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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生活有时真会把人的激情一点点地消磨殆尽，哪怕是当初一心想干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也会让你渐失兴致。所以做任何事都要趁热打铁，立即付诸行动，而不是想干不干一拖再拖。敬畏工作，那是必须的，那是我们养家糊口的手段，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工作对自己真的没有意义，你就觉得枯燥乏味，坐在办公室就形同坐牢。如果工作有意义，人就会感到轻松又快意，好似搂着爱人的腰肢，翩然起舞。工作是用来维持生计的，而养家糊口又是人生第一要义。工作还能展示才华推进理想。古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自求多福，别仰仗别人。幸福就攥在自己手里。福能求得，乐趣自然滋生，那是迟早的事，急不得。快乐不等同于快感，快乐来自精神上的愉悦，而快感是发自肉体上的颤栗。
君子健这半生过得挺实在，是迈着坚实的步伐一步步走过来的。不只慎言慎行，还慎思慎独，不像某些人舌尖上挂着上帝，心窝里藏着魔鬼，或嘴上念佛心里挃活，或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这是欺世盗名阳奉阴违。行为上的正大光明，大可抵消意识里的晦暗，并击退潜意识里的龌龊。人人都想外表光鲜地活着，而将内心的猥琐卑俗顽劣藏起，即便有一些细小的伤痕，也根本无法明晰是外在的磨损还是内在的糜烂。
记忆里，每一次休假都会给老君带来莫名的兴奋。他欢呼雀跃，急急备好行装，断开往日的仓皇与繁忙，携家带口，轻松旅行，游目骋怀。殊不知每一次起程，他都要发自内心地告别过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他一再提醒自己，不必刻意去证明什么，蓝天不语自是一种广博，海洋不语自是一种辽阔，高山不语自是一种巍峨。只要内心强大了，外表何来粗俗猥琐，自然会通透圣明。
君子健会想，人过四十五，半截已入土，早已过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荒废了不惧刺痛敢直视太阳的时光。他不会纠结于过往，沉湎于回忆，或意淫于未来，而荒唐了现在。就像赶路，要脚踏实地，不可盲目攀高，或舍近求远，需步步推进，此乃为人行事之良策。若有棱角请予打磨，若有瑕疵请予剔除，若有亮点尽可放大。他不窝藏鄙陋低俗，愿以己手写己心，剖析厘清曾经的庸俗，逼退消融曾经的猥琐，奋起拯救日渐式微的稳健豁达的性格，还有阳光优雅的心态。
面对静谧的夜幕，他不愿发出任何声响，只想将无助的心绪，和着泪，肆意放逐在城市的睡梦里，静等明朝天地的之间大放光明。经一夜彻想，他总算想明白了，眼泪是改变不了现状的，只会迷离双眼，还是把残忍惨烈当作死神唇边的微笑吧。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整个岛内呈现的就是这样惊诧莫名的氛围，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国人最讲究察今了，都愿活在当下，而不是迷恋于过去，醉心于将来。谁都知道，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时过境迁，那就要顺时应势而不是强力强为。在这分崩离析的废墟上，在这风雨如晦的孤岛上，在这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们大可浅吟低唱，吟唱生命顽强的律动，吟唱心底勇敢的坚守，吟唱破茧成蝶的梦想。
君子健从来都不爱哭泣，总以为过多的泪水会冲溃心灵的堤坝，让人愈发无助与软弱。想哭也要把眼泪流在心里，而不是濡湿鼻翼和双颊。在泪光里彰显微笑，在微笑中觅得勇气，凭这勇气去开创美未来。未来是羁縻异乡面对凄风苦雨，还是面朝大海迎来春暖花开，谁知道呢？生活再艰辛难熬，也不能一天到晚绷着脸，绷着神经，要淡化苦累带着微笑去正视。只要眼角有那么一点笑意，暗淡的天空也会随之亮丽起来。就算被遗弃在这苍茫的夜色里，他也不失笑意。哪怕骄傲失去资本，他也绝不认输。生命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即使折断一翼留下单翅，他也会挣扎着飞翔，哪怕跌跌撞撞；纵然再惨烈一点，双翼不存，只剩光秃的肉身，他也会向死而生，不为现世福报，只为佐证他的存在。他心里清楚，若一个人习惯了软弱，就会渐渐偏移既定的航线，就会渐渐失却自我奋起的信念，一旦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那将是永远的沦陷。遥望星空，他要一一收复失地。
一大清早，君子健便举镜端详，郑茵笑他两天没刮胡子，拉里拉渣的。他趁孩子没在跟前便凑近调笑，胡子长得快，不怕没人爱，老了越发不见外。郑茵将纷披额前的刘海朝头上一捋，顺势扬手在他脸上一摸，哼笑一声道，都这么烫了还不见得脸红。在老婆面前，男人涎皮赖脸从不设防，说大活人么还能没一点体温。郑茵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声惊呼，哎哟都有白胡子了，一下子老了许多，快去刮掉，别耍贫嘴了，要注意形象。
“有啥大惊小怪的！”君子健仍在照着镜子，头也没抬，“奔五的人了，有一两根白胡子也是正常的。小强都多大了，你也不想想，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赴在沙滩上，一茬一茬朝上拱，能不老吗？”
