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台北君家老少神色忧郁,快活不起来,三天两头去医院看悦琪,可悦琪的病还是每况愈下。君子健越来越感到不安,不敢想象,琪琪要是走了,自己还能支撑多久。白发人送黑发人,事出反常啊,可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谁也改变不了。当不幸真的降临自己头上,没人会恍无事,没准还吓个半死。渡人如渡己,可怎么渡啊。孩子们不让爸妈待在病房,说有她姊妹照顾,劳不着二老,二老在,会对她们造成无形的压力。君子健知趣,便怏怏不快退出病房,没吭一声拉着郑茵回去,一路上两人也不知说什么好。回到家里跌坐沙发上,老君眼前就会浮现大女儿病恹恹的模样,脸已瘦了一圈,人已瘦了一轮,瘦骨嶙峋的,早已皮包骨头。可怜哪,他禁不住落泪。
过年了,大人小孩的心态大不相同,过年对小孩子来说,意味着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可挣,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向辉煌时期挺进,可对大人而言,则意味着过一年少一年,人生正向衰朽的残年滑落。庚辰年伊始,窗外鞭炮噼里啪啦瞬间炸响,此起彼伏。春节到了,万象更新,春满人间,人们喜气洋洋,可老君夫妇仿佛被抛在冰天雪地里。他醒了再无睡意,掀开被子,披衣下床,倒杯热水,端坐书桌旁,瞧着对面高楼上腾空的烟花焰火,绽放四射,随之归于湮灭。可想到长女病入膏肓,他心痛啊,仿佛心都在抽搐。
不思量,自难忘,他狠抓自己的头发,想减轻头疼而不得,只好垂下手来,闭合双眼,兀坐冥想,想着想着,竟有赋诗寄意的冲动,这已成习惯,当即提笔写下《元日》一诗:“爆竹声声飞碎红,满街祥瑞悄蒸腾。回觉年少轻狂梦,勒马抵齿怕徒增。”
写完,他掷笔桌上,仰天长叹,女儿欸。一声叹完,他已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君悦琪还是走了,终年四十二岁。孩子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心痛。君子健不顾年迈,先一天径去殡仪馆布置告别会场,家人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他让小强从灵堂鲜花丛里挑一簇最艳丽的花,默默移至殡仪馆。他只带着小强,不准其他人跟去。第二天,他又怕众亲友过于悲伤,让司仪将原本开放亲友瞻仰遗容这一流程临时取消,只举行追悼会。陈婉捧着妈妈的遗像率先进入景行厅,来宾列队一一鞠躬默哀。校方主事致完悼词,告别仪式便宣告结束。相关人员将遗体迅速护送抵达火化间,推入炉膛,开始焚化。看着高耸的烟囱上骤然冒出一缕青烟,君子健就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爱女琪琪了,一想到陈婉再也见不到妈妈,眼泪就直流,一手拉过外孙女搂在怀里,久久不愿松开。此地一别,来世能否相见,那还是个未知数。呆立一旁的郑茵,情绪忽而崩溃大哭,儿女闻声赶至,再三劝慰,郑茵总算止住了,人被搀扶着,浑身颤抖地离去,一步三回头,极不情愿离开女儿羽化成仙之地。白发人送黑发人,哀伤悲恸,也在所难免。戛戛乎痛哉!
那段时日,君子健待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亲朋好友来访概不相见。他一度恍惚,觉得是梦,灵醒不过来,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如大病一场。好几周过去了,他依然沉浸在长女骤逝的阴霾中,无法走出,直到郑茵忙前忙后累倒在家里,他才跌回现实,不得不接受这人生惨剧。死亡绝不是爱的终点。他想到景行厅的名称,一番琢磨便知深意,原是为逝者祈祷,让大道直行安心上路。殡仪馆火化场是人生最后的驿站。在这里,不管你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还是家财万贯一掷千金的大款豪客,或是怨天尤人身无长物的凡夫俗子,甚至是斯文扫地声名狼藉的贪官污吏,以及烧杀掠抢无所不为的强盗贼寇,终了莫不急匆匆地赶往这里,惶然接受上天的检阅与审视,人人都以同样的姿势,静静地躺在炉盘上,在烈火中爆燃,要么泯灭,要么永生。来时一丝不挂,去时一缕青烟,最后仅留一抔骨灰,人生就这么简单,什么荣华富贵在这里都恍若烟尘不过一瞬,什么艰难困苦在这里都化为乌有不值一提,什么惨痛哀绝在这里都遭抹去荡然无存,什么恩爱情仇在这里都灰飞烟灭一笔勾销。人生苦短,命途多舛,造化无常,只要明白这些,那还有什么割舍不下,或看不开来呢?身子骨老了,心肝肺这些脏器能不退化么?还望亲朋善待每一天,珍惜每一天,过好每一天,进而善待身边人,疼惜身边人,祝福身边人,惟其如此,方可快慰平生。
郑茵心疼老公,提议一起回老家看看,蹭蹭心慌,抚慰哀痛,可老君始终提不起精神。悦兰请他去日本旅游,换个环境,免得触景生情,他不去。悦华骗他灞桥厂子需他前去处理一些事务,他也不上心,不管不顾不问。悦玲劝他和老妈去自己家里小住,调理一下,他极力摆手拒绝。孩子们劝得多了,他就吼:“都不要说了!有你妈在家,我饿不着!谁都不要劝了,我哪儿都不去!让我安静一会儿,拜托了!”孩子们万般无奈,只好各自散去。
悦琪是君家长女,是父母的希望,也是父母的一片天。她走了,为父为母的天宇便被戳了一个大窟窿,冰雪霰一个劲从上飘落,肆意纠缠裹挟着他们。人们难以想象要过多久,两位老人才能从丧女之痛中走出,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尽善尽美的生命竟如此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击便倒,一倒竟然再也站不起来,落红成泥,幻化无形。老夫老妻平日也没多少话要说,彼此对视,两眼泪汪汪。这种光景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月。
