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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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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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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十章

那年香港顺利回归,百年盛事,普天同庆。从天安门广场到黄浦江畔,从北国雪野到江南水乡,从巍巍秦岭到海峡对岸,人们奔走相告,笑脸如礼花灿烂,激情似彩旗飘扬,不是节日胜似节日。曾几何时,国人便以第一自居,秦始皇筑起了令人咂舌的万里长城,唐长安乃繁花似锦的国际贸易中心,成吉思汗横扫亚欧大陆的壮志雄风……可这一切的一切,不知何时被定格在历史画廊中,成为水中月镜中花,让身处台岛的人愈看愈迷离,越瞧越久远。现在好了,过往的感觉找到了,岛民也不必沮丧气馁,大可像内地人一样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迈向新千年!香港顺利回归,意味着澳门即将踏上回归的征程,而台岛扑向母亲的怀抱也指日可待!

“七月一日,收复香港了。在港督府上空飘扬了一百多年的米字旗终于降落,取而代之的是红艳艳的旗帜,无论是纯五星图案,还是带紫荆花的,都已表明香港主权重新回到我们国人手里!”王国梁碰见君子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人人见面谈港澳,香港回归是人间大事。要不了几年,大陆也把咱统一了,回去不就更方便?”

“你想得美!可这还不知要等到驴年马月!两岸高层到现在还没正式接触呢。”君子健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谁能说准,在这有生之年,他已不抱多大希望。

“‘一国两制,港人治港’,挺时髦的,啥意思么?”王国梁平日对时事不大关心,一听这还真有些抓心,一时之间也捣弄不清。

“顾名思义,‘一国’就是一个国家,一个中国呗,‘两制’就是两种制度,大陆实行社会主义制度,香港还延续资本主义制度,中央政府只是宏观把控,不过多干预,香港人治理香港,有很大的自主自治权。”君子健爱看报,对两岸间的事自然多些了解,能说出子丑寅卯来。

“还不如推倒了重建,免得政令不一,日后滋生事端。”王国梁说话直来直去,不考虑后果,只图一时快意。

“香港长期繁荣,有赖于它多元文化的特色,为了保持香港长期繁荣稳定,大陆政府确实做了很大的让步。这一国两制绝对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创举。大人物自有大想法大作为。仁者献仁,智者献智,人人都尽一份力,我们大中国就会强大鼎盛。我们这边也要认可,不能一味抵制,推历史倒车。”君子健谈了自己的看法,觉得这政策好,一定会收到应有的效果。

“有人崇洋媚外,一听说要回归,香港都不敢待了,要跑英美去,做洋人的孝子贤孙,英美是他爹,英美是他娘。我一时想象不来,大陆政府真的有那么恐怖么?”王国梁瘦马拉杆的,都能被风吹到天上去,可说话自带狠劲儿。

“我看未必。一季过去了,一切都好好的,并没多大变化。要说变化的话,中国人士气更高涨了,街市上的红旗更多了,有五星的,有紫荆花的,香港都成了红色的海洋,铺天盖地。”君子健联想到电视上的画面,内心一阵激动。

“还有人不信,总怕自己的财产被共产被充公。”王国梁后半生困居台岛,栖身宝藏岩,生活很不如意,暗想倘若天下财物被共产重新分配,或许自己还能沾点光。

“怎么可能呢?私有财物还归私人所有。你那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君子健没想到老朋友的思想还停留在半个世纪以前,没多大质的改变。

“有人注销了中国国籍,加入英国国籍,恨不得给他老祖宗也贴上英国标签。”王国梁忿忿不平,“认贼作父,只是名义上的贼子,绝不是真正的贼子,谁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祖先或血统。”

“你还说那呢,有个家伙在电视节目上还声称下辈子投胎到英国去,哪怕做人家屙出的屎上的苍蝇,也不愿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不是撸他爸妈的脸么?辱没祖宗。对先人不敬,那是野蛮缺德的表现。”君子健对这种人历来不齿,没有孝悌之义的人猪狗不如。

“野蛮缺德?”王国梁还是没想没明白,寻思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啥时都想认贼作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说明啥问题?”

