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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个个大了，郑茵闲下就为自己后半生着想。君子健不管这些，只想将自己的薪水攒起来，作返乡路费，购买往返机票。儿女们也不管他，爱攒就攒随他的意儿，真的不够了，就暗中资助点儿。年纪大了，谁还能没一点牛脾气？君家五个孩子，四女一儿，老大悦琪在中学算个中层，老二悦兰在日本开牙医诊所，老三悦华经商开有公司，老四悦玲准备从政，老五凯强是个男孩，明年联考，考上了便去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再去军队服役。人人都在忙活，郑茵自然不愿闲下，也不听老公和孩子劝阻，执意要开小吃铺，只卖早点，油条豆浆胡辣汤，外加稀饭荷叶饼。她独自一人张罗，也不让孩子们帮忙，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并口口声声说等日后老君返乡，回来时一定让捎些辣子面胡椒粉花椒粉花生米等，她要做陕西正宗胡辣汤。陕西老乡就爱吃这种饭食，一传十十传百，人都朝她这儿涌。一个人忙不过来，男人想帮忙，她又不让。君子健不放心，去了便端茶倒水招呼客人，或收钱找零，这些都是他的拿手活。待客人陆续散去，他才去公司点卯应到。有天早上老君看着老婆忙碌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干净朴素的衣着，虽没烂边，却已褪色泛白，想为她添件新衣服，她又不让，别别别，买了也不穿，别乱花钱。老婆跟了他一辈子，却没过上几天清闲的日子。
就教育子女而言，君子健自认是个称职的父亲。培养几个女儿暂且不说了，单是教育小强，就特别上心，对太太常说两句话，男孩不比女孩，得自强没靠头儿，一个家主要靠男人来养，要趁早开启孩子的灵觉，让他及早行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行善是不计功利的，存心行善虽善不赏，无意为恶虽恶不罚。培养善心要从小处着手，小善不做，大善难为。本是举手之劳，偏要大张旗鼓以造声势，唯恐世人不知，这是小人心态。为老人折枝，本应心甘情愿，却要旁人再三提醒，这是不为非不能也。终日狂想挟泰山以超北海，此乃不能非不为也，有那么一点异想天开。为善心常安，图利心多劳。心安是福，过劳为祸。心劳力竭是早衰的征兆。这样的人没福，而没福的人即使乐意行善，那也是偶尔为之，照顾自己都力不从心了，要帮别人就更难了。有人无意而为，却歪打正着，那是仅闪的一点善念。有人一心行善，阳光扑面，自里而外，堂堂正正，那是经久的浩然正气。浪子回头金不换，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一切都指向人的灵觉，早开启早醒悟，行善从不嫌晚，已然觉悟就毅然行善，不必忸怩作态，坦然大方，理直气壮。正如星云大师所说，孝亲不辞劳苦自为儿孙好榜样，行善不望加报必为儿孙积善福。
老君家的孩子个个听话懂事，人又孝顺，工作也体面，还有那个小儿子长得特赖，学习还不错，邻居常在他面前夸奖，他心里乐滋滋的，也不觉得有啥不妥，总是抱拳一笑，过奖了。体面是面子活儿，里边的瓤怎样，谁知道呢？鸟怜惜自己身上的羽毛有啥不对呢，人疼爱子女，那也是人之常情。
过完年不久，君悦琪回来告状。悦琪做了几年老师，对不服管教的学生很是气愤，何况这次滋事的还是她的亲弟弟，爸爸的那个宝贝蛋儿。
“强强和人打架，我就说了他两句，他还顶嘴，和我较劲，啥人么？”悦琪忿忿不平，一肚子的火不知向谁发。
“为啥打架，你没问问他？”君子健想弄清原因，便从沙发上坐起来，隔着茶几，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还替人打抱不平，都没把自己掂量一下，看有几斤几两，有没有那能力，奓那么长的嘴干嘛，结果被人打了。”悦琪刚升任训导处主任，对弟弟肆意妄为有些头疼，轻不得重不得，不知如何处置。
“那强强不委屈？你当姐的不好好安慰还要数落，放在谁身上也不好受。”君子健偏爱小儿，自然向着儿子说话，却也不是一味偏袒。
“那是怪我了，怪我多嘴？”悦琪没想到老爸会这样说她，让她一时接受不了。
“你看看和爸说话都是这语气，可想而知，你给强强啥脸色啥语气。”君子健无意责备悦琪，悦琪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孩子。
“爸，你啥时都向着你那宝贝蛋，非惯坏不可。我可管不了啦，随他去。”悦琪说着气话，老爸也不当真。
“唉，咋能随他去？你管不了交给老爸，让老爸管教。晚上回来了，我再问问，好好开导他。你这当老师的要宽宏大量，别和你这学生弟弟一般见识，小家伙啥都学好了，还用去学校吗？师生之间，身份都不一样了，再说当姐的还要有当姐的样子啊。”君子健不急不躁，说话慢吞吞的。
悦琪被逗乐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好好，烫手的山芋总算脱手了，心里轻松爽亮多了，又道：“有人管就行，我这当老师的也省心了。谁让他是我弟呢，不然开销他！”
凯强放学回来，吃过饭，君子健不等他洗嗽完毕，已踅摸到书房，坐在液压升降转椅上，静等淘气鬼推门而入。凯强猛抬头见老爸在那儿坐着，便没好气地问：“你要用书房？写东西？”
“写啥呀？一切都要给我强强做功课让路。”君子健脚底一蹬，椅子转了一圈，嘻嘻笑着，像个老顽童。