又过一年,康长官三周年祭,老君强打精神,一定要在起事前赶到郑州。待一切手续办妥,君子健轻装上阵,直飞内地,奔赴康家,身着孝服痛哭流涕,又拜又跪,在恩人灵前连磕三个响头,以告慰康公在天之灵。这是发自内心的悲痛伤感!恩公后人见此情此景唏嘘不已。周遭众宾客也停止说笑,祭拜现场顿时肃穆起来。
祭拜完毕,康大壮带领几个弟妹向君叔表示谢意,口口声声说要是知道他只身前来,一定会亲自开车到机场去接。君子健强颜欢笑,用不着麻烦各位,记得门牌号的,有出租,很方便,花不了几个钱。康秀萍、康秀秀殷勤问候,阿姨身体可好,弟弟妹妹身体可好。君子健点头称是,可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真怕琪琪在天之灵获悉怪罪。他没停留,执意要走,康家兄妹特意派人开车送他去机场。那人为他买好机票,看着他登机才离开。
在飞机上,他眯起双眼,追忆跟随长官那四五年的光景,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送太太母子离开营地,壮壮乱摸乱动,萍萍牙牙学语,纷飞的炮火伤不着他们。前边坦克顶盖炸飞了,他开的军用大卡竟逃过一劫。后来他将绿皮卡车开上大船,折返逃走却被驱赶,还驮了一个官太太,描眉画眼,挺俊俏的那种,也年轻,穿着淡紫色旗袍,婀娜多姿,软绵绵地匍匐在背上,给人肉乎乎异样的感觉,如刚掘出的太岁。几分钟的肌肤之亲,竟让他身心颤栗了好一阵子,那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觉得精神快要出轨了,身体不大老实。这些兰姐是不知道的,就是后来的茵茵也不知道。无论谁获悉了,都会打翻醋坛子,要是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了。自从结识茵茵,他的生活立马为之改观,大有起色,待一切稳定下来,便猴急地学女娲造人,生儿育女成了他一辈子都要努力完成的大事情。生活如流水,活泼泼向前奔去,慢慢湮没了他对父母的牵挂和对故乡的回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骊山北麓和凤岭岗的景象在他脑海里交叠涌现,山是蜿蜒东去的龙脊,岭乃蓊郁朗然的凤庭,村氤氲成亦浓亦淡的水墨画,一朝遗落在秦岭脚下。
君子健就这样从郑州又飞回西安,先去灞桥永辉电动玩具厂,叫出大强,给了一千美金,让给孙子英杰筹划婚事。大强不接。君子健长叹一声,也给不了几次了,年龄不饶人,走不动了,连你琪琪妹妹都走了,老爸还能活几天,一点心意赶快收下。大强也是无奈,只好含泪接住,忙问大妹病症,什么时候走的。父子俩又是一阵掏心掏肺的交流。稍后,老君叫来经营厂长和销售经理,问问情况,叮嘱几句,便借故离开了。转身去了临潼县城妹妹家,他怕见三个弟弟和几个侄儿,看见他们眼巴巴乞怜的样子就心痛。帮急不帮穷,人不争气,谁也帮不了。儿媳小倩来城里看他,捎了一袋上好的花生米,还有花椒面和辣椒面,用塑料袋封着,包了好几层,怕跑味返潮。几个弟弟知道他回来了,也没人来看望他,心里都憋着气,都嫌给自己的钱少给别人的钱多。君子健也没将悦琪辞世一事告知众亲戚,只说给子玉,一提到这个不曾谋面的大侄女,做姑姑的就伤心落泪。为了让哥舒散心中的郁闷,子玉将哥领到堂弟天龙家,话话家常,蹭蹭心慌。
两家相距不远,走路慢一点,也就二十来分钟。天龙比子健小五六岁,也快七十了,闲居在家,常打电话让子玉去他家唠嗑。天龙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常年不回来,女儿太过老实,也没工作,女婿给单位开车,老伴没事在楼下弄了个棋牌室,寻个事来做,精神有寄托,还能赚个零花钱贴补家用。
君子健随子玉走进教科所生活区,来到楼下,听里边闹哄哄的,踢里夸拉的推牌揉牌声,便知有人在搓麻将。麻将乃国粹,最能打发人的时光,败坏人的心性,蚕食人的精神,消磨人的斗志,甚至连人的身体都不放过,要一点一点掏空。他对麻将一点兴致都没有,也谈不上深恶痛绝。长官们有时爱玩,他只是端茶倒水,或开车接人送人。后来公司老板让组织摊子,他也只是组织而已,并不参战。赌场就像江湖,一旦陷入,退步抽身就难了。他不玩牌,他的几个孩子也避而远之。君子玉朝娱乐室里喊声喜娟,嗓音略显沙哑,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清脆,人明显老了。他心疼妹妹甚于心疼自己。他看看外围,一溜青砖,自下而上,没有外粉,青灰色的砖缝裸露,原模原样,厚重古朴。只听里边人提醒,娟娟外边有人找。话音刚落,喜娟就提着茶壶跑了出来,一看是姑妈,殷勤地迎上去,一口一声姑妈欸,啥风把你吹来了。子玉拍了拍衣上不知从哪儿蹭的灰尘,提醒侄女看带谁来了,还不快叫大伯。喜娟笑盈盈地叫声大伯,连说远客稀客贵客,口口声声要叫她妈下来支应,她要陪远道而来的大伯上家里聊。子玉一听慌了,她好不容易带哥来一次,千万别扑空,忙问叫你妈下来干吗,你爸呢。喜娟噗哧一笑,人在呢,整天都在翻他的老黄历,底下摊儿不管,咱上去吧。
爬楼梯上了三楼。楼道有些灰暗,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五颜六色的,很不搭调。墙角挂满蜘蛛网,地上堆了好多杂物,纸箱、煤球、木条等,还有锈迹斑驳的铁炉子。
“妈,你也不下来换我一下。”喜娟用钥匙打开防盗门直嚷嚷,“我陪姑妈聊会儿,你下去招呼。”
“先让坐,再倒茶,一步一步来,这女子毛手毛脚的,让人很不放心。”女主人热情,手脚也麻利,很快就将茶几上的东西收拾完毕。
“大哥大姐来了?”君天龙忙从书房里出来,摘下眼镜,“你看这娃也不知道招呼人,快坐,还有些炒货,花生瓜子什么的,全拿出来,再拾些苹果。”
“谁不会招呼人了?”喜娟从柜里拾盘瓜子出来,撒娇道,“我不招呼,人能上来么?”
“贫嘴!”君天龙似嗔似骂,抻抻衣角,落座靠边的单人沙发上。
“伯哟,几年没见了,你不想娟娟?”喜娟从茶几下取了两个纸杯,撮点茶叶续上热水,推到对面,“放一会儿,有些烫。”
“你大伯想的人多了,要不漂洋过海大老远地跑回来。”子玉看哥有些不自在,忙岔开话头,“夜晚上是不是又赢了?”
“赢啥呢?都送人了。”喜娟嘿嘿一笑,“姑妈,我想改名字。”
“改成啥?”子玉一惊,“年纪都不小了,还改啥名字,有啥好改的?”