“还不是长期被奴役的结果。”君子健随声应道,“已经奴化了,就像摇尾乞怜的狗,见了别人沿路丢下的骨头,立马就跟人跑了。”

“狗……骨头……长期被奴役?”王国梁愣了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嘴微微张着一时没合上。

“你不知道什么是文化侵略?看看台湾的变迁,你就明白了。台湾被日本统治了几十年,能说日语的人好像就高人一等。民进党,民主进步党,叫得好听,可带有亲日倾向,一直叫板大陆。”君子健想到执政党过于孱弱,不免忧虑。

“要是民进党执政就麻烦了,咱不能投它的票,到时选举就把它选掉,千万不敢让民进党执政,啥玩意嘛。”王国梁说了大实话,没一点虚妄。

“民进党盯着国民党,暗中夺权,有星火燎原之势,哪能挡得住呢。”君子健知道趋势发展越来越不利于国民党。

“有咱这么多的票友还不够么?”王国梁大吃一惊,“难道要变天了么?”

“大几率。就怕咱这些老家伙心灰意冷不愿参政,年轻人好像都被人家蛊惑利用了。”君子健感到痛心,“连我小儿子都不看重咱这国民党。”

“是么?年轻人可塑性很强,随时也会扭转。我一听岩里佐男的名字,心里就作呕,蒋经国咋选了这样一个忘本的接班人,也没查查他的历史,他的出身,他的祖宗八代?明明历史不清,还……”王国梁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查了顶屁用。现在讲民主……”君子健还想说什么,可看看周围怪异的眼光,便打住了,有些话只能闷在肚里,有些事只能烂在心头。

“再讲民主也不能让变异了的人领导我们啊!”王国梁义愤填膺,气场在延伸,不少路人驻足看他,人气瞬间高涨。

“那人家就是要领导你,你还咋呀?当了一届最高领导人还不走人,还要连任,你能挡住?不把国民党整垮才怪呢!”君子健指出问题实质之所在,这些当权者不是在造福岛民,而是在乱政祸台。

“说的也是。国民党越来越丧失民心了,说的送我们回家,眼看半个世纪过去了,还兑现不了当初的承诺。咱是荣民,跟的是国民党,大选时肯定投国民党的票。只是执政了千万不要让我们这些老兵客死在这儿!”王国梁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没多少奢望,只想踏上坦途回故乡。

“那边没亲戚了,回不回去也不紧要了。省些钱,吃好喝好,比啥都强,多活一年是一年。你说呢?”君子健知道返乡不易,忙宽解老王,“有尺水行尺船,别贪大求洋,尽想些不切实际的事,那是白日做梦。现实生存容不得我们胡思乱想。其实,谁都会想,一碰到现实就拜拜了。别眼红别人回去,回去也是遭罪。”

“我看你精气神蛮好的,身体还不错,脸上也没有多少老年斑,不像年迈的人,还能回去几回呢。我不比你,你那边还有儿子弟弟妹妹一大家人,回去还要落脚的地方。”王国梁羡慕不已。

“身体凑活着,还行。”君子健将心里的苦水独自吞下,从不向外人道,包括这些好友,稍作停顿又问,“两岸真的统一了,你回不回?”

“回么!”王国梁说完叹了一口气,低头暗骂自己嘴匠,有经济实力么,抬脚动手都需要钱。

“到了那时你能走得动么?”君子健一直以为无论做啥事都宜早不宜迟,机会不是等来的,是争取来的,是创造出来的。

“走不动了那就爬呗,爬不动了那就滚呗,连爬带滚,还不行么?”王国梁无比现实,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到啥时候说啥时候的事。

