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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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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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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五章

君子健到台湾不久,大陆解放了,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而散落各地的苦命人陆陆续续返回乡里。兰姐曾一度四处打听健娃的下落,可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偶尔传来一些消息,也经不起君家人推敲,事后证实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君家人推测最大的可能就是随军去了台湾,兰姐在想,要不了几年就会回来的,那时强强就有爹疼了,不然周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小家伙是个野种。小孩子不懂事常问大人,人家孩子都有爹他为啥没有,兰姐就轻描淡写地应道,挨刀的去了台湾。孩子不解,去台湾要挨刀,干吗还要去台湾呢。兰姐还能说什么,迫不得已啊,这个世上谁能没有爹呢?可孩子不信,就追问那他啥时回来。还是兰姐脾气好,不气不恼地应着,时候没到,时候到了自然就回来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谁能说得清呢?等山上的石榴红了,门前的树绿了?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他还是没有回来。到了傍晚,兰姐就去村口站在那皂角树下向东张望,一动不动,随着夜幕降临,她俨然石化成望夫岩。望眼欲穿,望了半个多世纪还不见人影,只望也不行,她娘俩还要吃饭,还要生活,还得活下去,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落下。

一晃又是几年,还是没一点可靠的消息,健娃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娘心善,劝小兰不行的话带孩子再走一家,这样守着也不是个法子,身边没个男人,费力的活儿谁来干。小兰是那种典型的良家妇女,三从四德早已占据她心灵的制高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也只好抱着走,这一切她认了,活为君家人,死为君家鬼,于是在家里只知拼命干活,只知心痛别人,唯独对自己苛刻,从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兰兰,娘知道你心苦,带个孩子不容易,日后咋办呢?”娘不无担忧,万一自己撒手西去了,谁还能照顾她娘俩。

“再等等,不急。”不管娘怎么说,兰姐总是用这句话应付搪塞。后来大妹君子玉嫁到城里,弟弟们相继成家,陆陆续续有了孩子,兰姐又开始照顾一家老小,帮带小孩,这个带大了又帮带那个,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又过了好多年。

君喜成曾背过人叮咛三个儿子:“以后要好好待你兰姐,她为我们君家付出太多了,大强是长孙,谁都不能亏待。”又叫过兰姐,“孩子,不用等了,人这一辈子就这几十年,遇到合适的就跟了去吧。强强不方便带你就留下,君家对不住你。”

“爹,别这样说,没您二老收留我也活不到现在。您还是别让我走了,是死是活我都是君家人。我会等健娃回来,只要弟妹们不嫌弃,我愿意照顾这些孩子一辈子。”

后来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兰姐成了专政的对象,怕累及君家,便跟三个弟弟疏远了,而三个弟弟不识好歹,竟要和她划清界限断绝关系,此后十多年都很少往来。三个弟弟一大家人都住在这老屋,子玉妹嫁到城里,也很少回来。兰姐责己,怕强强过去给弟弟招来什么麻烦,也不让孩子乱串。她曾经分得的那间小土坯房,也变成了君家人的储物间,专来存放农具。孩子们都知道大娘这一辈子不容易,特孝顺她,待她比亲娘还亲。可做母亲的不那样看,总是给孩子教些不中听的话,兰姐知道了也不计较,计较什么呢,都是亲亲的弟妹,要是自己被折磨死了,强强至少还有可以仰仗的亲人。兰姐命苦,从河南逃难过来时,母亲得痨病死了,弟弟送了人,父亲充军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可以说娘家没人了,想回去看看也没个地方,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那个可怜的亲弟弟,她无从打听,便将对娘家人的思念转投到子健身上,可这个小男人也没了影踪。她心里好苦,便一心一意养育儿子。饲养室的气味难闻,经久不退,君家子侄不大愿意来,来了她不多嫌,不来她也不怨愤,她心态一直很平和。

解放初,村里办起识字班,兰姐不想当睁眼瞎子,就积极报班,拼命识字,为日后方便给男人写信,不用过多麻烦别人。识字最起码的要求是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底姓什么,她也说不准了,既然跟了君家,那就叫君兰兰。谁知道后来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君家作为台属自然受到冲击,兰兰动不动就被请到大队部写材料,写子健去台前前后后的情况,要反省,要检举,她万万没想到辛辛苦苦认的那些字竟全用于写交代材料了。不会写字的,叫去问上两三回就没事了,而学会写字的,叫去就会让你写个没完没了,不是写得不深刻,就是写得不全面,要么就是交代得不清楚,她被树为思想意识落后的典型,全村就她一个人须写材料,你说可笑不可笑?