“好改好改,改成水平太次郎。”喜娟一说便笑,一字一顿。
“五个字的,还是日本人名字?”子玉朝身边移了移茶杯,满眼疑惑地盯着这个堂侄女,心想搞什么鬼。
“嗯,水平太次郎,怎么样?不错吧?”喜娟笑嘻嘻地问。
当大家要听她进一步解释时,她打住了。君天龙连气带笑地说:“还不是打牌水平太次嘛,在打牌上你确实不如你妈,给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
“爸,你又损我啦。姜当然是老的辣了。我妈是保本太郎,回回打牌不输但也不赢。爸,你是折本太君,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还有资格说我?”喜娟是直性子,心里有啥说啥,也不怕旁人笑话,没啥花花肠子,小区里的人都喜欢。
“健娃哥,你看你这侄女,没大没小的,咋咋呼呼,谁的短她都敢揭,谁的包袱她都敢抖。”君天龙对这个女儿也是没脾气,咋样给套笼头都套不上去,人家根本就不认他的卯儿。
君子健只是笑,喜娟嘻嘻哈哈少心眼儿,可确实能给人带来欢乐。
子玉平日也疼这个侄女,没心没肺的,整天乐呵呵,便向着侄女说话:“喜娟要说让说呗,跟自己娃还计较啥呢。”
“你不知道,她啥话都能说出口。午饭时,她阴阳怪气地说,老公要好,三年一倒,不行把宝娃换了。你老妹不知是假,忙劝哪咋行,婚前叮咛过,眼睛要睁得大大的,明察秋毫,百般设卡,不让过关。婚后就要睁只眼闭只眼,不能较真,能将就过就将就过呗。真要离,就要让那小子赔青春损失费,至少十万。谁知她将碗朝桌上使劲一放,给人赏音呢,不过很快就泄气了,嘴里不停叽咕,还让人家赔,人家才不干呢……”君天龙也是拿女儿穷逗乐。
“羞羞羞。爸,你说的是啥么,我来说,宝娃还拿这事敲打过我,我但要离,就得给他赔青春损失费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与其赔他钱,还不如将就过呗,咋样都是一生。姑妈,我说的没错吧,咱还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喜娟边说边剥着花生,还心细地搓掉胞皮,一粒一粒丢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还是娟娟想得长远。”子玉还能说什么,权当是玩笑。
君子健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就是她这个侄女绝不做亏本的买卖,粉团滚芝麻,多少都要粘点儿。
“我妈人家今生有靠了,好鸟鸟遇上好穗穗了,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宝娃有我爸好的一半,我就烧高香阿弥陀佛了。”喜娟嘴能说,一时半刻都闲不住。
“宝娃待你还不好?别不知足了。”做母亲的开始训斥,“你没看你一天干的啥事?也不找个具体的工作干干?啃老可不行!”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又没给你要钱,你还说啥呢?”喜娟端茶倒水招呼人挺是卖力。
“给你爸要也不行。”女主人一心堵漏,可哪能堵得完啊,按住葫芦又起瓢。
“那是我爸爱女心切,意思一点哪有啥?那像你对自己的女儿还抠抠卡卡的,爸你说呢?”喜娟一直把他爸当作挡箭牌,一个劲地唆使往前冲。
“你看看,姑妈来了,大伯来了,也不问问人家情况,光听你们鸡毛蒜皮的事儿。”君天龙假装生气了,“娟娟,只见你卖嘴皮子,苹果到现在还没拾上来。”
“我妈在拾呢。”喜娟头都没扭,手朝身后随便一指,“有她老人家忙活,咱父女俩急啥呢。”
“啥都推给你妈,你倒清闲,她能忙过来不?”君天龙还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不知道,我妈忙起来那是三头六臂,会七十二变,不能小瞧。”喜娟忽而梗直脖子开起玩笑来。
“又吹开了。”君天龙抿抿嘴唇叹息道,“这女子啥时都是让人好气又好笑,不可救药了。”
“不气不气,笑笑就行。”喜娟先是对老爸说,接着朝女主人喊,“妈,你咋还愣在那儿,我都替你挡了好一阵火力了,该你赤膊上阵了!”
“你看这娃谁都想指挥。”君天龙想让女儿闭嘴,可话一时又说不出口。
“爸,你光说你娃,咋不说你老婆呢!”喜娟将了她爸一军,“见我好欺负吧?”
“你看这娃啥话都能出口。”君天龙搓搓手,越发无奈,“人来疯,长不大,见不得来个人。张扬也要张扬到向上,还要有资本。她有啥资本?”
“没事的,不说不热闹。我回来就是想给耳朵灌灌乡音,听听这些家乡话。”老君总算开了口,“大伯回来也没带啥礼物,有三张崭新的美元,连号的,给娟娟做个纪念。孩子,来,拿上,都是十元面额的,不要嫌少。”
喜娟连忙接住票子,再三谢过:“还是大伯待我好。你们聊,我下去招呼客人了。”
喜娟拿上钱下去显摆去了。她就是这样的人,三十好几了,没个正性,像个孩子。小两口多年都没要上娃,别人要是问及,她会嘿嘿一笑说不急。整天赖在娘家,或在棋牌室里招呼人,或凑个数打打牌。人手不够,娟娟来凑,这是她的口头禅。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结果有一次她出师不利,连连输钱,君天龙打扫地面烟头时到了她跟前,她手一伸要赞助,牌太背打死了快拿钱来。君天龙头都没抬便狠狠地给了一句,有钱他自己不会去打,哪敢劳小女大驾。喜娟没辙了,只好站起来让位于老爸,离座时还白了她老爸一眼,嘴一怒,那你上。这叫打得立正了,得人替补。她爸刚入座,她就笑着伸手,给点赏钱么,都让你上场了。喜娟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在嘴上挠,就是在手上挠,反正闲不住。嘴上挠吃,手上挠钱,生来如此。
喜娟跟谁都会搭讪,连邻家小孩她都能打电话联络好长时间。院子里的小朋友都不愿叫她姐,也不愿叫她姨,都爱叫她蓬蓬。蓬蓬就蓬蓬,改个称呼有啥,她不往心里去,即使蓬蓬暗指天蓬元帅,那个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二师兄,胖乎乎的,那也无妨。只要见你嘴动就会问你吃啥,你说没吃啥吃瓜子,她就会接着问啥瓜子,你说金鸽瓜子,她便问好吃不,你手一伸说没了,她会说没了不要紧下班回来捎点儿。有次对门媳妇吃着柿饼去她家麻将馆,她迎面走过去,问吃啥看把人吃得香的。对门媳妇说柿饼,柿饼也不是什么好吃的,问她吃不,她也不作假,让掰点儿尝尝。假客气碰上个真老实,是谁也没辙儿。喜娟没多少文化,也没正式工作,呼啦嗨人,哥哥在国外,常年不回来,她就赖在娘家蹭吃蹭喝,多年来还一直瞄着她爸的工资卡。她妈照看麻将桌,她联络人。她是热脸子,见谁都熟。
