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到了农历新年。君子健开始盘点人生,少小时不羁贪玩,整天跟疯了一样,年轻时南征北战,待硝烟散去,又困居孤岛,多亏结识茵茵,陪他居家过日子,壮年了疲于奔命,一心想着养家糊口,如今安于现状,又自欺欺人,有时还会麻痹自己。不然过于清醒就会心痛。儿女一个个都大了,不需要大人看管照顾,一切都得松绑,一旦闲下来,他就想家想娘想子玉想兰姐。
忽然一声爆响,烟花升空了。积攒了整整一年的消沉郁闷,终于随着焰火的闪亮腾空,在这除夕夜一扫而空。大放特放的焰火,将满腹的牢骚和一肚子的火气倾情宣泄,那绚烂,那璀璨,映彻天宇。看似繁华热闹的气氛里,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凉!
君子健瞧着这满天焰火在想,因悲生凉,可悲又从何而来?来自伤感?沧桑?无助?谁能说得清呢。人可以不伟大,但不能失去尊严。人可以不永恒,但不能有失真诚。人可以不严谨,但不能有失厚道。人可以不完美,但不能失去努力的方向。万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内心之无愧可以涵养精神,精神之强大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纵然跌落低谷,也无须彷徨,仍可自救自强。面对种种不如意,就要拥有一颗平常心,不必事事纠结不放,不必事事追寻完美,只要无悔无愧正道直行,何来忐忑惶恐?
不必用酒精来劫杀悲愤,不必用尼古丁来熏蒸真实,不必用麻将来豪赌岁月,不必用忸怩做作来弥补过失,也不必用自欺欺人来消解乡愁,该清醒时就容不得半点糊涂,该认真时就容不得半点马虎,该决断时就容不得半点拖拉,该奋起时就容不得半点退缩,否则人性的弱点就会暴露无遗,慵懒苟活,这样只会让你自废武功,致前功尽弃一败涂地,了无生趣。
台岛从来就没有冬天,即是新年前后也温暖如春。可自然气候影响不了社会形态,政治氛围依然肃杀一片。西邻的孩子偷摩托被送进看守所看管起来,没过多久传出消息,那孩子畏罪自杀了,家属状告,也没结果。君子健心痛,一个大男孩偷什么摩托,实在想要的话,家人咬紧牙给买一辆能花几个钱,现在好了,人没了,再哭再闹也无济于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政府对犯错的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要放条宽路慈悲为怀,应允许人犯点小错,只要改了就好。
偷摩托又不是杀人放火欺师灭祖,干吗要自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走错路,只要能及时发现及早纠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一味隐瞒拒不承认,或死不悔改,不能正视就无力改正。有人犯了错误闪烁其词文过饰非,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两点,一是面子问题,由于不好意思而加以掩饰;一是心存侥幸,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别人也发现不了。而结果往往是欲盖弥彰,一再地自欺欺人,在错误的泥坑里愈陷愈深,反而难以自拔。
周围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学校也让高年级学生就此事谈自己看法。悦玲领到任务,心里忐忑,问老爸有何高见。君子健凄然一笑,高见谈不上,老爸只觉得惋惜,一个大男孩说没就没了,琢磨了一晚上才琢磨出头绪来,写了一篇短文,也不知连贯不连贯,也算是有感而吧发,黑皮本就在那写字台上,你去书房翻翻看,看对你有没有启发。悦玲窃喜,一声有劳老爸了,便直奔书房。
“灰心生失望,失望生动摇,动摇生失败,失败就厌世,厌世便轻生,轻生就自裁,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不仅从精神上还要从肉体上消灭自己,这样的人未免有些偏激自私。要知道,你的个体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还属于你在世的父母和已去的列祖列宗,是万千祖先气血哺育的结果,经历了千秋万代才一脉相承传到你这儿,你有什么权利让它就此断线,或让他们断子绝孙?细细想想,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残忍?是不是有些灭绝人性?
“生活是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味味具备。只有样样得偿,才会有百味人生。有哭就有笑,有失就有得,有平坦就有坎坷,有亨通就有拂逆,有风雨如晦就有柳暗花明,有寒冬肆虐就有春暖花开,有清风着意来相送就有残月无情不肯照……人这一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即使苦也是苦乐参半,既有苦趣也有乐趣,虽苦尤甘苦中带甜苦尽甘来。要知道,天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生活不能太悲观,要树立这样一个观念,就是尊生,生命至上,安全第一,健康独尊。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因慕贵谋富而伤身,不因去贫除贱而累形,无功无名自逍遥,无己无欲更豁达!
“孟子寓言,有人每天都在偷邻家的鸡,别人告诫他这不合君子之道,不是正派人的作为,他便说以后少偷几只,仅限一月偷一只,待来年洗手不干了,彻底戒掉如何。好一条偷鸡贼的逻辑!似是实非,明明意识到不对,还要改错分步,不能立即去改。看似荒唐可笑,实则人心写照。现实生活中,偷鸡贼的影子随处可见。明知吸烟有害健康,也想戒,就是下不了决心,平时一天一包,以后改成两天一包,结果一生一世也戒不了。明知赌博劳民伤财,也想金盆洗手,就是不能快刀斩乱麻,说戒就戒,而是以减少上牌场的次数来自欺欺人,结果是金盆洗手变成银盆洗手,银盆又变成泥盆,泥盆也没了,最后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明知吸胶戕害身体,也想戒绝,可毒瘾好戒心瘾难除,便一再自我原谅,再吸一口就不吸了,或者今天吸一次明天就不吸了,结果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依旧吸,一次难戒,终生复吸,不到大限来临都戒不掉。贪污腐败莫不如此,一次伸手次次伸手,一次无耻次次无耻,习惯成自然,想改也改不掉,想悬崖勒马又如何能勒住,最终只能跌进深渊,人仰马翻,粉身碎骨,全属惯性使然。弃恶从善,痛改前非,绝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而要靠意志支撑精神掌控行动体现!”
