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日子,千呼万唤总算来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十一月二日,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时间节点。就在这一天,君子健送客户去基隆,途中听交通广播,获悉官方通告,从即日起,中国台湾红十字会开始受理赴大陆探亲登记和信函转投,并开放民众探亲事宜。他听后整个人兴奋起来,竟忘了自己正在开车,手舞足蹈的,差点剐蹭到从旁驶过的车辆,遭客户呵斥,开车应专心,安全第一。他知道是自己一时大意走神慌忙致歉。当知他是老兵时,客户表示理解,少小离家老大回,要不激动都难啊。他顺势应道,几十年喽,老了少年,苦了爹娘,荒了岁月,现在有些忘乎所以,想家都快想疯了,归心似箭,再正常不过了。
当天返回台北,君子健就向老板说明情况,他要尽快辞职,越快越好,不能再等了,他要堂堂正正心平气和地回去,不愿看谁的脸色、承谁的情分,或求得谁照顾。年轻老板爽朗地笑了,我这老板到头来还是被你这雇员炒了,你炒我我不怪你。吴老板多数了两千台币,说是对他几年来努力工作的感谢,顺便问他老家在哪里。他连忙应道,西安临潼,骊山脚下,说这话时字正腔圆底气十足。吴老板搓搓手笑道,原来是蒋公落难的地方。
君子健还说,秦始皇就埋在那儿,一个大大的土堆,东边兵马俑护卫,地下军阵,埋在地下两千多年,终于在十几年前被老乡发现了,才得以重见天日,开挖到现在才刨出一号坑,一万多平米,二号坑三号坑还没开挖,号称世界第七大奇迹,欢迎前去观光,要是去了请告诉一声,他会让亲人尽地主之谊的,好生招待。他向来好客,也很会说话。
吴老板连连应承,一定一定,君叔谢了,快去报名,迟了就赶不上第一波了。还说他大伯肯定和君叔一样,心急火燎的,不管大伯知不知道,他都得赶快告诉大伯这个消息。吴老板被老君回家的激情感染了,抬脚动手也是无比兴奋。
君子健笑道,那是应该的,话音还没落,他已冲出公司大门,奔向台北红十字会所在地。当时登记处门前已排起长龙,队列里的都是老态龙钟的老兵,境况好点的还有家人搀扶,不如意的独自站在飒飒北风中,只为圆那个回家的梦。他站在队尾,一愣神的功夫,身后又续起长龙。
消息传得好快,没过多长时间,竟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么多老兵,门口挤不进去,楼梯挤不上去,万般无奈,只好杵在队伍里硬等。君子健眼看就六十岁的人了,可站在队列里还是很不安分,抓耳挠腮,活像个孩子,那激动啊确实难以言说,激动当然不是属于他一人,属于这前前后后的老兵们,与之相比,他还算年轻,人瘦瘦的蛮精干。登记报备很快,当天就弄好了,只等上边审批。
君子健过往历史没有任何污点,申请自然获批顺利,当年年底就能返乡,之所以拖到来年秋季,还是放心不下凯强这个小儿子,七月初就要联考,决定孩子一生发展的关键时刻,他不能不上心,即使孩子学得足够好,他也不能不问不顾一走了之,须坐镇家中,不能让孩子分心。返乡是迟早的事,几十年都过去了,哪里还在乎这几个月。以前是归心似箭,现在须耐心等待。思想变化之快,老君自己都感到吃惊。暂缓一下,他不是不想赶这洪船,只是后院还需稳定,待一切妥当后,起身也不迟。错过第一批放行时间,就得再等几个月。凯强也不负所望,以优异成绩考取台大文学院外文系,专修英美文学。开学那天,君子健偕同太太亲自送儿子去台大报到,一家三口一路兴奋莫名。五个孩子都学有所专学有所成,可喜可贺,老君自然高兴不已。他陪孩子在台湾大学溜了一圈,看见的都是年轻人,自觉活力倍增,人也年轻不少。
回到家,君子健连夜收拾书房,将孩子用过的各种教辅资料统统堆积一隅,无心整理,就像那渔网扑塌在一起,煌煌一堆,蔚为壮观,大有弃之不顾的意味。明日黄花蝶也愁,留下确实有碍观瞻。窗台上落了一层灰尘,偶见一粒两粒黑鼠屎,或蚊虫的遗骸,他便捡起鸡毛掸子轻掠一下,掠去秽物,待明日仔细收拾。他心善,一直在等,等哪个熟人的孩子需要好拱手相送,也算变废为用。用脚朝里顶了一下,那摞书上的一沓卷子滑落了,他弯腰捡起,拍了拍上边的灰尘,竟见鲜红的线条蜿蜒前伸,定睛一看,是则谜语题,谜面“包公照镜自叹息”,让打一宋人诗句,孩子悟性挺高,只见在横线上填着“独自怎生得黑”字样。他会心地笑了,将两句联在一起咀嚼,包公照镜自叹息,独自怎生得黑,妙妙妙,出法灵活,启人心智。他长吁一口气,又将卷子压到那摞书上。胸怀美玉,待价而沽,识货的人自会看上的。再放置两天,没人吭声的话,统统当废纸卖掉。
两周后,君子健郑重其事给儿子写了一封特别的信,似散文随笔,希望凯强能体味到他这老爸的殷殷心意。掐头去尾,便成了以下几段: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你再次走下同一条河流时,已遇上新的水流。万象更新,无物常驻。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必一味沉溺其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请放慢前行的脚步,随时校正自己的航线,避免出现些微的偏差,慢慢形成好习惯,你就会觉察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新的起色、新的变化、新的进步。
“你不愿在家里独自品尝寂寥的味道,因为那毕竟青涩而寡味。和朋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正可流连花月春风。你信心满满,总以为自己能掌控未来,殊不知迎面而来的机遇却从你身边一跃而过不做停留,你顿足嗟叹仰面问天怎么会是这样。要知道机遇只留给时刻准备着的人,随时能将其揽之入怀的人。她矜持内敛,不会芳心轻许,不会投怀送抱,不会觍颜脸皮粘着你不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还得自己把握、争取,或创造。
“很多时候,你喜欢躺在床上,任思绪纷飞,身体却一动不动,沉毅的面容俨然老僧入定。我不敢惊扰,片刻的宁静实属你的权利。整个人软绵绵的,在歆享似水流年,外面的世界被缩成心中一个点,还来不及揣摩,那个点又无限地放大成整个宇宙。你惊觉,翻身下床伫立在书桌前,疾翻日志,猛觉往日也一如风中黄沙,任其弥漫,遮天蔽日,待尘埃落定,大放光明的时刻终于如期到来。
“或许,一个人无论改变多少,骨子里边还留着从前身上带刺的自己,不是刺人,而是被人刺。只要将那些尖刺拔出,磨碎成粉,和水吞服,你就会卸却青涩,减轻刺痛,变得圆润光鲜。于是,容貌也好,感官也好,言语也好,思想也好,本属于你的还属于你自己,只是这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渐渐臻至好的一面、正确的一面、幸福的一面。你说呢?”