君天龙退休后,闲来无事,也迷恋上打小牌,可牌技不行,常输,输得多一点,娟娟妈就骂。有次牌背,天龙输多了不敢回家,跑路,跑到外边去躲,当时家里正好有事需老头子出面才成,娟娟妈就让娟娟给她爸打电话,娟娟却拿捏起来,说打牌三十年各赢各的钱,今天输了明天赢了,小打小闹何必较真,非要她妈先打电话给她爸道歉,她才能开口哄男主人回来。她妈无奈,正是用人之际,只好放下身段打电话陪不是,娟娟趁机诱哄老头子回家。
君天龙让喜娟洗碗,说是本年度最后一项任务。娟娟应允也干脆,保证完成,然后手一伸要银联卡,说这也是本年度最后一道手序。娟娟势大得很,一直哼唱,她有钱她有卡就是没有她的码。卡拿到手了,可没密码也取不出钱。卡是君天龙的,喜娟只代为保管,跑个路取个钱而已。一天到晚喜娟心里只有四个字,吃喝玩乐。喜娟买衣服时呼朋引伴让人参谋,那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有人帮忙提包,有人帮忙拿衣服,有人帮忙照看,人气挺高,人缘不错。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是子玉断断续续说给他的,君子健听多了,便觉得这个侄女人并不傻,还蛮可爱的,为人忠厚,心里实诚,不生踅事。难怪人们说没肝没肺活着不累,确实如此。在妹妹家待了十数八天,君子健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便郁郁寡欢返回台湾。
此后两年,开学前夕,君子健接到大强电话,得知大孙子英杰十月一日举办婚礼,告知一声,不用回去了,说非典刚结束来回路上不大安全。小儿也极力反对,郑茵更是不准,可他不管这些,执意要回,九头牛都拉不住。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当爷的咋能不回去呢。按惯例,君子健还是先去子玉家,先打听一下老家情况,好让心里有个准备。在英杰结婚那天,君子玉陪大哥一起回到凤岭村。几个弟弟见了,只是泛泛地打声招呼,也没多少闲话,不冷不热。子玉心痛,暗暗骂道,不知好歹的家伙,还在争多论少,沾哥的光还少么。拜堂仪程开始了,君子健有些激动,披红带彩的这一对新人,就是自己的亲孙孙和孙媳妇。特别是那司仪的唱喏,将他的记忆又扯到半个世纪以前,村里人娶媳妇都是这样,几十年过去了,也没多大改变。司仪似唱似诵,特别卖力,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吆车的,抬轿的,点火的,响炮的;接客的,瞭哨的,还有招呼不到的;梳头的,扶女的,扮作相客知己的;看客的,收礼的,四面八方贺喜的;铺席的,夹毡的,还有人窝胡钻的;切菜的,揉面的,烧锅揽柴砸炭的;剥葱的,踏蒜的,担水吆驴硙面的;扫地的,看院的,提茶倒水抹案的;抱娃的,收蛋的,买烟灌酒上县的;还有门口立站的,扒到窗台偷看的;没有事情发干的,出来进去游转的;端盘的,拾馍的,专门招呼看坐的;还有哈巴狗沿到粪堆耍闹的……主家一并行礼谢过。”
君子玉在人群里瞅见哥,挤了过去,拽了拽哥的衣角让到后院歇着,待会儿入席就坐。君子健笑了笑,说没啥,就是看看热闹。子玉不再劝说,自个忙去了。
新郎新娘拜堂后,互饮交杯酒,闹哄哄中,由伴郎伴娘领着入洞房,路过灶房时,有人提醒新娘快拿铁勺在锅里搅一下,刚一搅动就有人喊,新娘搅锅,越搅越多。稍不留神,有人朝锅里扔筷子,人群里又有人喊,新娘见筷子,明年抱太子。
君子健还没弄明白,人潮又涌向洞房,里边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到一句接一句的唱喏。洞房撂瓷碗,明年抱谋娃。炕头放墩墩,明年抱孙孙。七个核桃八个枣,娃子多来女子少,媳妇吃了核桃枣,两口子和气永不恼。接下来便是一阵哄笑。大人们梗着脖子前俯后仰,小孩子寻缝钻空低头捡拾掉在地上的糖果。
返乡好多天了,除去了一趟凤岭村,参加大孙子的婚宴,君子健就一直待在子玉家,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和妹妹说说话忆忆过往,将断断续续的记忆联成一线织成一片。有天一大早子玉有事出去了,他独自待在家里感觉没趣,便想出去走走。沿着新修的街道一路向北,路过一个十字街口,老远看见有人蹬着三轮车叫卖甑糕,他趋步上前去要了一小碗。甑糕糯米蒸的,好吃难消化,人吃不多。二尺口径二尺深的铁锅被棉被裹着,隔热保温。揭开厚厚的蒙子,棉垫裹的木盖儿,热气蒸腾,一层红枣一层米,软糯香甜。见他是位老者,卖家特意多铲了一铲枣泥。君子健尝了一口,咀嚼一番,直喊正宗,吃完付了钱,便朝车站走去。原本在附近转游,没想到鬼使神差,他竟乘车去了凤岭村,在村口下的车,没去老屋,没进南巷,沿着田间小路去了村南,顺着山坡往上走,看着秦岭自西向东一望无垠,坦然高卧在黄土塬上,虎视着依塬而建的临潼古城。这里没有青山绿水,没有嘉木繁荫,没有奇花异草,没有斑斓五彩,有的只是茫茫苍苍裸露于外、青一块紫一块的黄土和碎石。孩子们在黄土里嬉戏,父辈们在黄土里流汗,先人们在黄土里长眠。世世代代的黑头发黄皮肤,承继着轩辕黄帝的血脉,围拥着三河水,坚守着黄土地,点播着金色梦。祖祖辈辈在这儿休养生息,可谁也说不清自己何时落脚此地。
他在土崖上伫立远望,不是望塬而是望天。天蓝成了一池湖水,云白成了一群天鹅,车流成了一条巨龙,只是那水为何浇不绿那黄色的梦,那鹅为何富不了那黄色人等,那车为何载不动那沉重的生活?云就像那一个个游子从塬的沟壑里跃出,越飘越远,不惜御风远行,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春风化雨,滋养万物,去充实一个个生生不息而勤俭的山上人家。
古塬默默地横卧在那里,任风渐渐地吹展皮肤,任雨静静地浸润身躯,任雷傲娇地锤击骨骼,任电凌厉地劈割心胸……一道道沟,一道道梁,鬼斧神工,全都闪亮登场了。细细一想,那沟梁不就是母亲额头上的皱纹,中间蓄积的水正像父亲脊背上的汗渍。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古塬上父老乡亲啊,究竟在黄土里掘出了什么?掘饱肚子,掘暖身子,抑或掘出一副不屈的性子?
