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了乡,见了亲人,住到儿子家,君子健就特有归属感,要不总觉得自己是浮萍,浮在水面,随风飘摇,生不了根,或扎不下根去。在台岛被街邻喊作外省佬,他心里就很不舒服。作客异乡,内心备受煎熬。背井离乡这个词,自古以来都在诉说着异乡人的苦与累。在家乡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人们才会横下心来远走高飞闯世界。你以为世界都是那么好闯的么?走不远了想折返已不大可能,飞不高了想回落就会折翅暴毙,而最终闯出一片新天地的人有几?他不敢想。身边有多少熟人因某种原因回不了家,便托君子健将一辈子的积蓄带回去,交给亲人,无论是至亲近亲还是远亲,只要把钱送出去,他们就心安理得死而无憾了。有好多老兵,连家都没敢成,怕拖家带口回不去,退役后努力做工攒钱,为的是叶落归根,可挣了一辈子钱,从没享受过一次,到头来还是孤零零地终老台岛魂归故里。
回来半个多月了,君子健仍觉得院落藏着不少新奇的东西,像西墙下的压水井,他就从没见过,趋前抓住钢管手柄,像家人一样,试着一抬一按,连续运作,水还是压不出来,小侄孙跑过来,从旁边铁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压水井的管道里,封住空气,再提再压费力多了,要不了几下,水就流出来了,汩汩地流进桶里。他暗想乡里人能欸,都懂得虹吸效应。
锄完地回来,大强放下锄头,奔到水井跟前笑道:“爸,你还行,能压出水来。”
老君笑了:“觉得好玩,试了一下。这样挺方便,不用到村外挑水费那么大的力气了。”
“肯定方便!”大强猫下腰接了半瓢水,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爽!甜!解馋!比过去好多了。”
“再好也不能喝这生水啊,你这娃也是的,案上我给你凉有水,喝生水肠胃不适,会拉肚子的。”君子健心疼儿子。
“没事的,习惯了。”大强说毕嘿嘿一笑,忙转过身去洗脸,洗后又将盆里的水泼在墙根菜畦里,放回脸盆,踅到灶房寻吃的去了。
君子健瞧着那搪瓷脸盆,红沿花底,还带有一个大大的红“囍”字,醒目好看,掉些白瓷露出黑底,并不影响使用,也不漏,搁在半人高的木质脸盆架上。脸盆架有个靠杆,靠杆上有两层小平台,下边放着香皂肥皂,上边放着牙刷牙缸,最上边的横木上还搭着毛巾,和谐有趣。这是当时农村家家户户的标配。
君子健站累了,回到里屋,坐在简易条桌旁,右手臂搭在桌边。大强一手拿馍一手拿葱,吃馍就葱的样子,竟勾起老君对儿时的回忆,多像他小时候啊,那时娘常说他嘴馋。
“爸,给你沏杯茶。我妈呢?”大强瓮声瓮气的,大口嚼着馍。
“刚出去,说借个面粉锣,让你媳妇摊几张穰皮,改改口味。”君子健笑着应道。
大强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捏了一撮茶叶丢进茶缸,添满开水,将茶缸递过去,老君连忙接住,说咱爷俩不用招呼,让大强忙自己事去,忙了一晌了得好好歇歇。大强应道没事的,便进了里屋,斜躺炕上,鞋都没脱,脚悬空在炕边。
老君举起搪瓷缸子仔细去瞧,淡蓝色的,色泽有些暗淡斑驳,瓷缸外边印有毛先生的头像,旁有题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竖着两行,白底红字。就是这人带领中共打败蒋公的么?看起来慈眉善目,睿智健硕。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不想细究,蒋公毛先生已不在人世,是非对错自有公论,只是现在海峡两岸还没直接通航,来去有诸多不便,什么时候能直通直达,他也不敢想象,可奢望还是有的。
坐的时间长了,他想起身出去走走。这是饲养室改造的房屋,原是牛棚马厩,现成了人的住处。多少年过去了,还能隐隐嗅到牲畜身上特有的那种腥臊味。他想探究个中因由,兰姐总是有意无意地蹭过去,她不提,大强也不说,儿媳井小倩也劝甭问了,没人说的,说了就是是非。他想让儿子将这房屋推倒重建,准备资助一千美金。大强不愿,觉得花那钱不值。可小倩母子心动了,英杰跑过来喊,爷爷出钱为啥不建,口口声声要住新房。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除旧布新,去迎接新的生活。兰姐拗不过孙子,大强也不再反对,老君说回台北后就寄钱过来。
中午过后,君子健想去老屋看看。兰姐送他出门,挥了挥手:“去呗,坐会儿就回来,咱这边有吃有喝的,甭麻烦老二一家了。”
老屋大门敞开,弟媳在院子里忙着洗衣服,大铁盆里放着搓衣板,将衣服放在上边使劲搓揉。石秀英看见大哥过来了,忙起身招呼:“哥,你过来了,快寻个凳子坐。”
“你忙你的,我随便走走瞧瞧,不用招呼。”君子健示意她快快坐下继续去洗。
“那好。想吃想喝,你随意。这也是你的家。”石秀英很会说话,看对谁而言,绝对是因人而异。
弟妹这话老君爱听,心里暖洋洋的。门房三间是新盖的,正房好像没动,还是老样子。西墙上的镜框引起他的注意,上边有好多照片,大小不一。全家福,黑白照,最大,居中的是爹是娘,目光炯炯,分明盯着他,他有些慌愧,环绕膝下的是子辈孙辈。大照片周围夹有许多小照片,有的四边已经泛黄。对君家人而言,里面镶嵌的全是满满的记忆。就在镜框下面,有台老式缝纫机,机头合在里边,上边平平整整,就像大半个条桌面。对老妈们来说这是新玩意,缝缝补补也不一定能用得上,年轻媳妇用它扎轧鞋垫,比一针一线来纳快多了,也时髦,老君想着想着就将两地比较起来,这东西在台岛早已成古董了,很少有人用它,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
下午三点一过,农人陆陆续续下地回家,该吃午饭了。乡下人一天只有两顿饭,上午十点左右吃早饭,下午三四点吃午饭。乡里人没有早点,比城里人少吃一顿,却比城里人多干一晌活儿。这可能就是城乡差别吧。难怪农村人向往城市文明。城里人注重养生,不像乡里人那样拼命。干农活是需要力气的,干工作只需动动脑子。乡里人忙活一天,身困体乏懒洋洋,只要睡上一觉就能一跃而起,手脚带劲,虎虎生风,而城里人忙活一天,头昏脑胀软绵绵,只要走出去万事不想放飞自我,也会神清气爽倍儿棒。
“大伯,下午饭就在这边吃,我给咱包包子,韭菜都洗好晾好了,搅些地软豆腐,可香咧!”侄媳王丽年轻,下工回到家里,手一洗就钻进灶房忙张开了。
“不用了,你大娘今个也包包子。”老君心想自个有儿有家,不必麻烦弟弟一家老小了。
“包啥包子?”王丽端出白瓷面盆,一边和面搋面,一边仰头笑问。
“南瓜包子,还有茄子包子。不麻烦你们了,我也该过去了。”君子健胡乱应道,好像兰姐也是这么提的。他刚转身退到大门口,就被行健挡了回来。
“哥,你这是咋的?到饭时了不在这吃还要回后巷?”君行健松开桐桐的手说,“桐桐,娃乖,去后巷给你大婆捎个话,就说你大爷在这边吃饭,让他们不要等。”
“嗯。”桐桐转身就跑走了。
君子健收回目光,低头寻思,不禁慨叹,多机灵的孩子。
“还洗啥呢?快去搭个手。”君行健朝院子喊了一声,嫌老婆行动迟缓,又来了一句,“听见了没?”
