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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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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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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十七章

那年年底,大陆无偿赠台湾两只大熊猫,分别取名“团团”“圆圆”,毛色黑白相间,一脸萌相,让台湾小朋友无比兴奋。台湾民众称它大猫熊。春节期间,台北市立动物园迎来参观高潮。大人带着孩子纷纷前来观赏。饲养员将红黄参半的玩具球随意地丢进围栏小舍, “团团”慢腾腾地跑出来了,独自翻滚球球,乐此不疲,栏外小朋友不停叫好,而“圆圆”闹中取静,蹲踞一旁坐看游人,一动不动。老君带着孙子一楠,穿行园里,儿子儿媳作陪。茵茵不在了,他出门在外,儿女很不放心,每次外出都有专人作陪,免得有什么闪失。老君觉得自己也快成大猫熊了。别的景点冷冷清清,唯独大猫熊馆,人头攒动,呼声一片,热闹非凡。

“大陆送的大猫熊好嗳!两岸一家亲,又是在这春节来临之际,祥和的好兆头。”老君拉着小孙子的手,兴冲冲地跟着跑,不停地朝里边挤,不为别的,只为近距离看得真切。

“小朋友欢喜,我们也欢喜。”王玉英笑道,下意识挽起小强的胳膊,脸颊泛着光亮,幸福满满。

“你没看新闻,大猫熊来岛的消息,那是惊天动地,轰动一时,人人见面说猫熊。”凯强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用胳膊肘箍紧媳妇的臂弯。

“到底是猫还是熊?”小媳妇仰起头笑盈盈地问。

“当然是熊啦,哪还用问!”凯强有些不屑。

“本质是熊,大陆人称作猫,是出自喜爱,咱这边称作熊,命名更科学。”老君看他俩纠结便插了一句。

“爷爷,爷爷,你只和你儿子说,不理你孙子了?”小家伙使劲拽了一下爷爷的手,想着法子逗爷爷说话。这是凯强临出门时暗地里交给儿子的任务。

“哪敢呢?将来我还要靠我孙子养活呐!儿女都靠边站了。一楠,大猫熊是国宝,是动物界的活化石,你知道不?”老君想趁机给孙子科普一下,也是发挥余热。

“国宝?你是说只有大陆才有?”一楠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毛茸茸,胖乎乎的,黑白圆点,憨相十足,蛮可爱。

“当然啦!要不世界各地的人都觉得这动物稀奇。”老君遗憾自己年纪老大,带不了孙子回故土了,要是有机会,一定带小孙孙去秦岭野生动物园好好看看。

“听我兰兰姑妈说,日本也有嗳!”一楠侧身仰头瞧着爷爷布满沧桑的脸,不大相信。

“那也是来自大陆,大陆赠的,代表大陆外交最高礼节。这不是哪国想要就能要去的。大陆靠大猫熊外交公关,常在世界各地巡回展览……”老君意犹未尽,意气洋洋。

“噢,这么重要呀!”一楠没想到小小的大猫熊竟有这么大的作用。

“它们栖息地在啥地方?爸,你知道的话也给我们说说。”凯强见爷孙俩一时无语,连忙凑到跟前打破沉默。

“四川卧龙。”老君觉得鼻子痒,用食指蹭蹭鼻尖,若有所思,“翻过秦岭就是了。”

“卧龙?还与诸葛亮有关?”小孩子的思维异常活跃,别人道出一点,他能扯出好多。

“你这小家伙,越扯越扯远了。”老爷子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嫡孙的额头笑了,“聪明的孩子。”

“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爷爷哪能招架得住?”凯强心痛老爸,不愿让小孩子缠住问,那费脑筋,太伤神。

可老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兴冲冲地回应:“这些大猫熊一只只从深山老林里走出,它们的足迹早已遍布大江南北黄河内外,这一次还漂洋过海来看我们家一楠喽!”

“不光看我,还看爷爷呢!”小家伙反应很快,“亲不亲故乡人,川陕相连,卧龙是不是离临潼很近?”

“很近,只隔一条秦岭,翻过去就是了。”老头子伸出指头在眼前晃了晃,兴奋莫名。

“爷爷,你又骗我了,秦岭是个山系,绵延几千里,说翻就能翻过去?”小家伙不信,不过不等爷爷回应,又问,“不知有没有盘山公路?”

“有,那太费事了,绕着山头转,转来转去,要转三百九十六道弯儿,费时费力。听说大陆那边开挖了好几条隧道,一举打通秦岭,重峦叠嶂忽然变通途。最长隧道取名大秦岭隧道,全程差不离十五公里。十五公里是啥概念?三十华里啊,从这到花园街这么长,远不?山体全是石头,要凿穿谈何容易?大陆这几年基建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号称基建狂魔,没有干不了的,只有想不到的。一经打通,西安到成都,也只需半天功夫,朝发夕至。搁到过去,杠腿的话,那得两三个月,就是后来有了车也得好几天。”君子健一直关注家乡的变化,从广播电视里攫取,从报刊杂志中猎取,从返乡亲友嘴里获取。

“爸,你给他说那么多,他也记不住,省点心吧。”凯强不想让老爸再费口舌,存住口中的津液,津液足精神旺,人就有活力。

“灌灌耳音,或多或少了解一点,对娃也好,至少算个谈资。”老君低头笑道,手摩挲着一楠的头,越是摩挲越开心,隔代亲尽在不言中。

“随你了!少费口舌少口干,提醒你,你又不当回事。”凯强有些失落,实在没法子,只好顺着老人的意儿。

“快看!两个小家伙在对眼呐!”王玉英挤到前边喊。

“哪是对眼?那是虎视眈眈!”一楠的话让人吃了一惊。

“那是大陆人在看……”老君话没说完就哽住了,眼圈红红的。

凯强知道老爷子想要说什么,只是没有明提罢了。

“爷爷,听同学说,两只大猫熊刚来时还打架呢!”一楠看着大猫熊的憨相,扑哧笑了,多萌勒。

“怎么打?”老君诧异,好端端的,打什么架呢,都是作客异乡,不好好相处,以后如何相依为命?