“爸,你写得还真不错嘞!连贯不连贯,倒在其次,说得很中肯。写得挺长的,长过我的作文了!”玲玲手里晃着黑皮本,跑出书房大发感慨,“你是随便写写,轻松快意,我领的是任务,任重道远。爸耶,我要有你一成见识就好了!”
“这么虚心?多读书,多思考,多记写,自然就会多见识。一代胜过一代,社会才能进步。有朝一日,你一定会超过老爸的!”君子健说完抿嘴直笑,双手在身前不停搓揉。
君子健和几个孩子一直相处不错,乐于引导,脾气又好,从不高声。孩子们也不吝夸奖老爸。老君听了,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得晚辈认可,做人还算成功。
五十出头的人了,撇开身外事,他心里就一直惦记着爹娘。三十年了,不知爹娘苍老成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心里就不好受了。一般处于这种情形,他就会带上伞独自出去。老伴知道他要去海边,也不说什么。他先去站台等车,车来了,人便被输送到海边。雨有些猛,海浪开始上涌,他静静地望着海边那几只小船飘来荡去,若有所思。他抖落伞上的水珠,眼睛湿润了,想了想总算想明白了,小船之所以离不开沙滩,是铁锚深深地嵌入地下,加上岸的牵引,小船永远都挣不脱,自然也不会离去。人和船不一样么,亲情就是锚,埋在心底,双亲弟妹就是岸,你能跑远么?跑得一时,能跑得一世么?人生海海,但愿苦尽甘来。
不管上帝将生命的算盘如何拨来拨去,都是在提醒人们日子正在一天天消逝。人生好比沙漏,看似盈盈满满,实则不停地泄漏,由生命元素积聚的沙丘开始凹陷,只要稍作抖动又会得以平复,可要不了多久就会虚空,连一粒沙子都不剩。沙漏还可倒置,恢复原样,可人生哪能倒来呢?还是随时盘点一下好,早做打算,免得人事荒唐,该了未了时,人生已全部清盘归零。年轻时人们看什么都好,青春年华对应的是良辰美景,殊不知一夜风暴就会带来满目疮痍。人生不满百,充其量也不过三万六千余天。过一天就会少一天,容不得片刻蹉跎,或肆意挥霍。看似来日方长,实则生命苦短,稍纵即逝,任谁也截留不住。要知道,当尘埃落定大限来临,上帝绝不会收回成命,或故作大度地让人们再走一遭。
坐得时间长了,手脚有些麻木,君子健晃晃身子,总算站起来了,伸伸懒腰,活动筋骨,待肢体恢复自如,拍拍屁股便想回去。岸边人声喧嚣,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吱哩哇啦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世人咋会有那么多废话要说。过往的岁月,瞬间就变成了历史,而我们也会湮没在历史长河里,成百代之过客,泯灭无闻。哪怕波涛汹涌,也激不起几簇浪花了。随着日月交替光阴流转,一切都在悄然逝去,无知无觉……要不了多长时间,子孙后代也会将其遗忘,你算天上哪颗星,待光芒散尽星体不存,依然是昙花一现。
就在这年年底,君子健害了一场病,病得还不轻,需卧床休息,不能翻身,一翻身腰就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实在受不了就胡乱踢腾。儿女在身边,他还能安静许多,一旦走开,他躺在病床上就胡思乱想,万一起不来了,孩子们会养活她妈的,只可惜茵茵没有说话的人了,强强没有疼他的爸爸了。做了异乡鬼,就永远成了异乡人,到了另一个世界,想要回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病中回乡也行欸,只要凯强推着他,上下飞机也不是多难。可真的回去了,亲人们待不待见,他也拿不准。兰姐没问题的,从小就心痛他这个大弟,何况还是少年夫妻,只是在外这一段长时间的隔离,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亏欠,哪怕用一生一世偿还不了了。身体好时不知回去,身子骨不行了回去去祸害人?想到这儿,他一阵苦笑。子玉呢?几个弟弟呢?谁能说得上来?谁还会和他这个病人计较呢?
有病看病,想那么多干吗?郑茵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有些心慌意乱,真怕有个三长两短,私下想自己要是个医生就好了,可惜她不是医生,把不准男人的病情。看好看不好那是天意,看不看取自心态,要正视身体发出的信号。他想到许多事未了,如此上路实在心有不甘,便自个安慰,没啥大不了的,躺两天就会好的,甭自己吓唬自己。人一出世,生命能量就固定下来了,若是定数,就有耗尽的可能,消耗完了,命也就保不住了。油尽灯枯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过劳死还不就是过度耗能而死?虽然身家性命是由万千祖先的气血一点一点哺育而成,可终归是肉体凡胎,是人不是神,终有归去的一天。他能想开,就是心有不甘,还没见爹娘的面,岂能如此慌里慌张地奔往西方极乐世界,现世的痛苦磨难还没受够呢。
别想了,想那么多干吗?郑茵看他忧心忡忡就心疼,劝他别瞎折腾,不要胡思乱想,那样只会让气血亏损精神萎靡。