到了文革时,村里分为两派,红联司和贫协队,都拿君家说事,兰姐更是逃不掉。时代的一粒微尘,飘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啊。君子健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为什么要走,这本是军队里的事,兰姐怎么会知道呢?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君子健一点消息。每次集会批斗,都是兰姐挺身而出,代替君家承揽所有罪名,要么上台受过,要么挂牌游街,一路折腾下来,让兰姐有气无力,连死的心都有了。一了百了,君家是不是就平安无事了?会么?死还不能为君家赎罪,那死有啥意义?好死还不如赖活着,硬撑呗,能撑多久是多久。她反过来又想,只要子健活着,君家都逃不过这一劫。她不能死,要代君家受过。死那是畏罪自杀,可想活又没有活路,兰姐那时处境异常艰难。兰姐不管遭多大的罪,在大强面前从不喊苦喊痛。她不想给孩子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任她如何保护担责,强强最终还是受到影响,在学校同学们都说他出身有问题,在班里选红卫兵时同学们都不选他,评积极分子他也沾不上边。强强长大了,有了自尊心,回来又哭又闹,非要问清他爹到底是不是敌特反革命,他要和爹划清界线。兰姐只是抹眼泪,她何曾得到那外边人的消息,也弄不明白这些事由与无辜的孩子有何关系。反正孩子好胜要强,死活也不愿到学校去了。这让兰姐伤心好一阵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子健,男人读过书,孩子却不读了,难道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了么?几个婶子劝,几个大大劝,老爷子也劝,强强还是不去。万般无奈,君家人只好随他意儿,强按牛头不喝水,谁也没办法。强强的体魄正好应了他的名字,只几年的功夫就成了大小伙了,身强力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强强再犟,在兰姐面前还算听话顺事。强强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有妈疼有爹疼,他只有这个妈,没了妈,他什么都不是。

为了男人,为了儿子,兰姐硬是在各类运动中撑持下来,后来落了一身的病。君家被定为地主、台属,自然不被村人待见,谁都想看笑程,谁都想欺负,特别是对她这孤儿寡母。历次运动,她都免不了受冲击。兰姐不怕,只要儿子在身边,她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就有盼头。无论受多大痛多少苦,她都认了。

“我爹也是的,说走就走了,这么多年,连个信儿也不捎。”儿子强强常用这句话逗兰姐。他们根本不知道台湾当局也管控得这么严实,不通邮不通讯不通航,想传个消息比登天还难。人常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她娘俩一点感觉都没有。

“异乡人苦,要是在家还有弟妹们帮衬,可一人在外就全凭自己打拼奋斗了。”说到这,兰姐就忍不住落泪,“将来遇见你爹好好问问他,看是不是妈说的这样。妈可能没福气等到那一天了。”

“妈,你说啥子话?还不到五十岁的人,正值盛年。”强强一听妈说这话心里就急了,“活得好好的,说那丧气话干吗?咱又没做啥亏心事,就是深更半夜有鬼敲门,咱也不怕,好人会有好报的。”

“不是妈要说那话,是妈感到干啥都没力气了。你再看看村里和我年纪相仿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存活下来的能有几个人?”兰姐前几年被村里人折磨得够呛,现在精神明显不济,力气也就跟不上了。

“你在家好好养身子,地里活我干。我不信我一个壮小伙子还养不了自己的老娘!”强强起身用拳头砸向自己的胸膛,雄赳赳气昂昂,一副人定胜天的模样。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季大旱就会颗粒无收,连种子都可能搭进去,少吃没穿的。再说妈有时头晕,晕起来天旋地转,自己都㨄不住自己了。”兰姐在绱鞋底,一不小心走了神儿,让针尖扎了手,忙将鞋底放到一边,趁大强没注意吮了一下手指,“天灾不怕,有儿子在,妈就心里踏实了,妈也不会让你饿肚子,大不了讨饭养活你。只是偶尔感觉身子不美,没事的,不用去医院。老毛病,捱两天就好了。”

兰姐舍不得去医院,看医生要花钱,花钱那不成,她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大强想了想,抬起头看着妈瘦削的面庞,怕妈真的从眼前消失,自己成了孤儿。他已成了大小伙子,不想惹母亲生气,只得顺意地点点头,不再言传。

后来有一天,大侄子鹏鹏跑过来,从家里大人那儿逮个音音说,他大伯四十好几的人了,在那边肯定娶妻生子了。兰姐听了也不生气,小孩子么,都是直肠子,肚里有啥都存不住。强强比鹏鹏大好几岁,平时都让着鹏鹏,现在听他这么说就不让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训斥道:“不许胡说,我爹才不是那样的人,再胡说看我不收拾你!”

“我妈说的,又不是我的意思。”鹏鹏感到委屈,“现今陈世美这样的人多的去了。”

“我爸才不是陈世美,谁说都不行!”强强吼道,扬起的巴掌就要挥下。

“娃小不懂事,要说让说呗,他爱说啥他说啥,咱不放心里去就是了。”兰姐总是息事宁人的样子,可强强气不顺。

“再说了,八竿子打不着,这跟咱有啥关系呢?”鹏鹏觉得委屈,嘴又贱啥话都敢出口。

“有关系有关系,不然我咋能是强强的亲妈鹏鹏的大娘?”兰姐破涕为笑,笑得很开心。歪打正着不幸言中的事,不是没有,有也是万一的情况,兰姐哪会当真,更不会往心里去。

隔天,君天健被强强悄悄叫过去修架子车,补钉缺失的厢板。天气热,君家老三时不时用搭在肩上的洋毛手巾擦拭脸上的汗水,笑着搭讪:“兰姐,别再折磨自己了,说不定我哥在那边过得比我们还好,只是没法联系,不通音信罢了。你也不用为他担心,老天爷有好生之德,都会给活路的。”

文革结束后,生存环境才有所好转。又过了十来年,终于有了子健的消息,人在台湾活得好好的,还娶妻生子,兰姐先是心头一紧,好像被针扎一样,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毕竟子健在台湾也过得不容易,只要他回来认她这个兰姐就好,还要什么名分不名分的,一辈子都这样过了,还在乎什么。