“洗完啦洗完啦,喊啥呢,催命鬼似的。”石秀英解下围裙,搭在绷在院里的铁丝上,进了灶房。揉面,搓条,剁节,一人擀皮,一人来包,包子挤了一案,很快大功告成,烧锅装箅搭草圈,整个灶房烟雾缭绕,热气蒸腾起来。
君行健见哥直瞅灶台,也不顾烟呛跑到灶房门口,对哥介绍:“灶台旁边带个风箱,专门用来催火做饭。灶膛后边通有烟囱,还与炕底相连,冬天冷了,气门打开热气火苗就会窜入炕底,炕就不冰了,变成火炕。夏天堵上气门,阻止热气窜入炕底,下雨天炕也不潮。家家都有火炕,一到冬天,只有老人小孩才有资格睡火炕。屋里再生个蜂窝煤炉子,用火钳夹煤换煤掏煤渣,节煤省煤,合理利用,农村家家都是这样。”
“火炕我睡过,小时候火气大,还不爱在上边睡呢。我记得以前烧的是柴禾,没这黑炭。”君子健闻着这烟味觉得呛,不由得干咳两声。他讶异自己身子骨竟这么娇气。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同了。烧柴禾烟大灰大,不像炭火那么硬,耐烧,也不那么烟熏火燎,比较干净卫生。”行娃向哥耐心介绍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哦。”君子健瞧了一眼灶口腾出的火苗,略有所悟,随后转过身又将目光投向远处。
只两袋烟的功夫,香喷喷的包子就出笼了,王丽连箅子一起端到八仙桌上,只听她招呼:“谁吃谁拿不限量。再凉会儿,有些烫。”
王丽手脚麻利,风风火火。侄媳能干,君子健打心眼里佩服,只吃了两个包子就打住了,任谁劝他也不多吃。他还惦记着兰姐包的南瓜包子,得给肠胃留个缝缝。
箅子上包子还没消灭完,邻居二狗就前来唠嗑,待看见院子大铁盆里浸泡待洗的衣服时,便取笑君家老二:“行娃,你也不帮掌柜的洗洗,光知道吃,好意思不?”
“你不忿气你来洗啊!帮个忙也行。”行娃将了二狗一句,心想谁家的事谁做主,这里还轮不到他二狗吆喝。
“这忙我可帮不了,再说我凭啥洗?搓衣板又不让我跪。”二狗说完抽出一支纸烟,放到鼻孔下嗅了嗅,话里有话。
“想跪行啊,我帮你放平。”君行健吞下最后一口包子,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咽了下去,伸手指着铁盆,不依不饶。
“不和你涮嘴了!”二狗手一摆,侧身看向君家老大,“健娃哥回来几天了,忙得都没能过来聊嗑聊嗑,惭愧啊。”
“二狗啊,几十年没见了,人还是这样精干,地里活儿忙完了?”君子健上前握住二狗的手,迟迟不放,“来个包子尝尝?”
“不用了,胃口就那么大,刚吃过饭,还能装多少?农家就是这样,忙开了忙得不可开交,闲下了闲得没个格捏,不像你这些在外边干事的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晚来也有保障。”二狗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羡慕,外加一点嫉妒。
“在外也不容易,几十年了才回来一次,回来了连爹娘一面都没见上,你说说人心里能好受么,你们在家就可以膝下承欢,享天伦之乐了。”君子健乐呵呵的,见谁都是这样,没一点架子。
“听说你弟兄们商量要给婶给叔修墓,啥事动手?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吭声。”二狗笑嘻嘻地表明态度。
“行啊,二狗,你是逃不过的。”行娃递支烟过去,二狗顺手接住,鼻下嗅嗅,又夹进嘴里。
“下次吧,这次回来有些仓促,许多事都没考虑周全。”君子健稍作解释,便不再言语,静静地在听他们闲聊。
“哦——”二狗略有所悟,忙转移话头,“哎吆,车子还擦得锃亮,鹏鹏结婚时给买的?”