是啊,油尽灯枯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可他坚信自己远未到风烛残年。只是他还忍不住要想,想什么呢,想身体就像老油灯,到底还存多少油,还能燃多长时间,自个心里要清楚。油尽灯枯,那是自然之理也,但油尽与灯枯之间还有个缓冲过程,那就是灯芯自燃,芯尽而油跟不上,灯必然报废。作为灯就要惜油,耗油不可避免,但不作无谓的消耗。灯是用来照明的,暗中可用,但你要大白天灯火通明,那是瞎子点灯白费油,那是浪抛生命元素,而生命大厦必然会消磨亏空,不再那么坚固结实。人也一样,精气神充足之际,也是生命能量正盛之时。他一想起《少年中国说》就心潮澎湃,那诗句振奋人心啊。“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这是讴歌青年,让年轻人抓住大好时机,毕其功于一役,努力成就一番事业,也不愧在人世间走这一遭。他想,自己五十好几的人了,自然不在其列。当然,有人六十了还不显老,壮得像个小伙。大自己一岁的本岛诗人余光中不也是这样么,杂志封面上荡起秋千来就像老顽童。童心不泯,人自然就活得轻松快意,相由心生。学学人家吧,别自己作践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纵使绝症,那又何妨,依然可带病生存。
病痛只是上帝对凡人的考验,未必会斩立决。人生是有玄机的,只能悟不能说,做任何事都要适可而止,甭强求妄为。不是说吉人自有天相,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么?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么?上帝保佑,大难不死。可谁又能说得来呢?病痛只是吓唬人,让人快快收心。但愿如此。将人生早已摊开的事要好好完成,未摊开的事就别一味摊开了,没力气是做不成的。半途而废,多不好嘞,大凡人都不要做这无谓的牺牲。
仅留的精气神也要用好。有福可享,但不可尽享。贵可暂处,但不宜久处。势可妙用,但不得枉用。留些福分给子孙,存些贵气传后人,藏些势头留家族。非红即紫非富即贵之人,多逞强任性,比起吃喝来那是满汉全席,殊不知山珍海味都摆满,胃口再大也只能装两碗。比起住行来那是豪宅无数豪车列队,殊不知高楼大厦千万间,困觉只占二尺宽,坐骑列队人人羡,膀大腰圆占一边,一辆足矣。明白个中道理,做事就不会逞强任性贪大求洋,还是适可而止吧,此乃惜福惜寿之道。
君子健有个习惯,每晚睡前都会躺在床上翻看近来报纸,看着看着眼神就迷离起来,神志逐渐不清,随意将报纸丢到床头,展身体于被内,恍入睡眠状态。那晚却反常,他瞧着梁实秋的文章,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深了,远处高楼上的灯火早已熄灭,南边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紧一声慢一声的汽笛,声声刺耳。梁先生高人妙语,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不再异想天开,不再节外生枝,不再强己所难,随心适意,安天乐命,颐养天年。是船已到江心,检修为时已晚,身外物能抛却的尽快抛却,需卸载的尽快卸载,让吃水线慢慢升高,让生命小船轻装向前。
斑驳的记忆来得突兀,恍若自上而下突降的云梯,拉扯着他的灵魂晃悠。曾经的踌躇满志头角峥嵘,曾经的壮怀激烈挥斥方遒,曾经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而今,已被时光消磨,为琐事耗尽。曾经的梦想变成纯粹的空想,这也成了太多人无法回避的现实。为民请命,以天下为己任,是古圣先贤或志士仁人拥有的悲天悯人的胸怀,而粗鄙浅陋如己者已老不更事,一味思乡念亲会遭人耻笑。同学少年皆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他不艳羡,车有车道,马有马路,何必强求一律呢。许多东西多到无用就成负担了。钱多得花不了,那就是废纸一堆,所以钱不在多够花就行,做人不能越外实在就成。
人生就像一次乘车旅行,行驶在本地与异域之间。本地是那样的局促,局促成一个点,而异域是那样的辽阔,辽阔到不着边际。本地始终被异域包围,一抬脚就出了范围。列车呼啸前行,驮着皮囊,却困不住他的思绪。迎面而来的景象,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倏忽不见,统统变成过往,他想抓住一点好好回味一下都没机会。他一味瞅着过往,有些应接不暇,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眼花缭乱,若一味盯着现实,夜幕下黑不溜秋的景象,又使他无聊乏味。闭上眼,悠着点,让生命悬空,随意飘荡摇曳。一幕幕的生离死别开始上演,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心痛和哭泣。眼泪幻化成针尖,刺入神经,锥向骨髓。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掩盖不住生活的悄无声息。没有经历过哀痛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谈哀莫大于心死,痛莫大于失亲。人活着不仅仅是活着,或独善其身,更重要的是将这一血脉的精髓固化,并传承下去。虽有伤口,却不愿触及,宁可深藏。坚强让眼泪成为奢侈,隐忍将哀怨埋在心底。就这样,坚强的人有了阳光的一面,待扬起笑脸,现实随之灿烂。当夜深人静时,他悄悄拨开虚掩的心扉去看,心在不停地起伏抽泣。心因饱经挫折而愈加温厚,眼因泪洗而愈加清明。如果眼泪是一种财富,那么人人都是富有的人。如果微笑是一种赏赐,那么人人都是幸福的人。上天不弃,活就要活得充实一点,不只为自己,更为家人和朋友。