骊山脚下老家这些情况,君子健无从得知。那年春节过后,君子健利用假期多方打听,获知于右任老先生的府邸,便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去拜访。先生好客,来者不拒,虽年纪老大,可精神状态不错,面色红润,美髯飘飘。

“于老前辈,我是君子健,七八年前去监察院见过您。”君子健跟管家一进到客厅就连忙自报家门,“您还给我题了字,‘修身在读,养德惟俭’,我一直牢记在心,努力践行。今日贸然来访,不胜惶恐。”

“哦,想起来了,你是君太平的孙子!客气了!”于老捋了一下胡须,伸出食指指了指他,“都是老乡,亲不亲故乡人。上次来没让你留下电话地址,后来想联系也联系不上。”

“老先生记性真好。多年来,一直不敢打扰您,您是党国元老,日理万机,忧国忧民,也是太忙了。”君子健作为晚辈毕恭毕敬。

“忙来忙去都是忙口饭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那个位置上,就要干好那份工作。让你见笑了。”于老随和好客,见谁都一样,没有架子,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敢!老先生过谦了。这次来,一是想叙叙旧,二是奉上拙作,请老先生不吝赐教。”君子健说话特别客气,恭敬有礼。

“赐教不敢当,帮你推敲推敲,如何?”老先生乐呵呵的,无比和蔼慈祥。

“行嘞!”君子健忙起身掏出几页纸,摊开抚平呈于老先生,“都是旧作,选了几首让先生过目。”

这是一组诗,共十二首,为君子健新近所写,总题《望乡》,依次为:“之一,‘春水碧于天,眷村听雨眠。依稀慈母泪,归梦惊乡关。’之二,‘未老莫还乡,驻岛意彷徨。口是心亦非,怎不细思量?’之三,‘明知身是客,听涛白发生。不做久居梦,屈指数归程?’之四,‘春花秋月难赚我,端居一日愁更多。但将生命折半去,养亲尽年何须说。’之五,‘海峡飘摇哪可渡,孤岛苍茫无所有。桑梓不见心已揪,征人饮恨空回首。’之六,‘独立小桥风满袖,拂去心头无限愁。但愿至亲能相见,泪入汪洋奔西流。’之七,‘谁道乡情抛掷久?但遇佳节怅依旧。愁结难解千斛酒,看似雍容人消瘦。’之八,‘梦里不知身是客,濯足渭水心正欢。忽觉冷风拂枕寒,海天一色夜阑珊。’之九,‘君意如鸿展翅飞,我心似云驻足迟。同来不能同归去,梁燕又别君自知。’之十,‘山川阻隔梦难成,大雁徒来信无凭。思乡念亲如秋草,虽枯犹荣无限情。’之十一,‘濯缨濯足沧浪亭,只为军功荒半生。但愿海峡风浪静,滋养江湖两岸情。’之十二,‘水光天色拥睡莲,恍若仙子居云端。他乡虽好非故园,至今犹记梁上燕。’”

于老先生看得很仔细很投入,约摸过了五六分钟,仰起头不吝夸赞:“文、字俱佳。文意发自肺腑,字体工整有力。后生可畏,佩服佩服!”

“老先生过奖了,孙侄没有您说的那么好。孙侄有个不情之请,又怕强前辈所难,惶恐之至。”君子健向前倾倾身窘迫难言。

“不必客气,说说看。”老先生右手朝前一伸,“不妨不妨,请吧。”

“想请先生随意从中选取一首,题写于我,作个纪念。待有机会返乡拿给祖父看,见字如见先生,也了祖父一片念想。”君子健搬出祖父,也由不得于老推辞。其实祖父在他来台之前,人已作古,他是知道的,搬出祖父也是找个借口而已,纯属善意谎言吧。

“举手之劳,何必客气。那就这首呗,你看如何?”于老先生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边道,“正好现在空闲,没人打扰,可专心属意来写。”

“那就有劳先生了!还是先生做主,最后一首就最后一首。”君子健不能再自作主张了,客随主便,老先生这已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

“不,最后两首,题你一幅,留我一幅。就像虎符,一人一半,有朝一日和你爷爷相见,也有谈资啰。”于老先生从沙发上缓缓起身,乐呵呵地走向四尺高的书案。

“于老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敢勉强。”君子健欣喜不已,“一切听先生的。”

老先生取出纸墨,稍作停顿,凝神屏息,然后握笔一挥而就,干脆利索。白纸黑字,龙飞凤舞。不愧为当代书圣。为晾干墨迹,先生拿起一方镇尺压于纸上,坦然笑道:“一字一顿,可慰乡思。这些老夫就留下了,不必带回。这一幅你可带走,日后见到你祖父,告知我意,一片冰心在玉壶,勿念。”

“没问题,请老先生放心。如我所愿,承蒙老先生赐字,感激不尽。老先生是百忙之人,不敢再停留叨扰,孙侄先行告退,请于老留步。”君子健起身退出,走下楼梯时不忘朝上瞧瞧,于老还站在门口目送,朝他轻轻挥手作别。

君子健兴冲冲地奔回家,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脚底生风。又得墨宝,他展开看了又看,和上幅比对,一草一楷,风格迥异。他小心地卷起来,外面包层报纸,藏于箱底,不轻易示人。他把这当成了传家宝,准备代代相传。

过了两个多月,君子健开车送长官去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在一个十字路口被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挡住,正在诧异时,吴长官说安葬胡博士。胡博士?君子健想来想去想到胡适,小声自语,刚过完年就过世了的,一直拖到现在,有半年多了。