“对,‘三转一响’肯定少不了,属标准配置。”行娃很是得意,“既不越外,也不寒伧,勉强过得去。”
“‘三转一响’,健娃哥可能不知道是啥,眼下年轻人结婚,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都得配备这四样东西,‘三转’是指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不是轮子转就是指针转,‘一响’指的是木匣子收音机,乡里人少见多怪,琢磨不透小箱子里没人咋会有人说话。”二狗这样一说,将君子健逗乐了,连连说道,还有这等事。
傍晚时分,兰姐颤颤巍巍跑到前巷来叫,虽然跟骨有刺腿脚不便,也没让儿子搀扶,说不用的,现在还能走得动。大强放心不下便跟了过去。
“爸,你咋不早早回家呢?还要让我妈来找。仄塄半坡的,她要过来,人多不放心啊。”大强口气有些不对。
“你这娃咋对你爸说话的?这点路我还能走得动,用得着你管么?”兰姐说完回过头对大伙笑了笑。
“能走动就多跑跑,”君子健接住话头,话里有话,“跑不了了那是没办法。”
“你身体好欸,腰杆直得一点也没弯。”兰姐深情地瞅了一眼子健,“只是我没那福气。”
“现在好了,你我相见也是上天眷顾,”君子健咽了口水稍作停顿又道,“不然,还真的成生离死别了。试想想,上百万人去了台湾,最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不哭了,这不见面了么?”
“咋能忍住呢,你走时我刚怀上强强,现在强强的娃都上中学了,时间跨度有多大,你知道不?”兰姐明表功劳,实诉委屈。
“谁能想到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海峡阻隔,也是万分无奈啊。”君子健长吸一口气,又急急吁了出来,腹部随之起伏,眼珠泪光闪闪。
“时间再长你也回来了,说明你还有心,不用内疚,我知道你的处境,在外由事不由人。”兰姐体谅这个小男人,小她三岁的男人,竟然一晃也变老了,满脸沧桑。
“唉,能理解就好。时代造成的,谁也没法子。”君子健如释重负,“漂泊了一辈子,总算见到你娘俩了,我也高兴。”
“高兴归高兴,走还是要走的。强强,你先回去,看英杰回来了没?我走不快,有你爸在身边没事。都进去吧,不用送了。”兰姐作别弟妹侄儿侄媳,拉着子健走出老屋的大门。当年子健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以为要不了几年就会回来,谁知这一走就是半个世纪。啥都不想了,现在好了。两人拐进窄巷朝南而去。窄巷深深深几许,默默无语两心知。最终还是兰姐打破了沉默,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
“再等几天呗,不按时回去,会惹来好多麻烦的,甚至会影响到下次返乡申请的审批。”君子健何尝不想多待几天,可事不由己,为了下次回来顺利,这次还得按人家规定的时限回去,不能节外生枝。
“要走,我不拦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娘俩就行。一把老骨头了,还要什么名分。”兰姐想得开,名分算个啥哩,彼此有心就行了。
“理解就好。我也不知道……今后该叫你兰姐,还是……老伴?”君子健左右瞅瞅,见没人了,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
兰姐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仰起头又看看子健,几十年了总算认她为家里人了。早年可不是这样的,见了她总是裂裂的。兰姐不想张扬,见好便收,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叫兰姐吧,不要让那边的妹妹不高兴。只要有心就行了,还争究啥呢。”
“你这人不管啥时候都是替人着想,也不替自己考虑,所有委屈都是一人承受。”君子健还能说什么呢,只是觉得愧对兰姐。
“习惯了,倒也没啥。不想这,可想那呗,反正也闲不住。再说了,几十年还不是这样过去了,还在乎啥?”兰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不再堵得那么慌了。
“都说人老思乡,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君子健想说叶落归根,可觉得晦气,便改了词句,“才能真正地归乡养老,也许这一辈子都等不来这样的机会了。”
“在那边生活了几十年,肯定有感情了,终老哪边还不都一样,不一定非要回这片黄土地,你想想你回来了那边人咋办,整天飞来飞去多不方便。”兰姐心里很是不舍,却也不能不松手,往返随意,来去自由。
“孩子们都大了,各有各的事要做,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咱把咱管好,不给孩子添乱就行了,晚年还是由我们做主的好。”老君谈了自己的看法。
“话是这么说,事不一定非要这么做。两岸一家亲,不能重了这边轻了那边。更何况那边人一直没离过你,你要是撇下他们不管,他们肯定受不了。日子就这样过吧,想回来了告诉一声,床铺给你留着,回来有口热饭吃,有个热被窝睡就行,你说呢?”兰姐不会强人所难,依然是那样大度,总是与人为善替人着想,很少替自己考虑。
君子健点点头,只能如此了,他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太多折腾了。他心大,不装事,对亲戚邻里的纠纷,只是姑且听听,根本不往心里去,对家长里短他也不随便评论。怜惜眼前人、眼下亲情、眼下生活,才是正主意。
四邻八乡的人听说他回来了,有事没事都想从君家门前经过,偷偷瞄上一眼儿,想看看君老大身上有哪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看后都大失所望,除了衣着打扮像城里人,西服领带皮鞋一崭新,还有平头短发,目光炯炯,精神矍铄,除此之外,好像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依然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随之悻悻离开。有人折返几次,总想觅得一点新奇来,最终还是没有结果,不免遗憾。
