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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君子健帮长官送几位藏族朋友去机场，只听他们嘴里反复念叨同样的词句，始终纳闷，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啊，人家回应在念“唵嘛呢叭咪吽”，说这是他们一生都在信奉的六字真经，改用汉语就是希望天下苍生不再受苦，各享其乐，各遂其愿。在返回的路上，他碰见福州籍的朋友阿祥，打声招呼，见顺路捎上一程。一番交谈，方知阿祥两年前被最高情治部门相中，经百般游说，让去对岸刺探消息，那边自有人接应，又不是杀人放火，回来还重重有赏。阿祥说这么好的差事，怎会不去呢，再说他实在太想家了，就想回去看看，苦于没有门路，这样一说一拍即合。最终啥情况，君子健也不便问长官。现在阿祥在车上，忍不住告诉子健，他们一行三人先是被快艇送往公海，接着对岸有条渔船接应，又驶了两个小时，来到一处悬崖下，上边挂着一条粗绳，抓住粗绳攀爬上岸。
阿祥说他上了岸心里很不好受，怕这样回去连累家人，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纵然出事也无所谓，可家里人呢？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他们很快被带进一片林地，约好返回的时间地点后，各自散去。接他的人叫老鬼，是姓“鬼”还是绰号，他不知道，也不便打听。老鬼塞给他一封信，厚厚的，说里面是全国通用粮票和人民币，还有纪念章，是毛泽东的头像，让别在胸前，大大方方地走，别鬼鬼祟祟的。天快亮了，老鬼催得紧，让快点行动。阿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终于在天亮时，来到大路边，看到一辆班车停靠，老鬼催他上车去福州见他娘。
阿祥上了车，不敢与人搭话。他这身装束还是有异于常人的，中山装，有四个口袋，活像公干的人。他摇摇晃晃忐忑不安地回到故乡。近乡情更怯，生怕被认出，他将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两边土墙上隔上一段就刷有大字标语，“阶级斗争永不能忘”，“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严防美蒋特务破坏”，“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全是白灰刷的，斗大的字，阳光照到上边，特别耀眼。他有些胆怯，不过很快就消除了。路过一些村口，常被一些带着红袖章的民兵盘查，推来搡去的，他心里很不好受。不过想家的心理很快就占了上风，他还相对镇静。就在那个傍晚，他悄悄地踅摸到自家门口，看见陌生人进进出出，隐隐约约听到在查美蒋特务。他们家是重点排查对象。父母也出来了，低着头，站在院子里接受盘问。他害怕了，怕自己贸然进去会给家人带来太多的麻烦。他牙一咬心一狠，转身溜走了，没几日又逃回台湾。任务没有完成，阿祥还被情治人员训诫，后来人家嫌他胆小就弃之不用了。阿祥心里也坦然了，虽没进家门，可瞧了老屋，几十年了，也没多大变化，破破烂烂的，连瓦楞上的苔藓都依稀可见，还在夜色里望见爹娘，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看得不大真切。人明显老了，声音沧桑而滞涩。
阿祥是郑茵的老乡，一条街上的，以前并不相识，后来不知道怎么认得，经常走动也就熟识了。人情一张网，你不来他不往，人情自然就淡了。有来有往，关系就近多了。在福州那边，郑家也没多少亲戚，有也是远亲，多年没有照应。
阿祥觉得难为情，简单的任务都没完成。可君子健并不这样想，至少阿祥还回趟家，知道爹娘还活着，可他二十多年没家里一点消息。他想象了好多种情况，都一一做了预案来应对。可爹娘是否健在，弟妹是否已长大成人，还有兰姐，那个和自己困居数晚的姑娘，近况如何，他不敢想，有时觉得自己对兰姐太冷酷无情，人家大姑娘以身相许，自己却同床异梦，学宝玉只是初试云雨，并没付出真情实意。有没有情意或许无妨，说不定一枪命中还能留个种，延续了君家的香火。唉，谁知道呢？百发百中的事情，神有时都难做到。
君子健常常想起儿时背的诗，嘴里不停嗫嚅着，念念有词，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念着念着眼泪就流出来了，那位老哥南征北战最终回家了，可自己驴年马月才能回去，有家难回，有亲难见！难道非要捱到七老八十才准许回去，那时回去又有何用？王（亡）者归来？他一声冷笑，是衣锦还乡还是魂归故里，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反正归家无望遥遥无期，时世艰难啊。
在对老家的朝思暮想中，兵娃子老气横秋了，而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更是沧桑衰朽。岁月不饶人，他们年纪大了，对回乡不再奢望，精神没了寄托，人也难受，不少人便去了教堂，将自己交给上帝。教友们还是有人情味的，像兄弟姐妹，谁有个头疼脑热，或生了其他什么病，教友会纷纷凑钱将其送医。教堂是慈善机构，只是扶助济困，不会索取拆台，一些孤独无依的老兵便托身于此，终老之际，还有修女轮番送点吃食，然后静静地等待上帝召唤。君子健听友人说过教堂的事，也去过教堂，只是自己有家有室的，也不大常去。他一心希望孩子们快快长大，自力更生，独立生活。
闲下时，他就去想故乡大坟下那千古一帝，秦王嬴政不到四十岁就完成了一统大业，煌煌可鉴，车同轨，书同文，坑儒生，修长城，还有统一度量衡，哪件事不是惊天动地泣鬼神？时间向下推移两千年，单凭那一湾浅浅的海峡，竟将后世子孙人为隔离。孰是孰非，一时还难下结论，可当最后一只靴子落地，便自有公论。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人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自然会丈量，就像早春入水的鸭子，冷暖自知不需别人说三道四。