人的一生就像赶路,行所当行,止当所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站着是看,坐着也是看,你不必在意尘土沾衣,尽可席地而坐,适意就行。潜入水底是看,浮在水上也是看,你不必在意云卷云舒,尽可戏水弄云,随心罢了。依柳是看,拈花也是看,你不必在意水泻清潭,尽可仰天狂喊,激荡水雾,阔胸而已。心性狂野,却为世俗驱逐,留下的矜持不庸也俗。其实天很蓝,微云也是点缀。其实海洋也不宽阔,此岸连着彼岸,夹在两岸之间。其实梦也很浅,一旦虚拟,就会幻化成自然物态。其实泪也很甜,苦尽甘来,最终会遂了心愿。散心就要游山玩水,赶路只会风尘仆仆。心境左右人的感悟,闲适带来的是惬意,闹腾捎带的是疲惫。既然选择在这广袤的大地上聆听心的跳动,就不必在乎能否冲破天网猎取天外来客,有束缚就解开,有挂碍就卸掉,有羁绊就铲除,将束缚挂碍羁绊一股脑儿地推入熔炉,说不定还能铸就瞬间的灿烂辉煌。
经过一段时间疗养,君子健身体好多了。前段日子一直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终日胡思乱想,幻象不断,睡又睡不老实,醒又醒不过来。如今,他就想出去走走,让僵直一季的身子活动一下筋骨,不怕腰部隐隐作痛,径自去了湖边。湖柳吐出嫩芽,枝条全部返青,没了先前的枯硬,柔顺许多,随风摇曳,婀娜多姿。春风放胆来疏柳,夜雨瞒人去润花。风是好风,但不宜猛追。雨是好雨,却不敢贪多。风能将蜡烛吹灭,也能将篝火吹旺。雨可带来希望,也可将希望浇灭。风雨交织漂四季,先是春风化雨,让人顿觉熨帖滋润,继而夏风扑面,夏雨斥逐天地间的燥热,随之秋风送爽,秋雨化解板结的心田,延至冬风凛冽,冷雪泽被万物,裹起大自然,让它重新做起春天的梦。可台岛没有冬天,何来冰雪覆盖?回乡的梦是做不成了,老君只得收起思绪,苟且偷生。
追风不易,随雨更难。草木有根,尚且迎风飘摇随雨俯仰,而人毫无根系,只有一双好动的腿脚,要想心如死水无私无欲,那不是强人所难么!只是想到那满树的叶子,在守住精气神时是何等葱绿光鲜,可当精亏气消魂飞魄散之际,也只得辞谢枝头随风而去。一旦跌落地面,必遭践踏或扫把驱离,终壅根成泥,哪有何妨?生就的叶子,不与主杆比高下,纵然黄粱一梦,那也只是一梦黄粱。试想尔作何栋尔作何梁?做梦也只做青葱的梦,梦倒实在,绝不拔高。叶亦如此,人何以堪?好在这岛上没有冬天,日子还相对好过。人如花柳,经北风肆虐后,这身子还得小心保养。他不作非分之想,惟愿心安理得地生活,养好身子,教好孩子,陪好茵茵,暂时就满足了。人不求人一般高。返乡探亲的事,只好待以时日,仓促不得。
不久,石安江长女出阁,派发请柬,邀请君子健偕同夫人前去赴宴。聚在一起的都是常年不见的朋友,说说笑笑,闲话家常,也是人生快事。白驹过隙,人事沧桑。原本牙牙学语腼腆害羞的石君丽小姑娘,忽然之间,变成红妆翠袖楚楚动人的新娇娘。时间是最好的美容师,不只装饰姿容雕琢心灵,还在充实内秀锤炼品位,使形也脱俗神也高贵。时间更像剥笋人,再厚的苞皮,也能一层一层地剔除,留在最后的便是光溜溜的竹笋,玉白剔透。待尘埃落定之际,便是水落石出之时。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一阵热闹过后,人们开始散去。君子健本想帮忙收拾残局打包酒水,石安江奔过来了,说这就不劳烦老朋友了,有年轻人料理。年轻人都是石安江运输公司的雇员。返回路上,君子健坐在前排副驾位置上,系上安全带,有模有样。有人开车真好,君子健笑道,当了一辈子司机了,都不知道单纯坐着舒服。快到长安路时,开车的朋友以为他回新居,准备靠边停车,他说这儿停车不便,让继续往前开,前边有个大超市,在超市门口停下。
车刚转弯提速,郑茵就叫停,问急着回家干吗,非让子健陪她一路走走不可。君子健提醒太远了吧。郑茵不满直嚷嚷,走会儿歇会儿不成么,啥时都是急匆匆的,像催命鬼。他只得告饶,好好好,老婆说了算,就在这下车。后排的朋友很是羡慕,帮腔道,人家性子好,囊囊的,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嫂夫人。他推开门走下车,回头朝司机笑了笑,司机却竖起食指趁机打趣,低声说他是妻管严。君子健昂起头朗声笑道,他像怕老婆的人么。
夫妻二人相伴,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君子健在想,怕老婆的男人会是哪些人,有人确实爱老婆,处处让着老婆,不争不吵,乐于听从。有人在外拈花惹草,在家良心发现,以赎罪的心态面对老婆。有人阳刚之气不足,又日渐衰微,老婆河东狮吼,不怕也不行。那自己属于哪类?他想对号入座。他是爱老婆的,应归第一类,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君家也没啥大事,一般都是老婆说了算,意见一致时全听老婆的,意见不一致时姑且听他的,原则要守,可不能机械死守,民主要讲,可不能盲目乱讲,家庭又不是行政单位,没有太多的条条框框,纵然有,弹性也很大,权力下放,不动脑筋,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何乐而不为呢?君子健想着想着竟然偷偷乐了,郑茵满脸疑惑地嗔骂他,神经兮兮的,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君子健并没接老婆的话头,独自在想,钱还是攥在自己手里实在,想花就能花,让老婆大人掌管有诸多不便,交给子女保管又有那么一点无偿赠与的意味。想花点钱还得思忖一阵子,说得好听一点还要征得太太和孩子们的同意,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要看人家的脸色了。
那年凯强从妈妈包里偷偷拿走二百元,郑茵生气打了孩子,孩子不高兴,哭丧着脸。君子健哄劝孩子好长时间,最后将凯强拉进书房,提到偷鸡贼的逻辑,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还要改错分步,不能立即去改,你说好笑不好笑?
