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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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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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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九章

台湾虽是孤岛,弹丸之地,却有好多地方值得游览。周日清晨,凯强早早起床了,缠着大人要去慈湖观瞻,君子健不放心,便告假一天,驱车拉上一家老小前往大溪镇慈湖行宫,瞻仰蒋公的遗容。蒋公的灵柩暂厝此地,以待来日光复大陆,再奉安于南京紫金山。想法很好,实现颇难。慈湖是蒋公自选的坟地,头枕高山,脚蹬流水,属风水宝地,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另一个原因便是这里的山川物态特像他的故乡浙江奉化溪口镇。行宫正厅停放着一副黑色大理石棺椁,里边躺着蒋公,似闭目养神,无语安详。前来参观的人都神情肃穆,三三两两,低头不语。只有小儿嘴里唧咕,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郑茵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像是提醒孩子少说话,不要冒犯亡灵。玲玲大一点儿,只看不语。连接正厅的厢房,保持着蒋公生前卧室的原样。茶几上有张便条,写着能屈能伸四个字,仔细察看方知是用红色铅笔所写,是蒋公的亲笔手迹。想要昭示什么呢?顺天应时,当忍则忍,应屈则屈,似缩臂挥拳,更见力度。君子健在想老人家肯定是在隐忍不发以待良时,屈而不伸谋求好运,可那也只能在另一世界伺机而动运筹帷幄了。

那时台湾,十大基础建设初具规模,经济贸易突飞猛进,但政治局面不容乐观,捉襟见肘,极不稳定,随时都可能破局,受不了一点外界冲击,一冲可破,一击则溃。连美利坚都要与之断交,撒手不管,仅凭这弹丸之地,它到底能支撑多久,实难想象。蒋公子上位后励精图治力挽狂澜,可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也。岛内人心惶惶,有点能耐的开始四处跑路。人们普遍看不到希望。当局再三告诫,内忧外患之际,要以党国利益为重,庄敬自强,处惊不变。可这样冠冕堂皇的大话套话,有谁会听呢?当局无所不用其极,不是严防死守,就是严刑峻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还是防不胜防,随时有崩溃的危险。

不准老兵返乡,短时间还能禁锢住,时间长了就有人挺身而出,倡导民众示威游行向政府施压,就有人铤而走险寻各种渠道与内地联系。中国改朝换代几千年了,哪个朝代哪个政权敢严令治下子民一辈子不准回家?中国有那么多的独夫民贼,任他如何残暴不仁,也不敢阻止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回乡探亲。可现在,泱泱台岛当局竟敢划海而治,不准黎民百姓越雷池一步,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还要继续骨肉分离,父子不能相见,夫妻不能团聚,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乃亘古未闻,滑天下之大稽。但这怒火只能压在心头,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发泄,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人们都被整怕了。血淋淋的教训每年都有,动不动就有人人间蒸发了,神不知鬼不觉,再无音信。许多老兵不求上进,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美其名曰,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撑得时间足够长,回家还是有希望,若早早地告别这个世界,还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到了地下也不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样势必在阴阳两界都得不到列祖列宗的饶恕!老兵们憋屈难言忍无可忍,可依然在憋在忍!就差某人振臂高呼“我要回家”,天下一定会云集响应!

君子健活得实在,一辈子慎独慎行,不欺暗室,不随流俗,兢兢业业,干着自己该干的事,不参加那种集会,不参与那些游行,不掺和那类示威。他在问心无愧地做着具体的事情,每一天都有明确的目标。可真要做到这一点,也非他君子健莫属。他有时爱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君子健,君家的子健,简简单单三个字,是君子就光明磊落,是子健当然身体康健了,难道不是么?可反过来一想,自己真的是君子么?他暗笑自己,分明是明哲保身的家伙。可在这世道,不明哲保身行么?不夹起尾巴做人行么?不过他并不以为自己一味小心,也没害人之心。他还真的做到了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下不欺世,就像那墙角数枝梅一样,凌寒独自开,即使无人问津无人呵护无人欣赏无限寂寞,也绝不苟且,依然怒放,暗香浮动。君子慎独,就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也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人前人后一个样,表里如一,心口如一,前后一致,言行一致,正心诚意不自欺,特立独行不从众。没有足够的定力,很难推拒不良世俗习气的裹挟。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无可挑剔,原本就走得端行得正,不必在乎别人的评说。

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活法,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做派。不管处在哪一阶层,只要守正不阿,人就是好样的,乃大写之人。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社会大了,形形色色的人,自不必提。平民里也有栽拐,高层中能没奸佞?不当官说千般,当了官都一般。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让一顶黑帽黑了天下所有当官之人。一个锅盖不可能扣到所有锅上的。他忽然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最初代指为民请命的父母官,不知到了何年何月竟成了祸害百姓的代名词,于是便有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说辞,当然这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但或多或少能见出为官者很难始终如一地把持操守。大家都这样,你却不这样,你就可能在这个圈子里成为另类,被人提防,被人盯梢,被人孤立,被人弃子,久而久之,你的思想就会松懈,防线就会失守。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大,慢慢地也就见怪不怪,有意无意间合辙,长此以往,能不同流合污的,实属凤毛麟角。

他又想起东汉杨震,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王姓县令为感谢他提携之恩,夜里怀揣十金相送,被杨震当面拒绝。王县令竟不知趣地说,夜色昏黑无人知晓,杨震朗声反问,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王县令听后惶愧奔出不知所踪。史上不乏这样人物,千载之下,为官者更应效仿律己,借以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千百年来,中国人修齐治平四个理想阶梯,自己连修身都做不到,还谈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想着想着就想远了,君子健笑自己一介平民百姓还操什么天下之心,做好自己分内事,管好自己就是了。