街坊邻居家里有人在台湾却没音信的,就兴冲冲地跑来,托君子健回去后帮打听打听,如果真的打听到了,不忘告诉一声,说亲人盼望早日回家团聚。他乐于帮人,不管谁提及,他都能当即表示竭力效劳。他明白那些老兵沦落台湾几十年,好多已不在人世,即使活着也不如意,不是疾病缠身,就是一点积蓄也没有,想筹些回家路费都不容易。可君子健心善,不愿将这些事情讲给他们听,怕断了他们的念想,伤了他们的心,人活到这一步都不容易,于是一一答应下来,说好了要替他们打听。能打听到是他们幸运,打听不到也没办法。喜大普奔的事情,不是谁想撞就能撞上的,大多可遇而不可求。有时看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殊不知不费功夫获取的前提是要踏破铁鞋。铁鞋踏破了,路子自然也就踩出来了。通向理想的彼岸往往还欠一次东风。踢足球的人都知道,眼看射中了,结果射飞了,就差那临门一脚。
待老君一切都安顿下来,大强就邀请爸妈去西安游玩。冯家庄离西安不远,六七十里路的样子。出了村子往坡下走,上了环山公路,搭长途客车去西安。井小倩给儿子做饭没能去成,送大强出门时再三叮咛,要顺父母的意儿,应个心好好照顾他们。大强点点头,说回来给媳妇捎个好看的礼物。一家三口结伴前往,先直奔钟楼附近,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再去大雁塔曲江池逛逛。君子健随着大强跑,不提要求,逞其心愿。钱都由老君出,老君给了大强一沓美元。在钟楼附近黑市兑换了几张,五十美元换了四百多元人民币。老君不进商铺,不喜购物,只是路过小吃摊,眼神总会时不时地瞟过去,大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随后上前要上一份,让二老尝尝,自己也捎带吃点。时辰包子、泡泡油糕、油炸酱饼、肉夹馍、烤红薯等等,都来上一份尝尝鲜。兰姐走不动了,君子健让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两位老人走近街边花坛,铺张广告纸坐了下去。大强劝,你俩不比年轻人,乏了就歇呗,不要硬撑,不急不赶慢慢转,转到快黑时好搭车回去。大强腰里有铜,说话明显气强许多。兰姐看似兴奋话却不多,一直陪在子健左右,静静地笑,人老了越发显得娴静慈祥,等了半个世纪总算等来这美好时光。此时,天色清明,汽笛声声,外界是那样柔美谐和。唯独一老一少说得还算投机,只是这父子俩给外人看来并不搭调,做父亲的说话柔声细语,分明是长年在外干事的人,做儿子的瓮声瓮气,一身老土的打扮,分明是个庄稼汉子。
“爸,你就住这边儿,不回去了?”大强一边用广告纸扇凉,一边故意撩逗老爸。
“不回去咋行,那边还有你姨,你几个妹妹和弟弟呢。”君子健何尝不想留下,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让他作难。
“我妈都等你几十年了,还有我,还有你孙子英杰……”大强故作轻松,本想说还不是这样过下来了,可终究没说出口。
“是爸对不住你娘俩,生你没养你,让你荒长了几十年,对爸来说这里自然是家,可台湾那边也是家啊,都割舍不下。两边跑跑,对谁都好,那边还有养老金呢。”君子健道出实情,也无意隐瞒。
“别难为你爸了,来去自由。”兰姐挥挥手不让大强再往下说,她不想让子健在这事上为难。大半辈子都这样过了,她不会在乎这一时半刻,只要彼此有心就行了。牛郎织女的剧情,不是年年都在上演么?
“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我每隔两三五就会回来看你娘俩的。”君子健心疼这个儿子,唯恐儿子过不到人前去,暗下决心要帮儿子一把。老君感到城乡差别太大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生活,朝九晚五去上班,追求的是生活品位;乡里人有乡里人的日子,没日没夜干农活,只是想解决温饱。更何况台北生活水准要比临潼城里高出许多,而临潼城里又远在凤岭老家之上,乡里人清贫。
“爸,妈,要啥纪念品,我帮你们一人挑一件。”大强瞅了瞅身后的饰品店金店笑问。
“我就免了,你给你爸和你媳妇挑样东西去。”兰姐摆手让大强一人去,她想陪阔别多年的男人多坐一会儿。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临老还能在一起看西安城的街景,任凭眼前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她心里只惦记身旁这个常年在外小自己两岁多的男人。
“给你妈挑对金耳环,算是我的心意。给我什么都不要买了,要买给你媳妇买。”君子健起身拍拍兰姐的手背说,“你歇着,我陪大强进去看看。”
“行,你去,不要乱花钱,我什么都不要。”兰姐深情地望着子健的背影,心想这半生也没算白等。
父子俩去了首饰店,没有看上的东西,退出来又进了金店。君子健选了一副金耳环,大强挑了一个银镯子,付了钱出来了。兰姐问了价钱后嫌贵让退掉。
“退什么退啊,离了柜台,概不退换,上面明明写着的。”老君抓住兰姐的手,连盒子交给她,殷殷说道,“兰姐啊,你就收下吧,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大强嘿嘿一笑说:“你二老要是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给小倩挑了个手镯,纯银的,有龙凤图案。”
“好好好,要是这样我就不说了。男人么心里要有女人。”兰姐缓缓站起来又说,“天不早了,还没去大雁塔。”
“现在就去,叫个机动三轮,走街串巷,哪儿都能到,挺方便的。”大强憨然笑道。
回来半个月后,村里环境也熟悉多了,君子健要去表哥张向明家坐坐,大强提出作陪,他手一挥:“不用了,还能认得路,还能跑得动,又没多远。”
“好几里路呢!”大强还是不放心,“几十年了,周围变化很大,你又不比年轻时腿有劲儿。”
“没事的。走走停停,乏了歇会儿,权当散游。”君子健笑笑地说,心想这儿子还真不赖,憨厚实诚,会体贴人,就是少了点文化。
君子健一路步行,三问两问便到了村口,向人打听,很快找到明娃家。看着那一坡流水的厦房,背墙向前,大门开在背墙上,里边可当门房用。这叫什么来着?他想起来了,老一辈叫它撅沟厦子,多少年过去了也没变化,不像现在盖的拱拱房前后流水宽敞亮堂。他终于明白了爷常说的那句话,嫁猪嫁牛不嫁土房撅沟。爷心疼爷的女欸!也就是心疼他的这个姑姑、大明的妈!胡思乱想啥呢,快去敲门,他笑着提醒自己。
“家里有人吗?”君子健拍拍门闩,有些忐忑,怕走错院子。左邻右舍的狗,远远地盯着他叫。他提高了声调又问:“明娃在家吗?”