“爸爸,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私自拿了。”凯强抽噎着认了错表了态。
“知道就好,要买啥给爸说,爸给你钱。”君子健不想在日常花销上苛刻孩子。
“我不要你钱,你的钱是供我姐留学用的,不能动。再说,你还要攒回家的路费。”
“一码归一码,慢慢来呗。强强的花销,老爸还是有的,不会舍不得。”
凯强不再怄愁,脸上露出笑容。娃也是人啊,不能一味体罚,得让他从思想上转过弯,情感上才能接受。再疼爱也不能惯孩子。延续君家一族的血脉就得靠凯强了,女孩子要另当别论。老大老二也算事业有成了,老三老四更是不让须眉,只是幺儿的发展还不甚明朗。
他挥手让凯强去忙功课,自己想再坐一会儿,寻思这偷鸡贼的想法,多么荒唐可笑啊。人人身上都有迁就自己的下意识,常自我忽悠,自我麻痹,故而弃恶从善痛改前非,绝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得凭意志支使。他庆幸自家孩子没染上这些坏毛病。
一连下了几天雨,机关也没派活儿,君子健闷在休息室时间长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可上班时间不能脱岗,好不容易捱到下班,他夺门而出,撑把伞沿街溜达。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心里吟着诗句,雨中迈着步子,既有雨打尘埃的苦趣,又有醍醐灌顶的乐子。老君确实会想,会哄自个高兴。走到长安西路,沿路北行,正低头寻思,汪的一声狗吠,吓了他一跳,他循声望去,瞧见从路边窄巷里窜出一只小狗,直奔他而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狗却驻足不前,蹲坐地上昂首朝着路对面的大狗在叫。大狗并没理会,一门心思地东瞅西闻,好像在嗅着什么气味。语言相通,可狗不理狗。年轻主人打伞在前,大狗身着雨披在后。
君子健回家说于太太,问她明白小狗此时此刻的心理不,郑茵摇头不解。他扑哧一笑,小狗肯定在恼大狗,还不鸟它,不识好歹的家伙,自以为高富帅人家就会献媚讨巧,甭自作多情了。郑茵笑老公,就你会想,还是设身处地去想。君子健又道,生活中有好多趣事,看你能不能发现或感悟,就像那副对联,有客登堂惊醒万里春梦,无人共枕枉费一片痴情,也算切合此景。他只顾说,也没留意太太的表情。郑茵抛男人一个媚眼,笑问谁爱和你共枕,隔壁子都多长时间了。老君调笑,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也隔壁子了么,彼此彼此。
此时,凯强做完功课要看电视,在征求老妈意见。不等郑茵发话,老君开口了,想看就看去呗,还打什么报告。郑茵收拾着厨房餐具,没好气地回怼一句,就你会讨好娃。
“看你忙着,怕你分心,小事就替你处置了,大事我可不敢。”君子健一推一送地说完,已坐到沙发上,做好了看电视的准备。
“你还卖乖呢!看我忙,也不来帮帮,啥人么?”郑茵系着围裙,带着袖套,伸出食指抹去额上的汗渍,半开玩笑说。
“男主外女主内,是君子就要远庖厨,不能事无巨细样样都给人包办了,那多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贪功。”君子健乐呵笑道,心想和老婆涮嘴也得讲艺术。
“别给自己找借口了,我也不稀罕你帮。”郑茵神色幽怨,不过很快就和悦起来,心想男人么,该正性的时候自然会正性起来,不需正性时自然会耍闹,甚至胡作非为,那都不怕,男人都是风筝,可线攥在女人手里,该松线时就得松线,不然男人永远也飞不高。
“真的?口是心非。”君子健挽起袖子佯装起身要去帮厨。
“坐那儿歇着呗,你来只会添乱,也快忙完了。”郑茵心痛丈夫,家里的活儿都不让他干,像是不成文的规定,除非买米买面要力气的活儿,得他搭个手。
凯强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想看电视,既已得令,绝不空等,眼疾手快的,一跃而起抓住遥控板,按着频道问:“爸,你说看啥?”
“想看啥看啥呗,爸随便啦!”君子健似看非看,想着老婆刚说过的话忍不住偷笑。
娱乐节目,俊男美女两大主持互相调笑,台上嘉宾适时起哄,男主持当即呛道,她先生都没吃醋你吃哪门子醋,女主持随之放声浪笑,男嘉宾刚扬起的手又无力垂下。电视上怎么这样播呢,老君心里纳闷,孩子却看得带劲。这是啥舆论导向,纯粹的打情骂俏,老君心里忿忿不平,天下醋坛子大了,莫非要让这两主持搞翻?醋在坛子里莫名翻滚,不溢不倒也不成醋坛子。
“让孩子看会儿,你陪我上街买些东西走。”郑茵解下围裙,叠好放到餐柜上。她出门在外,喜欢自家男人在跟前陪着。
“行么,太太说话要听得。”君子健很是随和,饭后散步,行气开胃,消食化腻,这早已成了习惯。
郑茵喜欢男人嘴乖,啥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像粘了蜜似的,女人爱听。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郑茵警告男人不要眼馋盯住人家女孩不放,子健忙说哪会,可事后一想,这不是存天理灭人欲么?好花人人爱看,只要不攀不折就是了,何必管得那么死板严实。邂逅朋友,友妻热情大方招呼周到,作别路上,君子健情不自已地夸起友妻如何贤惠靓丽,惹得郑茵心里酸溜溜的,见他没完没了,郑茵狠狠憝了一句,那你找她去呀,黏我干吗。只一句男人就蔫了,闭口不言。男人想自己又没争风,女人却要吃醋,能奈她何,心里委屈却不能说。
“对不起啊。”郑茵见老公好一阵子不言不语,忽觉刚才言重了,忙靠近老公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转移话题,“刚看的啥电视?”
“看你如何争风吃醋?”君子健很快一扫愁云,撅着的嘴一咧调笑道。
“你又来了!我吃醋还不说明心里有你。”郑茵颇觉委屈,“心里没你的话,任你……”
“得得得,打住!我不会让你吃醋的,醋劲一起就要争风了。”君子健订正一句。
“啥意思么?”郑茵不气不恼,想了想还是不大明白。
“‘风’是风韵,指女性,‘争风’就是争同一个女人,‘吃醋’是指因男女关系而生的嫉妒,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呗,酸葡萄的心理。争风的冲动与吃醋的酸感如影随形,就像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一样。”君子健自有一套解释,虽是奇思妙想,却有些不合时宜。
“我老公肚里啥货都有,还货真价实。”郑茵不禁感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对男人还是不完全了解。
“还好为人师,喜欢卖弄。”君子健自剖脾性,心想在太太面前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啊。”郑茵连忙声明,不愿将刚哄好的人再逗毛躁了。
“谁说都一样,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怕人说。”君子健头撇向一边问太太,“你知道‘吃醋’一词的来历么?”