“那你还不让位？！”凯强心里不平顺，又不敢正视老爸，眼神总是飘忽不定。
“待你收拾好了就让。今天国语课讲的啥呀？”君子健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在问，伺机寻找交谈的切入点，一旦唐突，一些话就不好问了，问他他也不给你说。
“孔夫子的‘人生三戒’。”凯强没好气地应道，改变了以往的冒问乱答应，态度上老实多了，生怕老爸察觉出什么异样刨根究底起来，他的不良行为就瞒不住了。
“噢？能不能说说看，让老爸也听听？”君子健假装虚心好问，实是检查督促。
“你在考我？”凯强对国文的识记与感悟不输他人，这得益于老爸平日教导，在这一点上自视甚高，在班上也敢于称雄。
“看你记住了没？记住了，你就给我背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看。真金不怕火炼，好娃不怕测验。”君子健很有耐心，因势利导，因材施教，不是老师胜过老师。
“背就背，背过了，我还怕啥？‘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怎么样？”凯强背完后一扫刚才的低沉，洋洋得意地问道。
“记性不错哩。”君子健给予肯定，该表扬的时候绝不吝惜词句，这是强心剂正能量。
“都抄了几十遍了，能记不住么？”凯强笑了，笑得很灿烂。
“还这么用功？”君子健有些不信，眼高手低的家伙，还能老实地坐下来写字，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用什么功，老师罚的！”话一出口，凯强就后悔了，不该说的就不能说，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噢，罚你了，罚你干吗？”君子健假装不知情，故意压低声调问他。
凯强盯着老爸的眼神看，一下子明白了，目光随之黯淡，精气神一下子低落许多，可又不甘心地问：“我姐回来给你说啥了？你在套我话？”
君子健并没接他的话头，而是环顾左右而言他：“‘人生三戒’不光要记住，还要践行。年少时，欲望随着身体的丰满壮大而膨胀，都会遇到少年维特之烦恼，纠缠于心，挥之不去，若不正确引导，就会身心疲惫埋下祸根，要老来偿还。壮年戒斗，表面是要戒打架斗殴胡作非为，实际上是要戒掉精神上的争强好胜，时时处处都不服人，各个方面都想领先，总觉得自己智能超群不畏前贤不输后生，做任何事情都是一种昂扬心态舍我其谁，只有自己能做好，别人都做不好，这是典型的中年心态，将来不得冠心病才怪。老来戒得，戒贪得无厌，人老了就贪财爱钱怕死没瞌睡，越老越吝啬，越老越贪心。这些本不怕，人之常情，若能时时约束疏导，照样可以坦坦荡荡活泼泼地奔向未来，无怨无悔无苦无痛快乐地度过一生……”
“爸，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比我老师在上，比我姐厉害。我老师只会照本宣科，我姐光会板着面孔训人，一本正经，高高在上，尽摆她的师道尊严。我是她弟呀，一点面子都不给。”凯强说出自个的委屈，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推掉了，人也轻松许多。
“你姐还不是为你好，话说得可能重了些，别介意。她是恨铁不成钢，再说你姐比你大十来岁呢，长幼有序，你得听人家的。好男……好男孩也不跟亲姐较劲。”君子健安慰儿子，转身取水杯时，看见窗玻璃上落了一只苍蝇，在爬来爬去，想找出路却不得，便借题发挥，“你看到那苍蝇，作何感想？”
“苍蝇就是苍蝇，传播疾病，害虫一类，幼虫是蛆，白白胖胖，鼓蛹来鼓蛹去，挺恶心人的。”凯强泛泛而谈，谈的都是一些常识性的问题。
“不问生物特性，只问面对此情此景，你有何感悟？”君子健看着儿子，笑笑地启发，“要能在司空见惯的东西上发现出美来，做生活中的有心人，学会思考，能设身处地去想。”
“这……我……我咋想不出新奇来呢。”凯强摊开双手，显得无奈，脑子明显僵了。
“趴在窗玻璃上的苍蝇，看似光明一片，实际上没有前途。你知道为啥？尽做无用功，逃不出去呗。最终命运就是这样……”君子健说到这儿，便抓起窗台上的蝇拍拍了过去，苍蝇落到窗台上，还没彻底死掉，腿脚还在挣踹。
“丢出去呗。”凯强一边说，一边拉开纱窗。
君子健顺势用蝇拍将苍蝇挑了出去，然后接着说：“你说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前景看好，我不否认。年轻只表明你有的是时间，却不能保证你有前途。现在有爸妈护着你，姐姐们帮着你，吃喝不愁，生活无忧，过得挺滋润，要不了几年，你就要成家立业，到那时你就会觉得时时处处都得自己拿主意，生活一下子就艰难起来了。当你无力回报父母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无用。爸老了还有退休金，我和你妈不靠你，可你也不能回来啃老。学习上吃点苦，一辈子都受补，这点老爸深有体会。人吃亏吃多了，自然就灵醒了。现在学习不努力，将来就得努力找工作。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往往会持续影响他以后的收入，要想收入可观，就得学历高。趁年轻要倍加努力！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更好的大学。爸现在只能给你打打外援，做做后勤工作，成龙成虫全看你的造化。”