“一个掌掴一个。”小家伙伸臂立掌做掴的动作。

“喔,有这回事?”老头子一边回应一边去想。小朋友使劲点点头,又看向大猫熊。

“那是初来乍到还不习惯,慢慢就会接纳对方,以后会相安无事的。玩恼了,谁还会和它玩呢?”老君想到兰姐、茵茵、二弟等,莫非也是玩恼了,生分了,互不待见了,才奔赴异域,觅个地方独自过活。

“刚才它们都玩在一起了,互相抱着假装睡觉,关系可好,亲密无间嘞!”一楠刚十岁出头就像个小大人,说起话来老气豪横。

由物及人,君子健想到自己初到台岛时的心境,不免心有凄恻焉。人跟动物有什么两样,他被战争裹挟到台岛,大猫熊为公关背井离乡,现在为了生存还得独自打拼。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异乡人苦,谁都知道。大猫熊前来定居,犹如他初来乍到一样,肯定有种种不适,慢慢习惯就好了,可适应有个过程,它肩负的使命,绝不仅仅是博得众人一笑,更多的是促进两岸交流融合,传递的是和平往来的信息。和为贵,和可促进两地繁荣;斗则伤,斗可摧垮两岸经济。大猫熊是连接两岸亲情的纽带。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人亲。两岸同根同祖同是炎黄子孙,两岸同文同种同属中华文化,两岸有太多同一的认知和牵挂。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纵有灾难也会一起担当。去年汶川地震,伤亡几十万,损失惨重,环球震惊,台湾民众奋起救灾援助二十亿新台币。想到这,老君心里无比欣慰,一母同胞,援助是必须的。一家不够,百家来凑。要不了多长时间,两岸一定会直航。要不了多长时间,天下一定会一统。要不了多长时间,亲人一定会相见。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到那时,我们大中国越发蒸蒸日上傲视群雄!矞矞皇皇,中央之帮!

他时常感慨社会发展太快了,快得让人一下子接受不了。单是传递的消息就让人目不暇接耳不能逮,先是书信白纸黑字,继而电报电话,接着短信微信,现在成了视频通话。过去人们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浓的离愁别绪,或许和这信息传播延宕不无关联。想想过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在家亲人竟不知斯人已去,仍在苦苦等待殷殷期盼。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想象中,友人连夜远行,酒醒后惊见残月不全,顿感晓寒阵阵。人生际遇,感悟深深,即使离别,也常与生死挂钩,唯恐无缘再见。如今不同了,拍电报早已过时,发短信还嫌麻烦,视频网聊稍觉俗气,还不如腾云驾雾一日双飞去相见来得实在,来得心安,来得爽快!遗憾的是那种别样的感觉已不复存在。

随着岁月流逝,台湾老兵日渐凋零,这个特殊群体也在逐步萎缩,原本积聚的力量越来越微不足道。看看台北近郊观音山上的宝藏岩,你就知道了。当年来台的军人和眷属,在山坡上密密麻麻盖了好多房子,汇聚成台湾最为古老的眷村。那时欣欣向荣热闹非凡的景象,早已被没落衰败替代。老兵们南征北战辛苦一辈子换来的栖息之所,竟然如此破败沦落。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飘着迷迷糊糊的眼神,空气里弥漫着似淡实浓的乡愁,乡愁里隐藏着万般无奈的忧伤,这就是宝藏岩的现状。

君子健留张纸条给家人,以衰朽之躯,鬼使神差地去了那个地方,找朋友王国梁聊天。能和老君说得来的人越来越少了。王国梁和他同岁,退役后就住在宝藏岩,一住就是四十多年,连家都没敢成,八十几岁的人了,老来无靠,孤苦伶仃,家徒四壁,就这小房间还是他早年出钱购置的,多亏那时盘下,不然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是想租房也租不起了。他平日里就靠着那点养老金和街坊邻居的接济勉强维持着生计。

“老王哟,你什么时候返乡?”一见面老君就开起玩笑来,这是话引子,多年不变,比直来直去要好。

“唉,好兄弟哩,老糊涂了,就是有心也没那力,更没那胆了,病歪歪的,大陆都没亲人了,回不回去已没多大意义。”王国梁还是以往的腔调,以往的言词,以往的心态,“一动不如一静,静养着还能勉强多撑几日。”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的根在哪儿?回去看看嘛,那边变化好大耶。纵然做了游魂野鬼,至少还知道回去的路。”老君一直在劝,劝了二十多年也没啥效果。

“腿不行了,跑不动了,再说也没那经济基础。”王国梁啥时都是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两手一奓,没个啥啥。

“我可帮你一把,赞助一些儿……”老君愿意帮朋友,只要朋友有那需求。

王国梁不等老君把话说完,就抢先打断了:“谢了,免了,一辈子也快到头了,不能络连你。那年来台湾,还以为是第一次漂洋过海,谁知竟是最后一次。老天爷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是对你而言,对别人另当别论。”君子健不以为然,老朋友自有苦衷,他也不能强人所难。话题是由人设定的,可几个老友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谈开来,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返乡这个话题。半个世纪以来都是这样,早已刻心铭骨了。

“我不能和你比,你这边是家,那边也是家,来来去去,往返都有落脚的地方,我哪,惭愧啊!过了一辈子把家都过没了!”王国梁右手拍拍左肩,左手又拍拍右肩,发出一声苦笑,沧桑而滞涩。

“还是人懒,连想都不愿意想,那谁把你也没办法!夜里想得千条路,明朝依旧卖豆腐,你知道为啥?还得生活啊。想法有了,我们就要慢慢准备,待时机成熟了,就付诸实施。在年轻时,我们总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晃荡一天两天算不了什么,浪费一周两周那也无妨,结果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时间不等人,弹指一挥,我们已是一大把年纪了,土已壅到脖子底下,再盘点人生,能不恓惶后悔么?可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后悔年轻时没按自己的喜好去做,过于迁就现实,让自己的潜力没能发挥出来。晚清重臣曾国藩说得好叻,人在少年经不得顺境,人到中年经不得闲境,人到老年经不得逆境……”老君慨叹青春不再岁月蹉跎。

“你是大户人家,少年时太顺,这个宠那个爱,轻狂妄为,随那狗屁表兄入了伍,折腾一辈子,好好读书的话,绝不是现在这种境况。”王国梁之所以打断老友说话,是因为酸葡萄心理作怪,他肚子里有那么多的酸水水,不倒出来行么?