在政治方面,胡博士曾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既不大赞成共产主义,也不大赞成三民主义,他向往的是美国的民主政治。结果国共两边都不讨好。不过蒋委员长待他不薄,他可能有负蒋委员长了。吴长官提的全是场面上的话,孰对孰错,谁能评判得来呢。

胡适葬在台北中央研究院正门对面的山坡上。后来为他修建的陵园也颇为壮观,可以说哀荣备至。胡适给人题字,喜欢题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喜欢题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喜欢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还喜欢题功不唐捐终修正果,细细想来,胡先生一直在正面引导青年朋友用功做事勤勉做人。君子健只是觉得,这样满腹经纶的大人物死得未免有些可惜了,是党国的一大损失,年纪不是很大,才七十出头。胡博士给人温文儒雅的印象,大有宋玉神韵潘安才气,可谓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君子健非常仰慕这些才高八斗的人。他也有心,后来独自去了那山坡,默默祭拜,虽素不相识,却是他心仪已久的文化楷模。他掏出半截铅笔和小本本,记下那段碑文,祷告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可在这里安息了。碑文一再表明,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异,但长眠墓中的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肉体不在了,精神不朽。

是啊,人只要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好似小溪有了源头活水就会汩汩喷涌,长流水不断线,终会淌过贫瘠的土地,穿过荒凉的沙滩,汇入江河,奔向大海,随波逐浪,浩浩荡荡,永不停息。那时的生命绝不是朝露朝菌般苦短,早已如日月星辰亘古永存了。那时的生命似金蝉脱壳,早已摆脱肉体凡胎的束缚,跻身精神圣明的境界,不再匍匐于地,弥望的虽是巴掌大的一片天,却能凌空飞翔俯仰由己,眼界早已非凡。或许能像胡博士一样,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君子健尽力去想,早年的努力会为后续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而眼前事业的荒废只会让人慢慢咀嚼它带给人的难以想像的苦涩。人生自古单行道,世上何来后悔药?昨天已成过去,今天正在消逝,明天不唤即至,谁也拖不住时间的脚步,时间看似不慌不忙,实则健步如飞。好好开车是为了谋生,好好教女是为了解决后顾之忧,好好反省是为了以后少犯错误,随时读书看报旨在充实自己,平日抽空健身旨在有好的体魄。

君子健一旦消停下来就胡思乱想,笑话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整天在外边疯跑,谈什么安身立命,就这还一门心思地想回老家去,能回得去么?反正给人开车,要随叫随到,也由不得自己,吃公家饭就不能放私骆驼,他随时待命。当然有空了爬爬山看看海逛逛公园,也不越外。山就在附近,海拔不高,走走停停,全凭心意。他想起孩子有口无心诵读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便捡了一块表面甚平的石头放好支稳,然后一屁股坐下去,看夕阳西下,看流云散尽。

两年后,一个深秋早上,君子健出车途中听吴长管与同僚低语,好像在说于老什么事,听得不大真切。正要打听时,坐在后面的长官发话了:“你陕西老乡于右任老先生昨日驾鹤西去了!监察院老院长,国民政府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元老级别。”

“哦?”君子健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缓过神来又附和道,“和我祖父认得,清末举人,算来也八十好几了!”

“八十五六了,也算高寿,党国人瑞,炎黄赤子。”吴长官不急不慢淡然说道,似有感触,“小君啊,你找没找过他?”

“爷字辈的,来这宝岛见过一两次。”君子健应道,他不愿扯出于老题的那两幅字,怕长官讨要,那已成无价之宝。斯人已去,手书独存,他心里无限感喟,见字如见先生。

“这人了不得,号称‘西北奇才’‘当代书圣’,书法在当今中国无人能敌,谁能有他一幅字,那都是万分荣幸。”吴长官赞不绝口仰慕不已。

“听说老先生晚年还写诗……”君子健知道有些话不能明说,只得打住。

“唉,叶落归根,是人的天性。可海峡阻隔,成了最大的国故。他有一首绝唱,乃死前不久写的望乡谣,报上又登了,你可拿去看看。”吴长官将当天报纸丢到副驾位置上,接着又道,“坊间传言,于老临终前已不能说话,而一个姓杨的老部下恰好前来探病,于老对他先伸出一个指头,后又伸出三个指头。杨某人看不明白,便小声问是不是不放心三公子,于老摇头,杨某又猜了一下,于老仍然摇头,杨某只好作罢,准备等来日再问,谁知于老病情急转直下最终不治,留这个哑谜让世人猜……”

君子健抓耳挠腮琢磨道:“或许一个指头指的是光复大陆实现统一,三个指头指的是于老的故乡三原县,两者合起来便是,将来两岸统一了,好将他的灵柩迁葬三原祖坟。”

“唉哟哟,我咋没想到呢?”吴长官击掌喊道,“很有可能!我要说于同僚。”

公干结束,回到家里,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君子健就摊开报纸看起新闻来。于右任专版,全是生平事功的介绍。最能提起他兴致的就是那首短诗《望大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又殇!”