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初,君家最小的两个孩子,悦玲姐弟还在上国民小学,君子健常在工作之余领上小朋友去郊野游玩。那时退役了,受外界管束也少,他觉得自己成了自由人,连皇帝老儿都管不着。他想凯强是个男孩子,需要严加管教,不然长大了谁能管得住。十二岁以前人就得定性,他时常予以开导,一心想将儿女引入正轨,只要努力向学就好,让知识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一直想着这些好事,但愿不会落空,纵然美梦做来也值。

“爸哟,我想听听李白的轶事,你能讲讲不?老师明天让我当堂发言呢。”凯强请求,小孩子好奇心强是好事,不能无视,更不能打压。

“那我先问问你,上周背的《将进酒》背过了没?温故而知新么。”君子健对孩子们的学业特别应心,数理化英语他帮不上忙,可国文他乐于督促。

“爸,又考我俩了,姐你先背,卡住了,我提醒你。”凯强唆使悦玲背,有了退缩之意。

“能背过你背,你刚学了的,爸又敲明叫响让你背,卡住了,姐小声提醒你。”悦玲才不会上弟弟的当儿。

“连这个忙都不帮,不求你了,背就背!真金不怕火炼,好娃不怕测验。”凯强清了清嗓子,大声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君子健听到高堂白发时,心里不由一揪,很快就平复过去,他不愿在孩子们面前露出软肋。家是要想的,亲友是要惦记的,爹娘更要放在心上。

“背完了,是不是非常流利没一处卡顿?”凯强很得意,头昂得跟公鸡打鸣似的,“姐,背得咋样?不是吹的吧?以后别小瞧你弟我了。”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货真价实,背得就是好!一流!”悦玲竖起大拇指啧啧称道,“三日不见,都要刮目相看了,进步真快。”

“诗背完了,爸就给你俩讲李白醉草退蛮书的故事,蛮精彩的。你太爷讲给我,我讲给你们,代代相传。琪琪听过,兰兰听过,华华也听过,现在轮到你俩了。以前为讲这我做了好多功课欸!你俩好好听,可有趣了。记住了,那就成了你们以后的谈资,说给同学朋友听,既能提高你的人气,还能提高你的表达水平。话说那一千多年前,唐玄宗天宝元年,李白四十出头,已到不惑之年,兴冲冲地进京赶考,一心想博取功名,考场上意气风发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几大张,很快答完交了头卷,谁料主考官杨国忠见送礼名单上没有李白的名字,竟当场将他批落,还羞辱一番,说什么不识抬举的家伙只配给洒家捧砚磨墨,监考官高力士也随声附和,捧砚磨墨都是抬举他了,他只配给咱家脱靴结袜。当时李白还想据理力争,结果被人家不由分说赶出考场。李白那个气啊,压在心头一时出不来,好想寻人说道。于是,他就在长安街上乱转,一直转到天黑,正郁闷时竟想起老贺,贺知章。你俩知道贺知章是谁?”

“唐代大诗人呗。”凯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说了跟没说一样,爸问你知道他写有啥诗。”悦玲聪明,一下子就点到尖子上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凯强抓耳挠腮,就是想不起诗题。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题你都不说,那是爸的生日,九九重阳。”悦玲仰起头得意地看向老爸,“没错吧?”

君子健没想到玲玲能记住自己的生日,而且记得那么准,让他好生感动,忍不住抱起最小的女儿亲了两下:“还是我玲玲有心,记性好,脑瓜子灵。”

“姐,就你会讨爸欢心!”凯强嘴一蹙,生出酸葡萄的心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话说李白前去拜见大诗人贺知章。贺老爱惜人才,那是天下闻名。两人相见,惺惺相惜。贺老准备寻机向朝廷引荐,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两天后,老贺退朝回到家里,满脸忧郁,心事重重,李白看在眼里忙问其故,老贺就原原本本地将朝里发生的事说给他。原来是渤海国国王新近派出使者送来一封国书,翰林供奉贺知章当堂拆阅,看后大惊,上面尽是密密麻麻的鸟兽文字,咋看都看不懂,传于杨国忠,国舅爷也成了睁眼瞎子,传于满朝文武,也没人能看个明白,唐玄宗大怒呵斥道,枉有满朝文武百官,竟无一个饱学之士,不知内情,如何答复?当时就下令,三日之内无人看懂,一律停俸,停发工资;六日之内无人看懂,一律停职反省;九日之内无人看懂,一律撤职查办,另选贤良。圣上说完起身拂袖,高声散朝。李白听了拈须直笑,说这不难,让老贺明日荐他上朝,为国纾难。你俩猜猜他是怎样为国纾难的?”