“还说我呢,你呢?”君子健反戈一击,很想知道对方把自己归入哪一类。

“我么,是不是中年太闲了?退役后,精气神还足,有的是力气,可自己不争气,一心想着返乡,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干,终日无所事事,得过且过,根本就不想在这边置业,连家都不愿成,生怕拖儿带女受连累,不能干脆利索地回家,便躲在宝藏岩啃老本,结果养老金也没省下多少,这你知道。”王国梁总结自己一生何以落败,原是自甘沦落而不进取。

“你还有自知之明啊?可惜知道得太晚了!空想一百年,不值一分钱,要付诸行动!”君子健不留情面实话实说。

“要是能知道开放大陆探亲,我早就开始攒钱了!”王国梁遗憾自己缺乏慧根,不能先知先觉。

“就你那性子还能攒下钱?养老金还没到手就提前支取花了,寅吃卯粮,和现在年轻人一样超前消费,你能攒个啥?自欺欺人罢了。”老君才不信他说的话,他那生活习性绝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

“你教训的是,我一无是处,常在自欺自慰中过活儿。”王国梁两手一摊,承认自己一无所有,全属慵懒所致。

“老石比你还强点儿,只是晚年太背运。退役后搞运输,起初还搞得不错,风生水起的,遗憾的是他没能见好就收,只想扩大经营,结果全赔进去了,赔个一塌糊涂,差点连他老命都搭上了。他还雄心勃勃的,想翻本,想东山再起,谈何容易?人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老婆走了,儿子也不愿和他一起过。只有女儿隔三差五去看他,现在还不和你一样,成了孤家寡人?”老君自我感觉挺好,生活处境远在周围朋友之上。

“咱比不上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至少人家住的是洋房,咱住的是啥?贫民窟。”老王自卑心理严重,总拿自己的短板和别人长处相比,比一比就更没信心了。

“可你心里没啥负担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饥,他呐,一天到晚还要想着给人家还账。”老君指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只要不屈服于生活,精神一样昂扬强劲。

“就你好嘞!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生活如意,儿女成群,两岸都有家。”王国梁很是羡慕,也只是羡慕。

君子健不思量自难忘,一朝提及,惨然惶愧,可怜的茵茵,但又不愿在老友面前显出软肋,便故作大方地说:“老婆没了,我还不和你一样,光杆司令一个。”

“你还有儿有女呢,他们待你都好,你比我和老石强多了,别不知足了。”王国梁说到这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直杵杵一人,干插在这儿。

“你不知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家就有了家的难处,没家便没了家的羁绊。”君子健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抚慰对方。

“唉,你也用不着安慰我。谁不知道没家的痛苦,死了也不安心呐,做孤魂野鬼,来生都不安宁……”王国梁一想到自己穷途末路就不免心里恓惶。

“都说三生有幸,可对咱来说,单一个今生就把咱折腾得够呛。前半生辛酸不提,后半生坎坷你知,余生难度欸。”君子健拆解人生,随之发出一声长叹,“唉——”

“有时,我也想,今生就这样过了呗,经不起折腾了,有没有来生还不知道呢。”王国梁一成不变地生活着,就想一天天迎来黎明送走黄昏,在凄惨的白昼与孤寂的黑夜里煎熬,过一天算一天,没啥奢望。

“可我还是希望有来生,有来生至少还能孝敬父母膝下承欢。”君子健亏欠父母的情结越绕越大,看来一辈子都解不开了。冬温夏清,晓夕承奉,他早已做不到了。

“死了一了百了,想那么多没用。”王国梁说到这里时,石安江风尘仆仆赶来了,自带水杯,老王从床底抽出一个小方凳,推给老石,忽而想起什么,又说,“告诉你一件事,上个月毛胡子死了。”

毛胡子,姓毛,蓄有胡子,越长越长,后来全白了,平日舍不得剪。君子健和他虽没多少交集,但对他印象蛮深,像于老,却没于老的气度和神采。都是北方人,他是大别山的。有时还能凑到一起,拉拉闲话。听说他没了,君子健心里一紧:“哦?不是他女儿要来看他么?”

“看什么看,不看还好,一看人却没了。”王国梁说起这事还有些忿忿不平,只是不知“忿”由何而来,“不平”因何而生。

“咋回事?”君子健连忙抬起头问,“多好的人哪!一辈子本本分分,从不多事。”

“好顶个屁用,你俩听我说。”王国梁呷了一口茶水,慢慢道来,“自两岸开放探亲后,毛胡子多次回大陆看望女儿,女儿见他年纪大了,劝他回乡定居,不要再来回奔波了,他也同意了,可就在女儿前来接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人已过世,直挺挺靠在椅背上死掉了,死时还在静等女儿的到来。女儿来了,抓着爸爸僵硬的手臂嚎啕大哭,那悲痛无法言说欸,哭声招来好多邻居,都是七老八十的,兔死狐悲,我赶过去也忍不住落泪。寓所正中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纸箱,小纸箱装着换洗的衣服,大纸箱装的全是布娃娃,装得满满的,数了数六十来个呢。原来是毛胡子离家时女儿才四五岁,在父亲心中,女儿就永远定格在那个喜欢布娃娃的年龄。思女心切嘞,每年都在孩子生日前后买个布娃娃,半个世纪过去了,竟攒了这么一大箱。是我帮老毛料理后事,又跑了相关手续。毛女士临走只带了两样东西,一坛骨灰,一箱布娃娃。可怜人呐,满怀欣喜前来,却要无限伤痛归去。毛胡子给娃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原来是迫不及待地让娃前来替他收尸。”

“唉,病来了由不得人啊。毛胡子肯定也不想这样,可他实在扛不过去了。去了天堂也好,至少不用过多地连累晚辈。一辈子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老了再麻烦孩子,或多或少心里不安。”石安江拧开自带的水杯呷了一口水,缓缓解释。

“时代悲剧,上演了一世,终了全由我们来谢幕。”君子健心生悲怆,再三感慨,“这也算一生,好也罢,不好也罢,总算过去了。出生入死,也不过如此。”

“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兵荒马乱,在大伙儿的心里都一样,只是个体的遭遇大不相同。”石安江放下水杯,用手拍拍胸膛,“不敢比照欸。”

“说这些干什么?越说越让人气馁。你俩比我强多了,有儿有女有家,心里还有寄托,老了还有人养,别不知足了。”王国梁总爱拿自己的短板跟别人的长处比,越比越沮丧泄气。

“唉,都一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是我的苦水倒不出来啊。这些都不说了,说说近况。从网页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挺有趣的,翻出来念给你听听。”君子健滑开手机,点开收藏夹,指着上边的文字,“靠近点看,‘哭非人生,笑非人生,哭笑不得乃人生;生很容易,活很容易,生活不是很容易;平生只为两件事,半为生活半为乐;该吃就吃能喝就喝,有事别往心里搁’,说的怎么样?”