黄土里沉思,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富,这是秦人千百年来走出的路子。于是,骊山脚下的半塬上,有了安居工程,有了朗朗的读书声。那高架桥,将迂回曲折的羊肠小路搬上高空,拓宽变直,列车飞驰轰鸣,响彻沟沟坎坎,在山沟里回荡不息,然后从崖边逝向远方。面对此情此景,君子健感慨万千,一朝天堑变通途。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一样,自西而东。他出神了,想象着古塬随着春天的到来苏醒了,塬背上沁出绿色,绿得那样清爽,要不了多久,将是满目苍翠满腔欣喜。他驻足眺望,不是望天而是望塬。塬绿成了金山银山,人也长了精神,旧貌换新颜。在蓝天白云下,古塬正在拼却全力厚殖它的子民。
君子健习惯性地岔开五指,理理头发,搔搔头皮,看似养生活血安神静气,实则平复思绪调整心态。母亲要是健在多好啊,他会陪着老人家到塬上走一走,瞧一瞧,塬比山平嘞,山比塬尖。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已成一厢情愿想当然的事情了,再也不可能实现。半个世纪过去了,老君对母亲的印象丝毫都没有改变,永远那样年轻、朴实、勤俭,只是他自己感觉老不中用了,想抓堵岁月的行踪,让生活稍作停留,可生活的车轮依然滚滚向前。岁月可以改变一切的,唯独对母亲的爱的影响微乎其微。
台湾海峡分明是王母娘娘狠心拔簪划拨的一通天河,有意考验人间真情。不是考验某一个人,而是考验成千上万的痴男怨女!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到了他这一朋一切都变了,连党国领袖也无能为力,说话都不算数了。情真意切时,快让天河变通途;意乱情迷时,任它泛起残渣红尘。不遭乱离不知人间至爱真情,几遭乱离方显人间祥和美好。思乡之情,犹如嵌入脊背上的弹片,平时还感觉不到什么,到了夜深人静时,它才会伸出触须触摸人的丝丝神经,将你撩拨得睡意全无,待你清醒理智时,它动用牙齿慢慢噬咬你的筋骨血肉,使你不得安生。原来身痒心痒也不过如此。
君子健从大陆返回台北,听太太说悦玲两口子闹别扭,好多天都不说话了。悦玲要强,甲才也不退让,能成天顶牛,顶一顶,顶到现在好了,提出要分手,晓东大了不说,英子才上小学一年级,跟谁,咋办,太太一个劲地唆使他去劝。老君心想自己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还能劝动谁,谁还会听他一个老头子的话。玲玲是他最小的女儿,任职文化局,女婿在出版社上班,都是文化人,顾及脸面,还没撕破脸。想到这,老君还是想尽一下为父的责任,死马当着活马医呗。可思来想去咋样劝都不妥,当面劝更不行,那就写信劝,郑重其事一点儿。后来特意托人给玲玲两口子分别捎了一封信,称谓训诫不同,可核心说辞大同小异。他把婚姻比作螺丝,男人像螺栓,女人如螺帽,只有丝丝相扣,环环镶嵌,才算配合紧密的一对儿,家庭这台机器才会稳固。男性过于强大,就会栓粗帽细格格不入;女性若显强势,就会帽大栓小松松垮垮。只有彼此融合乐于交流,才能其乐融融其情悠悠,才会牵挂随时恩爱有加,才会聚也依依散也爽爽。当然君子健再三表明,为了晓东和英子他不希望爽爽地散,只求依依地聚,爽爽地过。悦玲将信看了好几遍,原本执意要离的她,心软了,在张甲才邀她一起接孩子时,她没犹豫,又说又笑起来,旁人看不出两口子此前还在闹矛盾。
临睡前,君子健想到太太说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来了精神,思维如鸟,随时乱飞。古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无财富,干吗要行万里路呢?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人应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断省察自己在人生境界方面的种种局限。不能超越人生某些局限,就不能获得对事物的确切认知。蜩与学鸠只会笑大鹏傻乎乎地白费力气,哪里知道大鹏志在高飞远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河伯广纳百川,浩浩荡荡,向东奔流,以为天下雄奇壮丽集于一身,欣然自喜,意气洋洋,自我感觉特好,可到了入海口,看到大海广大无边,一下子傻眼了,望洋兴叹,要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切,那才是真正危险,会被人耻笑一辈子。见多才能识广,识广才能提升境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阅历本身就是一种财富,丰富阅历就是开阔眼界,眼界非凡,人生境界自然就高出一截了。
人生有涯,而知识无涯,学不可以已。活到老,学到老,一生一世学不了。一个小本本就陪伴了他一生,看啊,背啊,想啊,记啊,不只调节生活,还大大充实了精神。说自己无所不知的人,不是脑残就是智盲。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才比天高命比纸薄。老石也曾说过,觉得自己是英雄却无用武之地,而老君不以为然,踅至身边,抓起桌上水杯,笑问这杯子有几个边,石安江愣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老友葫芦里卖的啥药,没敢贸然作答,可经不住老君笑他,无奈之下说只有杯口一个边。再没了?君子健笑了,好好看看吧。老石还是想不出来,两手一摊嘴一抿不说了。君子健手指晃着,斥他脑子不转了,说是早上外孙问的脑筋急转弯题,当且仅当只有两个边,看到了没,就这两个,里边和外边,连小朋友都知道,你却越老越倒就了,啥脑子嘛。想到这,君子健呵呵笑了,拿小朋友的题都能难住大能人,不知老石回去后作何感想。反过来再想,人么,谁没有短板,哪能无所不通无所不知呢。圣人也不敢拍腔子睥睨一切。睥睨一切的人,终被后人睥睨。什么时候睡着了,老君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也是周末,君悦玲带着英子回娘家来了。君子健支使老婆带孩子去超市购物,留下悦玲,要和她细细谈谈。老君一边抹着桌子一边说,两人走在一起不容易啊,甭三天两头地闹腾。悦玲觉得自己的事情还让二老操心,心里愧疚,就劝爸别说了,这她知道,现在不是和好了么。老君如释重负,知道就好,知道家庭状况出了问题,就要找出症结去解决,而不是冷战,冷战只能让家庭的裂痕越来越大,及时弥合裂缝,尽早消除症结,对谁都好。悦玲顺事地点点头,不想谈甲才的不是。老君去厨房摆完抹布,拧干摊开抚平,便走到女儿跟前拍拍肩膀,提醒女儿要换位思考,退一步想想,闹到这种地步,他回来才听说,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晚上。悦玲嘿嘿一笑,吓到老爸了,看了爸的信,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不再计较过去,只要他张甲才愿意好好过就行,她也不计较男人懒散了。老君语重心长地劝女儿,勤快和懒散是相对而言的,都勤快了,一些事都争着要做,两人还不打起架来了,再说两口子在一起也不单是好好过的问题,还要管教好孩子。悦玲不愿打断老爷子的话,静静地坐在一旁,似听非听,偶尔点头称是。