终于熬到回大陆了,君子健无法平复激动的心绪,终日挥拳踹腿活络筋骨,就像刚开始学拳的孩子。他不是不想急着回去,只是想照顾小儿,等天气转凉了再动身,于人于己都方便。他身板硬朗,要堂堂正正心无挂碍地回去。他想,回去就得带足钱,穷家富路,人不能绊搭在路上。不只是路费,还有伙食费、见面礼,总不能白吃白喝,干指头蘸盐,该接济的还得接济,谁让他是君家大哥呢。做大哥就要有做大哥的样子,做大哥的气派,做大哥的担当。他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不能让村里人笑话。父母不在了,养老送终都由弟妹去做,让他这个多年在外的大哥省了不少心。大强呢,大强是他没见过面的骨肉,不知模样像不像他?兰姐呢,孩子他娘,养大这个孩子,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苦累?子玉妹妹,还有行娃、天娃、须娃三个弟弟,不知生活如不如人?想多了,他提醒自己,各人有各人的活路,何必逼着自己为人作嫁衣裳?回到大陆,一定要多方打听康长官的下落,一有机会就要去好好拜谢人家的大恩大德。做人要实诚,要懂得感恩,他一边想着一边举起右拳狠捶自己的左肩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岂能一辈子不闻不问?
君子健养精蓄锐,静等那一天的到来。他按纸条上所列的物什一样一样准备着,尽可能地减少遗漏。这是他半年以来一删再删一添再添最终确定要带的东西。要回家就得养好身体,要能跑得动,无需照顾,他身体力行。要回家就得好好活着,活得足够长,人才能等到回家的那一天。要回家精神上就不能懈怠,人要有精神支柱,昂昂不休,直到归去。要回家就得等待时机,万事俱备,东风浩荡,人便可随时上路。他想家已经想疯了,要不顾一切地回家去。这里不是家么,那这里是什么?思来想去,他终于明白了,这里依然是家,是新家,是小家,只是没爹没娘的影子,没爹没娘的足迹,没爹没娘的声息,总之也就是没主根了,主根一直扎在骊山脚下,那里让人魂牵梦,那里让人魂不守舍,那里让人心旌摇晃。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那是自然规律。闯荡一世,临老思乡,也是人的本性使然。
三伏天已过,天气开始转凉。返乡所有手续都已办好,机票已订,君子健终于可背起行囊奔赴故乡了,先飞香港,再转飞郑州,最后乘特快列车直奔西安。当时西安还没有开放的民用机场。火车也行欸,天上飞的远不如地上跑的实在。尽可看看沿途风景,江山何曾改旧容?要是天黑了,他也不困不乏,躺在软卧上,静静去听同一车厢人的交流。待夜深人静,火车会驮着他一路北上,风驰电掣。他笑自己想得怪美,现在还躺在自家床上。好事多磨呗,他安慰自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想想当下吧,睡不着就去想心事。他历来责己,不愿麻烦家人,大孩子有大孩子的工作,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功课,各人有各人的事情要做,因而所有手续都是他一手办理。他不需要别人代劳。那段时间终日乘车倒车,挺邪乎的,人有了精神寄托就有使不完的劲儿,终日不知疲倦,年轻乐观许多。老伴笑他是苦中作乐,他说虽苦犹甘。老伴说他越活越年轻了,他回应精神猛长。随后,他预先给二弟写了信,表明什么时候回去。家人收信后很快回信,急盼平安归来。健娃要回来的消息在凤岭村方圆几十里就风传开了。时常有人到村里打听健娃是谁,待弄清是君家老大时,都会哦的一声,满足地走开。街坊四邻也乐意和君家人攀谈。君家的人气一下子蹿升好高,噌噌噌的,都能听到拔节声。
“听说你爷要回来了,啥时候?”后巷跛子平娃见大强家的小子英杰背着书包迎面过来了,便笑嘻嘻地打听。
“下个月呗,月初。”君英杰急着想回家,不想和他磨嘴皮子,他吃了饭还要去学校,作业多得要死,要赶在下午课前完成,不然又要挨批了。君英杰上小学四年级,学习挺自觉的,不需要人催。小家伙进了屋,发现老狡猾蹲在屋檐下,正和在院子里忙活的老爸说话。
“杰杰,饭在锅里焐着,取出来自己去吃,别乱窜瞎捣弄。”大强扭过头招呼孩子,孩子是他的心头肉,承担着他太多的念想。
“好嘞!”英杰丢下书包,跑进灶房,端盘菜卷出来,站在一旁,一边吃一边静静地听着大人们闲话。人小可心操得不小。
“强哥,叔就要回来了,带的啥吃不了的好东西吭一声,我来帮忙解决。”老狡猾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时不时用手指将没燃尽的烟丝朝铜烟嘴里摁一摁。烟雾在他头顶缭绕升腾,旱烟味在四下氤氲蔓延。
“咋能少了你的,你都是咱村里的能人,十二能欸!”大强挥斧劈着干柴,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还有稀饭在锅里,箅子下边,自己去舀。”
君英杰咬了一口菜卷,点点头转身去灶房舀稀饭。他端碗出来四下瞅瞅,不见妈和婆,他有些困惑眼一眨问道:“我妈我婆呢?”