“现在也能回啊,你为什么不申请?”君子健一直憎其安于现状,对啥都不争不抢。

“手里没铜欸!政府也不帮衬。”王国梁终于道出问题关键之所在。

“政府帮衬也不帮衬像你这样的人!”君子健说了一句狠话,平时顾及面子,都是让着朋友,今日不让了。

“那是为啥?”王国梁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没听明白,猛抬头逼视对方。

“你不争取,你没打算,你不行动,谁会帮你?回头想想也是。一个大男人,没疼没灾,四肢健全,还要政府接济,羞不羞?不会自力更生?不会用双手养活自己?不会多攒点钱回家?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你是得过且过,自我放逐,把自己当羊放了!”君子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

“没手艺,哪能找下工作!不是没找,找了多年灰心了!轻松活都要技术干不了,重活全凭力气又拿不动,不服老不行啊。七十出头的人了,还想什么?”王国梁一脸苦相,自己耽搁了,也怨不得别人。

“醒悟迟了!姜子牙八十出山,你才多大?绝对没八十!心态老了,那就没办法了,谁也帮不了你。你就住在宝藏岩等死呗!等化成灰封到罐里,我带你回去。就这还要提前写明送到哪儿?不然大陆那么大,也不会让你随便安放或掩埋的!”君子健没想到自己今日说话怎么这样尖酸刻薄,平日可不是这样的啊。

任凭君子健怎样说,王国梁的脑子还是滴水不进油盐不沾。见气氛有些尴尬怪异,王国梁率先打破沉默:“不管你怎么说我,我都认了,也不和你急。只想问问,你回去几回了?”

“至少四回了,第一次回去归心似箭,那是八八年九月份,认祖归宗;时隔两年多,九一年清明前后,给爹娘立碑修坟;九三年十月还回去了一次,为大陆老伴上坟;九六年参加兰姐三周年祭,事后拜见康长官……”君子健历数往事,清晰如昨。

“你每次回去都有借口,都有正经事要办,你的事也是多欸!”王国梁看了一眼老伙计,“我真是服了你了,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去,还乐呵呵的!”

“不服行么?不找个借口,能觍着脸皮回去么?人么,不可能在真空生活,得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更不想让村里人背后骂我。”君子健只想尽点力,好让子侄孙辈奋然前行不甘沉寂,不屈服于命运。

“你有亲人,你也有心,回去自然理直气壮,旁人也不会有什么说辞,可我……唉!”王国梁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闭合双眼,并随着喉结上下起伏而咽下口水。

“人情一张网,你不来他不往,关系自然就断了,人情自然也就没了。该走动还得走动,别一天到晚窝曲家里。”君子健还在试图说服老伙计。

“我就是个流浪汉,流浪到天边,现在困守孤岛,硬胳膊硬腿的,回不去了。”王国梁早已泯灭了心底想回家的梦,“困死宝藏岩,还不连累谁。”

“让人咋说你呢!大陆与台湾敌对这么多年,戒严时千方百计想回去,现在解除戒严令了,一切看好,你却打起退堂鼓,越来越少了回家的勇气。”君子健了解老朋友的处境,可又能如何。

“抬脚动手都要钱,没办法呀!谁不想回去!我不比你,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自个不够,儿女来凑。”王国梁还在为自己找借口。

“都是奋斗来的,你当那钱是大风刮来的……”君子健不想将难听的话说出来,怕伤了和气,又改口道,“大陆与台湾好比大哥与小弟,虽是一母所生,可脾性截然不同,老大担责稳重,小弟调皮淘气。”

“说的是大强小强吧?”王国梁嘿嘿一笑,忙转移话题,他不想在回与不回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他没这方面的底气。

“我这两儿子还真是这样,一个比一个要大近两轮。”君子健一提到儿子就来了精神,神色柔和许多,“要大二十来岁,不可思议吧?”