老君见女儿心不在焉,便提高声调说:“张家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李家牛吃的仍然是草,可挤的是水,什么原因呢?很简单,张家牛是勤奋的牛,先填饱肚子,再反刍咀嚼,然后消化吸收,慢慢地将草汁就变成了奶水,化腐朽为神奇,既不耽搁劳作,又享受了生活。可李家牛呢,嘴馋身懒,挑肥拣瘦,还不上心,充其量是个榨汁机,只能做一些简单的粗加工,消解不了,出新不了,根本就谈不上提升。其实,家庭生活也一样,要拒绝平淡,让天天有起色,能看到对方身上的闪光点,予以肯定,予以赞扬,予以鼓励,他就跟你的节奏来,自然能调教好。”
君悦玲没想到父亲做思想工作如此细致,深入浅出,出语不俗。回去后,说于甲才,甲才也感慨不已,他最佩服岳丈的才识,一个普通老兵,却能把人生大道理说得如此透彻。女人将胳膊肘搭在男人肩上,说咱爸虽没上几年学,可读的书不比咱少。男人抓住她的手抚摸,附和那也是,肚里没货想道也道不出来。两人你一言他一语又絮叨开了。女人说,老人家一辈子就喜欢看书看报,晚上没事了,还能写上几句。男人道,好多年了吧,贵在坚持。女人说,她爸不是文化人,却胜似文化人。男人感慨,还能推陈出新,又善于表达,可咱不行,只会闷在心里烂在肚里。女人笑话男人,你那是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男人嘿嘿一笑,又笑话人了。女人不好意思,稍觉歉意,开开玩笑总行吧。
君悦华听说灞桥厂子财务出了点状况,前去查账纠错,只花了两天功夫就抹平了,事情办得很顺利。闲着无聊,她去了老街,在古玩店看到一块奇石,拍照发给父亲。黑质白纹,正中是人的头像,特像于右任老先生,宽额硕头,一脸忠厚,美髯飘飘,丝丝可数。照片留言,材质天然石头,产地三原泾河滩。悦华仔细察看,没有一点人工雕琢的痕迹。年轻女导购介绍,展出还不到一个月,当地大大小小的书法家跑去观瞻,见奇石如见于老先生。悦华四下里瞅瞅,有人低头不语躬身揖拜,有人驻足观瞻念念有词,有人抵近触摸感知纹理,看客各有各的想法,互不道破,也算心照不宣了。
数天后,君悦华返回台北,在娘家提及此事依然兴奋不已。她围在桌边刨着米饭,间歇扬头问起老爸,都说大人物乃上天所派,可信不?君子健斜觑女儿一眼,淡然说道,哪来文曲星下凡,迷信不可信,人迷了才信,现在许多事情科学都解释不了,一些好事者便突发奇想胡乱联系,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硬扯到一起,不伦不类的。郑茵抽出纸巾擦罢嘴试探着问,会不会巧合呢?君子健刨完米饭,顺势推开小碗放下筷子,向后仰身伸起懒腰,眼睛似眯非眯,张口说也有可能。悦华咬筷子头,想了想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君子健坐直身子,用手指轻轻叩着脑袋,哼了一声回应,一种精神寄托罢了。
“一块奇石要三百万,我那个厂子卖了也买不下那块石头。”悦华大发感慨。
“要这石头干吗?再神奇也是块石头,玩石的人当是宝贝,普通百姓谁会稀罕。就像炒股,一夜暴富,一夜赤贫,玩的是心惊肉跳。”君子健很不以为然。
“若能放到西安碑林博物馆,与那魏晋石碑交相辉映,也是对于先生最好的纪念,可惜我力所不及。”悦华知道于老对君家有恩,知恩图报也是应该的。
“你去碑林了?”君子健侧身笑问,莫提家乡事,提起便销魂。
“嗯,还带了几张拓片回来。”悦华抿嘴直笑,挺得意的,她知道老爸对字帖碑文感兴趣,便有意撩拨他不安分的神经,“看不?哪天给你复印一份。”
“行啊,一直没听你说过?”君子健剔完牙缝,将牙签丢进干净透明的烟灰缸里。君家没人吸烟,烟灰缸里自然没有一丝烟灰烟蒂。
“回来两天忙的,还没来得及向二位家长汇报。”悦华脸上略显歉意,还带点疲惫,“好东西都压在箱底,不到到最后不会取出来的。”
“没有于右任就没有碑林博物馆。听你太爷说,于老在西安带兵时,曾跑遍关中各个角落,搜寻魏晋隋唐石碑,常为一块碑石不惜出重金购买,还要向主家百般说好话,后来将这些碑石全部安放西安文庙,待大陆解放后,地方政府稍作修整扩建,更名碑林博物馆,举世闻名,这都是于老的功劳啊。”君子健想起爷爷,又想起于老,抚今追昔,能不感喟么。
“我从小到大都听你说好多遍了,耳膜起茧了。”悦华嘴里不停嘟囔,“都是陈年旧事,不说还好,一说就伤心。”
“你还伤什么心呢?一生下来就衣食无忧。”郑茵并不认可。
“衣食无忧,就没伤心事了,姐都不在了,还不让人吐吐苦水。”悦玲情知言失了,便轻扇嘴巴,改口道,“不伤心了,是心烦。”
“你姐的事就别提了。唉,历史就是这样,无古不成今,继往开来。你也用不着心烦,让爸说完,单凭这一点,于老就居功至伟。大人物做的都是大事情,说什么来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君子健脑子忽而不转了,僵在那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便看向女儿征询。
“还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多少年了,悦华不止一次这样补充。
“哎哟,我华华算得上儒商。”君子健不禁鼓掌,不吝赞扬。
“以前说我是儒生,现在说我是儒商,儒什么商,还不是托老爸的福?”悦华嘴乖,事事都顺着老人的心意。
“于老先生待咱君家不薄。虽是党国元老,却不倚老卖老,极力主张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又怕蒋氏父子挟洋自重,在台湾搞小朝廷,特意书赠蒋经国一条字幅,‘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足见其爱国热忱民族气节。”君子健在日常生活中也算有心人,能去芜存菁为己所用,特别是对自己熟悉的人和事。