“人家关心你咧，你还上漾了！”郑茵明是训诫实则心疼，笑意不减，轻盈转身。
“哎哟，我茵茵老陕话还学得不错咧！”一听到家乡话，君子健就莫名激动。
“那有啥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这关中汉子，不学两句老陕话行么？”郑茵觉得多少有些委屈，一连为这个男人生了五个娃娃，每生一个都要掉一层皮，都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都须大义凛然地守住阵地。
“那嫁个扁担还得抱着走呢。”君子健环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接老婆的话头，而是顺着自己的话意肆意调笑撩拨。
“那你咋不说嫁块石头还能坐呢？！”女人断了刚才的想法，不失时机狠狠将了男人一军，说完心又软了，连忙提醒，“收拾停当了，快去上班。家里事又不让你操心。”
人之相与，俯仰之间，半生已过。夜深人静时，君子健没有睡意便端坐窗前，望着窗外明月星光遐想。月过中秋清辉减,人到中年万事休么？啥都不干一味坐着等死行么？想着想着，他就唏嘘起来。时光流转，春秋更替，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大半辈子。有些人看似不惑，实则糊涂，还在强求妄为，以为自己是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予，不求索取，结果那个自比太阳的尼采发疯了，难道自己也要跟着发疯么？现实就是现实，和理想大不相同。理想是五彩缤纷的，现实却灰不溜秋。理想是振翮高飞的鸿鹄，境界非凡，现实却是蜗居檐下的灰雀，早已打消了冲天的宏愿。人各有志，志各不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鸿鹄不必耻笑燕雀，燕雀也不必仰慕鸿鹄，做好自己就行了。鸿鹄是命，燕雀也是命啊，在某种意义上命和命是对等的，何必厚此薄彼？君子健自认是檐雀，不能和鸿鹄相比。有时小人物更值得关注呵护，像他，还有老石老王。还是顺其自然看淡一切吧，他虽有些不甘无奈，甚至苦涩心痛，可惟其如此，他这一类人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改变自己，适应社会，虽有些委屈难为，可惟其如此，他这一类人才能以平常心待平常事滋养生命。曹孟德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子安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杜子美竟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可他老君却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抛却一切念想做个幽人自来去。他比不得那些志士仁人。他知道自己是哪块料儿。
他时常在想，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男人还能干什么？罢了罢了，人到中年了，万事皆休，何须为儿孙做马牛，现在还图啥，只图有个好身体，在终老之前能回乡走走，看看老娘，看看老爹，看看老乡。倘若二老真的不在人世，就去他们坟前添把黄土烧些纸钱焚炷香，大哭一场，虔诚祭拜，也不枉为人子。他离家时才十五六岁，爹娘只大他二十岁，年轻善良，勤劳忠厚。二老那时的形象一直留在他心底，多少年过去了，也丝毫未变，见不出沧桑，看不到衰老。娘黑发依然，灰色偏襟粗布袄虽有点旧，但很干净。爹脸庞黑红，穿着无袖白色粗布短褂，系着黑色叠腰大裆裤，踹着方口布鞋，名副其实的关中汉子，精干卖力。他默默地仰头祷告，父母大人啊，是儿不孝，让您二老受苦了！
时间推至上一世纪七十年代末，台湾当局内忧外患，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岛内美丽岛事件掀起的冲击波，慢慢撕裂着台湾社会，岛外又现中美建交，让台湾当局颜面尽失，不得不和美国断交。台湾人心里挺矛盾，一方面随着经济起飞，大家都在埋头苦干努力赚钱，另一方面国民党政权被赶出联合国，失去靠山，当局前景不妙，人心惶惶。当然任你民间再多抗议或政治运动，在大国博弈之间也显得苍白无力。美军陆续撤离台湾，表面上是弃之不管，实际上还在售卖他们的武器，压榨台湾经济。台湾失去这一强力支援，人心更不稳了，都想尽快离开这战火将起的是非之地，免得夜长梦多，将来想走又走不了了，于是大规模的移民潮瞬间涌现。
小孩子听说了，也同仇敌忾，非要砸了自己的存钱罐，拿出钱来给当局买飞机大炮，借以自卫。美对台是始乱终弃视台为玩物，台对美还抱有幻想一再表忠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一厢情愿想当然，所谓反攻大陆已沦为笑柄，当局喊得再响，民众也应之寥寥。那时《龙的传人》唱遍台岛，歌手侯德健的人气一朝骤升。不只台湾人在唱，海外华人也在唱，大陆随之跟进，一时之间故国之恋响遍全球，华夏一统势在必行。
不管外界怎么闹腾，君子健依然按部就班前往机关随时待命。养家糊口是他这一时期的人生要义，丝毫马虎不得。想想看，一大家子人，除了太太摆摊还能挣点小钱补贴家用，五个孩子吃穿用度，哪儿不花钱？媳妇娘家有钱，可那是人家的，他从不讨要，也不许媳妇伸手。人家要给孩子零花钱，那另当别论。他也不愿想得太多，只要手握着方向盘，生活就有了保障。他在楼前广场闲转，以待处长不时之需，鞍前马后，甚是殷勤。