“说得好嘞!转发一下,让我也仔细琢磨琢磨。”石安江对网上八卦蛮有兴趣,老王已看淡一切,生无所恋,想死一下子又死不了,他也不会强迫自己就范。

“生存通常是生活的第一要义,有时比寻死更需要勇气。死,可终结一切,一了百了;生,还得顺应社会与自然,无论你饿还是不饿,都得吃饭,别人包办不得,代替不了。你说呢?”君子健脑子灵活,不僵不滞,爱说爱问,活道乐观。

“的确如此。前几年公司差点倒闭,死的想法都有了。多亏老君及时开导,并长年暗中资助,让我渡过难关。您的情义,我没齿不忘。” 石安江经过多年打拼,总算抹掉了不少烂账,生活大为改观。

“哎哟哟,矫情起来了。都不说‘你’了,改成‘您’了。”王国梁乐呵笑道,“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咱老哥们谁跟谁呢?你别把我们当外人了,同一战壕,出生入死过。”

“当啥外人?比亲兄弟还亲!”石安江拍了一下王国梁的肩膀,“以我之见,人在社会上只有三种生存方式,一是向社会乞讨,一是盗取财物,一是受雇社会。乞讨最没尊严,还求政府救济。盗窃最不可取,贪污受贿,据为己有。受雇社会,那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养活自己,应受人尊重。”

“老石呀,你是不是变相骂我?”王国梁老了老了心思还蛮多的,摩拳擦掌挽起袖子气愤不已,“骂我没尊严,骂我还住在宝藏岩,骂我还靠政府救济,骂我是寄生虫?政府救济我也有因由,绝不是平白无故,你可要弄清!”

“冤枉我了,我哪敢骂你?!”石安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惹得老王大动肝火,慌忙解释,“泛泛而论,不指向谁,别对号入座了。都七老八十了,还火爆脾气,像鞭炮,一点就着。”

“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你这个老石。”君子健只说一句就化解了彼此的尴尬,“不管是哪一种,要么腐烂,要么风化,要么燃烧,不可能一成不变,要想不变,除非死亡。”

“又说到死了,不说死行不?”王国梁想到毛胡子的死,浑身就不舒服。毛胡子死了,还有人前来收尸,若换成他,王国梁不免恓惶,可又不敢朝深处想。

“早做打算早安排,免得死时手忙脚乱,连上路都不安心。”君子健提议,声音有些嘶哑,“生活就是这样啊。”

“不会吧?到那时手一撒,脚一蹬,人就拜拜了。”王国梁将死亡想得很简单,“旁人爱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一抔骨灰爱抛哪儿就抛哪儿,本人没一点意见。”

“还本人起来了,说得倒轻松,到那时死翘翘了,只能任人摆布。真要说起影响来,只会影响安心上路,谁还管世上事呢,想管也管不了了。”石安江惨然一笑。

“那就一了百了!兄弟们都见不上面了,难道到另一世界?”王国梁实在舍不下这两个老朋友,“哪怕是到了极乐世界,我们还是兄弟。别见了面,爱理不理的,我们都是同生共死过的人。”

“来生不提,只看今生了,”老君拍拍老石的手背,“该帮的时候自然要帮咧,别闷下头来一心挣大钱。”

老石听出了话外之音,连忙说一定一定。他俩互通款曲,都想帮帮老王。可老王为人自责,从不愿占朋友的便宜。

辞别朋友,君子健回到家里,儿子急忙问他去了哪儿,他骗儿子说去公园坐了一下午,听人唱戏拉板胡。儿子听后不再吭声。儿媳带着孩子去了娘家,可能晚上回不来。儿子给他炒了两个菜,铲了半碗米饭,让他将就着吃。他没意见,夹了两口菜,慢慢咀嚼,哄饱肚子就行。跑一天累了,他躺在平板床上,想象毛胡子死时的情景,眼珠湿润了,又想起老友间的对话,还有池边杨柳。水边杨柳要比其他地方的杨柳长得粗壮高大,这得益于水肥充足。他肆意想象流水和树根在地下相遇,流水不理解树根一辈子隐身地下见不到阳光,却努力汲取营养劳那神儿图啥,树根不语,甘于寂寞耐得清苦不为别的,只为助树生长托举明日栋梁。流水若有所悟,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想借这如网的根系滋养大树。他想老家之于他,那就是四处蔓延的根啊,根没了,人也就没了。乡情之于他,那也是滋养生命的养分啊,养分没了,人也就暴毙了。想到自己不辞辛劳来回奔波,临老还不受弟兄待见,老君有苦难言啊。

投怀送抱不见得人品就低下,本是举手之劳何不爽快地助人一臂之力?何况还是亲弟弟?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是君子都会成人之美急人之困。他想到流水天性向善,随物赋形,滋养万物,树根亲不见外,尽情吮吸,力促生命的流转。流水,他做不到,那根呢?根知道自己的位置就在地下,从不与枝叶争风头,纵然一世见不到阳光也无妨,各就各位,各执其事,善莫大焉,倘若本末倒置,大千世界岂不乱了套。

人应向自然讨教,可在不同岗位上发光散热,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光吃不干尽捣蛋。可如今世道,吃奶骂娘的小主儿多了,没有感恩心,没有亲和力,没有奉献精神,终日踅跳顺蹩,上跳下窜,唯恐天下不乱。看看树根,望望流水,想想自己,也就明白了,人要活得安然,就得守好自己所在的岗位,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与他人比高下,不与他人论短长,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尽心尽力,不昧良心,无愧天地。

试想人这一辈子,谁没有波峰低谷?谁没有顺境逆境?谁没有宽处窄处?无论高低顺逆宽窄平凹,那都是人生常态。居高时不鄙视下边的人,处低处不逢迎阿谀上司,顺畅时不忘提携手下,困厄时不自行沉沦,行到宽处时善待他人,行到窄处时善待自己。古人都向往这种境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今人何乐而不为呢?活到七老八十,人就能想通,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至少终了时不再难受纠结。