梦里在老家村口下的车，正值日暮，柴草燃烧的烟味扑鼻而来，君子健抬头望了望屋顶，炊烟缭绕。就在这缭绕的烟雾中，祖母显身了，他急急忙忙奔过去，倾其所有，将身上的毛票，厚厚的一沓，统统递给她老人家。祖母抬起瘦骨嶙峋的枯手，颤抖地数着，嘴里不停地念叨，谁给了多钱心里要清楚。好了别数了，要数也数不清的，他在劝。可祖母执拗要数，数到最后几张时，一阵风起，她不由得身子一晃手一抖，纸钞撒落一地。他忙弯腰屈膝去捡，捡起后稍作整理，又帮她去点，可点来点去还是模糊一片，不是被车声惊扰，就是被村民问话打断，总之那厚厚的一沓到底是多钱，他心里始终也没弄清楚。四十来元呗，他报了一个大概的数字。老人家抬起头脸一沉，用拐杖捣着阴森森的地面，问到底四十几。他不想重数胡乱报个数四十八了。她念叨着，四十八了，那是一年一元，声音异常沧桑惊悚，穿透力极强。这下轮到他困惑了，一年一元什么意思，莫非一岁一元？祖母年事已高，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颠颠懂懂，端起碗来颤颤巍巍。唉，人老了就成了这个模样。他搀扶老人家回到家门口时，梦境被楼下刹车声打破，披衣惊坐，涕泪四流。清明节到了，祖母托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得一一照办，寻个十字路口，在路边画个圆圈焚些纸钱，双手合十，神情肃穆，默默祷告，以求平日灵魂之安妥。祖父不在了，他是知道的，老人家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那是祖辈的在天之灵啊。再烧沓纸钱呗，权当长孙孝敬，爷去世时才捏个儿六十岁。不知婆现在咋样？要是还健在的话，也八十好几了，和爷一个属相，只是生月小些。老爹呢？老妈呢？也六十好几的人了。可实在想象不来他们现在的模样，任他如何去想，留在记忆里的爹娘还是四十岁时的模样，始终没变，永远不老。
张耀明死了，报上讣告让君子健莫名伤感，亲不亲故乡人，何况张将军还是临潼张家庄的，国民党陆军中将，官至南京首都卫戍总司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张将军没有交集，或许缘悭一面，可也一样让人感慨万千。毕竟是同乡人，免不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独自待在书房，瞧着报纸喃喃自语，病不由人今作古，庄敬荡寇乃风流。他想起明人杨慎的那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随着哼唱，他想起自己曾特意拜访过张将军，可能是事不凑巧没见到人，留有联系方式，表明是老乡，可张将军一直没联系他，他出于自尊只好作罢。今阴阳两隔，他不胜唏嘘。
翻到副页，看到余光中的《乡愁》又被转载。随过年该诗一经刊出，就在岛内掀起一股思乡潮，特别是在老兵之间疯传。老兵多不识字，请人代读，代读人语带哭腔，听的人热泪盈眶。老兵虽不懂诗，却也能听懂这诗写的内容，以及蕴藏在方块字里的情感。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这些都是脱口而出的话语啊，是中国人就能听懂，这是华夏儿女与生俱来的禀赋，更不要说这些隔海相望的老兵，南征北战九死一生的阅历让他们感悟更深刻更锥心！惨烈的现实可以迫使他们背井离乡长年不归，却永远剔除不了这些天涯游子刻心铭骨的思乡之情。小人物是这样，大人物何尝不是如此？于爷爷、张将军，唉……
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人一到晚年，自然就会想开一点，相比以前就会雍容大度起来。蒋公与毛先生都想到民族大义与国家社稷，彼此生出同样的念想，准备着手促成海峡两岸的和平统一。刚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毛先生率先嘱咐身边人带信给纽约国民政府驻美国大使顾维钧，竭诚相邀回国看看，并传达自己对于海峡两岸统一的期望与两岸同胞期待统一的愿景。次年，毛先生甚至打算安排专人送章士钊老先生飞赴香港，做与台沟通的桥梁，可章先生还没来得及着手操办，竟病逝于香港，实属民族之大不幸，令大陆高层倍感遗憾。
不谋而合，蒋公也暗中派出心腹陈立夫，向大陆示好，还发出让毛泽东访问台湾的邀请。这位国民政府资深资政，果然不负重托，公开在大报上发文《假如我是毛泽东》，欢迎毛泽东主席与周恩来总理随时访问台湾，促成国共两党重修，并呼吁毛先生以大事小不计前嫌，效仿北伐和抗日时国共两度合作的前例，开创第三次国共合作的新局面。
毛主席、周总理获悉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毛泽东笑道，不打不相识，相识不相打啰。周恩来应道，解铃还得系铃人嘛，不要将麻烦留给后代子孙。正当海峡两岸用实际行动互为响应让和谈初见端倪时，天不假年，蒋公竟不辞而别仓促谢幕撒手人寰。蒋公临终遗言，棺材不落土，要等到将来有一天迁葬大陆，心中有几多遗憾和惶愧，想竭尽全力向历史做个交代却不得。
蒋公去世后那十数八天，全岛报纸平时红色套版都一律改为黑色，彩电也成了黑白图像，不少娱乐节目停播，街头布店免费提供黑色袖章，五颜六色的服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盖大印都要改用蓝色印泥。天倒没变，依然蔚蓝，可地变了颜色，岛民开始隐隐不安。
蒋公归天了，老兵怎么办？都是追随领袖而来，可现在却没了主心骨。君子健实在不愿死守这弹丸之地遗恨孤岛。蒋公曾口口声声要反攻大陆振兴党国，可直到最后也未能如愿。他的灵柩上覆盖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暂厝台北草岭山下的慈湖岸边，头枕高山，脚蹬流水，逍遥自在去了，留下他的子民惶惶不可终日，哀戚不已。不过他临终留有遗言，棺椁不落地，等到有朝一日葬回大陆去。想法好嘞，可老兵们哪来他这样的福气？地球依然旋转，太阳照常升起，岛民还得一天天地生活下去。