郑茵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也算是央求:“你说说看。”
“大唐宰相房玄龄因辅佐有功,唐太宗李世民便想笼络他,几次三番要赏赐他宫女,房玄龄都无一例外地谢绝了。唐太宗好生奇怪,美女谁不喜欢,老房不是杠杠的男人么,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房夫人不依啊,倔得像头驴,死活都不答应,唐太宗火了,一气之下就想送‘毒酒’治治她,没承想房夫人刚烈不从,宁愿去死也不受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也不烧,喝了等死却死不了,嘴里不苦不辣,只是酸酸的,便知是醋,更不害怕了。以香醋代毒酒,吓唬房夫人,房夫人也不是吓大的。这故事天下闻名。‘吃醋’一词,由此就传开来了。”君子健津津乐道,恍若在说书。
“结局呢?”郑茵还想知道房夫人喝完醋后的事情,有意靠紧男人,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哪还用问?纳妾一事就免了呗。”君子健淡淡应道,稍觉遗憾,多美的事情被搅黄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敢说出来。男人都好色,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有些不正常了,不是性冷淡,就是性功能不健全。
“房玄龄好样的!”郑茵不由得称赞,“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夫人。”
“他哪敢胳膊肘朝外拐,是老婆厉害。”君子健话里有话,顺便捎带一击。
“我厉害么?”郑茵很快听出话味变了,扬起头乜斜男人一眼。
“差不多。”君子健也不想掩饰,看着飞鸟掠过树顶,抿嘴直笑。
“知道就好,不然就脱缰了。”郑茵说这话时很得意,心想管住男人就是管住了外边的世界,就能管住大本营。
“本是千里马,也只能困守家里了。”君子健开始叫屈,“才不外现。”
“你是说我耽搁你了,影响了你的前程?”郑茵自有了强强后,更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不肯受半点委屈。
“你多心了,我没那意思。咱俩就像拉车的两匹马,那叫并驾齐驱。如同在一条船上,要同舟共济,相伴走天涯。”君子健歉意地笑了笑,就想打住,不再生发。
“用你的矛戳你的盾,那你咋说困守家里?”郑茵抓住这一点始终不肯放过。
“说漏嘴了。”君子健只好服软,老婆又不是外人,自己啥心思啥脾性她不是不知道。
“漏心迹了吧?天机不可泄露,你心机难测啊。”郑茵眉头一挑,不怀好意地笑了。
“难测你就不要测了,测了也是白测。”君子健坦然笑道。
“那是为啥?”郑茵咬咬下唇,莫名其妙又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盖紧壶盖儿,密封着呢。”君子健像在打哑谜。
“反说正说都由你,不跟你说了。”郑茵知道自己说不过自家男人,早已领教过的,便偃旗息鼓,好落个鱼安水安。
“那打道回府?”君子健腿有些困,不想转了,便征求老伴意见。他明白家里具体事务由老婆做主,可大方向还得自己定,牝鸡司晨终归反常。
“再转一会儿?”郑茵笑了,像是央求,可能是腹胀,只见她不停地抚摸按压肚皮。
“行,舍命陪夫人,随你就是了。”君子健很是随和,将手一扬,拉着太太又去了对面休闲亭。
夜里读书困了,君子健起身离座,伸伸懒腰蹬蹬腿,踅至窗前,遥望天上人间。住在高处,星把人围住了,一经辉映,人也变成了星。他不禁慨叹,多宽广的天地啊!好像拥有整个宇宙,上边是无垠的天空,下边是偌大的地球,周围又是浩渺的海域。地面上万家灯火,熠熠生辉,明灭互现。高处星辉交映,澄明的天宇挂了一层霜,四处泛白。星星好亮,好干净,仿佛从四面拥来,围观他。一个糟老头值得上苍辉映么?将心比心,星星也希望有人欣赏欸!只要你有心待星,静观其变,星也不是无情之物,定会眨眼示意,和你暗通款曲。月光随意洒在对面楼顶上,琉璃瓦砌就的楼檐反射着亮光,光芒闪烁不定,似人一样慌乱。孩子都不在家,太太也去了娘家。家里就剩他一人了,心事隐隐,他想出门。意到脚随,他披衣下楼,乘坐电梯,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常,或者麻烦。来到院中,置身假山前,他将手搭在眉棱上,仰望淡妆的玉容月貌。忽觉身子抖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抬脚轻踹地面,实实在在。可反过来一想,脚下踩的不只是地,而是一个大圆球,椭圆形的,像偌大的鸟蛋垫在脚下,支撑着他的身子。宇宙无垠,天地广阔,月无私照,地无私载,可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私心杂念?