一些弥足珍贵的情谊缘分已消失殆尽,而一堆庸俗无聊的人际关系却剔之不去。你要关照,它就生长,再遇合适的生存空间,便疯狂蔓延,不是枝繁叶茂匍伏于地,便是遮天蔽日蓊蓊郁郁,把你裹挟其中,让你哭笑不得进退难持。好在君子健老来喜欢清静,不大与社会闲杂人员来往,对各种运动只是关注并不参与。跟着小儿子生活,几个女儿时常来看,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老了,夫复何求?省点心呗。琪琪去了天国,做妈妈的也迫不及待,奔赴陪护,是怕女儿在另一世界落寞孤单吧。茵茵也是,老想着陪女儿却不愿陪他这个老头子。老君独自在想,兰姐大度,在天上会照顾她娘俩的,心善的人不会计较名分。

一想起居家过日子的情景,君子健就莫名兴奋。茵茵年轻时穿衣打扮不大讲究,随意休闲,怎样舒适怎样来,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衣服掉色了,只要没破照样穿,合身得体,也不掉价。茵茵也算过了一段平静而又祥和的生活,实实在在的,没有丝毫虚头,做了多年温馨的女人,由他宠着,被孩子唤着,走起路来如水上漂,漂啊漂,飘到天上去了。春风得意脚底轻,相夫教子万事足,那是茵茵啊,那模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重温那段岁月,他泪流满面。痛心的是女人已去,孩子们也另立门户,各忙各的事情,就剩他这个糟老头守着窗棂,要将人生这块大面包迅速切片,然后卷起,一束束系在心檐上,等着慢慢风干,偶尔瞻顾,顺手撕一块下酒,像牛肉干,须细细咀嚼,吐纳反刍,回味无穷。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伸出手指不停划拉手机页面,看到网页上那段概括生命历程的文字,心里一惊,继而紧缩沉沦。人都是随着一声啼哭闪亮登场,幼时天真无邪茁壮成长,及冠之年心眼多多为情彷徨,三十而立奋发图强拼命打闯,四十不惑野心收起基本定向,略知天命盘点过往流连张望,花甲之时去职休闲告老还乡,古稀之年搓搓麻将消磨时光,延至耄耋晒晒太阳两眼迷茫,垂垂老矣朝不保夕卧病在床,捱至期颐换作遗照已贴墙上。想想也是,多么切合自己不太复杂的履历,唯独不同的是,他年青时南征北战,临退返乡不见爹娘,七老八十依然不喜麻将,一心想老百年后贴墙上,和茵茵肩并肩彼此相望。

远处去不了,就去近处转转,腿脚不听使唤嘞,老君近来见人常说这句话。民国整整一百年了,偌大的疆域缩略成这么大一片,当局不图恢复一统,还存心挑事执意独存,能不让人心痛么?痛心归痛心,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两天又沓不成一天。他常去公园遛弯,碰见熟人也会主动打招呼,若遇老友就会拉住对方寻僻静处坐下拉一晌儿的闲话。老君为人厚道,从不多事,见谁都殷勤问候。这不乱瞅间,三个老友又遇到一起了。王国梁平日话语少,只是姑且听听随意应和一声。石安江语带沧桑说,小马哥连任了,痞子蔡败选了,得民心者得天下。

“小马哥是好人,人缘好,又是国民党主席,他再次当选再好不过了,换成小蔡就麻烦了。台湾是国民党天下,岂能拱手让人?”老君还是坚信国民党一党独大,并不看好其他党派,觉得蔡某人是跳梁小丑,挺不了几天的。

“小蔡隶属民主进步党,而且还是党主席。扒开她的八版,你就会发现这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法学博士,竟崇尚暴力,还崇洋媚日,她娘的。”石安江忿忿不平,“害得我儿苦苦追随……”

“看上人家了?”王国梁没听明白惊呼道,心想台岛就这么大一片地方,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孤男寡女极易暗生情愫。

“看上啥呢,就你会打岔?臭小子看上人家施政纲要了!”石安江说话口气明显不屑,“一心跟随,乐意听人家指挥。”

“说明什么问题了?人家人气高,有号召力,只是五十多了还独身,可惜了自身资源。”王国梁不无遗憾,“和我一样,愧对列祖列宗啊!”

“可惜啥呢,自己作践怨不得别人。要不给你俩撮合一下,就怕白给你,你啃不动!”石安江看了老王一眼,不怀好意地顶了一句。

“你牙口美你啃呗!”老君打抱不平为老王张目,“越说越来了。”

“值得我啃么?老成柯杈咧,谁啃崩掉谁的大牙。”老石说完笑了,笑得不大自然。

“还会说老成柯杈咧,要知道世上只有剩下的爷哪来剩下的婆?你这青岛佬把我老陕话还学得蛮像。”君子健觉得好奇,这家伙从哪儿拾得牙慧。

“还不是跟你学的?!”老石狡黠一笑,“还有什么老得掉渣,对不?”

“学人不跟人学做志士或淑女,偏要学做浪荡公子或泼妇,这不学到沟里去了么?”君子健嗤笑。

“学做啥?没听清。石女?”王国梁揣着聪明装糊涂,“碗大的西瓜,一拃厚的皮,那还不瓜实实咧!”

“哎哟,这个老王得我真传,竟也说出这么经典的话,地地道道老陕话!再具体一点就是西安话,我老家那儿的!”君子健不由得大发感慨,“学得挺像,活学活用。”

“那是当然!老石,名副其实就是个石公子,身上就缺那个窍么!”王国梁和石安江交锋,多少年来一直处于下风,今个绝地反击,也是别开生面。

“正说小蔡呢,不要把啥都往我身上引,存心使坏,是么?我可不是吃素的,再不住口,我可要火力全开!放你一马,警告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可不是好耍弄的!”石安江板起面孔故作严肃,当看到老王有些不自然,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回归正题,指点江山说小蔡,她有窍没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小名叫‘吉米牙’,也就是小不点,报上披露的,常年吃的是日式饭团,喜欢去日本度假,从小到大崇日媚日,咋没嫁给日本浪人呢?”