“你看看一提两个儿子多兴奋!有女还一窝呢!”王国梁啧啧赞叹,“你这是弹无虚发,个个都能开花坐果。”

君子健只是笑,没再接那话头,心想老王无儿无女孤苦一生,和谁比都不能和他比,比的话会让他无地自容而恼了自己,人还是要留点口德,得饶人处且饶人。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以前年年还照几张相,放在一起,目测自己如何老去,现在没那心思了,觉得照相照得自己越来越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越来越没样子了,沧桑糟朽。”王国梁抹了抹新生的胡髭,平日还算爱整洁的人,胡子天天在刮,像是例行公事,衣服少色却也干净合身。

“年轻时有年轻时的光彩,年长有年长的丰韵,年老有年老的睿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总比将来年轻,将来肯定比现在衰朽,花间留晚照,人重夕阳红,将来再看现在的照片,一定会大发感慨的。”君子健说到这,觉得自己像个哲人,不免得意,“只要细细思量,还确实如此,现在总比将来年轻,人都是慢慢变老的,心态再年轻,身体不饶人,机能在减退。年轻时只要我们明白自己有一天也会变老,到老时只要我们还记得自己也曾年轻过,这就足够了。任何人对位置的占据都是一时的,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拱手让出。是萝卜就得占个坑儿来生长,且当且仅当只占那一个坑儿,最终结果,不是拔出萝卜空个坑儿,就是烂在地里还原那个坑儿,任何萝卜都不可能永远占住那坑不放。你说呢?”

“那咱的坑儿在哪儿?总不会永远杵在这孤岛上?”王国梁一想到将来就有些后怕,“一辈子眼看过去了,还心有不甘,还想……还想推倒了重来,……不说了,不说了,都是非分之想,想法子给自己套笼头呢。”

“哦?总算想明白了。别给自己挽花子了!年轻人有点野心并不怕,跌倒了还有爬起来重整的机会,撞到南墙不回头,还会凿洞越墙而过,到那时看到的将是另一番光景。老年之所以可悲,不在于身体衰弱,而在于野心不减,就像西方神话里的西西里弗,终日在推巨石上山,推而复坠,坠而复推,弄得自己身心疲惫,还不束手止损让给别人,非要将那事梗在那儿变通不得。愚公精神可嘉,可愚公子孙不答应了,谁愿继承他的家业。怪谁呢?该退下来就要退下来,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该让贤就得让贤,让贤是明智的抉择,来不得半点马虎。你说呢?不承认老不中用都不由你了。你想想是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赴死沙滩上,都是前赴后继的结果,都是取而代之的结局。”君子健能说会道,在朋友间无人不知。

“只是结局不同欸,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王国梁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一生太不如意了,就像破车丢到雨地里,只是遭一个劲地淋,淋到衰朽,淋到无常,淋到形销踪灭。

“那你没想想到底是啥原因?我想了一辈子,总算想明白了,大抵凡人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并不是我们做事不认真或下不了苦,而是由于我们过于谨小慎微,什么都想做好,什么都不想耽搁,结果琐事耗去我们大半精力,特别重要的事情却不得不推后处理,于是就成了这样,小事全做了,而且做得非常好,可大事荒废了,无暇顾及。你说对不对?”君子健今年至关重要的事就是养好身子,隔三差五归去来,泽被族人,福报两岸。

“有道理。”王国梁听得很认真,觉得老君不只是说别人,更像是说自己。

“人做事应该有个轻重缓急,有所为有所不为,精力毕竟有限,在这一方面透支了,在另一方面就要获得补偿,否则的话儿,朝不保夕,天也不假以年。枪手最了解其中的道理,要想弹无虚发百步穿杨,就要将精气神聚到一点上,不然咋能命中目标?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莫不如此,就像水这儿滴一点那儿滴一点,纵然滴上千百万年也别想滴穿那石头,说不定还没用功发力石头早已风化,连目标也荡然无存了。更像绳锯这儿锯一下那儿锯一下,纵然锯上好长时间也别想锯断木头,说不定木头原样未变绳锯早已绷断朽烂,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了……”君子健看的书多,又能融会贯通,领会精神实质,不拘不纵,自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海阔天空。

“的确如此。”王国梁不无感慨,可他是茶壶煮饺子,有嘴道不出。他知道阅历本身就是一种彻骨切肤的精神财富。

“干大事的人,就要心无旁骛毕其功于一役,痴心于事,专注于事,聚力于事,像我们老陕人说的,不撒绵绵土,不分散精力,这样就会迫使天随人愿,无往而不胜。遗憾的是,这个道理我们觉悟太晚了。”君子健自有一套说辞,颇能左右旁人的想法。