君子健哭了,又不敢出声,向隅低泣,万般无奈。大人物都是这样,何况他这无名小卒。他要想回乡只能在梦里回了,想法很不错,可现实太残酷,不容你随心所欲,要想遂愿无异于白日做梦,有时比登天还难。小时候,爷爷向他提过这位学长。在临潼西北有个三原县,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就是晚清举人于右任。当年于右任的私塾老师为避追杀一路南逃,逃到凤岭村,待安顿下来,办起学堂,招了十几个村童,其中就有他祖父。君家是个大户人家,家丁兴旺,也注重教育。多年后于右任跑来找老师相约举事,事不凑巧,老先生不慎坠崖断腿,行动不便,正告不去。当时祖父搀扶老先生,才和于老有了一面之缘。再后来老先生辞世,于老又逃亡日本。君家老爷子从恩师手里接过学堂,担负起教化一方的责任。爷爷说,于右任曾任靖国军总司令,还创办了上海大学充任校长。于右任在西安时,常有人求他写字,求的人多,络绎不绝,按先来后到依次吩咐,拜谒者便坐在客厅喝茶等候,有人内急竟跑到街道背巷撒尿,于老察觉了就顺手书写“不可随处小便”字幅相送,以示警戒。那人也不见怪拿了回去,重新剪裁装裱,竟成“小处不可随便”,悬挂室中炫耀。斯人已去,痛哉痛哉。

居功至伟的于老先生最终都是有家难回,何况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君子健感慨不已,来岛上十几年了,当局还严防死守三不政策,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想想都可笑。泱泱国民政府怕啥呀,怕退伍军人离开台湾?已经退伍了,何必拴住人家不放,非要让百万大军都困死台湾么?不怕民心生变?有心报效国民政府,可国民政府竟然害怕他们去而不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执政者心知肚明。得民心者得天下,马上能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蒋公不无担心,政府如不能妥善安置退伍军人,恐怕会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甚至会影响他个人声望,进而动摇他统治基础,经多番考量才下令成立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专门解决此类问题。至今将近十年,荣民之家、荣民医院、荣民服务处、荣民工程公司等,在台岛各地陆续设立,四面开花,协助处理退伍军人之就学、就业、就医、就养等一系列问题,确实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只是有家难回的乡愁一时半会儿难以化解,这成了老兵们最大的一块心病。此病不除,灵魂终究难以安妥。

奔四的人了,君子健心里清楚,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不为可省时省力精简人生,在某些事上可聚时合力有番作为。什么领域都想猎涉,什么娱乐都想参与,纵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那也只是一点点进步绝不会巨大,那也只是蜻蜓点水绝不会深入。因为人的精力有限生命苦短,想要干好一件事,就得潜下心来毕其功于一役。

他想起郑板桥告诫儿子的话,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英雄好汉。小时候爷爷常在他耳边念叨,郑燮何许人也,康熙时秀才,雍正时举人,乾隆时进士,也算大器晚成,不过人家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终居功事伟扬名立万。汗是自己的,饭就是自己的,天经地义。自己的世界靠自己闯,自己的天下得自己打,别人替代不了。求神求佛求上帝,求来求去还不如求自己,要用双手去拼去搏去攫取,这样才来得实际点来得再快点。只有扬起双臂挺起胸膛矢志不渝地去追求,才能拥抱属于自己的梦。古人说得好欸,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事情不济,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那天夜里,君子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条会飞的鱼,长有翅膀,本在淡水河里自在悠游,顺着水流而下,那滑翔的感觉好爽,游到近岸码头,放眼望去,水里尽是抛撒的渔网,他害怕了,尽量避开那些大网,纵然网住了也要想方设法地逃出去,要么鲤鱼打挺,要么一飞冲天,总之在一次努力后,不小心滑入海峡,海水太咸了,将他这条淡水鱼都快要腌毙了,水里待不成,便学大鹏展翅。意念一旦滋生,背上鱼鳍就会耸起下移,平举展开,竟成翅膀,脱胎换骨了,热血喷涌,那兴奋难以名状。扇动翅膀,飞啊飞,飞到崇明岛,忽听岛上人说这是长江入海口,上海就要到了。飞鱼最怕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水马龙闹哄哄,不见花月与春风。他要飞离这闹市,循逆流而上,飞到三江口,他慌了,不知何去何从,一念之下跃入秦淮河,听说河的西岸是秦岭,他游啊游,游到对岸,冲天一飞,飞上秦岭,又不知飞越多少山头,才飞到骊山上,那开口笑的大红石榴让他留恋,突然间晶莹剔透的石榴籽炸裂了,如电光石火,撕扯着他的记忆。他头痛欲裂时醒了,鱼还是梦中的鱼,人却僵卧在床上……

他赖在床上,睡眼朦胧,想到母亲,想到兰姐,想到槐花。快二十年了,不见母亲面,他伤心落泪。瞧着窗外纷披的槐树枝头,他想起母亲教他钩槐花的情景。小孩子天生好动,爬高沿低,不怕摔打,掉下来也没多大事。母亲找来树杈,将较长的一头用纳鞋的粗线绳牢牢地系在竹竿上,让钩子朝下去钩槐花。先钩低处的,再钩高处的,他踩在长凳上,摇摇晃晃,好险,可他不怕,自觉身体棒耐摔。一抓抓的槐花随着钩子一转一扭,纷纷掉到地上,母亲去捡,捡够了就让停下,然后坐到门墩上去捋。只见拿起一串槐花,让花尖朝下,拇指食指轻轻一拢捋下去时,那一撮撮还未绽开的花瓣就如一只只会飞的白蛾落入竹筐,那带着甜味的花香随风飘散。摘净叶子,淘净槐花,沥干水后,撒上面粉,只需筷子轻轻一搅,摊在竹箅上去蒸,用不了多长时间,热气腾腾的槐花麦饭就出笼了,撒上椒盐辣面,煎油朝上一泼,香喷喷的,再调些葱花,便是美味佳肴了,能让人回味好长时间。又是一年槐花开,不见双亲百事哀,槐花吃不到了,他上边门牙无奈地咂着下唇。胡思乱想啥呢,该起床了,珍惜拥有,怜惜眼前人吧,他猛拍了一下后脑勺,瞬间坐起,披衣下床,开始新的一的生活。他知道,单是想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一切都在于行动,帮妻教女,这比做什么都实在。