明娃一瘸一跛地出来了,见是子健,大呼一声:“哎哟,我的妈呀,啥风把你吹来了?快快快,先别说,进了屋里好好谈。”
“回来半个月了,拖到现在才到你这来,真的有些过意不去。”君子健坦然地朝里屋走去,一脸歉意。
“不是随一回来就见过面了么,有啥过意不去。表兄弟么,亲不见外。给我说实话,还能待几天?”明娃依然豪爽,脾性一点没改。
“待不了几天啦,回去前想和你好好谈谈。”君子健说明来意,笑笑地跟进院中,寻个矮凳坐下,确实走累了,就想歇歇腿儿。
“行欸,几十年了,咱兄弟俩都没掏心窝子了。”明娃跟以前说话一样还是直来直去,“哎哟,只顾说话,都忘让座倒茶了,来来来,里边请!”
“不用忙张,都是自家人。”君子健摆摆手,身子没动,“客气啥呢?就坐外边,院子亮堂清爽。”
“不客气,有啥忙活的?你嫂子去年走了,撇下我也没人伺候,儿子一家和我过不到一块儿,分出去了。一人过独了过惯了还撇脱。”明娃顺手抽了一张纸板,放在石墩上坐了下去。太阳挪到西边去了,香椿树下一片阴凉。
“撇脱归撇脱,可身边还得有个说话的人,头疼脑热的,起码还有人支应……”君子健有些担心,人么吃五谷生百病,急病来了,身边没个使唤的人不行。
“支应不支应,咱也无所谓。眼一闭,脚一蹬,去了那头,他们爱咋整咋整,咱也管不着了。”明娃还是年轻时的性子,像烈马,别人一时半刻还驯服不了。
“鹐鹐暴的嘴,还硬得不是法子。”君子健庆幸自己还能说两句家乡话,随之转了话题问:“咱俩最后一次分手是在……”
明娃搓搓手挠挠头眯起眼开始追忆,接着猛拍一下大腿面抬起头说:“好像是抗战胜利后第二年,你回了一次家,照过面,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各奔东西了。”
“对对对,有这么回事。我到家里来,姑妈还让我给你捎口信呢,没想到过了两天你就回来了。姑妈后来……再后来你……”君子健急于了解后来发生的事,身子朝前倾了倾。正可谓当年少年骑竹马,如今骤变白头翁,兄弟情分终难尽,世事纷扰如卷云。
“你姑妈过世快二十年了,走时才六十多一点。不说这了,说咱兄弟间的事。再后来,我返回连队,重新被整编,又随部队去了西藏。那是民国三十六年,也就是一九四七年。我所在的班排被派遣到藏南一个哨所,戍守边关。离最近的村子直线距离五六公里,真的要过去,没有一天功夫是到不了的,全是山路,被积雪覆盖,看似平平的,可没人敢轻易下山去,脚下一滑就滑到山沟里去了,没人知道那些沟有多深,陷在雪坑里,想爬上来难啊。太阳一出来,四下里耀眼,白花花的,都不敢睁眼看,强光刺激,眼疼欸,眩晕,天地都在转。偌大的山川,就那几十号人,死寂,荒凉,恐怖。听说现在那个村子红火了,变成了镇点,是古代丝绸之路必经之地,由这可以前往印度,属战略要地,是天然屏障。海拔近四千米,高原缺氧,当时有好几个战友都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山高皇帝远,我们也不知道山下国军与共军啥时打起来了,还一门心思等着部队派人来换防。等了整整三年,天天看雪山,出奇的白,那是惨白,白得恐怖。平日里以牛粪取暖,吃的是玉米面糊糊,口粮动不动就接不上了,衣服还破烂不堪,天太冷了,十几人就挤在一起取暖,没办法欸,要活命。有一天,终于等来一个小分队,我竟傻乎乎地问人家,大哥,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换防,都有些等不及了。另一个细心的战友便问,怎么又换装了?后来才弄清人家是解放军,前来缴械布防的。哨所附近有十几个坟堆,大大小小不一,一同来的人一半都死掉了。英雄不问出处,国殇不分党派,都是保家卫国戍守边关,小分队给我们宣传政策,想加入解放军的就留下,不想加入的,给点盘缠,让下山自便。后来我们都留下了,真正活着复员返回乡里的就我一人,也算命大。回来后落了一身的病,瘸腿,哮喘,一口气上不来,人就可能报销了。还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知灾难接二连三地降临。回到乡里,你姑你姑夫就忙着给我张罗婚事,多亏早早娶妻生子,没耽搁,啥都不想了,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料政治运动开始了,先是‘三反’‘五反’,再是文化大革命,斗私批修,镇压反革命……”
“你停停,我问你啥是斗私批修啊?”君子健听了,一帽子乌黑,大强兰姐从没向他提过,像是天方夜谭。
“‘斗私’就是斗掉私心,‘批修’就是批判修正主义,批判资产阶级。说简单些就是消灭人的欲望,否定私人利益,否定私人经济,比方说你家里有点余粮想拿到街上换点钱都不行,或是自家母鸡产的蛋舍不得吃想卖那也不行,被‘市管会’的人逮住了要没收的,你问人家为啥,人家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断骨疗伤,而且十分坚决,容不得一丝马虎,还天天受训诫,要我们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管天管地还管人放屁哩!管得未免宽了吧?”君子健没想到这样的粗话都能从自己嘴里迸出来,想笑却忍住了。
“谁还敢和公家人争辩?只要人家高抬贵手放过你就不错了,只需一句话就能定你反革命,随时受批斗,挂牌游街,永世都不得翻身。”明娃深有体会,现在提及都有些后怕,那绝不是闹着玩的,那会刺痛一些人的神经。
“这么严重?弄得人人自危!”君子健不由得感叹,心想比台湾还严酷。
“那是当然,套用官方数据,‘文革’十年冤假错案高达三百多万件,被投入牛鬼蛇神这张天罗地网里的人少说也有千万。而且,进入统计的都是立过案并有结论的,还有一部分没立案没记入档案的,你说实际人数有多少,永远都说不清了。”明娃心痛,也给不出一个准数,颇觉遗憾。
“没想到这么多人受牵连遭处理!超过台湾人口数一半以上了。”君子健长吁一口气,大发感慨。
“一千多万人呐,绝不是个小数目。这些人的命运一夜之间就被改变了。”明娃心绪平复了,不再痛心疾首,仿佛在诉说别人的事,属零度报道。