蒋公一贯主张一个中国的原则，在这大事上绝不含糊，也绝不让步，去世前曾跟日本首相谈及，美国由于不愿卷入反攻大陆的漩涡，提出两个中国的说法，可借以苟安一时，殊不知这个提法用心歹毒，他坚决反对，中共也绝不接受，纯属域外好事之徒的幻想。春节前后，蒋公还通过陈立夫经秘密渠道向中共中央发出邀请，意欲重开和谈之路，以造福国家与人民。谁知蒋总裁不日溘然长逝，竟让日渐明朗的台海局势又徒增波澜。
时隔不久，周公驾鹤西游，毛公也迫不及待地随老伙计应天而去。两岸沟通的桥梁图纸，好不容易刚开始设计，就冷不丁遭凄风苦雨蹂躏撕毁，怎不让人遗憾痛悔！这样以来，国共领导人争斗一生，终未和解，让世人唏嘘不已。既生瑜何生亮？世上哪来这么多的棋逢对手？五湖四海的华夏儿女只好忍痛苟活，以待时日。
荣民们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了，只得在孤岛苟延残喘。少小离家老大回，古人年纪老大了还能回去，可老荣民年纪再大也回不去。盈盈一水间，痛悔有谁知！面对此情此景，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客死异乡，必定无疑。这孤岛四面汪洋，做水鬼也未必能逃出，因为回家的路早被淹没阻断。想泅渡，戛戛乎难哉。
这对岛民思想冲击太大了。人们见面就提台岛走势，何去何从，内心惶惶。好在来自大陆的一则消息冲淡了人们心头的阴云，掩埋了两千多年的皇家卫队终于闪亮登场大放光明了，那是兵马俑华丽现身重见天日，一时震动寰宇。何况还是在三秦大地关中平原骊山脚下，君子健内心激动难以言传，兴奋了好一阵子，怪讶自己从那一方热土上不知穿行了多少回，怎么没丝毫察觉？没那么早发现也好，可免遭兵燹。风流蕴藉的锦绣山河，就是一篇篇的盛世华章。他想起幼时小伙伴之间爱说的打油诗，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吾乡，吾乡文章数舍弟，舍弟由我改文章。怎么触发了这根神经，他弄不清，也不想弄清，终日念念有词。莫非是山川壮丽，华美如文？
阳春三月，君子健开车送太太和强强去岳母家，无聊时踅到后院，听取稍微倾身屋面的老梧桐面对青瓦咿呀低语。要是盛夏，这浓密的枝叶一定能挡住南来的骄阳，让屋内清凉，可到了秋季雨水一多，屋顶会不会渗漏？他笑自己多想了，岳父家多年经商家底厚实，房子怎么会漏呢？以防万一，郑茵建议把那树砍掉，可她母亲不愿意，嘴里不停念叨，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说她孙子还没娶媳妇呢。君子健知道理由不止这一条，树为岳父亲手所栽，有些年份了，夏天可在下边乘凉，冬天可靠它晒太阳，年复一年，投注了太多的情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舍得砍斫它。这里边蕴涵着太多的念想和不舍。周遭的树歪七扭八都不旺，还有死掉多年的树，树皮都绽裂脱落了，主人也无意扳掉，它们如木桩杵在一旁，上边绷有废弃的皮线，线的另一端系在墙面锈迹斑斑的铁钉上，平时可搭一些需要晾晒的小东小西。
面对此情此景，君子健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从娘那里听来的俗谚，千年柏万年松，不如老桐空一空，树老了就会空心，从根部生出好多新芽，抽出好多新枝，长成新的树杆。一年土里扎，两年叶呼啦，三年开白花，四年贴补家，桐树成材快，只需三五年就可割板做箱制琴。开花遇冷风，十窝桐子九窝空，明年桐子结不结，就看今年热不热，桐子晒干炒熟榨油可食用，只是味道怪怪的。深绿色的梧桐叶比两巴掌拼起来还大，密密麻麻，可送来清凉。淡紫泛白的梧桐花呈长筒喇叭状，鼎盛时朝天吹，芬芳氤氲，香气扑鼻。遇到冷风花就落了，那青涩的花托就由绿变黄，随之掉落，似羽毛球后的底座，掉在头上撞得生疼。他喜桐花胜于柳絮，柳絮那是满天飞舞落脚不定，而桐花大多栖息在树的周围，零落成泥，壅于树根，只为报恩。
梧桐树高大挺拔的身姿，常惹君子健浮想联翩，不是玉树临风以飞扬，就是凤凰栖息而鸣长。他念念不忘爷爷教他的诗，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他耳熟能详杜甫的诗，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还有陆游的诗，自惭不是梧桐树，安得朝阳鸣凤来。他莫名感动，三国里也做过这样的描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中国人寄寓梧桐树太多的厚望，竟让鸟中之王也来陪衬托举。当然，梧桐也有落寞的一面，春风桃李花开日，难敌秋雨梧桐叶落时，还有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离情，以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离愁别绪一辈子都难以化解。后院的梧桐，枝枝向上，枯条擎立，疏落空阔，看似失却生机，实乃喷薄待发，只等天回地暖万物复苏。临去，他顺手掏出早已磨秃的半截铅笔，在那小本本天地留白处附庸一首小诗：“平生葱茏展秀容，根深叶阔御秋风。纵然凤去今生苦，不坠日残顶天梦。”
君子健感物伤时可见一斑。文人学士对四季似乎特别敏感，绘画要讲究四时，纵然成竹在胸，可没情感投入那也不成，不然你如何想象得来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你如何领会春天是处女、夏天是生母、秋天是寡妇、冬天是继母这些话的深意？好好品味一下吧，春天代表朝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是那样的光鲜多情；夏天象征创造，四面开花，八方坐果，是那样的阜胜多娇；秋天意味收获，硕果累累，籽实相连，是那样的大气厚重；冬天一派肃穆，将整年打包，不挑不拣，不争不抢，是那样的守拙沧桑。正如有人戏谑奄奄思睡的学子，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等到秋来冬又至，读书不如待来年，可来年一样春困秋乏冬眠夏睡，新一轮大睡特睡就开始了，任你外界闹得天翻地覆，也丝毫不影响他入睡速度。万物一样，即使到了严酷的冬季，依然潜滋暗长，积蓄并涵养着有生力量。台岛没有冬季，三分之二的节气都属于春天。四季都在用自己的触角把脉整整一年的健康，用自己的步子丈量整整一年的时光，用自己的色彩去点染着整整一年的景况，用自己的流转去催促整整一年的生长。