“民进党选她做领袖也是作孽。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她异想天开,动不动就会想入非非,要不了多久就会把民进党带进沟里,阴沟里翻了船,会让她好受!”王国梁附和道。

“民主进步党,名字起得好听,就是不实在,整日唱反调,唯恐天下不乱。”君子健淡然一笑,心想天下还有这样不顾民族大义的人,寡廉鲜耻。

“你说对了,乱了可乱中夺权,放的是烟雾弹,夺权都是小事,就怕罗织罪名清除异己闹得乱哄哄,让我们这些老荣民都不得安生。”石安江就想守住现在这平稳的生活,顺天应命,安度晚年。

“国民党不也一样么?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老谋子不也祸乱党国么,都是啥玩意儿?”王国梁忿忿不平,“讲究还是国民党前主席哩,只知迎合日本,一副汉奸嘴脸。”

“土生土长的土著人,好像比咱还大几岁,又名‘岩里佐男’。”君子健补充道。

“‘佐’他娘的脚呢!难怪亲日,日据时期出生的,骨子里都有那么一点不正常,腻腻歪歪的,都是些啥货色。”王国梁骂骂咧咧。

“有时颠来倒去想一想,也确实害怕。现在台独愈演愈烈,是不是日本人的百年阴谋?”君子健忧患意识很强,由近及远,以小见大。

“此话怎讲?”石安江心里一惊,抬起头便问。

“台湾光复后,有三十多万驻台日军褪下军装入籍台湾,人家能娶妻生子,咱老荣民光杆司令,比不得,人家繁衍到现在,你说能有多少人?日裔皇民远远超过百万,这是一股可怕的势力啊。无论是本土还是外省中国人,都要为子孙后代着想,不能不防啊。可现实情况很糟糕,年轻人普遍缺乏信仰,没有归属感,都是各自为政单打独斗,如一盘散沙,没有凝聚力。”君子健不无忧虑,“和平演变莫非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变现的?”

“咦?你这见解还新,独到。”王国梁心里吃了一惊,咋还有这种事,他怎样想也想不明白,心机难测啊。

“人家的终极目标不是台独,而是将台湾并入日本。台独只是个过度,只是个跳板。当大陆要武力收复台湾时,他们会和解放军打巷战,血拼到底。”老君从这个角度去想,越想越后怕,不是怕让老兵上战场,而是怕子孙被奴役。

“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台湾咋会有那么多激进的亲日分子,原来有这样的历史渊源,怪不得防不胜防。国民党内部分化严重,随时可能土崩瓦解。”石安江想着老君说的话,细细品味,觉得不无道理。

“小马哥趁连任就应担起大任,肃清损台亲日分子,查清这些龟儿子的祖宗八代,看看都是些啥鸟。”王国梁一听急了,开口便骂。

“两党角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老谋子就是皇民代表,在他与阿扁执政的二十年当中,录用不少台独分子,都进了高校和政府机构。这些人以不当言论歪曲历史事实,混淆民众视听,丑化国民政府,大搞去中国化,就这还不够,还要去台湾化,极力推行皇民化,这是糟蹋自家人,舔东洋人屁股……数典忘祖,只会让祖宗蒙羞!”君子健指点江山说起时事来没完没了,“当务之急,要暗中调查,要彻查。台湾光复还不到七十年,户籍数据不会这么快丢失,就是改了姓更了名,也是有据可查的,凡是反叛制造事端的,验明正身,依法究办或遣返日本,除去害群之马,清理门户,安我家邦,保我台岛,护我百姓!”

“就说民主自由的台湾社会,咋来那么多亲日媚日之人呢,原来如此!而流落台湾的这些皇民,腻腻歪歪,好像日常生活远在我们之上,日子过得比我们还滋润?老君不提,我都想不到啊。”王国梁一经提醒恍然大悟,“和平演变要比赤化严重得多。”

“那是当然,现状就是这样,赤化了我们还是中国人,日化了就成了假洋鬼子了。台湾光复时,皇民们都被遣返,各地有许多店铺无法脱手,都送给了本省人,或者留给入籍台湾的日本军人。像老谋子的哥哥就是日本军人,痞子蔡的亲爹在日据时期就是忠实皇民,日本商人撤离台岛时,将矿山工厂都交给蔡父,后来老蔡发家了,又娶好几房老婆,小蔡就是小老婆所生,排行老九。你说老谋子小蔡能和我们一心么?难啊。血统都不纯了,骨子里肯定歪了,那还用说么。”石安江对政坛各路人马的底细比谁都摸得清,即使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也没人能辩驳。

“老谋子下台,政局又步入正轨,可千万别让痞子蔡再抢先。国民党执政,还有国共合作的可能,民进党上台了,台湾社会就会沦为一盘散沙,失去向心力,稍一出头就会遭到打压,很可能招来战火。解放军的炮弹可不是吃素的!在朝鲜战场上愣是让美军吃了大亏,再加上大陆近年军力发展,那是有目共睹!”君子健忧心忡忡,气极而骂,“辽宁号也服役了,这意味着什么?洲际导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层出不穷,连美国佬都不敢小瞧,可咱这边这些年轻的执政者,乌龟王八蛋,不知好歹,还肆意挑衅,不知安的啥心?能不能安分一点?守成一点?上帝要人死亡必先让其疯狂!”

“平日里,我们老君挺文气的,没想到今个也爆粗口了!”王国梁指着老君直笑。

“你还会给人挑刺?《红楼梦》里好了歌这般唱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石安江爱看戏,戏里的台词都能背下来,配一些戏剧动作,原地晃来晃去,挺搞笑的。

“权力更迭就是这样,城头变换大王旗,走马灯似的,谁执政都一样,老百姓不要战争,也不做亡国奴!”君子健这种想法由来已久,“只要是一个中国就行,两制不两制都无所谓,我看重的是国家统一民族团结。”

“土都埋到脖跟了,啥都别想了,省点心吧,以后的事情就交给子孙后代去办吧。”石安江心歇了,不再凭空去想,搓搓手,端起茶杯,品起茶来。

“你俩还有后人,有人养老送终,本人却要自生自灭了,哪儿天黑哪儿睡,哪儿倒下哪儿埋。”王国梁在这一点上总觉得矮人半截儿。

“放心吧,我俩不会撇下你不管,一定会把你平平稳稳送到那头去!让上帝审视你,看收不收,你急也没用。”君子健取笑,说了好一阵子话,忽觉精力不济,就想打住。

“急啥呢,好死还不如赖活着!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那要说到做到,你敢保证?唉,谁先走谁后走还不一定呢!”王国梁不以为然,又竖起猬刺来,“生死有命,不是你想晚走就能晚走的!”