那时天气预报也只是个预报，不见得准。报的昨天阴转多云有阵雨，结果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报的今天天气放晴，谁知一大早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不大，天气却很闷热。偌大的广场，除了他空无一人。平日里，也少有人转，人们忙忙碌碌的，赶来都是为了公干，急匆匆地进了大楼，不到饭点都出不了楼门。他作为司机，相对自由，待命时擦擦车，用不了几分钟，闲时可小转一会儿，绝对不能远离。他身着短袖，任雨脚轻踹赤臂光脖，沁凉清爽。西边空域乌云散去，裸露出湛蓝的天色。东方云破日出，璀璨的太阳肆意挥洒金光。东边日出西边雨，雨中待晴，晴中有雨，斜风习习，细雨湿衣。要不了多长时间，积云散尽，雨涤之后光耀之下，鸟雀呼晴，那花那草那树定会光鲜无比！面向太阳，阴影就会被甩在身后，一路尾随，绝难超越。背对太阳，身影始终在眼前助跑，恰如写意轮廓，又似一尊移动的雕塑，你行它行，你止它止。头顶太阳，影子就被踩在脚下，萎缩于地，人就成了一个大写的人，顶天立地。生活充满了隐喻和诗意，就看你能不能发觉和感悟。
吴处长出了楼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唤他。他先是一愣，继而连忙大声回应，然后大步跨上台阶，拾阶而上，虎虎生风，直奔处长所在的地方。吴处长瞅了他一眼，甚是严肃，不像平时，勒令他立即送位朋友去机场，确保一路安全。君子健应道是，依然军人作风。他做事从来都干脆利索，眼看五十的人了，却没一点萎靡或拖拉。
路过中山北路，瞥了一眼街边酒吧，英文招牌依然悬挂着，绚烂得有些逼眼，而卖洋货的不少店铺挑起清仓大甩卖的幌子。君子健不想冷落客人，有意搭讪，说这些酒吧没了美国大兵照顾，会日渐萧条的。客人是南方人，说话咿咿呀呀，尽是吴侬软语，他没听清，也懒得去问，弄清了也是一笑了之，不必当真。
“你看，这边酒吧跟那边店铺一样，需要人光顾，一旦没人去东西就卖不出去了。”君子健说完才发觉自己说的尽是一堆废话，就像国人见面打招呼，问吃了没，对方不管吃了没吃都应持吃了，只有老实人才会说没吃，没吃别人也不会请吃，这样多半是做无用功。
“站街女都是吃青春饭的！”客人稍作停息后又换了频道，故作官腔，“靠的是身材脸蛋，而不是本领才干。”
“那是。看是妖娆不顶用。伺候洋人还不如从良，好好居家过日子，还有个奔头。”君子健对这类人很是不齿，连瞧一眼都不愿意，生怕污了自己的眼睛。这种人看似光鲜无比，实则龌龊不堪。
“商女不知亡国恨呐，洋人都走了，看她们傍谁！”客人冷笑一声，好像自个有多么清高。
君子健想，洋人是迫不得已走了，客人却要奔洋人而去，谁也不会相信这撩骚之人会死守阵地，较真比的话，甚至连卖唱的商女都不如。想归想，可他不敢怠慢客人，便又打哈哈道：“风尘里惯了，灯红酒绿的，热闹非凡，要想归于冷寂平淡，谈何容易。”
见客人低头不语，君子健抛开那话题，侧头又问：“飞美国？”
“嗯。”客人欲言又止，侧身又看向窗外，双手紧紧搂着小皮包，那包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细软，那是跑路的资本。
“咱这边和美国佬闹得乌烟瘴气，你还去美国，安全不？万一回不来咋办？”君子健替客人着想，又不无忧虑。
“想多了，没事的。那是自由国度，人权自然有保障。”客人依然向往蓝色文明，那里盛行精致利己主义。
“只是……前途未卜，没了靠山……”君子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实在看不准当局的前景，也不想表明自己的态度。
“只是表面断交，也不见得美国会丢下我们不管。”客人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司机。
“家人先期去了美国？”君子健不想冷场，或冷落了客人，没话找话，甚是热情，可心里还是在琢磨，台湾是美国的私生子么。洋人回去了，客人还要跑到人家家里去献殷勤，可笑，可悲。
“都是到那边去打拼，我来殿后。”客人随和，有问必应，也无意藏掖。
“早做打算还是好。你能去我们去不了，没那能耐，腰里没铜，也只能跟这破岛共存亡。”君子健笑笑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哪里的话，只是暂时去避避风头而已，到时候还是要回来的。”客人前去那是趋安避险，并无久居之意，不然也不会忿然说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老祖宗教导有方啊。不把他乡作故乡。”
“也是的。挣够美金再回来，大家都说美国遍地是黄金。那边挣这边花，划算。”君子健逢人说好话，人好心也好，希望人人生活如意。
“即便如此，也得弯腰伸手去捡啊！没有坐享其成的事。”客人左手搂着皮包，平放大腿面上，右手食指轻敲着皮包，脸上洋溢着一副成功人士的得意。
“连锁反应，美国断交了，日本也横挑眉毛竖挑眼啦。”君子健又挑起一个话头，想了解一下客人的看法，蹭蹭时间。
“看样学样，谁让日本是美国的小弟，跟屁虫似的，一颠一颠的。”客人说着很是不屑。
“日本当局也没主见，就会看人脸色，仰人鼻息，投合大陆，只是苦了咱台湾。”君子健把稳方向盘，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见前方马路空旷，脚下给点油，小车飞驰而去。
“弱国无外交。”客人斜觑一眼，本想再说点什么，可咽了口水又打住了。
君子健哼了一声，鼻音很重，也算嗤之以鼻。台湾算国么，弹丸之地，充其量就是个小地区小省份。送完客人，他停车稍等，怕客人落下什么东西，二返长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台湾当局接二连三失去友邦，这说明什么问题，当局“失道”么？失去道义，不就是失去民心吗？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之所以然来。最后，他觉得无聊便打道回府去交差。