“噢?那么恐怖?都是可怜的人呐。还是说说你自个遭遇吧。”君子健最关心的还是表兄当时的境况,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兴趣不是很大。
“唉——”明娃长叹一声,右手使劲拍了一下膝盖,又继续说,“我被村民揭露有历史问题,说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受关押,被批斗,剃阴阳头,脖子上挂个大牌子,上边写着名字,还戴着长圆锥形的纸帽子,用报纸或白纸糊的那种,被人押着游街。批斗时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人家喊一句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打到牛鬼蛇神’,我就被看管的人冷不防朝下狠按一下头,狠心使劲地按,把我按得都跪到地上了。那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天价响欸,我有些晕眩,昏倒在地上,很快被人抬了下去,谁敢分辩?后来我得了窍门,一到开批斗大会就眩晕,眼珠不转,喘着粗气,装得呗,避免身心受到更大的伤害。后来早请示晚汇报,背毛主席语录,用以自保。可人家也会寻章摘句,批斗我的人说我是死硬分子敌特反革命,对我念最高指示,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原话是‘对右派是不是要一棍子打死?打他几棍子是很有必要的。你不打他几棍子他就装死’,结果我还是被人家斗得比右派狠,被嘲弄挖苦都是小事,动不动被人家打趴下又拎起来,拎起来又被打趴下。我的腿就是那个时候被打折的。那时人家非要让我承认是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内查外调,非要让我说和你暗中有联系,让写材料说明情况,根本就没有的事,我不能乱说,说了就要上纲上线,那就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兰姐和大强,甚至几个舅舅都脱离不了干系。那咱这两个家族就全毁了,在人前永远抬不起头来。这个敌特帽子,我戴了好多年,就像紧箍咒,那些想要整我的人随时都会张口来念。不光我这样,我妹夫也因我遭罪了,本是行政干校教员,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可人家内查外调,硬说我这个妹夫也是国军潜伏特务,在一次批斗中被打断了一条腿,琼妹还去干校照顾了好几个月,后来我那妹夫不明不白跳崖死了,人家说是畏罪自杀,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死因。”
“太可怜了,琼琼肯定也有一肚子苦水。是我让你们遭罪了。”君子健想承担一些责任,来减轻他们一些痛苦,可又不知道怎么帮他们。
“那倒不是。莫须有的罪名谁都会加。这不是阴谋是‘阳谋’,他们要引蛇出洞,我才不上他们的当。从我这查不出问题了,又折磨兰姐,想从兰姐身上突破。兰姐比我还小半岁,你兄弟几个那样叫,我也跟着叫,从小叫惯了,改不了,即使后来跟你成了亲,我依然叫她兰姐。兰姐坚强,死不承认,一口咬定你解放前都阵亡了,还能有什么联系,问了一年半载也没问出什么情况,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我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要谢谢你,敢于担当。”君子健很是感激,听后有些愧疚,便反客为主,替明娃续上茶水,“先喝点水,润润喉。”
“谢什么,谁让你是我表弟呢。孩子们都成了‘黑五类’,包括大强在内,你知道不,考学当兵都受到限制。”明娃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
“哦?我咋没听他们说过?‘黑五类’,如何解释呀?”君子健没想到自家人也有这么多坎坷曲折。
“指地、富、反、坏、右这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人、右派,后来主要指走资派、叛徒、特务,这些统统被称作牛鬼蛇神,也就是妖魔鬼怪。明白不?”明娃喝了一口茶水,抿抿嘴唇,清清嗓子。
君子健不由得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孩子咋会受影响?”
“没能划清界限呗,或身上还有流毒没有肃清。强强的名字不就被人家审查好多回么,听你姑姑说,大强一生下来,我大舅就特高兴,一直喊君家有后了,妗子没听明白还以为给娃起的名呢,念叨念叨也就顺嘴叫做有后了,可后来去公社上户口时,人家说名字不合要求,往轻点说带有迷信色彩,朝重里说就是居心不良盼国民党后继有人,后来名字改为友厚,人家还说改得不彻底,谐音,含沙射影,最后迫不得已才改为友强。后娃是乳名,大强是后来叫的。你不知道?”明娃诧异,做父亲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知道,继续说你的呗,强强的情况我回去会问兰姐的。”君子健感激表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也好,只是想到了,顺便提提。那时遭的那罪十天八天都说不完。拨乱反正后,十年前吧,我被平反了,摘了右派的帽子,才算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几年好了,政府念在守边有功的份上还给些补助,只是可怜了你那嫂子,跟我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走得还列折。孩子,我也挡不住,怪我脾气玍,没让他们上多少学。女儿乖巧嫁了个好人家,在城里生活,得空就回来看我。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土都埋到脖跟了,也没啥想头了。”说到这,明娃嘿嘿一笑,“我也算是有经历的人了,虽不曲折却也不乏坎坷啊!”