“下地修梁子去了,刚去,就剩半截儿了。”大强头也没抬应道,“一会儿就回来了,安心吃你饭,吃了上学去。”
“小家伙,心事还蛮多,啥都想知道,吃个饭都不安心。”老狡猾开起孩子玩笑。
英杰这孩子还以为人家批评他,朝对方吐吐舌头,咩咩咩两声谁都不理了。
老狡猾一看没趣便站了起来,踅进门厅,四下瞅瞅,烟袋锅子不离手,转了话题又问:“谁给你收拾的屋子,装得这么倭也?匠人心细,活也做得这么细渠,没啥说的。叔回来了,看着一定高兴,说不定丢一沓钱让你抱个大彩电回来。”
“我不是说你呢,啥时都往钱眼儿里钻,谋儿财乎的。”大强放下手中的斧头,扯下搭在脖颈后的毛巾擦了汗,然后又搭了回去,松泛的白短褂后边湿透了。
“人么就是这样,粉团滚芝麻,多少粘一点呗,算不上劫富济贫吧。”老狡猾话里尽是羡慕,恨不得从哪儿也能冒出个台胞亲戚。
“嘿!你还知道劫富济贫?把你家的东西也拿出来济济我这个贫困户呗。”大强忍不住笑了,丢下斧头,将劈好的硬柴掬到檐下,码得整整齐齐,足有半人高。
“我家有啥好东西还能让你看上?都是提不上串的,丢到马路上也没人要。”老狡猾将烟袋锅子一扬,目光移向檐下柴堆开始自嘲。
“光嘴上说呢,你试试啊,看丢在马路上有没有人要。”大强故意逗他。
“试试就免了。没人要咱还得捡回去,咱家里离不了啊。正说叔呢,你扯到我身上干吗?台胞嘛,有的是钱。”老狡猾忽然觉得自己误入人家话套了,急于跳出。
“越说越来了。你叔又不是大富翁,你强哥又不是穷光蛋,几十年都过来了,还需要他老人家接济么?”大强开心地笑了,一辈子没见过大,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到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高兴肯定会压倒悲哀。见到大,他就知道自己的出处了。
“那边人的生活肯定比咱这边强,经济发展快么!”老狡猾心里还是搁不下,依然想套大强的话。
“发展再快,我也不想沾谁的光。我凭双手养活自己,还不行么?照样能养活一家人!”大强是个本分的男人,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渠渠道道,或小九九。
“有志气。不过叔给你钱你不受,他肯定下不了台。人家帮衬咱,咱还能把人家撵出去,给些钱也算是补偿。”老狡猾说的也不是没一点道理。
“你啥时说的都有理儿。根本点是不吃亏,最好是能占点便宜,怪不得村里人都叫你老狡猾。”大强有时欣赏对方能说会道,有时又憎恶对方过于势利。
“狡猾大大的!”不知什么时候,英杰从里屋跑了出来,只见他竖起拇指,学着日本人的腔调在喊,像是夸奖,更多的是嘲弄。
“你这小兔崽子,也挤对你奎叔了!”老狡猾假装生气了,扬起手就要捶打。
“儿子,不能没大没小的,人家是长辈,要尊敬,不能乱叫。”大强不失时机地教育孩子。
“没事的,小孩子那样叫我,我不犯病。有烟丝没?给我捏点。”老狡猾将烟锅在檐砖上磕了磕,磕掉里边的烟灰。
“哪来的卷烟?纸烟薰一根吧,窗台上,宝成烟,还没开封呢。喝的话,再给你泡杯茶。”大强丢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取烟泡茶,借机歇会儿。
“也行,说得多了嘴都干了。”老狡猾吐出舌头,抿抿上唇,憨憨笑道。
台北君家。为了这次回去,君子健做了好多功课,天天早上负重锻炼,培养耐力,还心劲十足地准备了好多小礼物,想作见面礼。亲人嘛,几十年没见了,见了面总该有所表示,他不想干指头蘸盐。他为所有长辈准备的都是崭新的美元,二十五十不等。一九八八年九月下旬,君子健从台湾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郑茵一直沉默不语,为准备行装忙张好几周了,人显然很疲惫。他心疼太太让去休息,她却不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家男人忙这忙那。老君知道太太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就是矜持不愿开口。他心绪也不稳,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太太,说话自然语无伦次,从来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放心吧,有去有回,这边是大本营,我不可能一走了之不管这边了,不要想得太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君子健故作轻松,拍拍手,揉了揉,笑道。
“有事没事谁知道呢。”郑茵虽然心里这样想,可还是点点头,嗯了一下,“只要你心里有这个家就行。”
“生活一辈子了,彼此离不开了,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君子健急于表白,语气明显加重了,“要是还不信,那掏出心来让你看,是黑是红,一看便知,拿刀来!”