君悦琪考试失利，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神情忧郁。老君想，小时候来点挫折未尝不是好事，顺手拉过塑料小圆凳，坐到孩子对面给予宽解，马失前蹄，也是常有的事，但它不会一蹶不振，因为它是千里马，随时都会奋蹄腾空，自个的基础自个知道，爸爸也不是唯分论的人，没人相信一次考试就能检测出一个人的真实能力，以后沉着应战小心答卷就是了，不要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琪琪听了点点头，泪光闪闪，依然自责，说心里不好受，恁简单的题都没答对，越怕出错越是出错，真是怕怕处有鬼，似被什么左住一样。
君子健拉孩子到身边，替她分析，或许用心过度了，用心过蒸酸馍，搓搓揉揉都成好馍馍。没答对就找找原因，看问题出在哪儿，知耻而后勇，知错便改，以后考试放松点别紧张，就不会出差错，也能见出自己真正的实力，要有舍我其谁的精神。现在这个社会有许多条条框框，你不按那来，它就会拒绝你入内，还要跟着体制转，跟着规则玩。这就是生活，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你喜欢与否，而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越扯越远，也没考虑孩子能不能接受，接着又说，虽不唯分数，却也不能小瞧分数，选拔录用凭的就是分数。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才气要体现在成绩上，以后沉着应战就是了，一次失利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琪琪听明白了，爸说来说去还是嫌她考得不好。她心事重重，总觉得对不起妈妈每天做的两顿饭，爸爸的谆谆教导。
君子健忽而觉得自己刚才言重了，有些急功近利，便进一步开导孩子：“爸不是那意思，爸只是想让你以后不再失误，越考越好，让自己的努力能体现出来，而不是被人无视。水滴石穿的道理，你不是不知道，水滴凭什么能滴穿石头，你好好想想。”
琪琪也没深思淡然应道：“以柔克刚呗。”
君子健不急不躁耐心提醒：“想得太抽象了，具体一点说呢？”
琪琪咬咬下唇，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凭的是毅力。”
君子健双手抱拳支起下巴笑问：“可东飘一点，西飘一点，四处乱飘行么？”
琪琪想想又道：“不行，还要有目标方向，得认准一个点儿，就像打靶要看靶心。”
“说的就是这理儿，立长志而不是常立志，心专还不够，还要发力，毕其功于一役。坚持到最后还不见成效，就要好好反思了，是自己努力程度不够，还是另有原因。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这只是个条件判断。努力了就有成功的可能，不努力连成功的希望都没有。事在人为么，但不是所有的事仅凭努力就能做成。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谋事什么天？”君子健说着说着脑子断路了，一时半刻衔接不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琪琪反应快，脱口而出。
“对对对。事情要人做，能不能成功还要看天意。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说的没一点问题，但生活偶尔会显出它惨烈的一面，少壮未尝不努力，老大犹自徒伤悲。努力了却没结果，我们也会无怨无悔，因为尽心尽力了，上天也没能满足人的愿望。了悟了这一点，我们才会公正地对待自己，而不是过分苛求。人就是要尽可能促成所想之事，志存高远，善假于物，百折不挠，去铸就人生辉煌。”君子健肚子里还存了不少货，不然也说不出这么多新鲜的话来。
“爸，我服你了，心比天高，却是开车的命。”琪琪尽力琢磨着老爸的这些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用来说事的确中肯。
“唉，我得养家糊口，没办法嘞！我不是转嫁灾难，是教化人生迁移成功，让你们少走弯路。不久将来，你工作如意了，事业有成了，别忘了老爸这番良苦用心。不求你们回报，只需记住就行。”
君悦琪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联考了，备考之际，焦虑倍增，头发落得很凶，有些吃不消了。君子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终于觅得一个与琪琪交流的机会，便将昨夜刻意写的字条拿出来，故作轻松地念道：“既然是联考，就有多次机会。这是一次破茧蜕变人生飞跃的过程，是不甘沉沦鲤鱼跳龙门的过程。多少学子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成龙腾空，可遨游天际，惹得万人敬仰。成虫钻草，匍匐于地，必遭世人践踏。由小虫变成巨龙，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是量的不断积累，让自己日益壮大，最后才是质的必然突变，经天纬地，叱咤风云。韬光养晦之际，就得甘于寂寞，就得坐得冷板凳，就得吃得苦中苦，就得志存高远心存善念。爱他明月好，憔悴也无关，坚持坚持再坚持，经得一番寒彻骨，赢得梅花扑鼻香。”
郑茵无意听到了，取笑子健：“理论一套一套的，你这是给孩子施压还是解压？”