“晚也不晚,譬如返乡,原本异常艰难的事,一旦付诸行动,不也来去自如了么?老君你说呢,你最有发言权。”王国梁跃跃欲试,就想知道回家的路数,可听了好多遍,还是跟鱼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过后磨磨唧唧,依然下不了势。

“那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变通途。现在我要回的话背起行囊就能回,只要腰里有铜就行,别绊搭到路上。”君子健说这话时已没有任何作难的神色,他早已成了人生最大的赢家。

善待家人、朋友,是君子健一贯做人的准则,推而广之,便是善待天地万物,包括自身。他觉得这是每个人应持的心性。暴殄天物势必损毁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残害同类势必灭绝人们与生俱来的良善,而自暴自弃更是消磨斗志、沉沦精神、肆虐肉体的不二途径。他一直在想,纵然我们不能对所有人即时行善,却也可以随时表达善意,不敌视,不意淫。以恶报善那是残忍,以恶报恶纯属报复,以善报恶那是宽容,以善报善绝对圣明。善待对手就是宽厚,虐杀良善便是残暴。睚眦必报要不得,将心比心善必存。

老君想,现在不少年轻人善待自己的父母家人都不成问题,可善待配偶的父母家人就大打折扣了,美其名曰亲疏远近内外有别。殊不知正是这一点慢慢拉远了夫妻之间的距离,使其滋生嫌隙龃龉,到头来不是同床异梦,就是各奔东西。越是配偶的父母家人,我们越要热情周到待之,两姓一家人嘛。自己的父母兄弟更不能冷落,看似平常真情在,亲不见外。和睦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和的家庭各有各的别扭因素。家和万事兴,不和就会埋下祸起萧墙的种子,就会引燃分崩离析的药引,随之轰的一声,整个家族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能善待别人,却不能善待自己,特别苛己。小病扛着,大病酿着,忙里忙外,日夜奔波,透支着生命,当真的卧病在床就悔之晚矣,健康和生命一样,都是单行道,常常有去无回不可逆转。人到中年就要好好保养身体,按时检修,不可打马虎眼,或依然故我,得过且过,哄骗自己,而往往哄骗一时会害惨一世。在健康问题上,谁都救不了你,只有你才能拯救自己。生活悠着点儿,不要太苦太累,不要盲目跟风,喝什么酒,抽什么烟,打什么麻将。善待自己,也就是善待家人。身体棒棒的,无病一身轻,平平安安驶向彼岸,少给子女亲朋添堵添乱。可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忙得不着家,君子健心里不免生出一些酸楚。再忙再累,都要让人有个喘息的机会。一味地绷紧弦,弦就会老化,失去弹性而容易绷断。得提醒孩子们注意身体了,钱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钱了慢慢挣,有钱了消停花,不必钻在钱眼里让自己身心疲惫焦头烂额。

人应省点心简单生活,他想年轻时在外打拼那是必须的,年纪大了身体要紧,不敢有个磕磕绊绊。适度竞争也是可以的,但绝不能盲目攀比,你不能拿自己的短板去和别人较劲,较来较去只会把自己的韧劲儿较没了,而把别人的拼劲儿较得更猛。就像树上的果子,不一定非要挂到最高枝头才能熟透,在不同位置可以得到不同的光照,到头来一样会毓结灵秀,籽实饱满,果优肉厚。上苍对待芸芸众生都是公平的,日无私照,雨无私洒,风无私拂,莫不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即是一胞多胎,也是不同的个体,上苍待谁都不薄,都会留你一亩二分地,这就看你如何经管务弄,务弄好了就有大收获,务弄不好就可能颗粒无收,甚至尽生杂草,将原有的肥力地气逐渐耗尽,说不定还要搭上你一世的光阴。