思绪跳跃着向前。君子健又想起幺儿提过的事,课堂上地理老师讲地球是圆的,信手抡臂画圆,粉笔蹭着黑板,吱的一声,特别尖利,随着摩擦声黑板上就现出一个大大的圆,如同圆规画的,周边全是匀称的小白点,首尾衔接,好漂亮。小强说他们男生下了课都没人上厕所,争着捡起地上粉笔头,像模像样地学老师画圆,始终画不像,不是画得不圆,就是画不出虚线,反正不像。单凭这一点,学生就对老师佩服不已。老师不愧是老师,训练有素,干脆利索。孩子说自个呆坐在座位上,一早上都在回味老师讲过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咱在上边,美国不就在下边了么,若真的这样,咱站着,美国佬不就颠倒过来了么?想到这,君子健笑了。当时是怎么糊弄过去的,他记不清了。反正地球有万有引力,不管是北半球还是南半球,西半球还是东半球,周围都是宇宙空间,不管是洋人还是国人,头上顶的都是天,脚踩的都是地,哪会颠倒过来呢?地球也不会把人推搡开,更不会挤对下去。
抬头望望,天宇还是那样宽广。低头看看,大地还是那样实在。想到天地永恒人生无常,想到天地广邈人生苦短,他不禁唏嘘慨叹。人就这一辈子,晃晃荡荡几十年,总不能只在人世白走一遭,总得干些实实在在的事。这么一想,他心胸豁然开朗,提振精神,捷足轻返。那一夜,他睡了个好觉,无梦,一觉到天亮,纯属自然醒。
第二天,凯强放学回家忿忿不平,说他同桌受优待,全因他爸是班导。君子健笑问是班导又能怎么样。孩子说偏心么,这不让干那不让干,活儿都是他和同学干了。那这对你同桌好不好呢,老君在继续开导。好逸恶劳的家伙,凯强小声骂了一句,心里平顺许多。
听孩子这么一说,他就想和孩子好好谈谈。医不自治,知道不?医生一般都不给自己看病,这是为什么?眼睛能看见下边的鼻尖,却看不到上边的眉毛。人都有能力不及的地方,譬如短视或盲区,这就需要旁人指点,一味跟着感觉走,可能会误入歧途。碰上壕沟,跃不过去了,尽可绕道而行,多走两步路而已,别逞能去跨越,跨越的结果可能就是掉进沟里,跌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你明白不?
凯强似懂非懂,急于摆脱父亲的说教,不停点头,顺手拿起作业本伺机准备开溜。
君子健伸出食指警告,先别急,待说完再走。人除了自知,还要自控,进而自治。不能自治的人将来一定会被人处置,小时不受父母师长训斥责罚的人,将来一定会受到国法制裁,就像监狱里的犯人多是不能自治或幼年不受管教的人。念子心切,情有可原,可你班导一味地护短就很难让你同桌健康成长。所以,人从小就要在人群中历练,而不是在大人翅翼下成长。不能独自面对风风雨雨,就永远长不大。老师教自己孩子往往都教不好。这些咱不羡慕,做好自己就对了,你说呢?
凯强嗯了一声,只觉耳朵嗡嗡响,早已听不进去了。君子健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想着去玩了。凯强嘿嘿一笑,也不言语。老君笑骂这鬼东西,然后大手一挥让玩去。
老君坐在椅子上回想刚才说的话,医不自治,这是为何?就像拳师拳打东西南北之外,还能为自己疗伤,实践出真知,三折乃良医,可医生能治男女老幼各种杂症,却不大给自己看病治病,这又是为啥?拳师治的都是跌打损伤,是体表之伤,而医生看的多是气血不畅,属身内之症。难怪医不自治,怕自个心理影响耽搁了病情。越想越远了,想这些干吗,只会让自己头疼。算了算了,胡想啥呢,他心里劝自己。
悦华着一身蓝底泛白的牛仔回来了,绷紧的裤管上有几处漏洞,君子健看见了眉头一皱:“华华哟,裤子烂了也不补补,或换条新的?”
不等悦华回应,一旁的悦玲发言了:“爸,我姐那是追风呢!领导新潮流。”
“追什么风,分明是收风灌风。有啥好看的?好好的一条新裤子,偏偏要弄几个破洞。衣着整洁,从哪里体现?平时咋教你们的?在那儿绣个花儿什么的,遮住就行了,下不为例。你姐妹几个,别让我看见心烦。”
“爸,你思想老旧,跟不上形势了。”悦华朝上理了理刘海,不以为然。
“不是我跟不上形势,是你们小年轻不识好歹,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意识还欠缺。卜妻为裤的故事,你们听过没?毁新如故,是不是迂腐可笑欸?裤子换了,不要穿了,免得旁人说闲话,说我老君给娃连条裤子都买不起。”君子健恪守的是日常规范,而不是标新立异。他想枪打出头鸟,当今社会还没解严,出风头不好。
“嘴在别人脸上长着,谁爱说让说去,花钱买下不穿,是不是有些浪费?”悦华心里不舍,只是父命难违。
“怕浪费的话,拿到街上缝一下,不就得了?”君子健建议,“别出风头,会招来非议。”
“我不怕,补一下那多难看呀,免了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悦华退一步而求其次。
“还讨价还价,那是我管得宽了?说你你还不听?”君子健心里带气,声调一下子高扬起来,“退一步吧,要穿别让我看见,眼不见心不烦。”
“遵命就是。”悦华一看老爸神色不对,赶紧找个台阶下,闪身进了卧室。
那年新正刚过,大街上需要春捂的人也不捂了,双层夹衣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单衫单裤。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位笑意盈盈的漂亮女孩,身着一条中间泛白带有破洞丝絮的淡蓝色紧身牛仔裤,配短款宽松薄料淡黄色上衣,青春可人。擦肩而过时,君子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臀部靠下的地方依然有洞,那是人为订制。他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裤子为何要凿几个洞,莫非为漏风透气?还有三女悦华也是这样,让人操不尽的心。他想起道光皇帝,为人十分节俭,喜好穿打着补丁的衣服,只是打个补丁要花好几两银子。皇帝尚且如此,众大臣莫不争相仿效,上朝都穿补丁衣,一旦早朝结束,红日东升,乾清门内外光明一片,唯独满朝文武个个灰头土脸,僻静处便来精神,不是哭穷卖乖,就是经验交流,问旧衣从何而来,结果是街市上新衣打折贱卖还卖不出去,旧衣一再抬价竟供不应求。有些京官儿买不起旧衣便买新衣,想着法子弄破磨旧再打上补丁,穿上招摇过市。