两个小家伙眼珠瞪得圆圆的,直摇头,明显有些着急了,一个劲地催促:“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君子健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道:“第二天李白随贺知章上朝,大殿外等候,经老贺一番举荐,圣上便宣李白上殿听旨。李白觐见后接过国书,先是浏览一遍,继而一字一句朗声宣读,那是翻译过来的,众大臣齐称难得之才,只有唐玄宗愁眉不解,原来国书提到让大唐割让高丽七十六座城池,否则兴兵进犯。高丽刚刚收服,现在人家又要攻打,这如何是好?圣上连忙问计群臣,都面面相觑没了主意。李白看向朝堂,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然后当仁不让说这事好办,待明日早朝当面答复番使,如此这般,吓唬吓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们月月来朝年年进贡,不知圣上意下如何?皇帝大喜过望,当即设宴款待李白。李白作为座上宾,嗜酒如命,很快喝得不省人事,待第二天早朝时还没酒醒,皇帝急忙下令解酒,做醒酒汤灌下。李白酒醒几分后带着醉意入朝,紫衣纱帽,峨冠博带,走起路来如水上漂,有神仙凌云之态,仿佛自天而降,分明是世外高人,番使瞧见大吃一惊,大唐竟有如此风流才俊。李白上殿当廷指斥番使,小邦失礼,我们圣上洪度齐天,不与计较,今有诏批答,尔当恭听。说到这儿,李白欲步又止,瞅瞅地毯,瞧瞧皇上,说臣靴不净,恐污前席,希望有人帮他脱靴结袜。唐玄宗高声准奏,李白又将目光投向杨国忠和高力士,说今年春试被杨国忠批落,被高力士赶逐,如今二人在场,臣精神不爽,倘若能让杨国忠替他捧砚磨墨,让高力士帮他脱靴结袜,他一定会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地代天行书。皇帝正是用人之际,哪管杨国忠高力士嘴噘得有多高,还是两字准奏。姓杨姓高的纵有一千个不愿,也得一一照办,小心伺候。李白也终于一雪前耻。好个李白,下笔千言,倚马可待,龙飞凤舞,飞沙走石,展示群臣,无不大惊,依然没有一人能看懂。李白照本宣读,声音铿锵有力,气度凌云之上,神情俨然不可冒犯。番使吓得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回去后说于主子,渤海国国王也惊呆了,自此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大唐卧虎藏龙,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再上表臣服。从此渤海国月月来朝年年进贡。这就是野史上非常有名的李白醉草退蛮书的典故。你们听了,感觉怎么样?”

“老爸,你跟说书一样,字正腔圆,慷慨激昂,将李白光彩照人的一面全都托举出来了,让人听了解馋过瘾。”悦玲从心底佩服老爸,情不自禁地赞叹。

“那后来呢?”凯强听得入神又问,心想小孩子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后来嘛,李白被破格提拔为翰林供奉,陪侍在皇帝身边,风光无限。可心高气傲的人是做不了官的,在朝不到两年,就得罪了好多人,而那些嫉贤妒能的权贵们便联起手来向他发难,结果可想而知,他被人家连环脚踢出朝廷,好在唐玄宗念及他的才华,也没为难,赐金放还……”君子健讲起故事来头头是道兴致高涨。

“啥是‘赐金放还’?”凯强不等老爸说完蹙起眉又问。

“这都不懂,就是给些金子让回去呗!”悦玲说完便得意地看向爸爸,想让夸奖。

“非也非也,过去的‘金’泛指一切金属,这里的‘金’可能指银子,也就是给了些盘缠让滚蛋。李白一路向东,奔到东鲁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后折返河南嵩山又写了《将进酒》,都是千古绝唱,奏出了那个时代不与当权者合作的最强音。”君子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教自己孩子还用得着留一手么?长江后浪推前浪,他恨不得掏心挖肺让孩子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要胜过一代,不然历史咋能向前,社会如何进步,家庭怎会兴旺?

“嵩山上是不是有个少林寺?”凯强一直低头在想,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是啊。”君子健长吁一口气,“也属秦岭一脉。”

“也属秦岭?秦岭到底有多长多大?”凯强吃了一惊,不敢相信,以为老爸忽悠他。

“秦岭是大陆南北分界线,你说秦岭有多长?山峰林立,不计其数,西有太白终南山,中有骊山华山,东边有嵩山,这些都最为著名。”君子健本想说得更全面一点,说成秦淮线,可扯出淮河,又得一番解释,话到嘴边就改了口。

凯强沉思不语,忽而仰头又问:“嵩山,中国功夫的发源地?”

“对啊,佛教徒修行的地方。”君子健不打诳语不道妄言,是什么就是什么,力求准确而实在。

“弟弟想皈依我佛了!”悦玲取笑,顺手敲了一下强强的脑门。

“你才皈依我佛!敢敲我头,敲傻了,我可要赖你一辈子,你得养活。”凯强嘴上不饶人,便顶了回去。

“你不是说你铜头铁脑,还经不起一敲么?”悦玲依然在开着弟弟的玩笑。

“占便宜也不能那样占啊!那我也要敲你。”凯强踮起脚跟使劲还了回去。

“你把我敲疼了!”小姐姐撇撇嘴表示强烈不满。

“一报还一报,你也没吃亏!”凯强笑嘻嘻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人家开玩笑呢,你当真了?都别说了,还是让老爸说。”悦玲讨饶求和,她不想和弟弟一般见识,再说了,弟弟又是爸妈的心头肉、宝贝蛋,倩得不能再倩了。

“说完了。”君子健想就此打住,不然没完没了了,肚子里就存这么一点货,贩卖完了,以后就没耍的了。

“完了?”凯强意犹未尽,“还想听些别的。”

“那就让爸点评一下。”悦玲像是提醒。

“李白是不是恃才傲物?那得有才,傲人傲物才有资格!没有才高八斗,他哪敢放荡不羁呢!大诗人杜甫也极力夸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也绝对自信,‘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对这些逸闻旧事,我们后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这说明啥问题?”君子健时常启发孩子思考,而不是一味说教或强制灌输。

“还不是后人对他喜爱呗!”悦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李白醉草退蛮书,还能说明啥问题?”君子健总是不失时机地追问。

凯强抓耳挠腮,还是没有答案。悦玲大几岁,思维活跃,自然想到了,便问:“好像是说学外语很重要,对不对?”