“有朝一日,一定将那奇石移至碑林,供天下人瞻仰!”悦华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两手叉腰,出语豪爽。
“那就看你了,爸帮不了你。大陆地方政府有心的话,或许能遂你心愿。自个忙去吧,回来了就好好陪陪家人,陪陪永辉父子。爸这儿就不用你操心了,有你妈在身边。”
“行,那我就走了。弟弟一家回来了,告诉他一声,捎了些土特产在门厅柜上,还给楠楠捎了一个玩具,遥控小飞机,自家厂子造的,看小家伙喜欢不?”悦华换了鞋,挎上包,拉开门就要走,转身扭头伸脖朝老爸摆手作别。
君子健微微一笑,看着老婆跟着出了门,他也没起身,老婆要送便送,那是母女情深,不管他的事。他顺手翻起茶几上的漫画,为本岛画家蔡志忠所绘。在一堆瓜果图案的下边有两行文字,大概是说自己是什么就做什么,是西瓜就做西瓜,是冬瓜就做冬瓜,是苹果就做苹果;冬瓜不必羡慕西瓜,西瓜也不必嫉妒苹果。一番品味,一番感悟。任何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存在都是合理的,机缘凑巧,应运而生。芸芸众生要安分守己,素位而行,成就自我。是小冬瓜,那就好好生长,长成大大的冬瓜,不要异想天开变成什么西瓜,或挂在树上成为什么苹果,那是强己所难,要是真的变种了,肯定不伦不类,味道也不会纯正。
他有时觉得自己想法太多,不合时宜,弄得自己脑子胀乎乎的,都不灵光了。随着年龄增长,哲思睿智就会袭上心头,是不是太晚了?老马识途,没有年轻时走那一遭,它也未必驾轻就熟啊。他一时这样想,一时又那样想,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自己装进去了。他知道自古以来正人君子会安贫乐道,安于现在所处的地位去做自己应做的事,不生非分之想,不谋职外之事。换个说法,身处富贵就做富贵人应做的事,居于贫贱就做贫贱人应做的事。居偏远荒蛮之地,就按偏远荒蛮之地的标准做事;处忧患困顿之境,就做忧患困顿中需做的事。居于上位,绝不欺侮身处下位的人;处于下位,绝不一味攀附上位的人。君子是安于现状来等待天命,小人却铤而走险妄图获取非分的东西。端正品行而不苛求他人,上不抱怨天,下不埋怨人。这是一种安分守己恪尽职守的心态,是一种能促成正面效应的责任感。人要为自己准确定位,不越俎代庖,不僭越行事,扮好自己的角色,站好自己的立场,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切做到了,不是君子也胜似君子。想到自己的名字,他乐了,不只有“君子”,还带“健”字,那不就是身康体健的正人君子了。他忍不住笑了,笑自己是个老顽童,动不动拿自己的名字胡详开涮。他笑自己会想,而且是随时随地。
司机不干了,那就好好养老呗。人常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反过来想,一心想当将军的士兵就是好士兵么?先要做一个好士兵,一步一步来,甭想一口吃个大胖子,一䦆挖出个井来。可自己老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万丈豪情已不复存在,现在只是养老。当然老也不能成为啥都不干的借口,老也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老了照样可以夕阳红。做任何事都要从眼前做起,成功的获取都离不开对现状恰如其分的把握,恰到好处的处置。一个不能适应现状一味做宅男宅女逃避现实的人,常被人无视,也难有成就。不做宅老头,不做宅老太,老君时常想带上老婆出去走走,于人于己都好,不在家烦人,还能让自己有个好心情。这时返乡就成了最好不过的抉择,想到这儿,君子健含笑默认,九九归一,那也是自然之理。
君子健因事外出回来较晚,由朋友开车送,到巷口下的车。周遭除了偶尔响起的汽笛声,也无天籁。朦胧的月色,衬得星星没了精神。巷路是新铺的水泥路,南侧尚未开发,还是高高的土台,杂草丛生,高过人头,待要深入,冷不丁蹿出几条狗,伴着汪的一声,惊了他一跳,本能弯身下蹲捡拾砖块,挺身欲掷,几条狗一边狂吠一边后退。可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周边的狗遥相呼应,此起彼伏。他有些害怕,几条狗时左时右,时聚时散,一直盯着他,不怀好意,跃跃欲攻。野狗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他以为都是别人的事,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而且还是在这夜色苍茫的晚上,在自家楼下。他向来不怕狗,可现在心里害怯,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力不从心。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狗也不敢靠近,他前行狗便跟进,他止步狗就驻足。人与狗较量,得有耐性,那是拉锯战。若是单挑的话,他会直扑上去,可现在是三条狗,还有领头大哥,欲左右夹击。当移到路灯下时,老君看清了它们色厉内荏的模样,全是瘦长的猎狗,决然不是肥硕的藏獒。他不怕了,急中生智,反身追赶,吓得那几条狗夹起尾巴落荒而逃,各奔西东。他忽然明白,当狗发现你是陌生人并朝你狂吠时,它也是心存忐忑的,一边寻机进攻,一边作后撤准备。只要你大声一呼奋起反击,它们就会逃之夭夭。疯狗之所以敢下口,全在于它“疯”,由疯而狂,终暴毙于乱棍之下。狗的天职是看家护院,即使流浪在外,也要遵循自然生存之道,伤天害理之事绝不能做,一意孤行,必遭天谴。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就像一台机器,有人充当转轮,有人甘做中轴,他们发挥的作用固然重要,但是少了一个螺丝钉,就会出现故障,甚至离散解体。机器上的每个零件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互相配合,才能稳健运转。很难想像一个人人自危诚惶诚恐不能安心工作的单位能有好的发展前景,也很难想像一个人人虚荣贪慕富贵为富不仁的国家民族能有美好的愿景。叫嚣台独的人,只想挟洋自重,哪来精神清洁?哪来人性尊贵?哪来民族情结?哪来家国情怀?