处长见他回来了，忙问一路顺利吧。君子健随口应了一声，一切顺利，便低头去想心事。处长转身离去时嘟囔了一句，胆小鬼。他不知处长骂谁胆小，骂他还是骂去机场的人，他也不想弄明白。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骂归骂，该干的事还得干。
君子健总算捱到下班，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刚躺倒沙发上，想闭目养神一会儿，不料被悦华一句话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孩子说她不想上学了。君子健装着不急不躁问孩子怎么回事。还没等悦华说明，玲玲就跑了过来揭露，说她姐有男友了。他听在耳里急在心上，又不能强逼，只好连说带劝，男友又不能当饭吃欸，难怪这段时间神情恍惚，学习上没多大劲头，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悦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吐了实话，说她不想上学了，想和男友开酒吧，当垆卖酒。君子健大惊，说酒吧可不是一般人想开就能开的，那是风月场所，会毁了你们年轻人的。见悦华一时还点不醒，他气咻咻地转过身不理不睬了。当抬头看到墙上的字幅时，他心里一惊，那是于老写的，珍藏多年，后来换了这大房子，着意装裱后挂到客厅，旨在督促儿女勤俭乐读。他现在觉得那幅字在讪笑自己，一阵脸烧心跳，便回过头面对华华，指着墙上的字幅问这字谁写的。华华小声读出修身在读养性惟俭，还没等她说出作者，君子健就抢先道出于右任老先生，传承二十多年了，竟没人领会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爸，我知道你用心良苦，可我不是读书的料儿！”君悦华明显有些自暴自弃了。
“谁是生而知之的？都是后天努力的结果！你读孔子你不知道孔子说的那句话，生而知之是天才，学而知之是智者，困而学之算聪明，困而不学就会沦为三等公民……”
君子健软硬兼施，好说歹说都劝不动，气哼哼地回到里间，合衣睡去，留的晚饭都没吃。太太唤他，他也没搭理。小儿拉他，他也没动弹。不知何时，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次日凌晨惊醒，急乎乎起身，坐在床边想这孩子咋成这样了，再不校正就很难上进了，可强按牛头不喝水，做父亲的又能怎么样？思来想去，便给孩子留个字条，不，是写了一封信，郑重其事说说理。想法一定，老君就披衣下床，揿亮台灯，兀坐冥想，过了好一阵子才提笔去写。
删繁就简，他在信里写了这样一段话：“男友是相对的唯一，具有排他性，而男性朋友却可以拥有无数。在尔等身心还不健全、思想还不成熟、情感还单纯脆弱的时候，为什么非要将一个出色的男孩子仓促之间变成男友呢？还是让情感快快冷却下来，让理智重现，将生活淡化，如热铁淬火更见坚贞。不要为了刚萌生的那点爱意，说不定还很盲目，便将人生要义全盘抛弃。男女之间的爱是有目的性的，指向性很强，人只有明白这一点，才不会做傻事。只要走出这幽暗不明的误区，生命就会活腾起来，生活就会亮堂起来，学业自然就会精进，面容自然就会光鲜，那时你就觉得天依旧蓝，树依旧绿，花依旧美艳，友情依然健在。爸不是不近人情，也不会棒打鸳鸯，只望你们能携手共进不误学业。”
他将信折好叠好，塞进信封，让郑茵交给悦华。不知是信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几天后，悦华那儿女情感急剧降温，回归正常，也乐于上学。来年，两个小年轻一起考上大学。再后来，两人喜结连理，干自己想干的事，经商办厂。这都是后话。君子健一直庆幸当年没有拆散他俩，要是真的有啥鲁莽举动，现在如何面对这一对小夫妻，特别是永辉？华华还好办，自己的女儿，打了骂了也不记仇。女婿呢？唉，人还是要留点口德，对谁都不能一棍子打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时代过去了，党外人士要民主民权，要言论自由，要集会结社，《美丽岛》杂志应运而生，像二十年前的《自由中国》，冲击了一言堂的社会，异象纷呈，妄议骤生，好不热闹。大家看得爽快，舒心解气，自然欢喜。《美丽岛》编辑们无所顾忌，四处设立分社，遍地开花，只要有些能耐的编校都去巡回演讲。一时精英云集，煮酒论英雄，大谈天下形势。某些动议虽受民众欢迎，却不见容于官方，搞得轰轰烈烈之际，竟刺激了当局绷紧的神经，特别是高雄分社在国际人权日举办的游行活动，引发了警民冲突，事件之严重，规模之宏大，在台湾史上绝无仅有。党外人士希望趁机向国民党挑战，显示自己的实力，而当局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准备连根拔起以绝后患。圈套就是这样越编越大，而钻套的人前赴后继络绎不绝。于是各路精英接连被捕，像后来台湾领导人阿扁，首当其冲，被判入狱十多年，也算领教了政治迫害的惨烈，可自己执政后不思改良，反而无所不用其极，致使晚节不保，还被收审关押。当年到底如何发生冲突，历来众说纷纭，坊间消息说是当局派人在民众里当托，故意攻击警察，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不作不死，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是没人敢指证为何人所为。冲突与军事大审，大大加快了台岛民主化进程。信息透明，辩护卓绝，让那些民主斗士由幕后走向台前，成为党外运动的中坚力量，为日后风云际会的政治角逐掘得最早的资本。那时那些不畏强权的热血青年，如陈谢苏张等人，当时谁也不曾想到，这次辩护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不会见好就收，而是引领部分民众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祸台乱台之肇始。下情上达，小蒋也被震撼了，下令高层即刻松绑，这明显加快了民主开放的步伐。
