有各人的力量源泉。他行囊里时常装着一样不易为人看好的东西,便是那本画得密密麻麻的唐宋诗选,那是流落的踪迹,那是生命的见证,那是思想的轨迹,那是精神的支柱。每当心潮起伏时,他都会拿出来看看,或在上边添上几笔。一粒沙里见世界,本本虽小,内蕴丰富。这是对他一生的提炼聚焦,只要用心品味,依然可见五光十色和风雨雷电。

一丝阴云飘过,绚丽的朝阳黯淡许多。没过不多久,朝阳重回傲娇灿烂。人在征途,需要的不仅仅是美好的东西,相反,还离不了阻碍自己前行的荆棘,正因为有这些羁绊,跨越它,生命才更有韵味。试想一路风景美不胜收,眼花缭乱之际,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美得有些不真,抑或对你已失去了吸引力。当你再回头观看时,你就会觉得这是过往中最不起眼的一抹景色而已,请不要为沿路风景抓狂,请不要为亲人远去惊慌,快抬起头挺起胸坦然面对,坚强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有啥不测,那也只能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了。

媒体大肆渲染阿扁被提审,闹得沸沸扬扬,其下场比前任还惨,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不知石安江从何处拍了一副对联,打开手机让老君看,“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又问新近落马的贪官有谁,言下之意,乱台祸台者不得好死,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难超生。当官的缺乏信仰,唯利是图,眼里只有钱,府衙大厅蹲转运石,只想一己之私,换得时来运转步步高升。家居门头砌照妖镜,只想以邻为壑,亨通无碍永享富贵。祖坟重修厚建,只是想让列祖列宗头阵高山脚蹬流水,在另一世界安保太平。更有甚者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妄想牺牲他一人幸福几代人,或源源不断地荫庇子孙后代,结果事发送命惨遭天谴,累及后代子孙。多行不义必自毙,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死了也难以安心。

忽听邻栋高楼坠物砸伤路人,被追至家里讨要说法,女主人盛气凌人,为孩子辩护,想用钱抹平。周边人不愿意了,从高层丢东西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定得讨个说法。最后如何解决不得而知。老君回到家里,说给儿子儿媳,让她俩引以为戒,严加管教一楠。

儿媳愤然道:“这种人也太没公德啦!这不是隔墙撂砖头砸到谁是谁么?”

“人群扔鞭炮,伤着谁是谁……此类现象,媒体评论都显得无关痛痒,说成无知小童的恶作剧。我总觉得有点避重就轻轻描淡写,那是没砸在自己头上,没炸伤自己屁股,站着说话不腰疼,恶行越是没有针对性,对社会危害越大。”老君义愤填膺,越说越把持不住,恨不得立即刹住这股歪风邪气,“这不仅仅是熊孩子做出了熊事,是心存恶念,心中恶魔已露头了,不只是露头,已经逃出来了,开始为非作歹,以作恶为乐事,再不劝阻管制拯救,就可能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轻者成为社会渣滓,重者沦为民族败类……”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一念之差很可能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儿媳玉英对公公的话只是姑且听听,也不当真,偶尔接应一句。凯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枪战剧。

“是啊!人不可能是完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良念想,只要禁锢心中不冒出来,多行好事,便是好人。”老君见儿子不理不睬,又看儿媳忙着收拾屋子,知趣打住不说了,独自去了书房,那是他的卧室。坐在转椅上,双手把着扶手,眯起眼想清静一会儿,可思绪如惊恐的小鸟四处乱飞。

恶意,常带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可灾祸毕竟是旁人造成,与己无关,充其量算旁观者的另类心态,可恶行就不同了,已将恶意付诸行动,使灾难凭空降临。施以恶行的人,不是恶棍就是恶魔,轻者祸害个人,重者危及大众。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小偷偷人,大盗盗国。要想成栋梁之才,从小就要夯实根基壅直幼苗,根不正苗不旺,如何长成参天大树。遍寻良善的人不易找到,可遭遇邪恶的人比比皆是。殷纣王大雪天见一老一少赤足涉水,只为一点好奇,竟让人断其足观其髓,探究老少不惧冷的奥秘。南宋后废帝刘昱见右卫将军萧道成裸身午睡,肚圆似靶,竟用弓箭射之取乐,自毁长城。南齐东昏侯萧宝卷城外游玩,见草丛中躲着一身怀六甲的孕妇,急想知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竟让人剖腹察看……人性之恶,绝不能仅仅以恶作剧一言蔽之。恶意不除,恶行随之;恶行不止,便成恶人;恶人不拘,坐大恶魔。防微杜渐之于除恶扬善,尤为重要。百年忧患,当务之急,还是先救救孩子,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那天夜里,老君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多年前买的住宅被人侵占,索要时竟遭恐吓。梦中情景非常清晰,君子健推开房门想取东西,谁知一虎纹大狗嚯地一下由窝趴而耸立,虎视眈眈,案边有老夫老妪在包饺子,他以为跑错房门,连忙歉意退出,反身一瞧门牌号,没错,是他的房子,他便用力推开门没好气地问,你们怎么跑到我家里来做饭,对方说租来的,老君觉得好笑,连主人都不知道,那不成私相租赁了,还是请快快搬离,不然就报警了。老夫妇还是不愿意,口口声声说租来的,让他找租房的人。出租的人是谁,老夫妇也说不上名字,只会描述,经再三确认,原是对门刘嫂的妹妹,他转身敲门却没人应,仔细听里边有人,窸窸窣窣,便将门推开一条缝察看,发现刘嫂一人也在家包饺子,包了好多,摆的到处都是,他忐忑问萍萍人了,刘嫂说好几天都没见着。找不到人,也就要不回房子,没办法,他只好踅摸着回去,向老夫妇摊牌。老夫妇只认死理,不愿走人。郑茵和琪琪回来了,绝不容忍,不走就赶,摩拳擦掌。老夫妇一声不吭,拉开案板下的条桌抽屉,亮出明晃晃的藏刀,瞧了老君一眼不语,狗在一旁狂吠。老君劝住老婆和孩子,要从长计议,找个台阶下,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要找刘嫂的妹妹来理论。小区的大门关了,老君一家三口有家回不得,无处栖身,万般无奈,只好让太太搂着琪琪蜷缩在一辆人力三轮车上,他要带母女俩回老家去。戗面风呼呼作响,脚踏蹬起来好费力。路况不好,坑坑洼洼,又飘起雪来,车轱辘摇摆打滑,前行艰难,骑不动了,跳下车去推,才发觉车轮瘪了,轮胎外翻,弯身侍弄,砰的一声,钢圈拧成了麻花。没办法,郑茵和琪琪也下了车,帮他将三轮车费力地推到村口,让修车师傅去修,先问多钱,师傅伸出两根指头。二十元?老君试探着问。二十元,连内带都买不下,得二百元。太贵了,车子又不是多新,他还想讨价还价。这不管车子新不新,换的零件都是新的,你划不着换,再添上一百来元,买辆新的,骑上感觉更好,师傅看似好心在劝,实是逼人就范。车子是借别人的,花钱再多也要修,修好要还人家的,老君喃喃在说。你这人心善,师傅竖起拇指夸子健是实诚人,将来不吃亏。他琢磨师傅说的话,将来不吃亏,好人有好报,只是眼前亏吃定了,但愿吃亏是福,能换来心安理得。正当师傅搬动铁砧拿起虎钳要拆卸时,他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定定神发现缕缕晨曦透过窗帘钻了进来,可郑茵追着琪琪去了一个光明的隧道,不知所踪。去了天国?老君一时还不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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