“拿刀干吗?”郑茵心里一惊,只逮住半句话,她没弄清男人想干什么。
“剖腹掏心呗,你不是要看看?”君子健嘿嘿一笑,笑自己说的尽是疯话,一时还怕惊煞了太太。
“看什么看!狼心……”郑茵想接狗肺,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嘴有时毒,邪乎,只要是不好的事,没准应验,还是埋在心里不说的好。
“我是狼,你就是狒狒了,狼心狗肺不就成了一家了。”君子健借力打力江湖乱道还是一流,嘴上从来不吃亏,不惜拿自己开涮。
“去去去,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郑茵被逗乐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没想到自家男人还这么不正经。
“我这是成语接龙。郎心你不知道?”君子健瞅瞅书房,见没什么动静,便知悦玲写文案,不便打搅,就压低声音问。
“就怕我这郎成了别人的郎了,一旦出窝飞走了,就怕飞不回来。”郑茵愁结心田。
“那是为啥?”君子健附在太太耳边有意打趣。
“乐不思蜀呗。”郑茵不无担心,这是她最不希望出现的事情。
“怎会呢!我心你知,日月可鉴。”君子健使劲拍打胸膛以示忠贞,“这边还一大家呢!”
“可还是放心不下。”郑茵不知是过于担心还是另有隐情,总之眼角已带泪痕。
“多想了,还有啥放心不下?我是风筝,飞得再高,绳头还在你手里攥着,只要你一拽自然就下来了。”君子健右手上扬张开又攥起下压,做出拽的动作,像是示范。
“就怕绳子断了,风筝有心也落不下来了。”郑茵知道现实中有些外力人是抗拒不了的。
“你尽说些丧气话,不会朝好的方面想想?”君子健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在郑茵心里多么重要,若不是即将离别,平日相处根本就察觉不来。
郑茵站起身来,扬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缓缓走到老君跟前,抓住男人的胳膊开始诉求:“真怕你离开,就想一直这样抓着,心里还踏实些。”
“我一个糟老头子还让你这样割舍不下?”君子健抚摸着发烫的脸颊,半开玩笑地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半辈子夫妻了,你说恩情还会浅么?别笑话我了,我还真的……”郑茵话没说完便打住了,偷偷瞄了老公一眼。
“老夫老妻了,还有啥放心不下?不要想得太多了。”君子健知道太太为啥担心,怕兰姐大强留住他不让回来,“那边是家,这边也是家啊,我咋能不顾不管,想到哪儿去了?别胡思乱想了。”
“那由得了自己么?”郑茵有些哽咽,眼睛红红的,她真不想让男人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我要是一块方糖就好了,让你含在口中,慢慢融化,看能不能化解你的心结。”君子健故意加重鼻音,瓮声瓮气的。
“可惜你不是。”郑茵并没有发笑,左手不停地揉捏着右手食指。那是她年轻时的习惯性动作,爱在指尖卷发梢。可惜现在她头发剪短了,剪成齐耳短发。
“相濡以沫几十年,称得上患难夫妻了吧?糟糠之妻不下堂。”君子健只是一心想回家,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现实问题,从来也没想过要离开太太,更没想到太太对他竟如此依恋,万一兰姐也是这样呢?
“我们这个家,离不了你,小强还小,刚上大学还需要大人来照顾。我怕你一走再也回不来了,那样的话我宁可不放你走,一直这样拽着,你到那儿我到那儿,寸步不离。”郑茵说完,挽起男人的胳臂,箍得紧紧的,生怕他挣脱。
“拽着拽着就没劲了,还不是要松开?哪能一直拽着?放就是为了收,退一步进两步,欲擒故纵么,连这点谋略都没有。”君子健笑话起老婆来了,“一辈子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离不开就离不开!说得轻巧,放了收不回来咋办?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就是要抓住你不放。”郑茵嘴一噘,眼一䁲,一副绝不松手的架式。
“不放不放。你想怎样抓都行,只是现在你要给我自由,我还没收拾完呢。”君子健连哄带劝,又是讨饶又是卖乖,总算让郑茵松了手,她站在一旁呆呆的,看他收拾东西,不语,可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乱麻,咋样理都理不顺,根本就找不出头绪。
“放心吧,我一个老男人没人稀罕,稀罕的人只能是老婆了,只有老婆才舍不得。你舍不得我,我自然也舍不得你啊,有去有回,不会让你独守空房,不会让你和孩子们感到无助。”君子健知道女人需要男人表白,需要男人承诺,不然天天疑神疑鬼放心不下。
“知道就成,我也不为难你。男人么,就要有担当精神,生儿要养,不能一股脑儿都推给社会。”郑茵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理解,眼睛泛着光芒,又见丈夫没回应,便叮咛一句,“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别啥都割舍不下。”
只是话说得含混,到底是让舍得还是不舍得,他一时还没捣清,感情这玩意儿谁能弄清呢?见郑茵还愣在那儿,他走近推了老婆一把:“好了,啥都别想了,上床睡吧。也没啥要收拾的。玲玲该收摊了!不敢睡得太晚,全家统一行动。”
君子健躺在床上眯起双眼,有意识地催自己入睡,可还是迟迟难以入眠。兰姐为自己守了那么多年的家门,肯定要给补偿,可又如何补偿呢?给些钱来打发,是不是有些薄情寡义?见了面不尴不尬的,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弟妹们是啥态度?儿子认不认他这个爹?一夜胡思乱想,想得都头疼,一夜相安无事,天明时倒睡了一阵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君子健持旅游护照跨过罗浮桥,一出境就踏上了回国的征程。先飞香港,再转飞郑州,最后转乘特快列车奔赴西安。在香港,在郑州,转机时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可一到西安下了火车就大不相同了,他百感交集,浑身战栗,总算回来了,而且还是活着回来,绝不是化成灰封在瓷罐中魂归故里。这是千等万等啊,总算等到这一天。他一踏上这片故土就开始满目游弋,想在这车站涌动的人群里尽快看到家人。
大哥要回来了,日子已定,君家大大小小的人都兴奋极了,互相转告,望众亲周知。弟妹们商量还是在老宅招待较好,土墙刷白就行,要的是干干净净宽敞亮堂,不能搡眼。到火车站接人,兰姐晕车没去,派了大强、子玉和须健三人,还带着照片让认准人。三人提前到了火车站广场,待在出站口附近等大哥归来。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子玉有些困,便坐在地上等,也不讲究弄脏裤子了。当又一火车进站发出长鸣时,子玉慌忙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提醒侄儿,待会儿见了一定要叫。到底叫大叫爹还是叫爸,大强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就叫大,入乡随俗,也显得亲切,须健搡了侄子一把。大强猛然间醒悟,忙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出站口,心想就是到了跟前,他也未必认得人,虽然是他爹,可几十年都没见,其实从来也没见过。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子玉眼尖,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一眼就认出大哥来了,忙拽了拽须健的袖子:“看!那不是大哥么?”