“是啊!书到用时方恨少。多学一门语言就多一条出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君子健顺着孩子话意往下说,“强强,你听到没?多学一门语言就多一条出路。不敢把英语落下了!刚开始学,就要应心,就要努力。日语嘛,会说两句就行了,让你妈教你都没问题。何况还有你琪琪姐呢,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要多多请教啊。”

“爸、姐,我记住了。像是给我开批斗会似的,一本正经。”凯强有些伤感,他对外语确实有些抓狂,发音不准,一时又纠正不过来。

君悦琪师范大学毕业后,去了当地一所中学任教。她先前去报到,回家后见爸妈第一句话,就是她可以自食其力了。言下之意,她不再当寄生虫,她要告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君子健十指交叉于颌下晃悠着说,琪琪要做君子了,爸妈还得做小人。悦琪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忙问此话怎讲。

君子健摊开双手搓了搓,像是示意,可悦琪没能悟出,他只好又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做老师了,靠嘴吃饭,爸是一介车夫,你妈是家庭主妇,是不是都得动手嘞?一个劳心,一个劳力。”

“爸,你说话真逗,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解释。”悦琪放下心来,理理刘海,探下皮鞋,换上拖鞋。

“三人合力,其利断金,兰兰学医日本,你要担待些。她在那边勤工俭学不容易,能帮衬一把是一把。”君子健越来越觉得肩上担子重了,现在有人分担,倍觉欣慰。

“琪琪一分钱还没拿到手,你就给那点薪水想出路了。不要琪琪的,妈摆了几年摊儿还挣了些,匀些出来,让你爸添点,够兰兰日常花销就行了,不惯她。”郑茵接过孩子手里的挎包,顺手挂到墙上,然后转过身欣喜地看着女儿,心里满是激动。

“谁不帮还能不帮兰兰,没问题,领到第一份薪水,我就拿出一半寄给兰兰,让兰兰安心留学,让她知道咱仨是她坚强后盾,无论如何都要让她顺利完成学业。”悦琪想得长远,一人在外,抬脚动手都需要钱,何况还是在异国他乡,便坚持要出。

“要出钱还不好?一个供一个,力所能及帮一下,也见姐妹情深,不足的,老爸老妈补。”君子健落落大方,并不觉得有啥越外,只是一个劲地顺着自己的意儿开导。

“头一月,要置办的东西多,买这买那的,哪能省下?给兰兰寄钱,你就不用考虑了。”做母亲的心疼大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绝不厚此薄彼拆东墙补西墙。

“这就不用您老操心了,我会统筹安排,自有办法,暂不需用的东西大可不买,后边陆续添加也行。”悦琪执意要尽份力,不容母亲再说。

“女儿大了,想得周全,那爸在这儿就先谢了。”君子健对谁都是彬彬有礼,这话像是给了一捶,一下子就夯实在了。

“看我爸说的,难道我不是君家人?见外了吧。”悦琪依然乐呵呵的,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是,现在是,将来就不一定了。女大不中留,终究要嫁人的。”君子健想到这心里就莫名地难受,原本一窝幼雏,到头来一一都要飞走,飞得好远好远,最后就剩他老夫老妻了。

“嫁归嫁,嫁了也是君家的一员,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还是君悦琪,君家人,胳膊肘不会朝外拐的,请放心。”悦琪反应很快,连忙表态,遏住老爸的胡思乱想,“劳那神儿干吗?就是将来,我能不管你么?”

“将来……谁……谁能说得上来呢?一入侯门深似海,想回趟娘家都不容易。”君子健不敢多想,“孩子好似一窝鸟,羽翼渐丰就想着要飞,待翅膀硬了,谁还能留住?”

“爸,你乱想啥呢,琪琪永远都是你女儿,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皇天可鉴,良心不变!”悦琪语气急切,恨不得掏出心窝来让老爸看。

“理论上是,可实践上……”君子健欲言又止,心里有诸多不舍,抬头又看了女儿,心有不甘地说,“就怕到时身不由己,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就忘了咱这个大家庭。”

“爸,你越说越来了,琪琪心里永远都有爸妈。在这个人生关口,望老爸能给我两句鼓励的话,写到这硬皮本上。要认真对待,不准敷衍了事。政治任务啊!”悦琪翻到扉页,指着上面,貌似严肃地说,“就题到这儿,做个留念,反正老爸是个秀才,没拿到结业证的的秀才,别忘了啊,给笔。”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还是没拿到结业证的,言下之意你爸当个秀才都不够格,那你还让我写啥呢?求人都不会说两句好话。就我这两把刷子,你姊妹几个还未必能赶上。”君子健对自己的才学一直都很自负,很有信心,对报上的狗屁文章多是看个题,未必细读。

他说毕就退回书房,坐在转椅上,闭合双眼在想,写些什么呢,娃已长大成人,总不能一直当小孩子糊弄,何况琪琪还是那样郑重其事。他想了又想,将打好的腹稿推翻了重来,三番五次,花了大半天功夫,总算想好了,理顺了,便倾身向前提笔写道:“人生万里路,走好每一步。先迈一步,可抢占先机无数;退后一步,也未必陷入绝路。心中有路,身外就有路;左也是路,右也是路,把握好方向,踏踏实实向前,别庸人自扰,请带上微笑,去开辟自己的康庄大道。”

君子健意犹未尽,翻页又针对性地续了一段话:“孟夫子畅谈人生有三乐,父母健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由此可见,第一种快乐来自家庭平安,这取决于天意,家无变故,事事亨通。第二种快乐来自心地坦然,这取决于自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第三种快乐来自教书育人,这取决于教育双方,善教者乐教会教,善学者乐学会学,彼此配合,默契融融,教也洒脱倜傥神采飞扬,学也轻松愉悦神清气爽。”

“爸耶,你真有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写了两大段!”悦琪看完后合起本子贴在胸前,“我要把它刻在脑子里,一次不行来两次,两次不行来三次,直到记住为止。老爸不是普通人,当司机有些屈才了,可称学者司机。”