满脑反骨的人只会让自己成为铁板烧,就像那大虾被油炸得首尾交接蜷缩在一起,看似大红大紫,实则里外不是人,终究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所以素位而行干好本职完成份内事,是人人都应尽的责任。你阿扁执政,尽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只要撞,还要撞响,不能只走个过程,还要走出实效,让台岛政局稳定社会祥和,而不是满目萧条风雨飘摇。不然你阿扁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儿子也不小了,三十而立,有了家室,还跟着君子健老两口一起生活。孙子该上幼稚园了,老君不想让儿子过于依赖他们,就劝其自强自立,自己养活自己,要能吃苦,苦干加巧干,好干出一番名堂来。倘若一开始就落在福窝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不愁,这样的人每每都是软懦不肖之辈,似扶不起的刘阿斗,只知淫逸享乐,哪知艰苦奋斗?江山没了,还乐不思蜀,若刘备地下有知,岂不痛彻云天!刘皇叔苦也苦了,累也累了,挣下那么大的一份家业,对他来说苦累也值,足以让他笑慰九泉,唯独心里放不下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于是临终托孤,托诸葛明相好生扶帮,诸葛亮是人不是神,只能辅佐一时,哪能保他一辈子?从小就没练就强健的筋骨、顽强的意志、抗挫的韧劲,如何适应天下的风云变幻暴风骤雨?沧浪之水,濯缨濯足。到底是濯缨还是濯足,就看自己的心性和造化。自己掘得的甘泉,大可自己享用,还能为路人解渴。而自己酿的苦水只能自己咽,谁也代替不了,即使毁灭了世界,别人也拯救不了你!所以自己的世界还得自己去闯,自己的天下还得自己去打,别人包办不了。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隐隐当中都有一种延续生命的潜在冲动。理智按捺不住,冲动就会铤而走险惹是生非,可理智一旦战了上风,冲动就会坐守老巢纹丝不动。饮鸩止渴,本身就是一种只顾眼前痛快不计后果严重的本能冲动,如同在酷热难耐的沙漠中赶路,干渴失水,眼看就要倒毙,忽见一眼毒泉,汩汩喷涌,是人都会产生一种先喝了再说的冲动,与其渴死异域,还不如酣畅淋漓地喝它一回。临死的人照理也有某种冲动,冲动使他们碰到什么就想抓住什么,像火烧火燎时抢贵重东西,葛朗台在弥留之际还拼却全力纵身一跃,要抓取神父胸前佩戴的镀金十字架,结果这一纵一跃要了他的命。理智的人多显稳重,冲动的人多有闪失。丧失理智的冲动, 纵然只是一刹那,也会造成持久不息的悔恨,而持久的悔恨,即使不关痛痒,也会一点一点地销蚀人奋起的激情。老君使力咽下口中的唾液,纵情去想,生命不容许人在人生路上有丝毫的闪失,请选好方向,认准目标,一步一步地走向功成名就,或无怨无悔地奔赴生命的尽头。
都说生死轮回,可谁信呢?君子健虽然不信,却希望再生。他除了愧对父母,没能为二老养老送终外,今生还算过得去,至少没遭多大罪,没受多少苦,老有保障,儿女事业有成,可享天伦之乐。孙子一楠爱去外婆家,对他这糟老头没多大兴趣。他不会娇惯孩子,精力不济,儿媳爱去娘家,他没怨言,也无权过问。风烛残年了,他就是想管教孙辈,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子还是慢慢熬呗,千万别给孩子添堵。作为肉体凡胎,他也只知今生,对前世一概不知,也无意追溯,对来生并不热衷更无希求,只要今生实在稳妥,哪管来生做牛做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有时感官会蒙蔽人的视野,作弄人的神经,削弱人的智力。譬如大象无形大音无声,可芸芸众生的感官不是装聋作哑,就是变成睁眼瞎子。倘若还以眼见为实来检验,是不是有掩耳盗铃之虞?冥冥之中,有人晓谕,弄清了昨天今天与明天的交替,也就明白了前世今生与来生的关联。对于昨天的经历,他记忆犹新对,可对于今天的光景,反倒有些恍惚,而对明天姗姗到来深信不疑。不会一下子死掉的,他早已度过容易猝死的年龄,就是死那也是寿终正寝。当然,不信不觉的也大有人在,譬如浑然不知的婴儿、颠三倒四的神经病患者,还有一动不动僵硬的死人。婴儿有自觉能动性,可智力有限,过于幼稚,而神经病患者也有自觉能动性,可妄想妄为,恕不可谕,唯死人为大,免谈。要想明朝辉煌,别让今朝晃荡,不然他生未卜此生休矣!
山高了,离得太近,就看不到它的全貌,充斥视野的反是偌大的山体,像墙一样堵在你身前,使你前进不得。谷深了,立在崖边,根本望不到谷底,蚕食希翼的竟是莫名的空洞,像雷池布在你的脚下,让你动弹不得。江河长了,一路追溯,竟也瞧不见源头,而推搡你前行的只是那涌起的波浪,一旦停息就意味着湮灭。莫非这一切都源于远与近的交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云雾,似远实近,就像故乡,原本遥不可及,可两岸一经打通,就能朝发夕至。
深秋季节。一行行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枝枝向上,直刺雾蒙蒙的云天,早已不见白果的踪影,偶尔看到几片叶子,老君也会弯腰捡起,置于眼前仔细端详,忽觉这叶子还在做着春天的梦。即使不能春风吹又生,但退一万步讲,还可零落成泥报恩大树。冬去春来,过了一年又一年,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总是新陈代谢,总在推陈出新,伴随着树身粗了,杆儿高了,青涩没了,沧桑便取而代之。他将枯叶在手中摇来晃去,幻想它时而变绿,时而枯黄,时而消解于大地。他不想招惹那虚幻的影像,可影像攫住他的思维不放,那么多的叶子,到底哪片才属于他?如果造化可以让他选择,他一定做那银杏叶,做驻足枝头的那枚,或长在最高处的那枚,心地坦然地去迎接风雨雷电的洗礼。也许在狂风的怒吼中,他会不停地摆动,甚至惊惧不安。也许在豪雨冲击下,他会挺不直身子,任凭浇个透心凉。也许在炸雷的恐吓中,他被震得浑身发麻,呆若木鸡。也许在闪电下,他被劈得体无完肤,最终跌落于地。可他什么也不怕,是叶就要经多方历练,是叶就要经得住风雨雷电的考验。花儿虽美,自己却做不成;果儿虽好,自己却做不来;生就的朴实谦逊,最适合做叶子,花儿果儿离不了自己,可自己能离开它们而存在。他不信天空永远都是蓝蓝的,他也不渴求时时欢愉事事顺利,只要挫折与亨通并存,只要快意与愁闷同在,他就不怕今生终将零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