大强和须健奔了过去。须健激动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强嘴唇嗫嚅着没能发声。两人一人一边拉着君子健的手不放,足足看了一两分钟。
子玉也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抱住子健就哭:“哥,是你么?这是大强。大强,快叫你大。”
大强浑身别扭,“大”字始终喊不出口。
“大叫不出来那就叫爸,快呀!”须健推了侄儿一把。
“爸……”大强带着颤音哭腔,总算憋出了这个一辈子都没喊过的字。
君子健看着儿子,都这么大了,人如其名,壮壮的,挺结实,腰板硬正,又侧脸看看子玉,头发有些灰白,再看须健,人明显消瘦。君子健忐忑问起家人的生活,都过得好吧。三人齐声应道,好好好。
子玉连忙提醒:“哥,兰姐在家等你,咱回家。”
“回家……”君子健说出这个词时,浑身一抖,泪眼朦胧,几十年来的心心念念,终于一朝如愿了。
关中九月底的天气,时雨时晴,热不起来了。没有直达的客车,几人就换乘农用三轮,一路上说说笑笑闲话家常,很快就到了骊山脚下,直奔冯家庄,过去叫凤岭村。在村口,兰姐直挺挺地站在那大皂角树下,朝他们回来的路上张望,尽管老了,头发花白,君子健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忙奔过去哽咽道:“兰姐,他娘,是我,健娃回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老太太身子一颤,朝一边倾去,君子健连忙去扶,老太太顺势抓住男人的手,久久不放,真怕他又撇下她娘俩远走高飞。兰姐哭了,几滴热泪滴在他手臂上,“是健娃?真的是健娃?孩子他爹,总算把你盼回来了,那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几十年啊。大强,到跟前来,快叫你爹!”
“刚都叫了。”大强跑到跟前,脸涨得通红,瓮声瓮气地说。
“再叫一声,让娘也听听,怕啥?”兰姐伸手拉了儿子一把,心想总算给儿子把爹找回来了,可以死而无憾了。
“爸——”大强将声音拉得好长,比刚才顺溜多了,可心里还是别扭,浑身不自在。
君子健很干脆地哎了一声,忙将儿子一把搂进怀里,一生的亏欠尽在这拥抱当中,接着哽咽道:“我的好儿子!几十年了,难为你娘俩了!我在这儿先给你娘俩赔不是了!”
“赔啥不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不提这些,回老屋去,兄弟们都在等。人多眼杂的,注意点影响。”兰姐好意提醒,她实在不愿意让人说她八辈子没见过男人。
君子健松开儿子又看向兰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时光竟是这样催人老,能将水灵俊俏的兰姐弄得满脸沧桑,沟壑遍布,腰弯背驼,龙钟老态。倘要寻出一点记忆,便是那双眼睛,依然温顺善良,眼角微微下垂,还有上扬的唇角,带着些微的笑意。
村里人知道健娃回来了,都从家里跑出来聚在路边张望。这是多少年来冯家庄都没有的新鲜事,好奇攫住大伙儿的心。村民夹道欢迎,君子健自我感觉成了大猩猩,举起右手齐耳轻晃,算是打招呼。绝大多数村人对他来说呈现的都是陌生面孔,偶尔有一两个似曾相识,他也不敢贸然去认,怕认错了遭人嫌怨。
拐进前巷,路过一条窄道,两边都是土夯的院墙,半湿不干的,君子健趁着跟前没有外人又仔细端详兰姐一番,泪眼朦胧:“兰姐,太对不住你了,让你一人拉扯孩子,几十年了,受苦受累的。”
“说啥子呢?娃她姑在后边呢,听见了多不好意思。”兰姐几十年都没听到这样的体己话了,现在听了心里慌慌的,慌到热,慌到乱,慌到浑身扎痒很不自在。
“我说的是心里话,子玉又不是外人。”君子健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妹妹。
“哥、兰姐,你俩慢慢聊,让我和大强先回家报信。”君子玉聪明,忙侧身去拉大强的手,而大强身子一闪,缩回手不愿,嘴里嘟囔说他四大都先一步回去通知了。
君子玉没法子,只好附在大侄子耳边轻声提醒:“你这娃也是的,不会让你爸妈说两句悄悄话?!”