“爸这点能耐算得了什么?都吃的是老本。”君子健从椅子上抬起屁股直起腰,“都是你太爷爷的功劳,硬逼我去背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有时烦了,我就独自一人去公园去海边走走,眯合眼背背诗,想不起来了就使劲去想,反回去从头再背,颠来倒去,要是还想不起来,回家再查查书,久而久之,头疼医好了,记性增强了,思维也活跃了,日常生活也见充实。”

“原来背诗还有这么多好处,以前咋没听你说过呢?”悦琪好生惊奇。

“三十多年了,再忙再累再烦,爸都能默默承受,你知道为啥?诵诗呗,诗能解得万古愁。你心烦意乱时回味它,它很快就能平复你的心绪。再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人气质谈吐自然不俗了。你姐弟几个小时背那么多古诗,还不是我一手教的?不是我逼着你们背,你们哪能背那么多,还不全都放了羊了。”君子健颇为得意,意气洋洋地抡了个响指,在空中。

君悦琪没想到爸爸短时间内能说出这么多的大道理,深入浅出,忍不住点头称是。见老爸停住不说了,悦琪做个鬼脸又笑道:“你说你是一介车夫,提不上串子,原是自嘲欸!”

君子健端起洁白细腻的瓷杯,呷了一口茶笑着说:“善于自嘲的人才不会被人嘲笑,自嘲不是自欺,自嘲意味着心有不甘,而自欺总是在糊弄自己,自嘲比自欺要好要高明。”

他见悦琪听得认真,便来了精神,侃侃而谈:“人都是随着一声啼哭来到人间,混混沌沌一个肉球,要被动接受外边的世界,由内到外都是艰难,历经磨练之后便是笑,由外到内都是坦然。当真正笑自己的时候,人就成熟了。我们通常是先笑别人再笑自己,先看到别人身上可笑的一面,然后才能察觉自己身上的不足。将别人的缺点闪烁其词地道出那是别有用心,原原本本地道出那是揭短,不怀好意地道出那是讥讽,而将自己的不足笑着道出,那是幽默豁达,那是自我鞭策,别人想用这拿捏你也拿捏不住。你说呢?”

“爸耶,你越说越高深了,能不能再简单一点?”悦琪由衷说道,“小女爱听。”

“简单嘛,可用容貌来比划,头发太少就说自己聪明绝顶,鼻子有些歪就说咱生活有侧重点,个子矮点就说别人跟咱说话还得低头弯腰,眼睛小不怕还聚光,口大还能吃四方……”君子健不无得意地翘翘下巴,“会想才会说,话出口时要三思。”

“爸,你真逗!哪来这套话术?”悦琪被逗乐了,“以后没谈资笑料了,就得从你这儿取经,可别藏着掖着留一手啊。”

“取?取啥?还不谦虚?要学,要讨教。爸啥时对你们还留一手,恨不得掏心挖肺全交给你们。要是能遗传的话多好,是不是就生而知之了?”君子健和女儿开着玩笑,瞧了一眼厨房里老婆忙碌的背影。

“怎么可能呢,谢谢老爸了!虚心那是当然,向老爸讨教绝对少不了,先向老爸致敬!”悦琪立正,左手垂下,右手上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别给我戴二尺五了!这样自嘲,别人也就不会笑话我们,即使笑话也毫无力量,如蛛丝马迹一样,会被我们轻轻抹去。嘲笑自己就是毫无伪装地呈现自己真实的一面,这需要的是勇气,但展示的是魅力。藏着掖着文过饰非不好,终日担心怕被人发现抖落,心里很不踏实啊。”

君子健教育孩子一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绝不粗暴干涉,就像培育树苗,轻轻捋顺,刚打弯就将它扶直,根本不需要生扳硬扯,多是顺势而为,何来矫枉过正?譬如强强做事不胆正,缩手缩脚的,前怕狼后怕虎,他就问为啥抻不展,儿子说怕人闲话,他就道嘴在人家身上长着,人家爱咋说咋说,甭在乎别人的说辞,认真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为此,他还给孩子讲了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驴子的悲哀。一对老夫妻一前一后骑着一头毛驴赶集,有说有笑,乐滋滋的,不承想擦肩而过的路人却指指点点,说做人也不能太心狠,两人骑一头毛驴,还不把毛驴累死。老头听了忙让老婆下去牵绳自己骑着。没走多远,又有人奓长嘴,说老头子太自私,只管自己骑,不让老婆骑。老头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下来又将老婆扶上去,自己牵着驴走。没走几步,又听人议论开了,说这老头子也太没能耐,啥事都依着老婆,连驴子都是让老婆骑着自己来牵。老头越听越气愤,索性把老婆也拉下来,一起牵着驴走上。依然没走多远,又有人多嘴,说放的毛驴不骑还拉上,也是愚不可及蠢到家了,那还不如自己把毛驴驮上,还不占道。说的是人话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骑也不是,不骑也不是。老头子平日就不爱赶集嫌闹哄,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平白无故被人说来说去,窝了一肚子火,又无处发泄,气呼呼的,哼哼唧唧,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就拉上老婆回去了。回到家也没好心情,想着那些闲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气之下便要杀驴,驴之将死,一声长鸣,卸磨杀驴,只有你们人才能做得出。

凯强笑了,驴还能说人话?君子健道拟人呗,就是将驴子人化了,星星也会眨眼,月亮也会微笑,山河也会欢唱,你说呢?凯强不吭声了,想想也是。老君又说,人没有主心骨是不行的,人也不能太在乎别人的说辞,该干啥干啥,决然毅然去做,不要被外界的风声雨声人声所左右。后来强强引以为戒,为人处事改变许多,有时还拿这笑料给他几个姐姐说呢。