如此节俭,笑尿了百姓。老百姓以旧换新,还能抽点好处,岂不皆大欢喜?只是如今所图为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想起孟姜女哭长城,这故事千百年来传诵不衰,都以为两人伉俪情深,殊不知小万在一次避难途中,无意瞧见孟姜女裸露的臂膊,孟氏便觉得失身于人,对万喜良殷殷说道,见她肌体的就是她夫君,非万不嫁,死缠烂打,以至于哭倒长城。他绞尽脑汁去想,这绝不是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过家家,也绝不是那怦然心动一见钟情的芳心轻许,更不是那相知相爱日久情深的终生厮守,那这又是什么?很简单,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贞节观的外现。三从四德在古代中国对女性而言绝对是清规戒律,女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其约束,要身不露皮笑不露齿,一旦春光乍泄,必惊心动魄,要么寻死觅活装装样子,要么自挂投井死证清白,要么背负十字架终其一生,任谁也别想轻松惬意地生活。现在好了,一经解除精神上的枷锁,肉体上的大放光明也就见怪不怪了,想露哪儿便露哪儿,想咋整便咋整,是露是整自然也就任性许多。不然,败在石榴裙下的达官贵人们,何以风起云涌前仆后继?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看如何开发,本是濯濯童山不毛之地,今已彩旗飘飘风光无限。难怪晚清诗人龚自珍也写诗宣扬,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男人有了身家本钱,最终能抱住女人小腿而不抱的有几?女人确实赶上了好时代,至少撑起半边天,甚至盖过须眉男儿。换作古代,要多少美少女得浣纱溪畔低泣茅檐随风飘堕了。
君子健向来清晨起得早,没有一觉平天下的作态,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哪怕前一晚凌晨才上床入睡,第二天五点左右准会按时起来,甚至比闹钟还准。孩子们翅翼渐丰,连最小的凯强都要飞走了,老伴去了娘家,偌大的水泥鸽笼就他一人留守,略觉孤单,忽见手提袋里还有几件待洗的衣服,暗自思忖,怎么把这事忘了,洗澡时脱下的,一放就是几天,沤出味了吧,顺手打开,果然是刺鼻的汗腥味,洋溢四散,几经发酵终酿出这样的异味。不分内外,统统丢入洗衣机,任其纵情颠簸,肆意纠缠,兴奋旋转,努力搅动。透明的机盖岂能遮掩爆裂的泡沫、无极的漩涡?看脏秽的衣物在高速旋转的水流里被洗涤甩干,滤去尘埃,沥尽汗渍,祛除异味,洗衣机代替人工手洗,确实是时代的一大进步。当然,水之为用大矣哉。乳白色的洗衣机给人清凉柔和洁净的感觉,大肚能容,既容脏衣又容清水,衣在水中飞舞,水在衣上激荡。龙头里的水不停灌注,注着泄着,泄着注着,注的是清水,泄的却是浊流。外界的清静无为早已掩不住机内的疯狂躁动。定时器在慢慢旋转,阵阵的电流不停地调转缸内水的流向,任其踅返冲撞。他扪心自问,衣上的脏秽由洗衣机尽可洗去,可身上的脏气特别是心灵上的污浊又由什么来消除?激浊扬清的机器何在?有没有特制的道德提升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脑子永远在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他喜欢做这样的梦,常常异想天开。
人都有一种潜意识,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宁作小巧灵活的鸡口,也不做粗疏待漏的牛屁股。尖喙虽小却能自主择食,牛屁股再大也只管排泄,且毫无选择地将消化过的东西拉出而已,哪怕没有彻底消化照样可以喷射。纵然鸡口在牛粪里叨食,那也是偶尔为之,牛后就不同了,天天要与大粪为伍。臭与不臭,好与不好,不言自明。人人都想在小范围里为首自主,也不愿在大范围中被人吆来喝去。当然作为人,有更多的主观能动性,依此来看,置身牛后也不是要不得,而是不能一味地惟命是从或亦步亦趋。俗谚曰,打狗也要看主人。而帮主人看家护院的也不尽是各色狗类,还有两条腿的高级动物。不知者还以为拍不到官爷的马屁,殊不知只要拍了官爷身后的牛屁股也会一路绿灯。
作为鸡,一生在鸡埘里生活也没多大意思,远不如飞出鸡埘奔向林子自由自在,埘里撒的都是精饲料,如何比得树林里的虫子啄之有味。但鸡有鸡的活法,不用在乎风向,不需看人脸色,不必违心他顾。看,那只老母鸡领了一窝小鸡过来了,摇摇摆摆,意得志满,好神气,而窝屈一隅的老黄牛很不忿气。老黄牛被拴在木桩上,匍匐于地,沮丧不已,任蚊蝇来去飞舞,不耐其烦时扬尾一甩,惊得蚊蝇四散,要不了多长时间,周遭又会嘤嘤嗡嗡起来。
鸡吃的是虫,下的是蛋;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造化弄物,竟化腐朽为神奇,变普通为非凡。孰优孰劣,确实难分高下。鸡有鸡的本领,牛有牛的能耐,大可不必以牛验鸡,或以鸡约牛。牛是任劳任怨的,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鸡是克勤克俭的,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可人呢?人是谨小慎微的,就像他自己,开车接送尽心意,安全通行数第一,为父尽职又尽责,愧为人子失孝悌。愧疚啊,他没能为父母床前尽孝。纵然是凡夫俗子,可一些世俗的事,他依然做不了。养家糊口耗费了他一世精力,面对这小家庭,他问心无愧。他又想起自己写的诗,拿出那诗选,呼啦啦翻过一遍,原本不少空白的地方竟被自个的蝇头小楷占领了,密密麻麻的,每页都有,仔细数来,诗已不少,让人看了眼花蛋疼。什么时候能整理出来印制成册,也不枉自己这半生的舞文弄墨。他忽然笑了,猛拍自己的脑袋,笑自己越老越会想了,啥时都想装大尾巴狼,太惊悚了。大尾巴狼不用装,本来就是。他心里劝自己好了好了,别给自己身上添彩了,只要能给老脸上贴点金就行,要求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