君子健那时视力模糊,眼前总是雾蒙蒙的,儿子带他去医院看医生,经多种仪器检查,特别是眼底照相,诊断为老年黄斑变性,还有白内障,是眼体退行性变化,发展比较缓慢,一时治不好,只能点眼药水消炎维持。他问医生,发展到最后会怎么样。医生直言,可能丧失视力,什么都看不到,当然病人的体质决定了病情进展的快慢,眼底新生血管可采取激光消融手术,但效果不是很好。出了医院,老君喟然长叹,老了,不服不行啊。凯强心里嘀咕,八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老么,可话到了嘴边也没敢吐出来。

“凯强,爸还想回去一次,看看你大哥,看看你大侄子英杰,你比他大几岁叻,七八岁吧?还有我的重孙浩浩,也该上学了。趁现在还能看得见,再回去走走。等到看不见了,那就没治了。你妈不在了,我只能靠你了!叫上一楠一起回。”君子健扬起瘦削的右手,颤抖不已,随之无力垂下。

“爸,你还想着回去,没看看自己身体能不能扛住?颤巍巍的,走起路来都让人担惊受怕。现在还是安心养病,按时吃药,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回去,叫上一楠也认认亲。”凯强哄着老爸,只要老爷子开心就行,最终什么时候能回去,谁能说得上来呢。

“最后一回了……”君子健喃喃说道,心有不甘,可一时回不去,他也无计可施。

“身体好了,想啥时回去都行,身体不好谁也帮不上你忙,好在现在是直通直达,不用转机转乘,来去都很方便。”凯强只好耐心宽慰,甚至不惜说一些善意的谎言。

“不可能有下一次了,只要这次能如愿以偿,我就心满意足了。爸老不中用了,现在全靠我小强了,你可要帮爸欸!”君子健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明显软懦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强势,或说一不二。

回到家里,君子健将手一扬,让凯强去忙自己的事。他要坐在沙发上,合上眼迷瞪一会儿,可思绪却像惊起的小鸟儿不肯回落,只顾朝上朝远处飞,想起那病牛,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他不由得哼笑一声,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这牛莫非就是自己的化身?在残阳下别无所求,一生唯在奉献,平日里任劳任怨,衰老时不辞羸病……志在亲朋……心系故乡……老君自言自语,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惊扰不到别人的。他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没想到自己还存这番境界这般精神这等品性,境界之不凡,精神之超拔,品性之高洁,至死没变。物我相通,以牛鉴人,可人之世俗慵懒顽劣祸事,岂是一头老黄牛所能涵盖?

见贤思齐的传统精神原本一以贯之,源远流长,只是到了近代日渐式微。鞭打快牛,让慢者惊慌。快牛之快在于不待扬鞭自奋蹄,在于自觉行动,而慢牛之慢却在于眼前鞭影一晃,虽不着身却也心惊肉跳,慌张不已,胡乱使力。快牛快要挣死了,慢牛还在优哉游哉地闲晃。慢牛深谙其道,鞭打的都是快牛,与其挨打,不如拖沓。枪打出头鸟,可对窝在巢里的却能百般包容。这是中国人的处世之道,行事的不二法则,喜欢比差不比优,将差的拉来垫背,将优的抛之脑后,不骑马不骑牛骑上毛驴居中游,闲哉乐哉,落个逍遥自在。既不愿出风头,也不想落话头,不超前不落后,不上不下,藏身里头也就平安无事了。君子健笑自身就有慢牛的习性,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全是中庸所致,也属常人心态。

一旦赢不了别人,输不起的便是自己,此时人就会自我安慰,以求精神上的胜利。钱夹丢了,再找也找不到,便忿忿不平心里诅咒,谁捡到够一辈子买药吃了。竞争上岗本是好事,能者上不能者下,可有人不是想着如何让自己上位,而是想方设法将旁人一脚踹下去,好少一个竞争对手。看人家喝牛奶吃面包,仅仅是个眼馋歆羡,倒也没什么,那是人之常情,可有人因馋生忿因羡致妒,堂而皇之地将人家牛奶打翻,振振有词,自己喝不上谁也别想喝,连一点博爱的精神都没有。只知内耗窝里斗,只知瞧见别人好自个不忿气。内耗的竞争机制,只会让人尽做一些无谓的牺牲。来点实实在在的物质奖励吧,让人人都有些盼头。但愿奖励快牛而不是鞭挞快牛,提携慢牛而不是包容慢牛,快牛遭了罪,只能让慢牛越发懈怠。老君又自比快牛,琢磨了好长时间,都没弄清自己到底是快牛还是慢牛。

慢牛窝出病来了,快牛心里也会吃力。困的时间长了,起来活动一下呗!老君想喊醒自己,下楼去院里坐坐。院墙被晚霞映红。他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际,残阳如血,蹲踞在远处的高楼上,灿烂辉煌。那也只是一刹那,夕阳西下,又灰蒙蒙一片。天体运行,强健有力,还是明日再会吧。与其为这落日叹息,还不如趁着日暮前行,赶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寻个合适的地点,仔细端详那即将到来的日出,看那万道金光托举的红日,一跃就跃上山巅,一晃就晃亮草原,一腾就腾活海面,一腾一跃间,天地大为改观,明净、祥和、高光。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这是先祖生前的殷勤期待哟,这是祖先之灵的域外助力啊。穿云破雾,是日月星辰的绝活儿,活儿之绝来自于日夜运转。天行健,人打拼!人自怨自艾,或一味畅想未来,只能消磨斗志,而埋头苦干步步推进,一定会强化信念,越出力越有干劲越有盼头。只说不干恐为侃头,只干不说才有盼头。当你还在为落日叹息,势必就要失去满天繁星了。人生一世,擦肩而过的东西实在太多,没必要个个留恋,过往不追,已失勿疚,抬头挺胸,只看脚下和前方,奋然前行,鞋底蹭过的路面,应有雪泥鸿爪。老君又放飞自我开始空想了,想到最后,免不了一声长叹,哎哟诶,年龄不饶人,身体不灵便,要想回乡戛戛乎难哉!