君子健见儿子嘴在嗫嚅，猜他心里还是不服气，就想和儿子好好谈谈心，可又不能板着面孔再讲大道理，正寻思该怎么办，忽而想起上午朋友送的两张票，说是美国大片，什么电影想不起来了，也不用想，拉上孩子去看就是了，主意已定，便小声问凯强：“看不看电影？美国大片。”
凯强疑惑地看着老爸：“有票吗？你还有这闲情雅致？”
“你先说看不看？”君子健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张票，在眼前晃了晃。
“看么！小瞧老爸了。从哪儿弄的？”凯强立即笑嘻嘻的。在那年月，安全性的娱乐都在电影院里。
“只有两张，朋友送的。朋友弄了两张票，可有事去不了，遇到我就塞给我了。”君子健欣然解释，也是如实道出，没有修饰夸张。
“你给我，我邀同学去！”凯强善于交际，心里时常装着朋友，这下来了精神。
“你想得美，拿这送人情？那我就对不住我的朋友了！”君子健抽回手，装着不想将票送出。
“你又不去，给我！”凯强伸手讨要，随之站起来准备武力争夺。
“你咋知道我不去？咱父子俩一块去，走上，路又不远，权当散步。”君子健将票举到头后提议。
“行！没问题。”凯强回答也干脆，“陪老爸看电影，又不是陪别人，何乐而不为呢？”
君子健哼笑一声，心想这小子真会说话，听了入耳熨帖。父子俩一路走去，进了电影院，对号入座。时间过得很快，看完电影，在返回的路上，凯强鹦鹉学舌，学着警察抓嫌犯时说的话：“‘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句话都将作为陈堂证供’，像不？”
“像！”君子健还沉浸在电影情节里，凯强问话把他拉回现实。
“多威严哪！”凯强大发感慨，“看似千人一腔，实际上那是例行公事，美国宪法中‘米兰达权利’。”
“噢，没想到我强强还知道的真不少！”君子健大发感慨，现在的孩子比过去的孩子聪明多了，遇上了好时代，资信发达，自然见多识广。
“老师课堂上讲的，米兰达权利要警方必须提醒当事人有权保持沉默，而一切诱供、或胁迫的供认，都不能作为证据被接受。它赋予当事人有权一言不发，同时也提醒当事人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凯强成了大孩子，对社会人生有自己一套看法，虽略显稚嫩还不成熟，却不错大溜。
“说的不错，继续。”君子健鼓励孩子，训练他说话，其实口语表达也是一门学问。
“放到平时，就是老爸你说的慎言，要谨防祸从口出。”凯强有了一定的审辩能力。
“光慎言不行，还要慎行。在大庭广众面前，尤其要谨言慎行，话不像话时最好不说，话不投机时最好沉默。当处境险恶身不由己时，即使你无法保持沉默，也不能信口开河满嘴胡说诬陷他人，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话一出口，就很难收回了，因为一出己口就入人耳了，播弄的是自己的快意，撩拨的是别人的心思。舌头上可以翻跟头，舌头底下藏自身，鼓捣来鼓捣去，全凭无愧己心。”君子健说完，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际。
“爸，儿子气盛，让你担心了。”凯强想起日前的糟心事，愧疚不已。
“没事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强强长大了，懂事了，就不用老爸操那么多的心了。”君子健拍拍孩子的肩膀，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好像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任务，见孩子一直懊悔，便提醒孩子，“过去的都翻篇了，别再想了，要想就想想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人生下来就是一块未剖的原石，最终雕琢成什么器物，既要看匠心，还要看材质，是玉就成玉器，是玛瑙就成玛瑙物件。爸要把你打造成优质产品，推向社会。”
君子健一旦说起这来就是一大套，没完没了，他要尽为父的责任。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这句话特激励人，让世人以为单凭主观努力就可成事，就可大功告成，殊不知除了功夫深之外，还得是铁棒，倘若是木棒，充其量磨成牙签，不会有多大建树。功夫深说的是后天努力，而铁棒多指禀性天赋，即使具备这一点，却不勤奋努力，也不见得就会心想事成。少壮未尝不努力，老大犹自徒伤悲。生活自有惨烈的一面，不容许人事事成功。老马识途，可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大可不必为一次失蹄而纠结。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也可能收之东隅而失之桑榆，成功往往就差那临门一脚，功亏一篑功败垂成谁不叫屈？叫屈又顶何用？不留懊悔于明天，就要从今天奋起，就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有所为有所不为，扬长避短，少走弯路，直达成功彼岸。如果没有那方面的天赋，就要适可而止，绝不和自己过不去，也不和自己打气憋，学会放弃不失为明智。一根竹竿戳到底，不是竿头爆裂，就是探底不足，结局也不一定好。只要认准天赋，哪怕将这铁棒打成刀、锤成镰或磨成针，都不亏这副好身板。