大强脸一红,忙跟姑姑小步跑着去了老屋。一老一少,一瘦一壮,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强强长这么大,多亏弟妹们照顾。再说兰姐就是这命,没那福气,不怪你,你有你的追求,你有你的生活,娃的二娘没回来?孩子们呢?”兰姐从蓝的良侧襟夹衣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泪痕,“是不是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要做?你能回来就好,这里也是你的家,安心住就是了,要是我也不拦你。”
兰姐越是豁达,君子健越是惭愧。始乱终弃,他不就真的成了当代陈世美了么?事已至此,他只好不离不弃了。回来了好好待人家,他想送银镯美金赎罪。两人说着说着,便到了老屋门口。门里门外聚了不少人。老二、老三都拥了上来。
“大哥,我是行健,行娃。”老二自报家门,这老宅就是老二的家。
“我是天健,天娃。”老三自我介绍,一直嘿嘿笑着。
“噢,都变老啰!”君子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随之一把拉过两兄弟,三人久久拥在一起,热泪盈眶。
“好啦,让大哥先进屋,坐下喝口热水再慢慢聊。”君小龙跑出来招呼。
“这是……”君子健有些诧异,忙伸手去握,怕冷落了对方,他对小龙没一点印象。
“这是二大家的老三小龙。”君天健赶紧介绍,“四十八了,和我同岁。”
“他还把我叫哥咧,我比他生月大。”君小龙连忙岔开话题问:“健娃哥,那边过得好么?”
“好好好。”君子健连声应道,“君家一脉全靠各位发扬光大,大哥这里谢过了!一会儿认认亲,我为每个人都备了一份小礼物,略表心意。”
往事不堪回首,提及就会泪雨纷飞。那是亲情的碰撞,那是血脉的激荡,那是苦尽甘来的写照,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见证。村里风传健娃回来了,左邻右舍都凑到大强家门口看热闹。邻村也有人跑来蹭喜。少不更事的孩子们成群结伙前来观望,还以为来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看着大人们指指点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糟老头,依然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只是年龄大了许多,看起来比他们爷爷还大,不过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穿戴齐整,像个在外边干事的人。小朋友们大失所望,觅得几个糖果后,纷纷散去。
君家孙辈们上学都没回来。君家人招呼众亲,大家一一落座后拉起家常。叶落归根,人老还乡,这儿有根有家,还有朝夕相处的乡邻啊!族人很多,二弟将至亲逐一介绍,厮见礼毕,纷纷入席就坐。君须健几杯酒下肚,话自然多起来,端着酒杯从对面踅到大哥身边说:“大哥,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现在你能回来,就是咱们的福气,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想啥时回来都行,小弟先敬你一杯。”
当天,君子健喝了好多酒,快活得像个孩子,又是派发红包,又是赠送礼物,好不热闹。他晕晕乎乎的,一时竟忘了上坟祷告父母,酒醒时天已黑将下来。他想着几十年来,漂泊在外,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不同了,老家还在,归路还存,不免感慨万千。眼看着岁月在一天天地流逝,生命的活力也在日渐式微,他能无动于衷么?光阴流转惹人愁啊。他断然起程,慨然归来,一切艰难还不是一扫而空,连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下了火车,见了弟妹,那是阔别重逢相拥而泣啊。到了村口,看到村道两旁的父老乡亲,他忍不住招手示意。来到祖宅,瞻顾先人遗迹时,他失声痛哭。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可看到弟妹子侄无恙康生,他又倍觉欣慰。这次平安归来,也算顺遂了平生心愿。九月二十五号到的家,这个时间节点,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正好是龙年中秋节。
当夜兰姐做了一个梦,梦见健娃在台湾的太太独自一人飞来找她,质问为何过了几十年了还放不过子健,为何不能相忘于江湖,生活上若有什么困难大可以说,没必要在感情上纠结来纠结去。兰姐解释做任何事情都得讲个先来后到,何况自己的出现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她也不想在他们之间横插一杠子或出什么难题,作为女人,她自然知道那左右为难的滋味,不过大可放心,她不争不抢,只是见见面以了却几十年的相思之苦,至于他现在的生活,她压根都不会参与,更不会有啥过分要求,她已习惯这样生活了。台湾那边是一大家,小的还在上大学,需要男人照顾,她不想让子健老了无所适从。谁让子健是她亲亲的弟弟呢?
后来梦醒,兰姐发觉泪湿枕巾,便说给子健:“原指望你回来了就不再离开我娘俩,可谁知道你还要走,要走我不拦,那边也是家啊!那边孩子小离不了你,以后你觉得为难就少回来,我们这样也习惯了,日子么咋过都是过,你甭担心。”
兰姐的话让君子健心里隐隐作痛,他何尝不知兰姐苦等他一辈子是为了啥,盼了几十年不就是盼个骨肉团圆么?可现在他却给不了人家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有些冷酷?有些残忍?有些不近人情?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常回来看看,别无他法了。既不想强己所难,也不想强人所难,还是维持现状顺其自然吧。
他承蒙老上级照顾,才有今日发展,感恩戴德自不能忘。当年,老上级被抽调上去,就失去了联系。他上船去了台湾,后来战事吃紧,老上级或许没能走成,他在台湾多方打听都没音信,很有可能留在大陆了,要好好打听一下,打听到了,一定亲自登门拜谒,以报长官的大恩大德。
第二天,远处亲友也来了,厮认礼毕,人人都获得一份见面礼。君家设席待承前来道贺的众亲戚,开席前,君子健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向众亲戚敬酒:“我十六岁就从军了,四十多年隔海未见,回来一次也不容易,考虑得再周全也有疏漏之处,没能照顾到的,敬望海涵。我在这里谢过各位亲友,先干为敬!”
酒过三巡,表弟郑家山踅摸到君子健跟前,醉醺醺地说:“表哥欸,你比我大十来岁呢,你是国军,我是共军,你说谁厉害?”