那年双十节,君凯强大婚。这对君子健来说算是又办了一件大事。此事办完,身为人父的他也就心地坦然了。其余事务,他大可撒手不管,或视而不见,或听而不闻。年轻人婚事新办,不收礼不待客不举行仪式,只让双方家长酒店聚餐,彼此相认,次日便旅游结婚,去“新马泰”兜风观光半月有余。老君提供资金。亲家公亲家母也乐意将女儿托付君家,你情我愿,真诚相待。

有一天,凯强冷不丁冒出一句,说他两三年返乡一次未免太勤了,钱都花到了路上,自己也没逛多少地方,有些不值。

“咋啦?嫌我花你钱了?刚娶了媳妇就教训起你老爸来了。”君子健和他这个小儿子脾性相投,话也说得来,继承君家衣钵非凯强莫属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那点小钱你还能看得上,要的话双手奉上。”凯强笑嘻嘻的,双手摊开并在一起,呈出捧的动作。

“哎哟,还这么大度耶!”君子健有意逗着儿子,“就看你媳妇答应不答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别糊弄我。我可不愿让玉英心生芥蒂。”

“玉英是明事理的人,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再说了你还是我爸,我不帮你看还有谁帮你?”凯强向着新媳妇说话,而玉英在饭厅里帮婆婆收拾案上的东西,听后心里乐滋滋的,也不插言。

“女多不顶一个儿欸!”君子健伸出食指眼前晃了晃,接着话锋一转,突袭一句,“说得好听,咋不见你行动?”

“好好好,让我在身上搜刮一下,搜出来了全给你。”凯强装模作样地扭动身子,手伸进西服里兜,掏了两张毛票出来,“可怜吧?就剩这两张毛票了,要是不嫌少的话全拿去,我也不是不舍得。”

“两张就两张,快贡献出来。钱再小也是钱啊,还能卖两个包子,再说啦,都是积少成多的,我也多少不论,拿来!”君子健倾身弯腰伸手佯装去夺。

“这你都能看上?!太惊悚了吧?”凯强连忙缩手将钱又装了回去,“我才不能上你的当儿,还是装在自己包包实在,用起来方便。”

“一点都不心诚。都说过了,钱再小也是钱啊,钱多不咬,债多不愁。”君子健笑着打趣,“我可积少成多啊。”

“爸欸,我知道了,你是想借不还。”凯强竖起食指指向老爸,“我才不上你当呢!”

“儿子孝敬老子,那钱还用还么?”君子健取笑儿子,“养活一整算白养了。”

“也不算白养,至少还可以逗你说说话。依你这么说,那我可不敢给你了,我就这几张小票。”凯强噘起嘴有些舍不得,“来之不易啊。”

“心疼了?舍不得了?养了你这个白眼狼。”老君笑骂儿子,也是穷开心。

“白眼狼就白眼狼,帅吧?”凯强抖了抖藏青暗格西服,“啥时想要钱,说声我给你,只要我力所能及。不和你磨叽了,提个醒,别累着了,回老家也得悠着点。”

“爸也想活得轻松闲适一些,可心里总是割舍不下,老想回去转转看看,和老家人唠嗑唠嗑,不然晚上睡不好觉。要是一时兴起,我就会收拾行李回老家去,不再征求你们的意见。”君子健撩拨儿子,看他愿不愿意跟随。

“遇事别钻牛角尖,越是想得复杂,越让人心烦意乱,越是棘手难办。大妈不在了,你难受;桐桐不在了,你纠结;恩公老迈,你担心。本是一句话的事,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却跑前跑后,人不劳累才怪呢。有的事需简单处理,别弄得太复杂,事事亲为就太劳人了!”凯强劝说,心想自己才不会去凑这热闹。

“爸也知道。可在许多情况下,不是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的,由事不由人。关系也有个亲疏远近,能不回去就不回去,这我知道。可有些事,你不去做,心里就不安啊。哪怕多跑一趟,多花点钱,多折腾一回自己,也认了,只要能换个心安理得不被人戳脊梁骨就成。有时置身事外未必就是好事啊!”君子健有苦衷要向人诉说,有心结要找人来解。