可是，人人都仰慕一刹那的成功，却鄙视一贯的努力，结果人家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了，自己还在原有轨道上打转转，举步不前。伟人就是伟人，凡人就是凡人，区别在于伟人看重的是行动，依凭的是勇气，借助的是毅力，孜孜矻矻，苦心孤诣，登堂入室，绝不是凡人那样，走走看看，三心二意，临阵退缩。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若无十年寒窗，哪来一举成功？反过来说就是，坐不得冷板凳的人，将一事无成。那个跳了颐和园昆明湖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曾集前人诗句将成功概括为三个阶段，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最先要树立目标志存高远，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执着追求，矢志不移，有个漫长的过程，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千呼万唤始出来，那是千辛万苦的历练，那是千磨万击的铸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做任何事都得从第一步开始，离开了第一步，一切都是虚妄。功夫不会白费。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循序渐进之外，还要善于积累，这离不开恒心。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光说不好，还要付诸行动。只有欣然地迈出第一步，才能坦然地跟上第二步，毅然地挺进第三步，步步相随，步步推进，最终到达目的地，成功也就尾随而来。
要想成功，就得斩断偷懒的神经，突破不动的定势，努力做事，持之以恒。这也意味着成大事绝不是一蹴而就那么简单，一飞冲天那么容易，一鸣惊人那样轻松，纵然会，即使有，也得在这一蹴的背后蹴上好多回，也得在这一飞的背后飞上好多次，也得在这一鸣的背后鸣上好多声。好的运气令人艳羡，而战胜厄运更令人惊叹！九层之台，功亏一篑，眼看成功了，结果失败了，辉煌就差那临门一脚，能不令人心痛！眼看就要洞穿的石头，薄如纸翼，吹弹即破，可就差那一滴水，结果让以前千滴万滴泡了汤，让一世的努力付诸东流。人们啊，努力需要加倍，坚持须到最后！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还没到来的就需马上追及警戒，不要明日复明日了，努力请从今日始！
多年前美国总统府为物理大师冯·卡门授奖，当他领完奖走下主席台时，因关节炎发作，右腿发软，不得不屈身下蹲，侍立一旁的肯尼迪总统见了，连忙上前去扶，而耄耋老人婉言谢绝，说下坡人不需要扶助，举步攀高的人常常需要拉上一把。一句话赢来台下阵阵掌声。君子健想到报上这则轶事，不由生发感慨。是啊，下坡人不需推拉，上坡人才需牵引或扶助。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要好，雨中送伞自比为虎添翼实在。不要在高攀者取得成功时才想起为之喝彩献花，要在他历尽艰辛备受磨难还不见起色时助他一臂之力，甚至不惜一切给予强力支持，即使是举手之劳，也要帮在关键处。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想必这滴水授予的时间节点非同寻常，人快淹死了，你送他一捆救命稻草，那是再生之恩；眼看就要饿毙了，你送他一块干饼，他会记你一生。眼看就要被淘汰，你慷慨直言，让他保住地位名利，他肯定感激涕零。他想自暴自弃，你及时指点迷津，让他重新燃起进取之心，他引你为导师，记你一辈子好。人就是这样，患难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老君会想，郑茵说他是自灌米汤。老君心善，郑茵说马善被人骑。老君不妄为，郑茵说他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老夫老妻就在这斗嘴咬舌中过了几十年。
清风不识面，何故乱翻书？不翻则已，一翻竟被罗斯福传里的一个细节触动了，君子健反扣上书去想，罗斯福不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和葬礼，是因为在这种场合他既不能做众人瞩目的新郎，又不能做为人瞻仰的死者。总统先生最爱面子，也最爱出风头，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一心想成为最吸引人眼球的那一位。甚至想做死者被人观瞻，让自己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这是啥心理？爱显摆，爱面子，这是男人的通病。死爱面子，甚至为了面子不惜一死。爱面子是对自己已有形象的维护，失了面子，通常也就失了尊严，失了自我。实际上，面子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讲究和维护它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犹如在凄风冷雨中还要衣袂飘飘张扬美丽，不动（冻）人才怪。