那段时间，大舅哥郑刚像换了人，精气神十足，家里待不住，四处走访串联。六十好几的人了，还不服老，还在参加各种社团。他结识阿扁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为他们出谋划策，为他们冲锋陷阵。一阵风暴过后，遍地残枝败叶，他又噤若寒蝉足不出户做了宅男。老爷子给他留的家产，也被他挥霍殆尽。他终生未娶，恍若老荣民，老来无靠，恓惶煎熬，苦渡残生。郑茵做了好饭，请他他又不来，只好托孩子给他送去。每次去，他都骂骂咧咧，娃们也不愿见他。可郑茵不行啊，谁让郑刚是她大哥，她放心不下，寻思人在难处，须帮一把，免得日后愧疚。郑茵觉得大哥人并不坏，旁人若能待他好一点，他也不会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瞧见大哥提个手提袋，在夜幕下缓缓向前走去，留下孤独的背影，显得那样落寞无助，她就会不自觉地落泪，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的，哥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就怕钻了牛角尖，只顾使劲往里钻，不知后退，那就麻烦了。
三十年后，有人出书爆料谢某人是抓耙子，也就是昔日国民党线人，一时间将淡出政坛的谢某人又扯进舆论风暴，并进一步指出“美丽岛”军法审判过程中，辩护律师团有国民党卧底，目的就是要在审判中铲除异己，收割利益。这些人当中，有些后来都当上了本岛所谓的总统、院长、主席，言语中含沙射影，矛头直指陈苏张刘等人。不当官说千般，当了官都一般，甚至连一般都不如，存心使坏，让台岛分崩离析，或成民族千古罪人。政坛无间道，震慑了岛内舆论。孰是孰非，扑朔迷离，一时半刻也说不清。
不管怎么说，美丽岛事件都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引爆岛内舆情的大事件，大大提升了区域社会开放自由的程度。多少年过去了，老一辈还忘不掉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既有惶恐，又有欣喜，还有抑制不住的身心颤栗。君子健纵是老了，依然忘不了当时那纷乱的场景，人潮涌动，车被裹挟，通行缓慢，如蜗牛在爬，而车上急于公干的长官叫苦不迭。
君子健有时怀疑自己的人生哲学，是不是受儒学影响太深？孔子一生笃信好学，恪守善道，以天下为己任，积极用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为民请命献身大道的精神激励了千秋万代的志士仁人，可至圣先师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滑头哲学的意味。那是明哲保身，君子健反观自照，觉得自身某些地方有点像，到底哪点像他又说不上来。试想天下有道，政治清明，家家奔小康，要你事后诸葛何用，当天下无道政局动荡民不聊生时，你却退步抽身隐而不出，似有如无，那不成了可有可无的多余人？才不外现，读书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原来是嘴上功夫啊。该隐则隐，隐是功成名就后的急流勇退；当现则现，现是为国纾难时的挺身而出。是隐是现，又该如何把握？依据恐怕还是那句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可这绝不是以自身安危福分有无来论定。由此看来，禁烟大臣林则徐的境界确实高世人一筹。可那是大人物要做的事，一介草民纵使有千钧力也无处使啊！
人人都会吃喝拉撒睡，人人都想坦然活着。可活有高下之分，一是活得有意义有价值，一是活得太可鄙太无聊，夹在中间的便是浑浑噩噩过日子。人会思想，就应按心底的想法去活，而不是照着活过的样子去想，那终究没什么新意和趣味。大千世界，万物错杂纷扰，需择优去劣，倘若执意非然，就是一个错，而一错到底，人生必然崩盘，破败也会随之而来。破败的人生，人人都会厌倦嫌弃。牢记一句话，为政者不能站在民众的对立面，得民心者得天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苏格拉底那句话言犹在耳，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如醍醐灌顶浇醒了无数之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那活着是为了什么？君子健一直在追问自己，有限的物质追求能给人带来持续的快感，而无限的精神追求却带给人永生的幸福。想法既然这么美好，那就想方设法去实现。执着既然这么艰难，那就惟辛惟艰去坚持。小草经历一季，还需随时接受风雨的洗礼，何况尔等我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更需克难自砺。