大孩子快九岁了,上国小三年级,怕在外惹事,君子健总是寻机提醒孩子,遇事要忍让,要帮人,别和同伴争高论低争多论少,人家的爹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老爸只是一个车夫,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个小车司机,车又不是自家的,受雇于人,充其量只能养家糊口,让你们吃穿不愁,可帮不上啥大忙,要出人头地,全凭你们自己努力。

君子健看见孩子带回的课本,顺手去翻,竟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内容,可又不便指出。蒋公的最高指示哪能妄言乱议呢?跟着蒋公,就要想着人家的好,要心存感恩,吃人家的饭绝不能砸人家的锅。吃奶骂娘的事,他老君绝对做不出来。他一直在想,台湾是一座孤岛,即使富饶发达,也不能脱陆独存,因为它的根在大陆,几经延伸才有了这番光景。

到了晚上,郑茵在厨房忙着摘菜切菜,以备明天之需,让男人哄几个孩子入睡。四个小娃娃全是女孩,他心有不甘,倒在床上微合双眼,有口无心地哼起眠歌,那是母亲教他的。“正月菠菜遍地青,二月闪上羊角葱,三月担着芹菜卖,四月卖的黄花菜,五月莴笋带大葱,六月茄子耍流星,七月辣子遍地红,八月芫荽把人迎,九月九来佛开口,十月白菜能下酒,冬月蒜苗人人爱,红白萝卜腊月菜。”只要停住没声了,就有小朋友清醒过来让他继续,在这断断续续不厌其烦地哼唱下,小家伙们才会陆续入睡。疯了一天了,不困也不由她们。他本想看看书写写东西,此时浑身没劲,人也慵懒了,起身劝老婆,洗洗睡吧,还有明天呢。不管女人应不应,他便自顾自去洗漱,然后回自己床铺上去睡,好像是例行公事。厨房里的活儿,郑茵一般不会让男人帮忙,除非擀长面,那是他拿手的绝活儿,和面、搋面、揉面、擀面,要手上有劲儿,做好的面才光溜筋道。孩子们也爱吃,从小到大,常提要求,他也心甘情愿大显身手。郑茵当然也会想,男人在外打拼,女人把家照顾好就行,不能把男人当驴来使唤,他乐意帮他自己就会来帮,他不想帮你叫也是白搭,便不为难,只要他心里有这个家,尽心尽力,她就心满意足了,不能要求太高。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又过了一半。再过十来天,君子健将迎来他人生旅程中第四个本命年,生肖小龙。不知不觉中,大把的时光已一去不返,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早已变得沉稳从容,他不禁感慨人类的生生不息。三个本命年的悄然逝去,仿佛是转瞬间的事儿,虽然遭际况味完全不同,却一样让人难忘。如今,他要跨越这第四道门槛,真的还有那么一点心惊胆战。人生到底能跨过几道门槛,他不敢想,青春日渐远去,生命不再年轻。本命年的来到,促使他猛醒,人生旅途差不多走了一半行程,让他措手不及已迈入中年的行列。他总觉得命运无论是好是坏,自己都得好好把握,不要让好运冲昏了头,也不要让厄运扼住咽喉,走好人生每一步,才是至关重要。

大年三十,尹萍叮嘱女儿,本命年要着红,不然就避不过晦气,子健属小龙,紧个红腰带,心里会踏实,万一真碰个疼疼灾灾的,后悔就来不及了。郑茵听母亲的话,特意去街上挑了一条上好的红皮带,临睡前取出交给子健,让明天赶紧系上,保他平安就是保一家人平安。君子健本不信邪,可怕拂了媳妇的好意,便应承下来,说一切都听茵茵的。

刚过完年,街上就有人放孔明灯了,迫不及待。正月十五的晚上,火树银花不夜天,君子健一家六口去附近公园转悠。那时还没小强,玲玲才两岁,被人抱着。月亮出来了,蹲踞东边高楼之上,忽明忽暗。焰火是不允许放的,怕敌特混入捣乱,孔明灯却没禁绝。你看,那孔明灯升起来了,缓缓的,有些远,有些高,看得不大真切。他不经意地问孩子,那楼顶上的孔明灯怎么不亮。琪琪也没认真看就随声应和,蜡油燃尽快落了呗。他狡黠一笑,那是月亮,看清了没。琪琪仔细一瞧,果真是月亮,只是有些昏黄惨淡,不免赧颜,说老爸又作弄她了,笑话她近视眼看不远。君子健一手拉着华华,一手摩挲着兰兰的头,看着琪琪说,他才不会笑话人,是眼睛骗人,给人的是错觉幻觉。