在这个人情社会，讲的就是面子，找工作要看面子，面子就是背景。打狗还要看主人，看主人的什么，不外乎是主人的脸，脸是身份，打错了要吃苦头。人不可貌相，晏子使楚不辱使命，扳回了齐人的面子，面子失而复得，长了国人的志气。宰相刘罗锅，后人还真以为人家刘墉生来背驼，实则差矣，只是长期伏案读书，加上生理消退，到了七老八十时脊背不再端正硬朗而已。看来面子有时会给人造成错觉，所以不必为了面子而百事勉强，否则身心疲劳名行隳裂，就得不偿失了。爱惜羽毛而伤了身子的体面，实在要不得。
君子健从来都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论，嘴巴在别人身上长着，人家爱怎么说就让怎么说去，只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就行了，对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只当是耳旁风，一拂就过去了，根本不放在心上。最多回怼两句，关你屁事，或关我屁事。这样，一切都想开了。闲暇时，陪孩子说说话，陪茵茵散散步，或搞搞家庭建设，或独自一人出去走走，在空阔无人的路上，迷上眼慢慢朝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时睁时眯，好不惬意，或背背诗记记感悟，或约老友喝些小酒，事大如天酒中无。他不想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过于紧张狼狈。
君子健向来厚道，早年即使在情治部门开车二十多年，也仅仅是开车接人送人，见人说好话，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口风严实，从不搬弄是非。他一直记着爷爷说的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人厚道天也护佑。厚道就是这样一种禀性，随时都在唤醒人的仁厚，滋生人的善良，涵养人的正直，温补人的实在。一以贯之，终生受益。厚道人既不会故弄玄虚，更不会招摇撞骗，待人真诚实在，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对方吃亏。厚道人没有花花肠子，不会玩小心眼，待人古道热肠，宁肯自己受络联，也不给对方添麻烦。厚道人既不会为难别人，更不会与邻为壑，时时处处都能与人为善替人着想，进而广结善缘，深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厚道人既不显摆自己，也不贪大求洋，行事低调务实，有多大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有尺水便行尺船。厚道人淡泊名利而无报复心，即使快意恩仇也会相逢一笑，一切都看淡了，心底能不释然？释然带来的必是心态平和，久而久之，浑身就会洋溢慈善的光芒，颐养天年，那是自然而然。
君子健时常会梦到小时候在山上采摘柿子石榴的情景。沿着羊肠小道攀到骊山最高处，那儿有土崖，站上去幻想褒姒在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一颦一笑间让君王失了天下。在阳光映照下，火晶柿子绵绵软软，皮都能吹弹得破。石榴大若拳头，熟至皮绽口裂，露出的籽实晶莹剔透，光洁玉润。返回时还能看到半山腰那凹陷处，是蒋公藏身避难之地。那山下还有贵妃沐浴的温泉。贵妃出浴常使人想入非非，正当揽之入怀时，却又倏忽不见。幻境中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想象可让她变成你心中所想的模样，美玉无瑕，阆苑仙葩，冰清玉洁，随你所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他想得实在太美了，美得都能将维纳斯的断臂接上，那是千姿百态，那是千娇百媚。
想得再美，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凫不了水。年轻时，朋友悄悄约他学游泳，一有机会好泅渡海峡。他摇头婉拒，要是脚板没踩到地上，他就觉得不实在，心里忐忑惶惶的。他不想让思维飞得太远，怕一时半会收不回来，他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逐步推进。二十岁时一心想着反攻回家，拖至三十只得传宗接代，四十不惑了便想养大一群儿女，年过半百再说思乡，花甲之年好认祖归宗，七老八十了瘫在床上，九十开外魂归故乡，期颐之年从不去想，想也是白想，又有什么意义。漫长的岁月就是一个大大的回字筋节，大口套着小口，要回就离不开张口，活不到一定的岁数就回不了家，这一煎一熬一颠一倒就是几十年。弹指一挥，少年变老了，老得起皮掉渣，再不回去，骨架就要萎缩坍塌了。天天自问何日归去，日日回应遥遥无期。人老了，任你如何拉扯，也拖不住时间挺进的步伐，黄土已壅至脖跟。
近年，他明显感到手脚不如从前灵活有力，眼泡胀胀的，常迎风落泪。他有时将外孙的发问丢至脑后，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想不起来了。他车还在开，只跑近处，不跑远路了。不服老不行，由盛而衰，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工作之余，他便去公园坐坐，海边走走，渔村窜窜。一直蹭到天黑，星儿闪了，那是泯灭的征兆；月儿落了，那是黎明将至。