期望值越高，失望的几率越大。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造就异想天开的人，他们以为守株待兔是必然的结果，殊不知兔子还没等来，株榾早已风化，守株人也已老去。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倘若花柳互换，会不会有心插柳柳失荫无心栽花花已发？不可能。春天一到，柳生新枝，着地生根，花却不同了，插花只是一时，生不出须根就会随之凋零。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过于用心往往适得其反，随意而为却能马到成功，甚至有那么一点歪打正着的意味。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梦寐以求的往往不来，始料未及的却捷足先登，无常让人措手不及或顾此失彼。
人确实要量力而行，恃才而进，万不可被别人的期待弄得晕晕乎乎，还真以为自己如别人期待的那样。别人期待你成龙腾空青云直上，你还以为你真的就能一飞冲天，置众生于足下。别人期待你攀援而上直登山巅，你还以为你真的是登山达人，可收天下于眼底。荆轲就自命不凡，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放浪形骸，旁若无人，后被燕太子丹看中，担负起刺秦的重任，结果秦王没被刺中，却断送了自家性命。前期还搭上田光、樊於期二人，一人为守密而自杀，因坚信三人不能守密两人谋事一人当殉的原则，便心甘情愿献上项上人头作为信物。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荆卿被燕太子的期待弄晕乎了，还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想灭谁就灭谁，既不知己，又不知彼，还以为秦国是堆衰草可肆意践踏，还以为秦王是只病猫可任意蹂躏，还以为秦国满朝文武都是摆设可一时无视。结果如何？践踏不成反被践踏，蹂躏不成反被蹂躏，岂不可悲！
君子健到了知天命之年，依然会回首那早已蹉跎的青春岁月，本已沉稳的心灵却莫名地骚动起来。想静静地翻阅，想慢慢地品读，想定格那一瞬，可背负一世的行囊竟似沙漏，漏掉了那么多的纯真、高洁，唯独剩下一纸速朽的画卷。真不忍心打开，生怕一俯一仰之间，它会仓促氧化终于虚无。迫不得已，他趋近循缝细察，用尽心力回味，回味不足，以舌舔舐，虽无色却依然有味，那皴染点厾依稀可见。君子健一再告诫自己要淡定，可淡定是别人的，他却做不到，心绪依然飞扬，像长了翅膀，怀着梦想，展开便飞，飞往那尘封已久的人生长河。河床凹陷了，水在倒灌，只等他填补疏导。他堂而皇之不顾一切地赤膊上阵了，一番折腾，十分尽力，百般竞技，千般争斗，最终还是万般无奈，仰头挥泪，铩羽而归。一连串滚雷由远及近，一道道闪电正在撕裂天宇。就在他惊恐莫名之际，天空放晴，彩云追月。往事不堪回首，到而今他只好聊以自慰，无论如何他都要以绝美的姿态出现在他毫无设防的时刻，哪怕面对死亡别无选择，他也要以向死而生的狂狷挥洒生命最后一缕阳光，即使黑夜吞噬一切，他也要静等晨曦觅取朝阳，随之断舍离，无怨无悔地奔向天堂，去见列祖列宗，侍立一旁，歆享后代子孙的供奉。
当昔日的行装还没来得及收拾，当纷乱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梳理，当颤动的心弦还没来得及平复，当带露的晨曦还没来得及豁亮……蓦地，人们又迎来新的一天，用冷水洗脸清醒一下，系好鞋带迈上新的征程。不知是慵懒，还是茫然，生活的步伐总是徘徊不前，要是彳亍着还好，或退一步进两步也行，谁知枯寂的生活一直原地打转不见起色。君子健不得不低头再次检阅肩上的行囊，看曾经的梦想是不是过于张扬，或有没有些微的变质，审视后一切如旧，就像玉兔待在广寒宫，老实地卧在那儿，一动不动，再三诱骗也哄不出来。无奈惶愧之余，只好沿着前人行进的轨迹低头猛赶。路始终在延伸，渐行渐远渐无痕，迷失于荒漠，几无杂草，更无绿荫，骄阳也不失时地刺激着砂砾，而砂砾正在斑驳风化，赶路人踽踽前行，惟行催生，惶退则死。乏味燥热时，他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再次咀嚼曾经的苦，或许一心释然向前，一身轻松挺进，一路看好行程，渐臻佳境，风光无限。
就在他刚知天命享受生活时，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症毫无征兆地朝他袭来。他高烧不退，浑身酸痛，绵软无力，甚至连呼吸都有些艰难，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以为命将休矣。老婆孩子围在身边，纷纷安慰，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疼疼灾灾。老婆这样劝，孩子们也这么说：“没啥，感冒有些重了，打一针，吃些药，忍一忍就好了。”
忍是能忍的，来台湾三十多年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他躺在床上苦涩一笑。什么危难都不怕，就怕一个人病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不愿在孩子们面前落泪，闭上眼咬咬唇不再说话。奇怪了，只要合上眼，眼前就会浮现爹娘俯身探视的身影，围着问他是不是把娘忘了，把爹忘了，把这个穷家忘了，再不回来娘就等不及了。他一想到这就一阵心悸，身子骨也会随之抖动。他瞬间清醒，可还是不想吃不想喝，觉得自己活得太憋屈，开了一辈子的车还是为人作嫁衣裳，还是在这台岛上转圈圈回不了故乡。回不了乡的人都是天涯游子，都是生活不如意的人。异乡人苦啊，那要沦落江湖四海为家，在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如枝头的黄叶。叶落归根，人老……情何以堪？