“都纠结不下,那就太难为自己了,你当你是哪吒,有什么三头六臂,你当你是孙猴子,有什么分身术,或……”凯强顿感无力说服老爸,泄了气儿,只好随他意儿了。

“或一个跟头就能翻上十万八千里,说回去就能回去?”君子健抢先一步说出儿子要说的话,真要有孙猴子那本领,他才不会忙着归去,或列什么可行计划,大不了意到脚随腾空而去。

“爸耶,你就知道我要说那!秦国吞并六国,联军太强大了,秦人一看硬拼不成难以抵御,便改变战略战术,实施远交近攻,逐一瓦解各个击破,天下还不照样尽收囊中?可非要吊在一颗树上,十有八九会自挂的。直线不行,那就迂回前进,何必撞南墙填沟壑呢?”凯强引经据典,学以致用,深得老君真传。

“哎哟哟,文绉绉的,给老爸讲起历史来了。我知道最笨的方法才是最简单的方法,要么置身事外,要么置之不理,可老爸做不到。只要条件允许,再作难,爸依然要回的。这你就不用说了,爸自有分寸。”

君子健还真的心有不甘,觉得人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尽早知道自己的社会角色,明确定位,这将决定人的生存价值及其成就。陶渊明归去来兮,不以心为形役,不为五斗米折腰,解甲归田,及时逃离官场,让个性得以自由舒展,从而夯实了他作为田园诗人的根基。大才子叶公超,年纪轻轻已名满天下,三十出头就积极撰文评价已故的鲁迅,认为其成就超过他的好友胡适和徐志摩。胡适得知后,对叶公超表示严重不满,说什么鲁迅生前吐痰都不会吐在你头上,你为什么还写那么长的文章捧他。可叶公超认为,人归人,文章归文章,不能因人废言而否定其文学成就。这就是叶公超,人格独立而有主见,照此发展下去,本可在文学上大有作为,谁知历史却和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让他不明不白地做了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外交没弄好,文学也不怎么样,以致晚景凄凉,抑郁而死,谢世前似乎悟出了人生真谛,以为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唱歌的人,一类是数数的人,各司其职各执其事就好了,让唱歌的去数数,或让数数的去唱歌,都不见得是好事。

叶先生奔赴天国十多年了,老君还惋惜不已,心有戚戚焉,又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花不发是没栽到地方,柳成荫是歪打正着,要栽就要适得其时,要插就要恰入其缝,只需假以时日,定会一天一个样,欣欣向荣都不在话下。当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常理,你种的是瓜绝对捡不来豆,同样的道理,你种的是豆也不要异想天开能获取什么瓜。嫁接不当,可能什么都不是。瞿秋白也是如此,按禀性才气更适宜当文人,时代却将他推上政治舞台,让他不尴不尬,如流星一样陨灭,临终醒悟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误会。文人下海了,熙熙攘攘,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哪来心思精力潜心著述?美其名曰兼而顾之,能顾得过来么?人生苦短,精力有限,顾此必然失彼,倘若平均使力,就不可能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了。人这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让后人记住就足够了,何必到处撒种来求满地开花呢?人这一辈子还不都是这样过了么?想得太多,势必会阻碍自己前行的步伐。还是珍惜眼前生活,好好对待家人吧。

暮色渐起,华灯初放。君子健习惯性地唤上老伴沿街漫步,后来去了离家最近的那个公园。一路相伴,默默无语两心知。避开人流,老两口踩着青石小径漫无目的地前行。路两旁是苍松翠竹,举目四望,天淡得近乎无色,树绿得近乎无痕,水清得可辨游鱼细石,地灯辉映下的小草沾惹了水汽,青翠欲滴,可洗五脏六腑。老君早已将尘世的喧嚣驱逐出境,心地坦荡,静得可让闲鹤幽燕栖息。他俩循着缓坡拾级而上,登上最高处,感受习习凉风。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苍松翠竹真佳客,明月清风是古人。这些今古联语,总是让老君心旌摇荡,好似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心底清明透亮。他觉得有趣便说于夫人,而郑茵只是听,时不时报以会心的微笑。她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历来如此。从广场那边传来舞曲的节奏,款款作响。