人老了就爱信马由缰胡思乱想。有时,他坐在藤椅上,能想整整一个晌午,不吃不喝不动。家人下班回来了,还以为他睡着了,待拿来小毛毯要给他覆上时,他会慢慢睁开眼说不用,闭目养神一会儿。闭目不假,可他哪是在养神?分明在劳神。神不守舍,思绪纷飞。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谁说不是呢?存在即合理,存在就是被感知,只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才会感知真正的幸福。不管人们愿不愿意相信,人都是为了想要的东西而存在。存在须要定位,人不可能脱离时空而肆意游荡。芸芸众生自有生就的位置,只要能各就其位就好,只要能相安无事就妙,不然鸠占鹊巢,或鹊占鸠巢都会出现一些不必要的混乱。可人类社会动不动就会突破这个自然界的规则,有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一味抢占公共资源,有人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谋其政也罢,只要不生踅事,可为什么偏要整出好多事端来,让身边人招架不住。有人挂着羊头卖狗肉,越俎代庖,是人却不干人事。社会需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像螺丝帽,拧紧可用,一旦闲置下来,就起不到任何作用,骤然成现世活宝,随之锈蚀劣汰,久而久之,幻化于无形,自生自灭湮没无闻了。

其实,每个螺丝帽都有自己配套的螺栓,螺栓太大螺丝帽就拧不上去,螺栓太小螺丝帽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当然方枘圆凿不好,格格不入,套不上去,只有形状一致大小合适,才能拧紧箍牢。岗位若是螺母,人便是螺栓;人要是螺母,岗位就变成了机械装置,只要配合默契,人人都能发挥各自的作用,甚至激发潜力。老君笑自己,一辈子将这类话反复用于不同的地方,既能类比婚姻家庭,又能设喻工作岗位。胡思乱想之际,又想到毛遂自荐,锥处囊中,其末毕现,想不脱颖而出都难;若将其置于杂草乱石中,任它如何尖锐,也会被埋没,甚至锈迹斑斑失却先前的光鲜,前程尽毁出路全无。做人还是要本分实在点,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使做敲钟和尚也应兢慎勤勉,不应大而化之,不光要敲,还要按时按点去敲,并敲得足够响,当然一味好大喜功不成,守株待兔也不好,得尽力付出,用心去感受这收获的快乐。

芸芸众生都是鲜活的生命,而每一个生命都得经历出生入死的过程。有生必有死,九九归一,死亡是铁门槛,不管是谁都逾越不了。生死两重天,不可等量齐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死从来都是两码事。生是相对的生,死是绝对的死。生能改变生的景观,死却是一了百了。生能造就死的不朽和哀荣,而死常常泯灭生的意义与希望。生死之间从来都是单线挺进,根本没有回头路,想死而复生绝对不可能。生命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为了生存就得放弃优越的生活,而为了优越的生活就得保障起码的生存。老君嘴角不由得生出一丝笑意,笑自己在胡拉乱扯。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无论你渴不渴都得喝水,无论你饿不饿都得吞食。可淡水与食物不会凭空飞来,牛奶与面包需要努力才能获取,没有付出就别享受,就是付出了也未必人人能享受到,鸡飞蛋打的事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颗粒无收的场景不是没见过。少壮未尝不努力,老大犹自徒伤悲,现实之惨烈,岂能坐视不管?生存之艰难,你可能会感同身受叫苦连连;生存之调节,你或许手足无措一帽子乌黑;生存之意义,你不明就里,也说不上子丑寅卯来。老了,老了就要说老了的话。身已至此,情何以堪?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是主动去吃,就是被动被吃。可吃又作何解?君子健绞尽脑汁去想,吃就是连续不断吞食、咀嚼、下咽的功夫,看似肚子饿,却让嘴不停开合,嘴在沾光歆享,嘴再滋润也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生存。先填饱肚子呗,有了体力再慢慢思忖,一步一步来。操之过急,只会让人头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自然会闯出一条路子来。可现实是,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个问题又会接踵而至,常让人顾此失彼,按下葫芦起了瓢。他笑自己老了还不服输,还漫无边际地想入非非。

古往今来,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层出不穷的悲欢离合,永不停歇的打打杀杀,实难搞清的风起云涌,莫不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究其原因,还不是为了这条小命,需要生存,也必须生存。生存有苦,生存有累,不苦不累,何以让生命卓绝挺立起来?上帝造人就是这样,让人还是赤子时就眉头紧锁,拳头紧握,小嘴怒张,随之一声呐喊,便堂皇地降临人间。一心想出人头地,一味要巧取豪夺,当真正在人世间走完这一遭之后,精气神瞬间散逸,身子骨立刻松弛,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摊开了,表明自己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卑微还是高贵,都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反复琢磨才知道,天堂不需要尘世的东西,只需袅袅上升的灵魂,灵归其位,魂归其宅,天地相应,无极而乐。

早年退守台湾的老兵,走的走,散的散,能活到现在的,都垂垂老矣。海峡两岸互通消息后,君子健曾八次返乡,因接济亲朋而生诸多事端,三个弟弟争多论少不佮人,当然有基础原因,只是他的出现让矛盾激化。都是穷怕了!他惆怅忧伤。最后一次回去,他没能踏进君家大门,让一路相携跟随的妻儿蒙羞。叶落归根,人老返乡,本是生生不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则,谁知在这骊山脚下古老的凤岭村大打折扣,这令君老先生一直愧疚难安。他不止一次地背过人哀叹,国门好入,家门难进啊。

他本想借那次大陆之行,为自己的返乡历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算九九归一不忘根本。那是他第八次返乡。他兴冲冲地领着老伴和小儿漂洋过海回内地,准备认祖归宗祭拜爹娘,谁知刚下了飞机就被外甥女婿同定邦拦住,借口村道泥泞村里进不去,让他一行三人暂去临潼县城子玉妹妹家。后来他背过人打听,才知三个弟弟生事闹掰了,他成了祸事模子,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妻儿跟在身后,这如何是好?好在几天后,他虚晃一枪说去西安游玩,才瞒过妹妹一家老小,租车去了凤岭村,一家三口待车上在村里悄悄兜了一圈,最后上了乱坟岗。三个弟弟装着毫不知情无人闪面,老君哄老伴,说三家人都外出打工了,几千里路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就不告知了,免得耽搁行程。郑茵将信将疑,可凯强不信,叔叔在外打工,堂兄弟呢,难道都跟着去了?老君没有明说,她娘俩也不敢问,问了就是事啊。那次从大陆回台后,老君就一病不起,妻儿老小担心不已。直到老伴过世,他才强打起精神,自己照顾自己,慢慢缓过神来。恍惚之间,他能断断续续忆起人生无数片断。听到街坊邻居麻将声声,君子健就忍不住回头瞥上一眼,瞥后心里就难受,以至于好长时间,他动不动以耄耋老人的身份告诫几个儿女,打麻将不好,从小的方面说是蹉跎岁月糟蹋人生,从大的方面论那是与邻为壑祸国殃民。对此他一辈子看不惯,儿女也不热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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