君子健反过来又想，觉得自己再没出息也比生活在破败眷村里的荣民要强，没少得上苍垂怜，获一技之长，不然安身立命都成问题，哪来家室？老婆一个，孩子一窝，养家苦欸，可看到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壮实，心里就莫名地激动。养儿防老，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他可老来无忧了，付出总会有收获。可他反过来一想，爹娘将自己养这么大，又得到什么回报，还不是忍着无穷无尽的念子之痛在苦苦煎熬？
人不肯吃苦就得不到物质财富，不肯吃亏就得不到精神滋养。人不肯冒险就打不到敌人，但肆意冒险只能招来惨败。人不去播种就没有收获，而随意撒种也可能颗粒无收。他想，肯吃苦敢冒险适时而为又不怕吃亏的人，终将赢得上苍眷顾。而那些没有真才实学却夸夸其谈沾沾自喜的人，就像还没有出窝的雏鹰，一心想飞，以为只要展翅就能搏击长空，殊不知一经搅扰或一旦失利就可能跌落，跌个半死，甚至粉身碎骨。要想自由自在自如地飞行，就得练就强健的筋骨，还有刚劲的翅膀，以免迎风而上时畏葸不前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闪失。雏鹰要变成老鹰，获得上苍垂怜，还需练就高飞远行穿云破雾的本领。
时下无酬加班，给自己带不来真金白银，是不是有些亏？眼下亏了点儿，日后定获福报，不只物质上，还有精神上。譬如开车，老板定的规则是随叫随到，上班时间是工作，下班也闲不住，要查看车况，要加油洗车，要拧紧轮毂上的螺丝，你能说这和开车无关吗？老板欣慰了，给你加些奖金。乘客高兴了，给你来点小费。自己充实了，生活水准也随之慢慢提升。不少专职司机，也是在开车当中悟出生命之道，凡搞机械都有个由生到熟的过程，熟能生巧，就像做学问莫不是积少成多厚积薄发，由潜滋暗长到独当一面，继而登堂入室另辟蹊径，终至大方之家卓然独步，哪个不是苦心孤诣百炼成钢？上苍只垂怜那些埋头苦干坚忍不拔惨淡经营之人，而对偷奸耍滑得过且过不知进取的人总是视而不见。
有次公干，君子健返回时路过石安江家，抬手瞄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将车停到路边，去石安江家闲话，不知不觉间到了饭点。老石热情好客，非要请子健下馆子，子健执意不去要回，老石又不准，拉住子健的手招呼太太，炒两个小菜，来点小酒品品，随意无拘，亲不见外。为了加快做饭的进度，女主人让老石入厨帮个小忙，老石不去，托口说君子远庖厨，还是让他做回君子吧。女主人笑了，如此君子，不要才好，嘴馋身懒，净等着饭来张口。老石打着哈哈，要损也不能明损啊，说完朝厨房做了个鬼脸，知夫莫如妻。君子健打趣解围，说自古以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女主人听子健这么一说，有些不依了，数落男人都成君子了，那她们女人成什么了，再说饭菜端上桌，男人们还能做君子么。君子健追问此话怎讲。女主人笑道太太来喂呗。老石抬举太太，戏谑道哪敢劳您大驾，还是自己动手呗，做做小人也无妨。
“你不是君子么，动什么手？……不和你说了，你俩谝。”女主人转身打了个响指，笑语盈盈去了厨房。
老石见子健杯中茶水见底，连忙起身去续，闲聊乱道之际，也不忘看着电视。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吃吃喝喝，一生也就完了。饭菜端上桌，女主人歉意招呼，少食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将就一下，能喝就喝，快动筷子别作假。君子健乐呵笑道，麻烦老嫂子了，以茶代酒敬二位。饭后作别，不敢久留，都是忙人，老君责己，一再告诫自己以后尽量少麻烦人。
这一年君子健退役了，全因足跟病耽搁了长官的行程。长官人好，也没为难他，还帮他找了另一份工作，依然开车，老马识途，可发挥余热。他欣然前往长官侄儿开的公司，上班就是接送客户，报酬可观。大多老兵只会扛枪，根本就没有养生的技能，一到四十五就得退役，服役时间长点的能捱到五十，不愿自谋生路的就要进荣民大院，靠政府接济，那只保证温饱，谈不上生活质量。好在子健还会开车，有儿女绕膝，其实儿女都大了，老大悦琪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学的国文教育，一心想当中学老师，老二悦兰二十出头，去日本留学，想当牙医，老三老四上中学，强强还在上小学，刚满十岁，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养了这么多孩子，也算为君家开枝散叶了。这是他的天职，也是他的追求。人不只为自己活，还要为家人活，为子孙后代活，为列祖列宗活，看似一具臭皮囊，实则寄寓了太多的希望，不说光宗耀祖，至少要通联古今家族的血脉，让之绵延不绝。
回家吃饭，本是生活中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君子健在外开车，接送客户，上下班时间很不固定，想按时吃饭就保证不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吃人家的饭就要听人家指挥，天经地义，弹嫌不得。一周内难得回家吃上一两顿晚饭，比在情治部门开车还忙，不过工作弹性大，不那么固定呆板。孩子们对此意见很大，有时不知饭菜该不该留，留下了他不回来，没给留他却要回来吃。按时回家真不容易，动不动接人送人这已成为常态。郑茵体谅丈夫，没多苛求，只要能提前告诉一声报个平安就行。