君悦琪工作半年后,见同事学车,她也想学,回家征求老爸的意见。老君开明,心想孩子趁年轻多掌握一门技能也好,随即给孩子报了名,反复叮咛练车试驾绝不是闹着玩的,要倍加小心。君家的孩子都是好样的。不怕日头晒,不怕夏雨淋,连教练的斥吼笑骂,她也坦然受之,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她还能说什么?去了青涩,迎来红润,留得津甜,那是苦尽甘来夙愿得偿。黑了臂膀,实了心房,过了关口,那是功不唐捐马到成功。君子健惊奇琪琪的毅力和拼劲,讶异她的遵命与自律,她也欣喜自己倒车入库的把把成功与各种小考的场场致胜。他觉得长女在做事上特像他,力求尽善尽美,即使做不到完美,那也要向完美靠近。生命似顽石,需要打磨,即使不是玉质也不失光洁。

君子健开车上路,观摩两旁飞逝的景象,恍若隔世的时光,人朝前走,它向后落,渐行渐远渐匆匆。似水流年,时光何曾打住?稍纵即逝的东西,你非要定格于一瞬,不是异想天开,就是强己所难。珍惜拥有,不奢求遥不可及的境况。已得一兔,小火慢煮,细细咀嚼品味就是了,何须守株另待?你以为守株待兔就那么容易么,怀此想法的人,不是愚不可及,就是痴心妄想。守株待兔有没有希望,希望不能说没有,有,那也是几近于零,远不如“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来得实在。砍断竹子,做成弹弓,飞出土块,去打禽兽,那是何等惬意!他不大幻想,乐于实干,就想实实在在做些事情,换得心灵片刻的安妥。

是不是有心电感应?那段时间,君子健肯做梦,常梦见自己跟着表兄明娃逃难,几经坎坷,总算安顿下来了,可他很不安分胡㞗乱跑竟跑丢了,再也寻不到表兄和回家的路。正在呼天喊地时,有神仙自天而降,甩出拂尘予以点化,子健子健,尔康尔健,有生不回,必遭天谴。不回台北,不回大陆,还是不回临潼?神仙不等他发问,已扬起拂尘飘然而去。他说于亲朋好友,有人替他解梦,说叶落归根人老还乡,那是自然规律,肯定指向故土家园,生于那儿长于那儿,终了还要长眠于那儿,不为别的,只为求得祖先庇护,这是人之常情,天性使然。

君子健骨子里是个文人,一直喜欢舞文弄墨,爱翻书报,常借他人酒水浇自己心中块垒。学人口舌,偶有诗作,多是望乡主题。久而久之,再翻看那小本本,在那天地留白处,竟陆续写下那么多诗,化用古人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从后往前翻看,顿时来了精神,翻页依此可见:“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亲模样。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思乡心更慌。”“明月上高楼,有人楼上愁。不见东风起,惟觉心事忧。”“身为人子岂无情?举酒入愁肠,化作思母泪;遍地芳草应有意,乘月上高楼,撩拨心欲碎。”“恨身不似江楼月,自东而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身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待得团圆到几时?”

这几首都是他新近所写。他有时想,人过半百,就要学会对自己好点,该花的钱要花,该享受的还要享受,趁还能吃还能动,不要啥都舍不得。子女都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各过各的日子,要相信娃们能过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不该操的心就别操了,操也是白操。人么就要关注当下,不要异想天开或想入非非,要活得实在、快乐、健康、长寿。世界上哪来超人,人人都有认知局限,何必为难自己,对无力改变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和自己较劲,该放过就放过,能舍弃就舍弃,登不上这个山顶,我们可以登另一个山顶,登上去依然会心胸开阔风光无限。

君子健的一生谈不上轰轰烈烈,看似平凡却奇崛。奇特在朴实中保持了一种生存的韧性,崛起在艰难中自始至终都没沉沦。平日里不厌其烦不遗余力地教养孩子,最终让几个孩子都能自谋出路自食其力。子不教父之过,既然生了就要养就要教。老大已出色地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老二留学日本,志在开牙科诊所。老三上高中,眼看着就要联考。老四上初中,最小的凯强还在上小学,班辅导夸他们学业优秀,都是可造之材。

家境还算过得去,可君子健心头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儿,就是不能回老家看爹娘。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遗憾。遗憾就是心里留有缺失。缺代表短少或残破,失意味丢弃或没好好把握。缺憾成了人生常态。人生如花,绽放只是一时,零落才是永恒。如此看来,人生哪能圆满,都有或大或小的缺憾。就像昙花虽然很美,却只能怒放片刻;维纳斯虽然漂亮,却以残臂存世。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对老君而言,莫非说的就是此事?他终于想开了,世上万事万物,只要撇开它好的一面,不足就会裸露。古语说得好,花之艳为牡丹然而不实,果之绝为荔枝花却不艳。他无意评判古人,只为这些花鸣不平,一时兴起便提笔改为,牡丹不实可花艳,荔枝花陋而果绝。白璧多微瑕,美中含不足。既然世界上这么多的东西都有不可避免的缺陷,人又何必在乎人世间的羁绊与困扰呢?