“表哥说的也是,能让我咂摸好一阵子。好了,坐得时间长了,我也该回去了。”君子健拄着身旁靠背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蹭蹭脚跟,搓搓手心,哈口气润润手,准备告辞。
“回去干啥欸?街上吃碗羊肉泡,晚上就住在我这破房子呗,咱哥俩还没聊到头呢。”明娃抓住表弟的胳臂不放。
“你的盛情我领了,只是兰姐叮咛要我晚上一定回去,不能让她担心啊。”君子健直言相告,“以后有的是机会。”
“兰姐还是那样待你好。那也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留你了,顺原路回去安全便当。”明娃拖着不便的右腿送表弟到大门口。
“路我认得,你放心,跑不迷的。”君子健出门就上路,回头摆摆手,“腿脚不好就不送了,进去吧。”
君子健在天色将黑时回到冯家庄,也就是他心中的凤岭村。兰姐在村口已等了好久,灰白的头发让她越发显老。村口的皂角树依然高耸,失色泛黄的叶子飒飒作响,兰姐老远看见健娃迎了上去,张口便问,见没见到明娃。他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像是从鼻腔挤出。兰姐用胳膊肘撞了撞男人,问都说了些啥子哟。他看着兰姐,鼻子有些酸,挺愧疚地说,提了你几十年遭的难。
“这家伙,好事不提,尽说些糟心事。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谁还不遭点难。”兰姐笑着安慰,“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它干吗,人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都是因为我,让你娘俩受苦了,唉——”君子健长叹一声,“人活这一辈子还真不容易啊。”
“时代造成的,跟你没关系,我也没怪过你。”兰姐拉拉他的袖子,“别往心里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呗,谁还没有个磕磕绊绊。”
“就你想得开。”君子健想想也是,不再纠结这陈芝麻烂杆事了,脸上挤出笑意。
“搁到谁身上还不都一样,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掩,事情出来了总得一个一个来处理。”兰姐说话实实在在,口风也严实。
“可有人受得了,有人受不了。受得的都活了下来,受不得的都早早地去了。”君子健陪着兰姐朝后巷走去。
天黑了,夜幕降临。没有路灯的村道,昏暗不明。两老人互相搀扶,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兰姐惨然一笑,说在那年月,受不了也得受欸,那是没法子的事儿。君子健附耳低声问兰姐,一切都是为了强强,对吧?兰姐嗯了一声,也不想隐瞒,隐忍苟活到现在还不就是为了强强么。这个男人当年什么都没给她留,就留给她一个种儿。
君子健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说了,什么也都不用问了。无形的紧箍咒让人痛不欲生。四百年前,吴承恩笔下慈眉善目却不明善恶的唐僧大念紧箍咒,让齐天大圣在时不时抱头喊疼中,仍忠心耿耿地保驾护航,随唐僧去西天取经,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修成正果赚得自由之身。现实竟和虚构的故事情节切合相叠了。妖魔鬼怪都在孙猴子的金箍棒下显出原形,而牛鬼蛇神却在政棍权棒下屈身变形,哪个是正义的体现?哪个是祸国殃民?现实中的牛鬼蛇神被打倒在地,甚至丢掉小命,多么惨烈的境况!不敢想啊,政治竟这么恐怖!
老兵能回大陆探亲,多少都有些积蓄,不然往返路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谁能承担得了。都是退役老兵,可境遇大不相同,有人住荣民之家靠政府接济得过且过,有人做小本生意小打小闹略有积蓄,有人娶妻生子寄望子孙,可他们生活依然艰难,有人精打细算成了精明商人攒下不少钱。胆小怕事又没手艺的老兵,基本上进了荣民之家,虽衣食不愁,但也仅仅是自己能包住自己,也没其他追求,想改善一下生活都难。
宁做太平犬,不作乱世人。今已太平,却没统一,出进受限,全无自由。从那时起,君子健就萌生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一定要到母亲坟前焚一炷清香,尽一份孝心。少小离家老大回,这一离整整四十年呐!四十年不见爹娘的面,梦里依稀慈母泪,母盼儿归儿未归!虽说是一弯浅浅的海峡,只有一水之隔,却要他大半辈子煎熬,终于盼来这一天,可以逾越了,沧海桑田,大河奔流,这让君子健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他好想变成大雁,飞越海峡,随时扑向母亲的怀抱,可千山阻隔万水浩渺,归梦一直受限。变成海鸥也行,谁知眼前的海鸥只恋身下那片水域,不肯飞离,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距离。古人还能少小离家老大回,可他们双鬓渐染,竟要客死异乡,心有不甘啊。纵使吃好喝好,也抚不平心灵的伤痛。更何况,人也不单是靠吃米长大。现在好了,置身大陆腹地,置身关中平原,置身骊山脚下,置身凤岭村,他好开心!只是现在他又要离乡返航,重归台岛,内心千般不愿,也得回岛上去,谁能犟过时代?谁能左右时局?风云际会,有赖风云人物,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一个没有门路的退役老兵。
君子健责己,不想麻烦弟妹去送,大侄子鹏鹏放心不下,坚持要送一程,他也只好让大强和鹏鹏跟着。当进了火车站上了车,他忍不住推开车窗看站在月台上的强强鹏鹏,挥手作别时,却发现他俩身旁还有一大帮亲友,向他招手。他眼睛湿润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时汽笛长鸣,火车开始缓缓启动,提速,他只好将手伸出窗外使劲前后挥动,随后便毅然决然地坐回座位。他一路眯着眼,在心里劝自己该见的人都见了,啥都别想了,安心回岛上呗。一路失魂落魄,登上列车转乘飞机时,他都迷迷糊糊不大清醒。
君子健总算顺利返回台湾了,只是情绪有些失常,整天不自觉地唉声叹气,郑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慢慢劝道:“老家情况即使差点也差不到哪儿去,你大可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人都见了,你回来应该就安心了,别心里枯怵来枯怵去,割舍不下。”
“唉,愧对爹娘,愧对她娘俩。”君子健情不自禁长叹一声。
“兰姐活得好好的,你愧对啥呢?大强的娃都恁大了,你还担心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这是你常教人的话,怎么自己都忘了?”郑茵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明显有些生气,“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你回去了,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你说的没错,可我身上流的是君家的血脉,实在无法割舍这乡思,我不是不爱咱台湾这个家,只是……”君子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你说。”郑茵心一沉就想弄个明白,是什么让男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只是……只是还想再回去一次。”君子健怯怯地说,“和他们说说话,谈谈过去,彼此安慰安慰,心里还好受些。”
“难道你在这儿就心烦意乱,我们还留不住你的心么?”郑茵颇觉委屈,真想和他大吵一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难道旧情复燃了,她想到这心里不免一惊。
“不是这意思,你听我说,”君子健招呼太太到自己跟前,“过上几年,凯强大了,成家立业了,咱回老家住,咋样?”