“施压谈不上，解压还能沾点边。”君子健脾气好，对谁都不急不躁，常年开车赶路早把性子磨下了。
“爸，我喜欢你写的那句话，夕阳就在天边，朝霞还需再等一晚，风雨如晦的日子势必一去不返，暗夜里还会孕出一个光灿灿的明天。”琪琪忽而扬起头盯着老爸看，嘻嘻在笑。
“那是早年写的一首小诗，就这四句，你从哪儿看的？”君子健明知故问，就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看正确与否。
“当然是那本唐宋诗选了，你写在空白的地方，我觉得挺有理趣就抄到国文书的扉页上了。没见一处修改，看来是一气呵成。我还以为你只会写仿古诗，自由诗也写得不错耶。”琪琪由衷说道，“我要向老爸学习，不向联考冲刺低头！”
君子健摆摆手笑道：“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再说啦，我这是旧瓶装新酒，穿的是新鞋，走的是老路，用旧形式表现了新内容。”
“那又何妨？我老师说了，只要内容和形式结合得好就行，只要不怪势就行。抒发的是真情实感，又有哲理意味，耐读有趣，这就足够了。”琪琪朝上理了理耷拉下来的刘海，一本正经地说道。
“懂我者，琪琪也。”君子健伸手拈拈短髭，呵呵一笑，“都四月份了，离联考只剩两个多月，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日子一天追着一天到来，生活即使苦不堪言，也要挺住，过了七月初就会鸟语花香天高云淡光明一片。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有一点光亮，要想不被黑夜吞没，就得努力去冲破这将尽未尽的夜色。抬起头，挺起胸，奋然前行，或潜下心来，步步落实，处处留意，要永不退缩，永不言弃，永不服输，记住坚持就是胜利，虽苦尤甘，苦尽甘来，最终都会夙愿得偿的！”
琪琪咬咬下唇，使劲点点头，眼里噙着泪花，暗下决心，不为别的，就为爸的这个念想，她要一路崛起，奋发图强。
“绝对不能惯孩子，该收拾的时候还要收拾。”这是君子健在家最爱说的一句话，要太太严加管教，“一个人小的时候，啥事父母都包办了，对孩子以后的成长非常不利。让他们早早就要知道自己的事情就得自己去做，千万别指望别人。让他们抬抬脚动动手怕啥，身体力行那是进行体格训练，自力更生那是获取生存本领，吃苦受难那是培养抗挫能力，像这样长大的孩子以后生活自理能力自然就强，也知道世道艰难，人活着不容易，自求多福，努力争取吧。歪门邪道被堵住了，自然就会正道直行，以后少走弯路了，做事就极易成功。做事没了靠头，娃们就会自立自强自己奋起。”
“想想也是。”郑茵坐在一旁忙着绱鞋底，头也没抬随意应了一句。一家几口人的鞋都是她抽空纳的。布鞋要比皮鞋收脚，比胶鞋吸汗，穿上舒服。
“古人说得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的就是这个理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知道了生活艰难，就会养成吃苦耐劳的品质，慢慢就会掌握各种各样的生活技能，找工作时就不会眼高手低，或高不成低不就。从低处做起，从现实做起，慢慢提升，渐渐展示才力，好获得上司赏识，然后再去找适合自身发展的平台，这样就会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是龙便能腾空飞舞，是鹰就会展翅高飞，是虎是豹就会啸傲山林，是鱼是虾就会水底优游。相反，一个人从小就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生活一帆风顺，且处处充满阳光，一旦走上社会就会感知心里落差有多大，仓促间很难适应，举步维艰，工作不顺，事业挫败，随之而来的便是灰心失望，整天唉声叹气，这样极易自暴自弃，滋生抑郁，严重了，自己就管不住自己了，生不如死时自然会寻死觅活。”君子健和老婆说起话来也一本正经神采飞扬。
“有那么可怕么？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寻什么短见。”郑茵用无名指上的顶针使劲顶了一下针屁股，针穿过去了，粗线也被带了过去。
“不知道生活艰辛就不知道珍惜生活，不知道找工作不易就不知道在工作中奋起。”君子健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打住了。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昏昏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这些文绉绉的话，说出来挺拗口的，需要解释才成，可一解释就没完没了。什么都不说了，他劝自己，暗自想，不管是一代名流，还是凡夫俗子，要想上不愧于天，中不疚于亲，下不怍于地，就要苦心做事，内外兼修，做一个大写的人，一瞥一捺简单大气，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晚上，琪琪放学回家，腋下的书夹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开始嚷嚷：“爸，杨楠又和人打架了，这个杨楠……”
“这孩子咋恁爱打架？”君子健刨了口米饭，放下筷子，挪挪椅子，示意孩子坐下，“先吃再说，妹妹弟弟都吃完了，就剩你了。”
“她们人哪？”琪琪环顾屋内，不见人影，不闻动静。
“都出去玩了。”郑茵在厨房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应道，“黑色六月最劳人，给你藏了一个鸡腿，补一补。”
“谢谢妈咪。杨楠打人挺狠的，使劲揪着人家的头发，一边咒骂，一边挥拳，打得人家满脸都是血，好恐怖欸，就那还不住手。”琪琪一手端着细瓷碗，一手捉着竹筷，愣是停在半空，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根本顾不上吃。
“哎哟，这孩子咋变成这样了，进感化院才出来几天？”郑茵放下碗筷，也不洗了，从厨房出来见几个孩子闪将屋内，顺便插了一句，“你姐弟几个可不敢跟她学。”