当年林肯在竞选总统时,民众支持率很高,可政敌却在他的相貌上大做文章,说什么美国怎能让一个丑陋的人来领导,影响国力发展,影响国家形象,更何况林肯夫人还是出了名的泼妇,焉能母仪天下?林肯面对这种种诘难只是淡淡一笑,治理国家要的是头脑而不是相貌,丑能奈他何?后来的事实和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成了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总统,势必与密西西比河一起浩荡千古。君子健想到这会心地笑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周边不乏这样的人,面对一丁点的遭遇或挫折,就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境由心生,那他的世界就充满忧郁晦暗,而缺乏阳光与祥和之气,终日闷闷不乐苦不堪言,殊不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过克难善莫大焉。就是夕阳也有缺憾,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今人竟反其意而改之,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格调之迥异,立见高下。

万里长城虽然坚固巍峨,却挡不住匈奴的屡屡进犯。圆明园虽然壮丽辉煌,却躲不过八国联军的暴虐洗劫。人何尝不是如此?正当你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宏图大展之时,意外的灾难从天而降,将你的美梦一举击碎,此时保命要紧,维持生计便成为生存的第一要务。司马迁如此,那张少帅如何呢?莫不向死而生,那是卓绝挺立的姿态。只要正视灾难与缺憾,人就会将畏惧降到最低限度。只要战胜缺陷,生命就会跃上一个更高的台阶。不要试图掩饰缺欠,正视它,生命就会滚滚向前蒸蒸日上。

周末,悦华回到家里将书包一扔,鞋都没换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满脸忧悒。君子健见状忙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下笑问:“哎哟,今天咋了,谁惹我华华不高兴了?马上就毕业了,再坚持一阵子就会守得云开见月明。联考是高三学子必跨的一道门槛。不管那门槛是高是低,都得纵身一跃跨过去,犹豫不得。只要七月初一过,一切都会云淡风轻,花该开时自然会开,月要明时自然会明,心要痛时自然会痛。酸甜苦辣,那是人生况味,谁个不偿?悲欢离合,那是生命元素,如何剔除?犹如生老病死,那是自然规律,没人能逾越。你要好好想想,会想了啥都能想通。”

“我不是怕联考。”悦华嘟囔了一句,朝前挪挪身子,撮几粒瓜子又无心去嗑,便丢回盘里。

“哪是……”君子健眉际上扬笑问,话一出口就卡住了。

“周周布置作文,烦死了。有多少东西可写?好好的周末都不让人放松一下,绞尽脑汁来写的话,还不知得整死多少脑细胞!”悦华不吐不快,索性一口气道出。

“我老师也是,各科都没作业,就是国文添堵,非要让人写什么周记,周周要记,哪有那么多的东西可记?”悦玲跑了过来,“姐,咱俩的国文老师是不是一对儿?”

悦华被逗乐了,噗嗤一笑:“开啥玩笑?胡拉被子乱扽毡,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那他们口径咋出奇的一致,让写什么狗屁文章?好似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就他俩算默契。”悦玲还在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真八卦。全校各班都让写这作文,那全校老师不都成一家子了?别逗了,乱点鸳鸯谱!不是捕风捉影,就是道听途说,可能么?”悦华根本不信。

“我不是平白无故说的,事出有因。听说两人关系还不错哩。我班同学亲眼所见,他俩出双入对好多回了,大大方方,也不避人。”悦玲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退一步又道,“学生议论老师那也是常态。”

“真的?”悦华像觅到了新大陆,一扫刚才的怏怏不快。

悦玲嗯了一声,使劲点点头,生怕悦华不信。

“胡说啥呢!道听途说,八卦新闻。”君子健当即制止,可听两个孩子你一言她一语,颇觉欣慰,“你俩都头疼作文,其实作文没啥难写的,让老爸给你俩好好说说,我有写作秘笈,除了你姐弟几个,概不外传。”

“是么?我没听错吧,还写作秘笈呢!你当你是胡适?你当你是李敖?胡适都死掉了,,李敖还在坐牢。”悦华很是不屑,常年开车的人哪来这等水平,还把自己说得跟中学国语老师一样。

“你还笑话你爸呢,你爸国学不比你差,单就国文教你几个绰绰有余。你大姐大学毕业了,学的是国文,也算科班出身,有时还要请教你老爸,你们知道为啥?爸都成教父级别了。”君子健端坐椅子上放平腿,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眼前晃着,踌躇满志,自视甚高。

“越说越来了,货真价实的话,那你就拿出来,给我们好好说说写作之道,别环顾左右而言他。”悦华提起精神,一屁股坐了下去,朝老爸身边靠了靠,想逼其就范。

“行啊,小菜一碟。写作无世袭,写作能力没法遗传,不可能继承,想与生俱来没门,得后天努力培养。天天练笔,进行思维训练,长流水不断线,熟能生巧,而行之有效的法子便是写日记写周记,写自己之所见,写自己之所闻,写自己之所想,有话就写长一点,没话就写短一点,贵在坚持。写作是慢功夫,不可能一蹴而就。记日记也不单纯是练笔,是在训练思维,是在积累材料……”

“你说这些,和我们老师说的差不多,老生常谈,没劲儿。”悦玲想听出一些新鲜事来却不能,不免失望。

“啥都知道就是怕动手,毛病是不是抖出来了,眼高手低,缺乏有效训练。”君子健伸出食指指指孩子,“要不爸给你姐弟先讲个笑话,去把强强也叫来,一起听听。”

“强强,你过来!听老爸高谈阔论,为我们作文指点迷津。”悦华转身朝着书房喊,脚下却没动。

凯强应了一声,便放下手里的作业从书房跑了出来,寻个方凳坐在钢化玻璃茶几对面。

“都来了,你快讲,我仨洗耳恭听啦。”悦玲坐到爸爸另一侧,殷殷期待。

“那好。就说从前有个秀才不爱读书,腹内空空,平日也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大考来临了,惶惶不可终日。妻子安慰他,男人写文章就像女人生孩子,难产是有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归要生下来。可丈夫听了不以为然,照样忐忑不安,嘴里不停嘟囔,你仨知道他说啥了?他说女人生孩子容易,是肚里有货,可他肚里没货,就像工厂没了原料,还加什么工,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君子健津津乐道,侃侃而谈。

“有趣有趣,从哪儿看的?”悦华笑道,“经典。”