后来，君悦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旧报纸，摊开指着上边的文章让老爸看。那是大陆高官写给台湾最高领导人的一封公开信，欢迎返乡探亲骨肉团聚，言之谆谆，情之切切。君子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不停问自己，真的么?那边表达了最大的善意诚意，可当局还是不予应对，不让接触，还是那副不妥协的姿态。廖先生写给蒋同学的这封信，那是句句在理字字含情。蒋同学位高权重，回答也意味深长，要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来，不可操之过急。正当着手操办时，蒋同学因病搁置，不久撒手西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时隔两年，大陆政府又在大报上刊出告台湾同胞书，欢迎台胞返乡观光，强调人人来去自由，可相隔了那么多年，台湾当局又一直做负面宣传，说去了大陆那边如何如何遭罪，让人心存恐惧，这也是人之常情。君子健一度甚至想铤而走险，还写信给一位美国朋友，万一回去了回不来，要对方设法营救。好在两岸派员积极联络，很有希望打破僵局，家人出于安全考虑，劝他再等等看，等了几十年了，也不在乎这一年半载。
戒严这么多年，没人敢强行出岛。风险太大了，扣个通敌叛党的罪名，永世也难翻身。走了就别想回来了，退役后所有福利待遇统统取消，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眼看六十岁的人了，拖儿带女的，能撇下一家老小独自跑路么？他暗笑自己没这个胆量。安土重迁的观念早已根植心中了，一动不如一静，他劝自己除了平安还得妥善了此残生。
君子健人在曹营心在汉，在这美丽岛几十年了，还心心念念他那八百里秦川，还想着烽火戏诸侯褒姒一笑失天下的那片热土，还想着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原本就是那山水画，那画上留下了太多的足迹，任你杂草丛生，任你沧海桑田，任你一朝起高楼，任你一朝成废墟，可那踪迹永远磨灭不了，早已由有形幻化成无形，氤氲得到处都是。
他清楚记得老家安在秦皇陵南的山坡上，骊山脚下的凤岭村。秦皇陵墓好大，光秃秃的，分明就是一个小山丘。那时兵马俑还埋在地下，无人知晓。蜿蜒的秦岭，巍峨的骊山，遗落的烽火台，沦落的蒋公避难处，还有满山的石榴柿子，那些物象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五颜六色的，永远也忘不了。那柿子红艳艳的，煞是耀眼，像甘蔗一样甜，却比甘蔗好吃，没有渣滓净是果肉。还有驰名天下的骊山石榴，个大肉多，微酸特甜，掰上一瓣尝尝，能让你回味好多年。
君子健只要还活着，就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地盘算回家的路线，哪怕山水阻隔千里迢迢，他也会插上翅膀，飞越秦岭，飞奔骊山，飞往凤岭岗，飞到村口皂角树下。就在那村口母亲常年伫望，即使一次次的梦碎让人失望，他也不改初衷。回家的念想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往事依稀，不堪回首。当失望一点一点累积成绝望时，他也只能在心底无奈干嚎，这辈子完了，或他生未卜此生休矣。
那年母亲节，早已上年纪的老兵们再也不愿等了，不顾还没解严的禁锢，豁出命去了，以母亲节遥祝母亲的名义举行抗议活动，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纷纷举着三角旗上街游行，白衬衣上正面印着鲜红的大字“想家”，背后印着“妈妈我好想你”的字样，旗帜上也印着“我要回家”的寄语。人们在街头广发传单，沿街店铺也赠水赠吃，可老兵们绝不是蹭吃蹭喝来了，他们心中就这一个愿望。随后大家聚集广场，满怀激情地合唱活动主题曲《母亲你在何方》。唱着唱着，人们痛哭起来，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兵在哭，台上台下哭成一团，那悲情那场景令人终生难忘，太震撼人心了，一想起就热泪盈眶。
老兵返乡运动持续多年，每逢重大节日，必有老兵涌上街头，他们用歌声、用标语、用故事、用亲情去打动台湾社会，本是人之常情，可这运动却被责以大逆不道，甚至年事已高的组织者被当局派人围殴，还遭如此训诫，没有反攻大陆怎能返乡探亲。这是人话么，当局竟能堂皇出口。老兵们不管这些，依然有人高举横幅，上写“捉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白发老娘望儿归，红妆亲眷守空帷”等标语口号，大家合唱那首歌，“雁阵儿飞来飞去，白云里你要看仔细，不远万里雁儿呀，我想问你，我的母亲在哪里……”这是古稀老兵在唱，声腔沧桑而滞涩，神色凝重而悲怆，肢摇体晃而颤抖，这绝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此情此景，让天地动容风云变色，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泪交织，人们悲愤莫名。