“谁学她呢，学不学好人学她干吗，她是谁哪？”兰兰嘴快，冷不丁来了一句。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悦华接了一句，这是她今早从课堂上刚听的，热蒸现卖。
“噢？活学活用，华华不错欸！”君子健趁机予以表扬，他心里清楚，优等生都是夸出来的，气可鼓而不可泄，要因势利导。
“杨楠染的金发在阳光下特扎眼，还有那文身，一条青龙欸，张牙舞爪的，听说还吸胶，我好言相劝，她还不理我，我好尴尬。朋友一场，见她如此沉沦，真让人痛心。”琪琪举得累了，忙放下碗筷，米饭也没刨多少。
“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自疚呢？她爸她妈都管不了，你还能咋地？吃饭吧，多刨两下，上了一天学了还不饿？”君子健难得好心情，话语温和多了。他对长女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一年多的感化教育，也没能让她学乖，还在四处滋事，吃迷幻药，吸胶，真是无可救药了。她和朋友吵架被对方咬了一口，隔天手臂化脓了，激起她的不满，正要去寻，朋友却来看她，她二话不说直接给了朋友一刀，扎在手臂上，鲜血直流，她又看在友情的份上，带朋友去医院包扎，口口声声说这下扯平了，谁不欠谁的，大路通天，各走两边，互不妨碍。”琪琪越说越多，兴致依然不减。
“妹妹都在，少说点儿。以后少跟她来往，耳濡目染多了，就会受到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你应该明白。孟母为何要择邻而居？还不是想为孟子寻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咱家搬离眷村挪到这，还不是为了让你们有个好的成长环境。接近什么样的人，就会走什么样的路，穷人会教你如何节衣缩食，小人只会教你如何坑蒙拐骗，牌友只会催你打牌，酒友只会催你干杯，而成功人士就会教你如何一步步走向成功，人生最难得的机缘，不是无意捡到钱，也不是偶尔中大奖，而是有人能为你指点迷津，带你走向更高的平台，或在你艰难时拉你一把。你所处的生活圈子或学习环境，往往会影响你的进取、你的发展、你的成功。爸劝你还是离杨楠远点，专心向学，继续努力，奔自己的前程。”男主人不无忧虑，养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啊，何况他膝下四女一男，得一个一个去教，任哪个落下不成器，做爹的都不好受，都得用后半生来偿还。
君子健教育孩子素来严格，他有自己的切身之痛。长辈们对他的娇生惯养差点害了他，多亏进了军营被整治，才算扳回正道。孩子就像小树，刚逸出的斜枝就要想法扳正或剪掉，一旦长高长粗长硬，再去扳去剪谈何容易。他庆幸自家孩子从小自律优秀，一个赛一个，遵纪守规，学业又好，模样又俊，不像周遭的孩子，年纪轻轻就犯事。和琪琪一起长大的那个杨家女孩楠楠，小时候还纤气柔弱的，没过几年性格竟发生裂变，狂野不驯，蓄着短发，穿着学生制服，可谈吐举止已带有狠劲，父母管不住了，只好任其发展。那孩子不学好，琪琪兰兰也就和她断绝了往来。她父亲本身就是管这片治安的，结果被她闹腾得大失颜面，干工作都没劲儿了，被动许多。她排行老四，哥哥姐姐都中规中矩，就她令父母大伤脑筋。做母亲的心里一狠，剪光她的头发，将她送到自家男人上班的地方，原以为远离了狐朋狗友她就会安分下来，谁知没过两天她就撬开门窗跑了出来。
“你狠，你能狠过我么？看谁能整过谁。”杨楠这口头禅是能镇住一些小混混的。左臂刺有张牙舞爪的青龙，左腿刺有刚刚出鞘的匕首，加上她爱撂狠话，周遭没人不怕，大男孩也不例外。只要怀疑谁说了她不是，她就会拿上刀前去澄清，若对方不承认，她就会给人家一刀以示惩戒。不过，她这人也讲义气，团伙犯案了，她会走出来一人担责，为其他人开脱。她平时说话也没什么越外，只是旁人不能招惹她，一旦撞了她哪根神经，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提出挑战。“立生死状，弄死我是你的事，弄死你是我的事，各自担责，谁怕谁呀？不行比划比划。”只这一句话，就让对方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唯马首是瞻，或让对方退避三舍逃之夭夭。这正好应了那句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而不要命的又怕碰上二杆子。她看守所三进三出，感化院也没将她感化。几年后她还真的要了别人的命，被判无期，终生不得减刑。
君子健常拿此女说事训诫孩子。人性既有恶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人性的恶要关进笼子，一旦逃出就难收回，而且会无限放大，最终不可收拾。善念从小就要着手培育，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让善念常居上风，使恶念永沉心底。眷村看起来不大，可是个大染缸，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马有马道，车有车道，各自循着自己的路子在走。有人到了成功的彼岸，有人半路上人仰马翻，有人奔向断崖车毁人亡。他不惜债台高筑，也要购下这新居，早早地带上妻儿老小搬离那乱糟糟的眷村大院，这不单因小儿降临，更多的是那里鱼龙混杂，怕影响到孩子。现在搬到正街，面对的还是红尘滚滚和熙来攘往的人流。要想不被裹挟，就得指明道路，然后让孩子们独自去闯，别人指指点点未必中肯。干什么事都要稳，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稳中求胜。稳是人生第一要义。心急是吃不上肉豆腐的，事缓则圆，慢工出细活。无论是读书学习还是干工作，都急不得，急而易燥，燥而生乱，乱中致败。可沉溺在父母怀抱里的孩子永远长不大，要让他们勇敢地走出去，去迎接风雨的洗礼，去见证社会的变迁，去砥砺坚贞的品格，去培养顽强的意志。