“眼睛还会骗人?”兰兰仰起头,小口一直张着,很是不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对不?咋没说眼见为虚,妈咪你说是不是?”琪琪将了爸爸一军,想拉妈妈为同盟。

“小孩子,解释不清的。让妈妈拉着,免得跑散了,人多,不好找。”君子健一看游人多了就警觉起来。

转到东边,碰到一小女孩问她母亲,孔明灯飞得那么高,能飞到天上么,能飞到月亮上么。做母亲的将手随意朝上一指,弯下腰告诉孩子,能飞上去的,你看马上就要挨着月亮了。会灭么,孩子侧过起头盯着母亲又问。灯油耗尽就会灭的,灭了就会落下来,曼妙少妇挺有耐心地解释。那月亮会落么?当然要落了,天亮了就落了。真的?真的,它不落,太阳咋会出来呢。小女孩哦了一声,使劲地点点头,若有所悟,月亮落了太阳就出来了,孔明灯落了想要的东西就出现了,你说对不?母亲笑了,夸囡囡聪明。那你给我买个孔明灯,也让我许个愿,小孩子提要求了。少妇引导,那你先说说许啥愿。小孩子直言,让爸爸回来。少妇眼前一亮,身子一颤,心有灵犀,便拉着孩子去了售卖点。

“要不也来个孔明灯,大家一起许愿放飞?”君子健听了人家母女对话,也来了兴致,便征求老婆意见。

“要买就买呗,孩子都在跟前,图个吉祥,图个热闹。”郑茵放话了,许多时候女人都听男人的,她在外很少自作主张。

平日郑茵对无谓的花销很是不齿,君子健是领教了的,有时还觉得老婆抠门,没想到今日这么干脆,他不免惊讶,连忙掏出两张纸币交给琪琪,并叮咛买了就过来别乱跑。兰兰喊着她也要去,伸手拽住琪琪的衣角不放。华华看样学样,也想凑热闹,见姐姐要走嘴一捩想哭。君子健将手一挥,行,都去吧,并叮嘱琪琪看好妹妹,别让走丢了。

“你心大的,不怕……”郑茵将怀里的玲玲放到地上,小家伙很兴奋。

“没事的,都在眼鼻子底下,跑不丢的。”君子健安慰老婆,嘴上虽说得这么轻松,可还是放心不下,一直盯着那边,一时半刻都不敢䁲眼儿。

没等几分钟,琪琪兴高采烈地拉着两个妹妹,又蹦又跳跑过来了。君子健接过孔明灯,小心撑开,扎好固体酒精,用打火机点燃,待热气蒸腾充盈后准备放飞,一只手暂时按着。

“来,每个人都要许愿,不准说出来,都藏在心里。”君子健提议。

一家老小,双手合十,肃立许愿,只有玲玲围着孔明灯转来转去,时不时还用手指戳一下,一戳即收,生怕灼伤她。君子健长久以来就有这个愿望,双唇微动,念念有词,天灯天灯,添我男丁。他默许了好几遍,继承君家血脉的,最好是个男孩。命里有的就会有,命里没有也难求。就像反攻复国,能成功则罢,成功不了,就偏安台岛,似南宋小朝廷,蒋公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审时度势,在这安度晚年就是了,异想天开是要不得的,那太劳神,还是现实一点好,脚踏实地实在,空里飞难免虚飘,终究也会跌落。

早春二月,周末,清晨,尹萍接走几个外孙女。君子健和郑茵难得一日清闲,牵手又去了公园。路旁花树,一叶未生,繁花锦簇,灿若朝霞,生机勃勃。偶见蜜蜂飞来飞去嘤嘤嗡嗡穿梭其间。啥花儿开得这么漂亮,郑茵低头边嗅边问。白花,君子健若无其事胡乱应了一句。问你啥树呢,郑茵侧身看向男人,殷殷期待。花树,男人不加思索信口而出,明显带着调笑的意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看你啥人么,女人娇嗔似怒,啥时都没一句正经话。男人么,君子健率性随意应道,正经了就没趣了。

问算白问,答为白答,夫妻俩相视而笑。待踏入另一条小径,遇同样的花树,君子健解释这是白玉兰,那花如玉如雪如飞溅的浪花,光洁美白,多么富有生机,花期又长,花大耐看,带点雨露,越发显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既然如此,还不吟首诗让人听听?”郑茵嘴一怒不失时机地将男人一军,言下之意,嘴恁能何不显才扬己试试,别才不外现。

君子健开始寻思,已成佳构,却卖起关子来:“你说写就能写出来?李白逛黄鹤楼也大发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为何要难为我这一介车夫?”

“那你平日里还在我面前吹你五马长枪,想撂翻这个撂翻那个,好像无所不能似的,原来是个草包欸。”郑茵笑着给了男人一拳。

“哎哟,骂都不解馋,还动起手来了,不写看来不成了,哪有你这样不依不强人所难的?俨然一个文艺青年了。其实要写还不简单,口占一绝就是了,题为《咏玉兰》。诗曰:‘天生丽质不自足,一朝翘首赖枝头。惹得蜂蝶来相戏,直教星辰隐月后。’”君子健停下四望,踌躇满志,意气洋洋。

“看你意犹未尽的样子,是不是还想再来一首?”郑茵杏眼圆睁,抿嘴直笑。

“你还听上瘾了?再来一首就再来一首,诗兴不减,不过酝酿得有个过程,让我好好想想。”君子健眯起眼原地踏步,摇头晃脑好一阵子,两手猛地一拍,“好了,你听!一花开尽百花开,招惹行人靠边来。恨无绿叶肯帮衬,荡去风尘破雾霾。”