君子健问郑茵,看景不如听景,你知道为啥?只因风景太近而耽搁了人们的游兴。距离会产生美,没距离了也就没想象了,因直观可触而失去了幻化虚拟的可能。

郑茵自有感悟,她以为至关重要的一点,男人没能说出来,那就是观景犹如照相,不分好歹尽收眼底,结果鲜花被野草遮掩,顽石渣土裸露一边,犹如鲜花插在牛粪上,美景自然就凸显不出来了,牛粪的味道会影响人的意兴。

说的也不无道理,没过滤就显得芜杂而不纯粹,就像贾琏这好色之徒,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搂,结果冷落了枕边王熙凤这大美人。君子健说这话时,还瞧瞧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声音便提高了不少,胳膊肘有意无意撞向老伴的腰。

你肚子里咋有那么多的酸水水呢?郑茵笑了,只顾打趣,别吃着碗里还瞧着锅里,七老八十了还春心萌动,一旦荡漾开来,涟漪就会越漾越远,消失于外海,再也寻不回来。

说明咱身板硬朗宝刀不老欸,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君子健脱口而出,随即又问,你记不记得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那句话,任凭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

这些令人耳红心热的句子,郑茵是知道的,小青年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时最爱说的话语,现在从老头子口里蹦出,她心里莫名感动,暗自轻唤,老伴嘞,这比海誓山盟还要靠谱,这比海枯石烂还要养心。

你看这花树漂亮不?常人心中的风景都在千里之外,而诗人的风景就在自己身边,一枚星子、一抹流云、一汪清水、一块青石、一绺青丝、一瞥红颜,无不是风景,就看远道而来的游客有没有发现美的眼光,有没有欣赏它的情致。君子健心思细腻,触觉敏锐,看法独到,又会说,又能描述出来。

老头子嘞,没办法,你是文人的才气车夫的命。郑茵不由慨叹,她只是点到即止,也不想拓展,怕打击了男人的游兴。

开车是用来养家糊口,诗意是用来美化生活,要想提升生活品位还得来点精神的,比如记下感悟,即使片言只语,也会让自己感动一番的,多少年后再次看到,人会不会又兴奋起来?有句话说得好,天生不爱由人管,无牵无挂走天涯,如行云流水,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你说妙不妙呢?莫非说的就是咱俩?言毕,老君轻拽老伴的袖子。

或许呗,郑茵的脑子僵化了,思维还停在相伴走天涯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找个地方坐会儿,老君提议,目光四处游弋,开始寻找能坐的地方。

郑茵愣了一下,很快清醒过来,举手指向眼前那高处,上边有石阶,少人僻静还凉快。

老头子调皮地来了一句官话,悉听遵命,接着又道,太太说话要听得,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花钱要舍得,太太生日要记得……是不是新三从四德?扣在老爷子头上,老爷子可就叫苦不迭了!稍不听话就念紧箍咒,是孙悟空都受不了,何况世间我等凡夫俗子?

别摆亏欠了!快上,再剩几个台阶了。郑茵转身伸手想拉他一把,他却没伸出手,还驻足做马步状,双手搭在膝盖上。

一路说着便到了最高处,君子健从兜里取出两张广告彩页,摊开铺在石阶上,两人顺势坐了下去。他瞧瞧四周,万家灯火,星光灿烂,又看山上云,孤云出岫,去留无意,又看天上月,明月升空了,跟人何干?世人谁不向往这种境界,率性而为,成自由人,却没想到岫赖的是山洞,跃出山洞便成孤云,就漂泊无依了。朗月虽明,需悬空中,不然仰望何以见得?万物一样,只要逃不出时空的包围,就要受时空限制。人除了受时空拘囿,还受社会约束,要想超然,谈何容易?只有顺应自然适应社会,才能保身全生养亲尽年。人犟不过时代,离不开社会。时代社会就是人所处的时空,似滚滚洪流,裹挟着泥沙向前,而人只是其中的沙粒,连泥巴都不是,微乎其微,大可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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