杨家大人信奉树大自然直，殊不知生来就歪七扭八，不早早地校正，到最后歪脖树还能扳直么？生怕矫枉过正折腾了孩子，殊不知一旦长大定性定型，再想着修理就晚了。君子健从来都不会惯孩子，自己的事自己做，甭想让大人代劳。管治安的人管不了自己的孩子，想想都可笑。惯孩子要伸缩有度，该放手时就要放手，该严管时就要严管。不放手，家长就成了奶爸奶妈，生出的孩子自然就是奶宝了，有这癖好的孩子总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事事都要大人帮衬，年纪大了还不能独立，那何年何月才能走向社会？延以时日，就更没闯劲儿，缩手缩脚，以至于沦落成宅男宅女，不啃老就难以生存。就像给孩子断奶，断那要狠哪！要想让他成长，就不要怕别离。人的诞生，就是第一次脱离母体。那脱离比别离还心狠，要将脐带剪断，带着血腥，浑然一体的却要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个体，从此各自拥有各自的人生。成长，本来就是由无数次的别离构成。此乃生别离，后会有期。
歪了就得扶正，斜逸的枝条就得修剪，别舍不得。让花朵在风雨中成长，让孩子知道外边世界好大，别以为再大也大不过父母的怀抱。让孩子早日明白，父母的怀抱只是他们人生的起点。即使每天睁大眼睛看四周，一片岑寂，也会有阳光射入，蓦地刺痛小眼，那就揉一揉，循着众人的指引，蹒跚着奔向远方，那是父母的殷殷期待。一旦孩子步入正轨，家庭就有了盼头，而孩子误入歧途，家庭便无幸福可言。都想转嫁灾难，整得父母之间如同冤家，不是互相指责，就是冷战，全因孩子没学好。
梦里花落知多少。君子健在想，曾经年少的自己，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每天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梭，让春风明目张胆地掀起衣袂，让清爽的气息挟持进取的人儿，迟日融融惹人醉。到了盛夏，骄阳似火，烘烤着大地，他开车在这热气蒸腾的天地间奔波，任凭汗水濡湿衣衫，也在所不惜。到了深秋，他也会随着大雁南飞，义无反顾地走出暖巢，迎着清冷的风，寻找生活的下一个驿站。自古逢秋悲寂寥，生活有时有太多的不如意，可他不怕，跌倒了重来。只要不贪怀，只要不是老马恋栈，只要敢走出生活圈子，生命的旋律就不会那么滞涩或低沉。欢畅的旋律要靠心灵弹奏，壮丽的色彩全凭双手涂抹。
未来之于人，只有想象的份儿，根本无权预支。未来就像一面无形的镜子，原本就没有玻璃，任你如何触摸都感觉不到，可虚幻出的影像，你只要用心总能捕捉。君子健想到因果关联，是前因促成后果，若没有前因哪来后果。人自出生起，是不是就与未来或多或少有了某种因缘？未来会在远方静静地等你，哪怕等得地老天荒，也会如期到来。日月如梭，原本天真烂漫懵懂无知的少年，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不惑知命的油腻男，即使背负的行囊显得多么臃肿笨重，那也是必备的生活用品，纵然琐屑芜杂，也不敢随意丢弃。偶尔装点精神食粮，譬如那随身携带的小本本，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落下。看着满天的阴云，踩着遍地的荆棘，带着无数历经的瞬间，一路走来，原先的凌云志渐渐坍塌萎缩在行囊里，越沉越低，沉至底部缝线的交错处，长期的挤压早已让它面目全非，早已不敢以真容示人。理想原是吊睛白额大虎，一朝一夕间竟萎缩成小花猫，蜷曲在窝里，不敢闪身人前。
未来的路好长，踏破坎坷，蹂躏荆棘，即使踽踽独行，很慢，依然全力以赴，可生活还是不如意，虚，空，晦暗，让人顿生溃败之感。在这种情况下，君子健就在心里为自己不停地鼓劲加油，一再提醒自己，人这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困顿与挫折，不怕，跃过去就会柳暗花明，从而驶入人生另一种境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惟艰惟辛，奋斗以成。功不唐捐，成败随缘。要是夙愿得偿，他会竭力避开眼前的欢娱，不去回想，不麻醉自己，始终要让头脑清醒，尽力去做自己应做的事。要是结果不尽人意，他也会守住现时的寂寞，不惧艰辛，甘受痛苦，倍加努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不信修不成正果。何为正果，他反身自问。只要孩子们将来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此生足矣。哪怕自己终生为“奴”，替人作嫁衣裳，也乐此不疲。一介车夫，夫复何求？
“华华哟，你两个小家伙快过来，爸爸告诉你俩一个好消息，”君子健右手指搭在鼻尖上，神秘兮兮的，“别让琪琪、兰兰知道。”
“啥消息么，还不想让我两个姐姐知道？”悦华拉着玲玲跑过来了，一左一右围着他。
“兵马俑，知道么？”君子健冷不丁提了这样一个的问题，闷在心里时间长了，就想拉出来论道论道。悦华摇摇头，悦玲也跟着摇头。他不想故弄玄虚，伸出食指在两个小朋友眼前上下晃动着，“是埋在地下的兵马——俑。”
“‘俑’是啥么？”悦华眼珠一转，很是疑惑。悦玲小一点，挤挤眼偎在一旁也没吱声。
“‘俑’是古时候用来殉葬的偶像，最初埋的都是活人，后来用泥人来代替，为了保存时间长久一点，就用火去烧制，泥人就成了陶俑。”君子健有了兴致，便依据自己的理解随意引申。
“为啥要烧呢？”悦玲眨巴眼又问，“烧不坏么？”
“哪能烧坏？越烧越结实，变得又瓷又硬，就像墙砖，是不是比土坯要结实？”君子健启发孩子去想，“土坯雨一淋就报废了，转再淋也没事，烧流了冷却后比石头还硬，更捣不碎了。”
“我也会捏，用橡皮泥。”不知凯强啥时也跑了过来，手里抓着五彩泥在捏泥人。
“喔，小强都会捏了！”君子健转过身双手卡腰举起孩子，晃了两下又放到地上，“人家不是捏着玩，是正儿八经捏塑军队，真人大小，一旦全部挖开，那是浩浩荡荡，成千上万人呐。”
“这么大的工程，以前我们咋不知道呢？书上也没介绍。”悦华还是不解。
“埋在地下的，谁会知道呢？”君子健两手一摊不无遗憾，“小时候爸还在那上边田地里跑来跑去呢。”