男人连吟两遍,女人不得不服。郑茵没想到自己的丈夫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文艺范儿,随时随地都有感想,哪要累死多少脑细胞,想着都心疼。君子健掏出那小本本,忙将这两首诗原样记了下来,像例行公事。他别好圆珠笔,随意翻着页码,天地留白处全被占领了,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君子健上街购物,邂逅王国梁,看着对方胡子拉渣的,心里竟是别样的感觉。王国梁自惭形秽,也不敢正眼看他。君子健好言相劝,胡子该刮了,邋里邋遢的,人不待见,人要活得精神一些,要活出个人样来,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人也列整。王国梁苦笑一声,生活不易,平日也没心情收拾,他哪敢大倒苦水,就想一句话蹭过去。

“再不易也要好好生活,收拾一下,人就精神了,别一天到晚糟践自己。一个大男人就别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了,穷则思变,一变就会大为改观。是人就要顶天立地,是鱼就会自在优游,是鹰全凭展翅翱翔,是狗才摇尾乞怜,不然,人与鸟兽何异?都会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无。人活着就要不失尊严不丢人格,死时才会心安理得体面离去。趁现在还年轻,找份工作干呗,攒点钱,寻个女人成个家,要个孩子,就老有所靠了。”君子健一见面就开导,谁让王国梁是他平日能谈得来的朋友,少不了规劝几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啊。

“咋能不想,跑了多天都没人雇,不像你还能开车,到哪儿都需要。”王国梁讪笑着,眼神飘忽不定,“再说女人也不好找,狼多娃少,僧多粥少,早年涌上台岛百万大军,大多是光杆司令,哪来的女人,不做梦了,做了也是白做,不顶用。”

“事在人为,努力找就有可能,淡下心绝无希望。再说了,我开车也是误打误撞,才有了一技之长,勉强养家糊口,也只是养家糊口,娃娃多咧,没办法,老婆也得出去摆摊,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君子健道出实情,对朋友也无意隐瞒。

君子健待谁都是谦谦君子,从不颐指气使高人一等。作别老王,他一路在想,多亏康长官体恤自己,引荐去学车,要不如今也会困守荣民大院郁郁不得志,说不定潦倒终生。康长官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不知康长官现居何处,生活是否如意?有时想起人家肯定比自己强,恩人毕业于黄埔军校,瞎好都能捞个一官半职,是官都比民强。只是听说大陆那边文攻武斗,搞得乌烟瘴气,恩人会不会受到各种运动的冲击?谁知道呢!真的知道他下落了,他要想方设法去拜见谢恩。自己相较大多荣民要好,有茵茵作陪,有四个女儿绕膝,再忙再累也值了。后边要能生个儿子,那就皆大欢喜一切遂愿了。现在辛苦点,多加珍惜这份工作,纵然是一介车夫,哪有何妨?在职时兢兢业业不留人话柄,退休时就会神闲气定生活安逸,至少老有保障。

当然要想活得充实,还得拥有亲情爱情友情,三者缺一不可。幼时得亲情呵护不至于荒生疯长,老时含饴弄孙可享天伦之乐。年轻时拥有爱情可沐浴爱河惬意徜徉,年老时拥有爱情可相濡以沫共享晚年。创业时拥有友情,可互相提携彼此关照,多个朋友多条路;渐老时拥有友情,可驱除孤独预防痴呆,让老来生活充实丰富有质量。人也奇怪,思维一经放飞,有时就收不回来。

九九重阳节到了。生日这天,郑茵为老公蒸了一老碗鸡蛋羹,还买了红袜红衫红短裤,说是扎红辟邪。既然是门槛,就会有绊搭,要想平平安安跨过去,就得着红,这是汉民族自古以来的习俗。君子健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越是本命年生日那天,越是危险,需要特别留意防范。他谨记母亲的教导,留意了,防范了,可不知母亲现在咋样了,二十多年没见爹娘的面,好想好想。母亲说,每个人一出生就有本命佛相随护身保平安,是男就戴观音,是女就戴佛。观音能让男人少一些残忍和暴戾,多一些慈悲和柔和,男人就不会意气用事,就不会逞强好斗,自然就会平安如意得到保佑。佛是弥勒佛,大肚能容,会让女人少一些嫉妒和小心眼,多一些宽容和平和,遇事不会斤斤计较,或暗生闲气,这样自然就会心态阳光笑口常开。母亲本身是个农家妇女,可有时晃若哲生活达人,而这些感悟就来自日常生活。本命佛主要是命里缺什么补什么,缺财补财,缺德补德,特别是到了本命年能帮人打通流年关节,疏通流年运势,让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离苦得乐。小时候君子健不知母亲说这些话的深意,常常似懂非懂点头去听,现在总算明白了,不停在耳边絮叨的原来是母亲的良苦用心,爱儿女胜过爱自己,总希望孩子能一生平安,哪怕自己受苦受累也无怨言。而老爹一辈子为全家人在坡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到晚望着秦岭,任劳任怨。父辈们的努力,直到现在,他才能设身处地去想象,感同身受啊。还有兰姐。兰姐呢?绝不能始乱终弃,可现实是……他无能为力,想帮一把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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