“这厮,又喝多了,尽说胡话!”君行健笑道,“只谈乡事,莫问政事。”
“酒是好酒,柳林春,这我知道,人不糊涂。这边有啥处理不了的事,你尽管给我说,我托人托我女婿给你办。”郑家山为人豪爽乐意帮人,在这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
“大哥,真的有啥事,比如找个人什么的,你给他说,保准没问题。”君须健接住话头,“我家山哥神通广大,战友多,门路广,女儿女婿又在县政府工作,还是个啥头头呢,有的是关系,有的是人脉。”
“哦,真的么?要是这样的话,我还真的有个事要麻烦家山表弟。”君子健站起来拉住家山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表哥,你坐,甭客气,你说就是了,我站着不妨事,栽不了,就是栽了也能爬起来,没事的。”郑家山端着空酒杯在嘴边抿来抿去,也没人给他添酒,怕他喝多了耍酒疯。
“我有个长官,叫康乐宁,家住洛阳城西三四十里路外的刘家集西康村,不知人咋样,近况如何,你帮我打听打听,不会亏待你的,各类踏杂费用可报个数,先预支。”君子健看着郑家山,郑重其事地托付道。
“表哥欸,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不就是打听个人么,还亏待不亏待呢,还要什么活动经费,你把我当外人了!”郑家山说完,忍不住打了个饱嗝,一阵发酵的酒肉味便四散开来。
“表弟咧,哥这是正经事,不是随便说说逗你玩的,你要应点心,花钱什么的,你就吭声,别难为情。”君子健使劲握了一下郑家山的手,算是叮咛。
“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我广发朋友帖,让他们相互转告,都来帮咱找。咋样?够哥们吧?你先坐下,我跟你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脑子现在不够用了,怕记不住,你给我写在纸上。”郑家山抽出手,拍了拍君子健的肩膀,说完眼神迷离起来,使劲摇头想清醒一下却无济于事,身子不由朝旁趔趄,顺势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取笔取纸来!”君天健一声吆喝,就有晚辈呈上纸笔。
君子健摊开纸,提笔写下康乐宁,黄埔军校十六期,校址西安高家湾,年纪大概七十岁,家住洛阳城西三四十里路外的刘家集西康村,有儿小名壮壮,现年四十五六,有女小名萍萍,四十二三。写完,他又当众念了一遍,然后折好纸条交给郑家山,说这事就拜托了,康长官其他情况不详。
“这就足够了,洛阳就那么大,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不行的话,我就亲自跑一趟,为哥两肋插刀在所不辞!”郑家山身子扭动着,右手端着酒杯在空中乱晃。
“江湖话又出来了。”君须健笑道,“不要外交辞令,就看实际行动!”
“我哥说这话,是拍了腔子的,绝不会食言。”郑家川又狠狠地将了一军,非要亲哥搭实家伙不可。
“哦,说说无妨,高兴呗!”张向明在这一般一朋的兄弟里边,算年纪最大的,先当国民党兵,后临阵反戈,继续守在高原,腿折后退伍,文革期间惨遭批斗,深知人间冷暖,郑家兄弟说这话就是图高兴,何况还是在酒桌上,不必当真。
“不管能不能找到,我这儿先谢了!”君子健双手抱拳朝前拱了拱,“以后有机会到台湾观光,我一定全程作陪,食宿全包,保证前去的人吃好喝好玩好!”
“谁能去得了?一去一回,没有万儿八千的,甭想!”
“有上一万元,就成万元户啦,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天龙欸,你一个大学生,教了一辈辈书了,你工资多少,上没上一百?”
“老牌大学生,马上就退休了,工资咋样都在一百元以上。”
“那是你的想象,到底咋样,得听天龙哥爆料。”
“捏个儿有一百。”为平息众议,君天龙不得不开口了,即使是隐私也得抖出来。
“你听听,捏个儿一百元,要去台湾还不得十年不吃不喝去攒。”
你一言他一语,找人的事在觥筹交错中就交代完毕,君子健很是感动,纠结了半辈子的事情总算启动了。能不能找到恩人,那是天意。能找到是运气,找不到也问心无愧,世事难料,谁知道呢。找人就是这样,不急于找的人偶尔上街也能瞧见,可急于要找的人,踏破铁鞋还下落不明,甚至照着地址去找却查无此人。
当晚天气突变竟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有精神,直到天明还没有歇息的迹象。有人提议扫墓仪程可暂缓一下,君子健等不及了,坚持雨中祭奠母亲,聊表几十年来的哀思。随后,他率弟妹子侄孙辈向列祖列宗牌位行三叩礼,待起身时已泪流满面,让郁积多年的泪水冲刷满脸的愧疚。叩头祭拜结束,五服之内的孝子列队离开庭院,经主要巷道前往墓地。女婿马学军执祭,以示半子。君子健身着黑色西服,胸前佩带胸章和白花,颤巍巍地来到母亲的坟前。当他第一眼看到母亲的坟茔时,不顾年迈,扑通一声,双膝着地,长跪不起,连磕三头,失声痛哭,泪水奔流。吓得周遭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他不停念叨:“爹欸,娘欸,健娃回来看你二老来了,要是地下有知,你也显显灵让坟上的草木晃动一下。”