“捏的人肯定不止两三个，好多好多，对不？”悦华想象地下那御林军，行是行，列是列，整体划一。
“爸都说了成千上万，你咋听的？”悦玲很是不屑，觉得姐姐还不如她的领悟能力。
“玲玲教训起姐姐来了，没大没小的。对呀，捏的人也成千上万，天天要吃要喝，少不了做饭送饭的人，说不准还有集市，卖这卖那，人绝对不少，最后统统灭口了。”君子健想起小时候从大人那儿听来的情况，还以为是道听途说不可信，谁知现在有了物证。
“怎么可能呢？哪不犯法？”悦玲摇头晃脑的，还是不大相信。
“犯什么法？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还是普通百姓？全在地下，洞口一封，全活埋到里边了。”君子健不痛不痒地说着，先民的惨死已激不起他太多的义愤。
“连守兵在内？”华华问毕小口一直微张，黑眼珠扑棱棱地转着，觉得不可思议。
“嗯。”君子健点了下头，实在不想扫了孩子的兴致，“是不是有些恐怖？”
“秦始皇还是千古一帝呢，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子民么？惨无人道。”悦华愤愤不平。
“独夫民贼嘛，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普通百姓谁能逃得过去，统统埋在地下，这样消息就被封锁了，没人知道。”君子健说得有些累了，端起玻璃杯，呷了一口茶水，水已经凉了。
“几千年都没人知道，今人咋知道的？”悦玲抓耳挠腮，怎么想也抓不住要领。
“就在骊山的北边，老家附近，村民为抗旱救灾挖井浇地，竟挖出一个泥娃娃，准确一点说还有几个破碎的俑片，村民报告队里，队里报乡里，乡里报县里，层层上报，一直报到国家文物局，经多方考古探测，才确定是兵马俑，仅一号坑就探明有八千多尊俑娃娃。”君子健从报上就了解了这么多。
“哇，那么多欸！”凯强停住捏橡皮泥，踅摸到跟前，仰起头也想听。
“说不定还有2号坑3号坑呢！”君子健想象1号坑的阵容，真人大小，八千多尊，又保持一定的距离，似兵团蔚为壮观。
“爸爸，你小时候是不是去过那儿？”悦玲一脸稚气笑问，“好看么？”
“去过，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当中有个大土堆，人们都说那是埋秦始皇的坟，村里人都叫大墓堆，墓确实大，比你们学校操场大多了。”
“哇，那么大！有地宫没？”悦华欣喜地问道。
“肯定有地宫，只是现在人们不敢开挖。”君子健小时听爷爷说过，史书上也有记载，“设有机关欸，暗箭难防，还有水银灌注，水银有毒，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悦玲扬起头眨眨眼又问，“戴上防毒面具不行么？”
“防了水银防不了暗箭啊，”悦华侧身对弟弟妹妹说，“水银有毒，吸了会毙命的。”
“那是水银河，循环流动，周而复始。”君子健扬起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圆，不禁感喟，“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儿变成什么样，要是能回去，爸一定带你们去看看。”
“好嘞！”三个小朋友欢呼雀跃，“爸爸要带我们去看兵马俑了！”
“看大墓堆！”凯强笑嘻嘻地补充一句。
“看啥大墓堆？看秦始皇陵！”悦玲轻轻推了一把凯强，纠正道。
“好了，你们玩去吧，让爸看会儿报。”君子健手朝上一扬，让孩子们各自散去。报还没看上两行，就听有人敲门，他起身去开，拉开门发现是曾住眷村的两个老邻居，忙让进屋内。闲话间，他才知对方想讨幅字以慰乡思。言为心声，他也乐意为人写字，字虽写得不怎么样，却也能过普通人的法眼。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也不好推脱，便说一人只一幅，限量供货，先题清朝诗人蒋士铨诗《岁暮到家》：“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后题王湾诗《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潼阳边。”无意间将洛阳写成潼阳，思乡念亲走火入魔了。朋友反过来劝慰，人生如逆旅，谁个非行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要超然物外，随遇而安，不然就得负重前行，何来轻松。
临睡前，君子健想起王国梁前几日说过的话，人活到这个份上就足够了，再活下去就没意思了，可真想走，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总不能自行了断。了断啥呢？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作难到那种地步。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实在无暇顾及这种感受。活着都没意思，干啥有意思？心态消极了，看啥都觉得无聊。人会被没意思的心态打败的。读书没意思，那是你还没登堂入室，读得索然寡味，像蜻蜓点水，根本就没有深入，更像门外汉，尽在书外徘徊。工作没意思，那是你还没有敬畏之心，按部就班，得过且过，应付差事，缺乏创新，走的都是老路。生活没意思，那是你穷极无聊，失却了激情，总是逆来顺受，荒废了精神家园。恋爱没意思，那是你在谈笑说爱，根本就没有付出真情，对自己也没信心，总怕遇人不淑或将来撕扯不清。活着没意思，那是你对未来没有期盼，缺乏理想，终日浑浑噩噩糊里糊涂，苟且过着日子。没意思的心态正在日益销蚀你的生命之光，剥离你的进取之心，捣碎你的生活美梦，且一步步地将你推向失败的彼岸，甚而使你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越想越觉得，人还是要调整好心态，甭自己糟践自己。请撇开一切，简单生活，就像溪流，只怀着一个梦想，叮叮咚咚，活泼泼奔向远方，哪怕是沙漠，那就止于沙漠，绝不甘心做一滩死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