几个朋友曾经在一个连队，退役后合伙做生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由于都是行伍出身，没一点生意经，结果钱没挣下，连本都赔了进去。朋友们迫不得已，四零八散，各奔东西。提及此事的是一个老乡，年长几岁，前来想借点钱，说帮人打工还没讨下工钱，撑不下去了，只能叨扰乡党。亲不亲故乡人，君子健对落难乡党一直都慷慨解囊。朋友对他感激不尽，他也是豁达一笑，解囊是必须的，慷慨未必谈得上，资助一点也是尽心，人在难处，能拉一把是一把。雨中送伞总比锦上添花要好，实诚暖心。好心好意会被人记一辈子的。推己及人，将心比都一理，没有长官康公的关照，他哪来这一技之长？没有王团长照顾，他哪会被吴处长相中？没有吴处长信任，他哪能在情治处待这么长时间？没有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助力，他哪来今日？君子健感念上苍待他不薄，心藏八字真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终生践行，不亏他人，无愧己心。
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君子健不为难自己，做人要会想。自以为是的人往往什么都不是，自以为足的人往往最不满足，自以为尊的人往往最不自尊，自以为得计的人往往最先失算。要认清自己，就得变换角度来看，只有全方位观察，才不失其真。同样是看山，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同等姿色，你玉树临风光彩照人，他俗不可耐徒有其表。同样言行，你蕴藉风流举止潇洒，他撂白猥琐存心使坏。同样认真，你做事负责一丝不苟，他吹毛求疵专揪小辫。同样慎重，你三思后行稳扎稳打，他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同样显才，你才气逼人风华绝代，他锋芒毕露目中无人。同样坚持，你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他顽梗不化天生的驴脾气。同样表白，你坦率直言心无芥蒂，他口无遮拦指桑骂槐。同样花钱买东西，你精打细算合理支出，他太过节俭分明吝啬……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只会维护自我，人在事中迷，而站在局外，就会出语公平，是为旁观者清。
在感情和内心世界里，人人都会孤芳自赏，或多或少。自恋可迷失理智，却能增强自信。古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那西斯，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便爱恋不已，以致茶饭不思憔悴而死，变成水仙，终日顾影自怜，永难超脱自我。程度上有些过了，过犹不及，所以爱自己也要爱他人，尊己还要尊人。希望自己过得好，也不阻挡别人得到幸福。爱自己本没错，倘若过头就是自恋。自恋也没错，只要把握住度，未尝不是好事，至少阳光、乐观、自信。自恋有度，活得就不至于太累太苦。
癞蛤蟆身上背了一身的疙瘩，累不累啊？累。可蛤蟆背上没有疙瘩能叫癞蛤蟆么？玫瑰枝上长满尖刺，扎不扎啊？扎。可没刺的玫瑰能叫玫瑰么？特立独行的人都很个性，没个性的人何来闯劲？一切都随波逐流了，势必就消磨殆尽了个性。说得再简单一点，公鸡不打鸣能以公鸡的身份存在么？母鸡不下蛋能以母鸡的身份存在么？石块未消磨棱角能以鹅卵石的样子现世么？近年从西方传来一个哲学命题，存在即合理，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合乎天道，不一定合乎人道。天道是自然法则，人道是人伦观念。不明此点，就会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大喊油桃没有细毛不也叫桃子么，殊不知那是油桃不是一般桃子。猪朝前拱，鸡朝后刨，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何必强求一律呢？知其要略，就能以平常心待之见怪不怪，就会思齐我佛弥勒大肚能容，就会与人为善善待他人，就会明白大礼不辞小让大行不顾细谨。都说细节决定成败，那要看哪一方面的细节，所有细节都做好了，那一定尽善尽美，阴谋就会变成阳谋，天衣无缝，永世难察。可所有细节都要较真，势必使人寸步难行，或生不如死，琐碎会摧毁人的生存意志。破釜沉舟，卧薪尝胆，毕其功于一役，哪一点不是昭示我们要不拘小节，甘受冷落，心无旁骛，以谋求功成？
只因一双拙眼，错过了本可指点迷津的世外高人。只因一条瘸腿，仄塄了平直坦荡的半世人生。只因一个俗念，忽悠了原应崛起奋进的生命航程。凡事有得必有失，可人生例外，常常失而难得，或得不偿失。守住本心，珍惜拥有，相依相恋，只求持久一点，让人性的厚道在此大放光彩，让赤子之心毫无保留地得以展露。可世俗撞碎了单纯的梦境，使之渐行渐远，偏离航向，在追溯与贪念之间，生活再无宁日。君子健不甘屈服于世俗，扛起生之大旗，在缺席了星月的暗夜寻找光明，在布满荆棘的荒林寻找出路，在肆意喧嚣的闹市恪守清洁。可特立独行招来的是异样的眼光，孜孜矻矻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的不屑。与人为善反遭奚落，成人之美竟遭作弄。几十年的岁月，一晃即过，懵懂少年变成如今沧桑的模样。无心叙述过往，只因那段路独特而崎岖，没有经历的人看不到沿途风景，更体验不到遭瓦砾荆棘羁绊跌倒的刺痛。读不懂别人，那就安静地做回自己，即使纯真如童年。但愿以后的路，人们都会有不期而遇的欣喜、快乐、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