老兵们已经沉默三十多年了，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台岛，可他们的父母是生是死却无从得知，如果活着就让他们回去献上一杯热茶，如果死了就让他们回去烧上一炷清香，这是中国人最起码的人性和应有的良心。
还有一次，君子健被人拉去总统府门前静坐示威，随后被军警包围驱赶，甚至遭高压水枪喷射。老兵愤怒了，有人高喊口号冲啊，犹如在战场上，人们开始冲击总统府，风起云涌，突然枪响了，砰砰砰的，冲在前面的人纷纷倒地，有人血流满面，有人破口大骂，好在射来的都是橡皮子弹，要是真枪实弹那就玩完了，还有人被拖上警车强行带走。君子健落在后边，只是浑身上下淋个透，没挨警棍已属万幸。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连想家想爹想娘都有罪，都要被罗织罪名。可这些严刑峻法根本就镇不住这些老兵，他们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出生入死，什么风浪没经过？可同伴被拘，老兵们怎肯罢休！
第二天又有人四处串联邀约游行，先是稀稀拉拉的队伍，后来沿路跟随响应的人越来越多，队伍也越来越庞大，浩浩荡荡，一路高喊口号。
“请愿无罪！”一人呐喊，群起响应。
“立即放人！”有人高呼，天地怒吼。
“我要探亲！”有人诉求，万民齐呼。
周遭民众也被带动起来了，跟在后边高呼，口号声此起彼伏。有人被抓又被放了，而冲在前面的人依然遭到水洗，那是高压水枪啊。事后报道，全台有二十多万人参与这次游行示威。动静闹得太大了，连台北高层都震动了，当局不知如何收场，有人报告主政者蒋经国，蒋先生也为之落泪，这些老兵们跟他父子南征北战开山筑路几十年，到头来竟要孤独终老，客死异乡，内心之凄恻，谁能体会得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台岛高层终于下令解严，解除长达三十八年号称全世界最长的戒严令。这对普通百姓的生活看似没多大影响，可对人们心理冲击确实不小。受固有思想的束缚，人们依然谨言慎行，生怕有个风吹草动又让自己莫名其妙受到牵连。戒严时代，看似海晏河清，实则暗潮汹涌。一旦禁令解除，社会层面又如同压力锅卸了喷阀儿一样，一时间蒸汽直喷，各色人等由幕后跳到台前大呼小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肆意宣泄，激情洋溢，血脉偾张。人们纷纷涌上街头，敢与片警对峙，敢拉横幅抗议，敢举牌警告，整个社会开始失序失衡，大有一触即溃之势。
荣民趁机请愿，台岛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中国时报》也顺势吁请，这期间有人因亲人在大陆，或向往大陆河山，找各种渠道从国外前往大陆，主政机关也无从禁止，保守估计已上万人，而在治安单位登记造册的，也有几千人，鉴于此吁请当局对确有探亲扫墓等需求的人士，经事先核准报备，又没有安全顾虑的，应规定时限准其回大陆。这个提议难能可贵，因为当时整个台湾的政治氛围还不明朗，即使刚刚宣布解严，可党禁报禁还未解除。吁请一经发出，全岛云集响应，讨论热烈，民众大都表示支持。
未老莫回乡，回乡须断肠。现在老兵们一个个都老了，急需返乡，何愁断肠，要不及早赶回，恐连断肠的机会都没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少年煎熬成白发，风华退变成迟暮，要是还迟迟不归，那就要客死台岛，纵然以后回了家，那也无法见到更为年迈沧桑的父母亲人，是可等孰不可等，真的等不及了。大批荣民兄弟开始铤而走险，时不时地冲击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机构，让重病在床的蒋经国先生大为光火，痛责辅导会主委临场处置不当，不理会荣民的情绪反应，只知一味弹压禁锢他们思乡念亲的情绪。蒋先生当机立断，决定开放老兵赴大陆探亲，同时撤换辅导会主任委员，并让人着手去办，详细制定切实可行的措施。消息传出，台岛震动，几十万老兵无不欢欣鼓舞。君子健更像老顽童，东游西逛，四处打听何时放行，密切关注各大媒体动态，一有新消息，不是摘录就是剪辑。在这方面，君子健确实是个有心人，对两岸互动政策了如指掌，可他并不多事，依然在做自己分内之事。
没过多久，君悦琪从学校拿回一份报纸，还没放下挎包就奔了过来，指着上边的报道对老爸喊，快来看消息，中常会表决通过了有关探亲决议案。躺在床上小睡的君子健，条件反射般腾地坐了起来，忙问上边怎么说的，快读来听听。
“准许返乡探亲啦！决议太长，就不照本宣科了，选些主要的来读。‘反共国策与光复国土目标不变；确保国家安全，防止中共统战；基于传统伦理及人道立场的考虑，允许国民赴大陆探亲。除了现役军人及现任公职人员外，凡在大陆有血亲姻亲三亲等以内亲属者，得登记赴大陆探亲……’”君悦琪停住不读了，看向老爸。
“继续继续。”君子健抬起右手轻晃，意犹未尽，示意她接着往下读。
“没啥紧要的了，其余的你自己看。慢慢来，别激动。”君悦琪将报纸递了过去，还没递到手里又收了回来。
“快！快拿过来！爎滑啥哩，快让爸看看。”君子健靸上拖鞋，直起身站了起来， “好日子总是姗姗来迟。”
“好事多磨呗。”君悦琪将垂下的刘海朝上拢了拢，“文件一级一级才下达呢，急不得，到底什么时候能实施，谁也说不准。”
“要不了多长时间，上边定调了，下边只是执行，应当很快，要不咋会急急忙忙撤换辅导会主委？”君子健盯着报纸，恨不得一字不落地将那报道攫进脑海，心想着漫长的等待总算有个尽头了。