“胡编的呗。”悦玲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高深。

“《笑林广记》里的,还有一个和它相关的小故事,说两个仆人站在考场外等主子下考,却迟迟不见主子身影,张三问李四,区区五六百字的文章能要多长时间,现在还憋不出来?学了这么多年,难道胸中五六百字都没有么?李四笑着应道,五六百字有是有的,可全在肚里平平整整放着,就是一时半刻将它们凑不到一起,码不到一块儿,字还是字,不成句子、段落,文章就更谈不上了。”君子健说到这儿,停住不说了。

“完了?”凯强眨眨眼问,意犹未尽,还想弄清结局如何。

“完了。不能拖泥带水,点到为止,重在领悟。”君子健俨然以老师的身份在说。

“笑话虽好,可我们阅历浅,肚里没多少货,写啥呀?还不是和那赶考的主子一样。”悦华不以为然,心有戚戚焉。

“那要放飞思维,得好好想想,不信千把字的作文还憋不出来。布置啥作文,说说看,老爸帮你参谋参谋。”君子健跃跃欲试,心想好钢就要用到刀刃上,教自己孩子更应尽心,要不遗余力。

“老师让写与‘气’相关的内容,正气、骨气、志气;争气、憋气、受气;朝气、暮气、官气……”悦华一一说出作文命题立意的大致范围。

“那你就谈‘气’呗,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写同类的,可互相关联。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争气的人,有志气,有骨气,浑身洋溢着浩然正气。何为争气,为何争气,如何争气;何为骨气,为何要有骨气,如何才有骨气,在现实生活中怎样做才算是有骨气的人;何为朝气,人为何要有朝气,如何做才算有朝气,引经据典,说东论西,一一道出,不就成了一篇好文章了么。骨架有了,就拿材料来充实,有血有肉了,文章不就丰满了么?首尾各加一段,凑足五段,逐段扩展,有啥难的?”君子健想进一步诠释,可觉得有些深奥抽象便打住了。

“爸,你说的也是,不无道理,姜还是老的辣欸。我讨得真经知道咋写了。”悦华心服口服了,一再表示要向老爸学习。

“不是‘姜还是老的辣’,是经验之谈。你看我这一介车夫,平日里也爱乱涂乱抹。写的虽然不多,只是点点滴滴,却能坚持,一天不写就手痒心痒。那小本本上,你们都看到了。玲玲小时候在上边乱画,也没画多少,被我打了手掌,记得不?写作习惯要培养,打个比方,写作就像母鸡下蛋,下着下着就下顺了,一天不下蛋就憋得慌。”

“老爸你还真会打比方,形象得不得了!”悦玲揉揉手背搓搓手心,人也激动起来了。

“记日记还有个特别的好处,就是消愁解闷,化消极为积极。遇到伤心事时,上帝总会让眼泪赶走伤悲。可连眼泪都不起作用时,你就如实地诉诸文字,再现心灵的感受,想到啥写啥,随心所欲,那便是最好的宣泄,最好的日记。这样就慢慢地排遣了忧伤,化解了烦闷,安抚了灵魂,鼓舞了士气。自己越写越顺手,越记越爱记,养成习惯,你就不觉得烦闷琐碎无聊。长此以往,日记就成了你人生的账本,一天未记,就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坐卧不宁;一旦录入,就心安理得,心里踏实了,生活充实了,生命便呈现亮色。日记犹如人生旅途上的野花,见证生命历程上的星星点点,即使语焉不详似隐若现,那也无妨,待日后触及了那根神经,一切都会清晰起来连成一线。文字看似羞羞答答,实则像花枝一样点缀着我们的生命,像车轴一样承载着生命的重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将它采编,不知不觉间,就会编成一个大大的花环,是那样绚丽多彩,戴在头上,足以向世人炫耀一番……”君子健此时心里春光明媚,万紫千红,一派生机盎然。

“爸,你是不是写了好多好多了?”悦玲原本低头沉思,忽而仰头探问。

“那还用说!三五年一本,现在还不好几本了。”君子健用手比划了一下,“你们信不,这么厚一沓了?”

“嚄!一拃厚嘞!”凯强惊讶不已,“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也不是天天记,有了感悟才记。有时忙,几天的事情可压到一天来写。有时记得多一点,有好几页;有时记得少一点,只三两行。看似不经意地涂抹,时间长了,也能攒这么厚。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古人的话一点不假。原是思乡念亲的,后来无所不及。记忆里的故乡能在梦里回去,可现实里的故乡越逝越远。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我要将那片土地上的过往一一记写下来,交给你们品读。”

“啥时能让我们看看?”悦玲想证实一下。

“还没解密呢!”悦华总算帮老爸说了一句实话。

“对呀,现在还属私密文档。”君子健开始卖关子,“都拿出来,我这家长还当不当,还有没有威严?还有没有神秘感?”

“私密?那连我妈咪都不让看了?”凯强觉得不可思议,大人在孩子们面前还有什么秘密,不都为了孩子么。

“我和你妈之间有啥秘密可言,都是透明的。”君子健忙打圆场,“不然人们咋说知夫莫如妻。”

“我不信。”悦华扭过头对着厨房大声喊,“妈咪,你看过我爸的日记没?”

“你爸藏着捏着我哪能看到?”郑茵不明就里胡乱应了一句。

“哟,还有秘密,谁都不让看。”悦玲也笑起老爸来。

“日记就是个人隐私,别人不能窥探,不然就侵犯人权了。”悦华大一点儿,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以后我的日记你俩不得乱翻!”

“谁爱翻你的日记?!”悦玲噘着嘴回击一句,“我和强强不会自己写?!用得着看你的吗!”

“对,谁稀罕看你的!”凯强大拇指按在脸颊上,做了一个鬼脸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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