君子健哭诉完毕,痴痴地看着坟上的草木。大家也循着他的视线朝那边看去。只听呀的一声,一只乌鸦从裂柏树冠里飞出,在人们头顶上忽高忽低绕了一圈飞走了,而坟上的草木依然枯立,一动不动。他喃喃低诉,是儿不孝,让二老遭罪了,这次回来先认认家门,下次回来一定帮二老立碑修坟,要不了多长时间。他说完又猛地磕了三个响头,唬得周遭晚辈争相向前搀扶,特别是大强侧立一旁,禁不住地抹泪。君子健哭诉小时不大懂事惹二老伤心,等到长大懂事了却再也见不到娘亲的面,是儿不孝,委屈、失意、悔恨全都涌了出来,惹得弟妹不住地抽噎。他一再表示,下次回来一定为二老修坟立碑,风风光光地过一回事,了却他这做儿子的一辈子的心愿。
于是修坟的事,当晚就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待众亲戚散去,几个兄弟围在桌旁,还有子玉、大强等人。君子健在心里早已盘算多时了,他提议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钱由他出,在老屋过事,让老二忙活家里这一套,让老三请人刻碑子,让老四联络众亲戚,子玉就不插手了,说完问大伙咋样。弟兄几个都说行,没问题。在这节骨眼上,谁也不会拂了哥的好意。人家出钱,自己出力,动动手,跑跑腿,叫叫人,何乐而不为呢,多赢人的事啊。弟兄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各打各的小算盘。
“看时间定于啥时候?时间定了,哥也好安排行程。”君子玉提醒,“哥肯定要回去的,不可能在这待上一年半载,等过完事了再回去。”
“现在是八八年,八九、九零,放到九一年,时隔三年我再回来一次。”君子健扳着指头在数,他有自己的打算,每次回来都得有个借口,不然那边太太会推三阻四,理由正当充足,她也不得不依,都是明事理的人。
“三年后也行,还得再具体点,看放在哪一季儿?”君行健看着大哥笑问。
“过了年四月份呗,不冷不热,人都闲着。”君天健朝上撩撩额前的头发,若有所思。
“五月也行。”君子玉接住说,“就看哥啥时方便。”
“五月不行,开始套种忙张起来了,六月收麦子。夏天太热,秋天雨多,冬天太冷,哥也不适应。放在四月份最好,不冷不热,也是农闲时节,帮忙的人也好叫。”老四须健提说。
“那就定在四月份,看定在哪一天,要具体一点,好动亲戚。”君行健笑道,“商量一下给个准日子。”
“妈是那年农历四月初九去世的,若是阳历就到五月底了。”君子玉想起母亲终老时的情形,不免凄恻伤感。
“咱不讲究了,也不管农历阳历,就定于四月初五清明节那天,如何?”君子健综合了各方意见,最后提出这个折中方案,也算是最终拍板。
“一九九一年四月五号,清明节。”君子玉念叨了一遍,若有所思,随之附和,“行啊。”
“那就这样定了,四月五号,清明节那天。”老二又强调了一遍。
“钱不是问题,不让弟妹们出,所有花销说于大强,大强是会计兼出纳,由他划拨。大强嘞,蹲在后边咋不吭声呢?听到了没?”君子健说出这话时,行健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旁人察觉不到。
大强带笑带气应了一声,听到了,便蹲在墙根不再言语,心里却没闲着,一直闷想,凭啥让老爸一人出,几个大大呢,难道不是爷和婆亲生的?
隔了一天,君子健到舅舅家回访,听兰姐说,大舅二舅离世多年了,得的胃癌,都是从艰苦年月过来的人,少吃没喝的,一年四季都是稠馕馕的苞谷糁子就咸菜,那时哪来冰箱,蒸的窝窝头,搁不了几天就会发霉,霉了也舍不得扔,沾湿抹布,擦擦照吃不误,时间长了,吃出胃病来了,结果要了命,临老时疼得一直声唤,怪瘆人,怪可怜的。
“大妗子,健娃看你来了,也没带啥,给你二十美元应个急,还特意给你打了一个金箍子,你坐好,让外甥给你戴上。”君子健给大妗子戴戒指,那是跪在地上的,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到二舅家,给二妗子戴戒指也是跪在地上,论年纪二妗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可辈分在那儿,传统礼节,他不会不顾。
在柳家庄,老街、老房、老门,甚至里屋内的老炕……好像都在,和凤岭村并无二致。睹物思人,君子健不免伤感,门后空留扁担棍,堂前再无双亲影,物是人非事事休,顿脚欲语泪先流。几十年没见的老表哥,头发全白,胡子拉渣,耳背眼花,两人唠嗑起来,君子健泪眼朦胧。父母曾在的地方叫老家,葬埋祖先的地方称故乡。都是土墙灰瓦茅檐歪檩,哪来琉璃砖瓦翘角飞檐?农村不比城里,除了沧桑破败,便是浊臭污秽。只有瓦楞上的苔藓,还能沁出一行行的新绿,鲜嫩青翠而富有朝气。
返回路上在山脚的拐弯处,君子健碰见九成。九成一天到晚都闲不住,村人叫他出溜精。九成扛着锄头,说是去地里转会儿,在田间地头找茵陈挖荆杠,入秋了尝个鲜,还能消炎败火。九成身子弯得时间长了,便挺起身活络活络筋骨,脚底不停地蹭着路边密匝匝的野燕麦苗,说这东西自生自灭却从没断过种。
老君低头想着心事,猛回头发现到了村口,那皂角树依然挺立在路边,枝叶纷披,生长旺盛,一个成人双手合拢也未必拢得住,长了一百多年了。东家走走,西家瞧瞧,走亲访友又用去一周多时间,每天早上,他都会去父母坟前坐坐,诉诉心曲。他习惯用笔去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信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怕回去后丢三落四给儿女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夜深人静时,他迟迟不能入睡,缓缓起身,靠在墙上,取出唐宋诗选,在其天地留白处,提笔写了一首诗,并列为《归梦》之三十一首。诗曰:“土屋空梁百事哀,不见娘亲裹足踝。纵然万里蒙风尘,依稀踉跄奔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