“那是权宜之计，做给人看的，分明想笼络人心。”君悦琪对这并不看好，忽悠人的议案实在太多了，许多都是不了了之，没有下文。
“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当局也悖逆不得。”君子健表明自己观点，心想再复杂事情总有解决的时候。
后来有人邀约君子健加入某某社团，他借口身体不好婉拒了。对各类社团，他不感兴趣，向来散漫惯了，哪能受了这等约束。他喜欢独来独往，或单打独斗，说白了依然是慎言慎行明哲保身。社团好比圈子，圈子往往会影响人生走向，接近什么样的人，就会走什么样的路，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牌友只会催你打牌，酒友只会催你干杯，驴友只会催你郊游，而一心向学积极进取的人就会不断催你进步，难怪两千多年前孟母要为儿子择邻而居，邻人好了是非少，榜样的力量不可低估，能让你一生受用不尽。跟勤快的人在一起，懒也懒不到哪儿去。可跟慵懒的人在一起，想勤快也勤快不起来。要是跟无聊的人在一起，你还能活出什么意义？
有时想想，现实也确实如此。圈子原本就是一个圆，圈在里边的便是圈里人，阻隔在外的自然就是圈外人了。圈内的事情圈内消化，不足为外人道。抱团生存，你为他效犬马之劳，他为你慷公家之慨，可一起大快朵颐，可一起吆三喝六，可一起咒爹骂娘。人人触觉灵敏，个个本领非凡，看似猢狲模样，竟有齐天本领，稍不留意，便要大闹天宫，非搅得你地动山摇，非转得你乾坤颠倒。何以如此？圈内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圈外人唯恐遭遇什么潜规则，也三缄其口。
君子健不愿被潜规则，他只想做他想做的事情，任凭长夜漫漫，任凭风雨如晦，也要去找他的长庚启明，哪怕长庚变启明天要亮了，或启明变长庚天要黑了，他也奋然前行永不退缩。可人在许多情况下，都不得不从俗或者随众，就像鹅卵石，不是说磨掉棱角后更适合生存？不是说随波逐流更为容易？不是说左右逢源的机会瞬间大增？若是崚嶒峥嵘，想动一下都异常艰难千般痛苦。相比之下，鹅卵石一团和气，崚嶒石头角峥嵘。个性共性此长彼消，就看人如何定位。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没主见的人只会磨磨嘴皮子，凑凑热闹罢了。一旦误入人世怪圈，生命的轨迹就可能出现偏差，略显怪异。
人生一世，吃喝二字。难道仅仅是为了吃喝么？真的这样，那与猪狗有什么两样？人应有更多更高的精神追求。在这滚滚洪流里，做不了中流砥柱，那就做一叶扁舟吧，身不由己时，那就随风飘摇随波荡漾，待风平浪静了，就毅然决然地驶向心仪已久的地方，毕其功于一役，完成生之使命，这不更好么？
晨起大雾，雾失楼台，百步开外已不辨东西。朦朦胧胧的，似幻非幻，大自然用写意的画笔漫天一抹，便成了一幅抽象画或一首朦胧诗，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尽收囊中，混沌一体。多雾的早晨常常预示天晴，只要埋头于地下，不堂而皇之地出来凑热闹，一切很快就能恢复原貌。大大小小的车辆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懒洋洋的，作为坐骑，君子健也不想启动，拉开车门又合上，原地观望一番，索性迈开腿扬起臂健步前行，也不失为修身养性的好办法。健身成了这一生命时段的第一要义。
气温骤降，单衫都要换上夹衣。人们只愿待在家里，出来活动的人明显少了，即使周末，偌大的公园依然冷冷清清，一派萧条。君子健不在乎有人没人，人少了闲转起来更自由。走在小径上，偶尔可听到小虫低吟，瞥见小鸟飞落。无人打搅，心思就会噌噌噌地往出冒，想刹都刹不住。他想到儿时初冬的早晨抑或傍晚，村庄上空常萦绕大块的雾团或暮霭，就像古诗里的情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并呈现出少有的绿色，恰如夏天搁置多日的馒头生出一层薄薄的绿毪，毛茸茸的，特别轻盈柔和。那时常对着雾团发呆，一心向往雾的缥缈空灵和沁绿轻柔。想着想着，他已不自觉地走进雾里，身上披了一袭轻纱，像女孩子一样轻巧曼妙。
暮霭里散发着烟草和泥土的腥味，甚至还夹杂着烤焦的红薯味，现在沁人的绿没了，乡村的味道变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感到沮丧而茫然。空气里的颗粒物降服不了人的野性，他依然在吐故纳新，急急地将雾吸进，又缓缓地带气吐出，一吐一纳间便觉清爽。折腾了整整一个早上，雾还是雾，雾里出现了霾的影子，看似一切依旧，实则裹挟着戾气。他懊恼自己没有铁扇公主的芭蕉扇，难以促成空气快速流动。纵然有，那也只能扇灭山火，而对雾，特别是霾，无济于事。静等太阳出来吧，拨开云雾，那时天地自然会大放光明。
他循着小路走着。惨淡的太阳时隐时现，云雾也在变换着舞姿。云在逃逸，雾在散去，阳光为这寂寥的园林披上霓裳，带着薄薄的露水，让人倍觉清冷。君子健加快步伐，迎着亮光，让思绪翻飞。外表的沉静实难掩饰心灵的跃动。日近正午，太阳不甘低落，撒下一地碎银。眼看秋日将逝，冬天马上就要降临，可不知这青荷还能支撑多久。即使台岛的冬天算不上真正的冬天，可节气的变化依然催人老去。人非金石之躯，哪能抵御得了造化无常与自然戕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