“想得美,可能不可能么,局势允许不允许,你考虑进去没有?儿女不说了,孙子辈的,你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你能割舍得下?”郑茵开启连珠炮,砰砰砰的,很是解气。
“只是个想法,还不成熟。不管跑到哪里我都不会丢下我的茵妹。”君子健用手使劲拍了一下后脑勺,恍然大悟,只顾说根本就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忙拉了一把老伴,让郑茵挨他坐下,套套近乎,算是赔礼。
“贫嘴。”郑茵没想到老伴在这种情况下竟能喊她茵妹,耳根一热,脸颊不由得泛起红晕,一二十年都没这么叫了,现在能叫出来,说明心里还有她,于是不再较劲改口道,“也那想法很正常,我听你的,你要去哪里我都不嫌,我会跟定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也只能抱着走了!”
“你真坏,骂人是牲畜,骂人是木头。”君子健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郑茵的额头。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也不过如此。
“你歪想,为妻没那个意思。好赖都随你喽,不离不弃,黏住了就不放,你永远也别想挣脱。”郑茵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君子健这次返乡归来,带了一把母亲坟前的泥土,封存罐内,置于窗前。虽是一抔黄土,却拉近了他与爹与娘的距离。他还带了一个一拃来长黑里透红的皂角,憋嘟嘟的,挺饱满,在一头钻个眼儿,穿上红线系在床头,日夜可见。这也是悠悠半个世纪以来借以思乡念亲的最佳实物。唧唧复唧唧,蛐蛐在叫。蛐蛐的叫声总在撩拨他思乡的心绪。思绪像长了翅膀飞上云端,越过海峡,降临秦岭,落脚临潼那片热土,他在梦里开始追逐凤岭村的乡间生活。
十数八天过后,一切又恢复正常。六十岁的人了,君子健走起路来比年轻人还轻快,精气神十足,浑身一点毛病也没有 。他打心眼里渴望两岸统一或和平共处,不愿看到台湾当局反攻大陆,也不想看到大陆武装攻打台湾,两岸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人民要安居乐业。一旦战火又起,流血和阵亡就避免不了。即使维持现状也好,不一定非要争个鱼死网破。大陆给的一国两制,确实是个破天荒的创举,香港眼看就要回归了,港人治港,台湾当局为何不能接受这一提议?他想不明白,给个台阶就赶快下呗,非要搞什么对抗。“亡”百姓苦,“兴”还要百姓苦么?老一代惨遭的战祸就不要再延续到下一代,让两岸百姓都平平安安过日子,让中华民族的多灾多难就此打住。这大一统的民族文化,根深蒂固,博大精深,任谁也动摇不了。海纳百川听说过吧,民族文化是海,外来文化像川,只有海包容川的份儿,哪有川接纳海的理儿?大海汪洋恣肆,河川也就延续了生命。大陆若是大海,台湾就是川流,川流入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川流溃海就有些痴心妄想了。台湾当局不要夜郎自大异想天开,应好好掂掂自己的分量,看有没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别自信爆棚惹火上身。
六十岁的人了,他还能等到回老家的这一天,了却生前身后事,死而无憾了。鲁滨逊四处漂流,不也历尽艰难才修得正果么?可不少老兵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申请返乡,得活活困死孤岛,弃骨海边,那种哀痛无人知晓。曾几何时想偷渡却偷渡不得,事到如今能回去竟不敢回,只因两手奓奓没个啥啥,身无分文,总不能让人抬着回去,要是这样还不让人耻笑的话。与其让人耻笑,还不如收起念想终老孤岛,纵然生不如死也只好认了!走南闯北一辈子,到头来还是穷鬼烂杆一个!这情形不管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谁都不可能脱离现实而存在。
战场上的士兵就像棋盘上的卒子,没有外力的作用是渡不了河的,即使仓促过河,那也撑不了几天。不渡要困死在这儿,渡了就得战死在那儿,卒的命运就是这样。卒之无畏在于勇往直前绝不退缩,即使左冲右博,那也是冲锋陷阵,即使死也要死在挺进的路上,绝不画地为牢自掘坟坑。君子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卒,一个名副其实的无名小卒。人们都说卒子过河大似车,可他这个过了海峡的卒子依然是卒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并不是每个老兵都正儿八经打过仗,但战争的残酷与恐怖仍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死我活的搏斗,刀枪插入身体的惨烈,血肉横飞的悲壮,他们感同身受。战场犹如大型绞肉机,瞬间让一批批鲜活的生命灰飞烟灭。几十年过去了,老兵们都忘不了战场上那一幕幕。许多年长的老兵都没在这结婚,不为什么,只为回家,只为干脆利落回去没有任何羁绊,他们不想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大陆那边的妻儿还在等,不能辜负家人啊。等,这一等就是大半辈子,等老了少年白了头,等钱攒下了一醉方休,等机会来了一身病痛,等心有余了而力不足,等到最后还是二五一十白忙活。此时又不得不遥望云天,可依然是属望百年。打一通越洋电话,那也是泣不成声。许多老兵当下最大的心愿就是调养好身子,攒足路费,以待时日好轻装上阵回大陆看看,回老家看看。这是老兵们至死也无法摆脱的情结,早已幻化无形深入骨髓了。
听说君子健回来了,石安江欣然前去拜访。几个月没见,石安江觉得老君的精气神更加充足了。石安江朝后动动身子靠实在,待坐定右手便把玩起白瓷茶杯,低声笑问:“老家那边一切安好?”
“好啊,弟妹们都热情,毕竟几十年没见了,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家常,叙不完的新鲜事。”君子健兴奋地回应,“大陆那边变化挺大的,农村都包产到户了,家家分有自留地,农民干劲可大了,自耕自收,多劳多得,吃穿不愁,每户有余粮。”
“是么?那也太好了!”石安江呷了一口茶水,忽而想起以前听老君说过,他在大陆那边有个男孩,便小心提起,“那边不是还有个孩子?多大了?”
“民国三七年生,现在也四十出头了。”君子健说这话时自是满足与得意。
“那孙子都大了?”石安江笑问,没话找话,谁也不愿意静默让冷场。
“那是,小学都快毕业了。”君子健笑着应道,“比我琪琪的娃还大五六岁呢,不管在那边,我都是爷字辈的人了。”
“羡慕你啊,两边都有家,儿女成群,还学业有成。凯强去年考得好嘞!台大,本岛第一高校,不输大陆的北大清华。”石安江挺直身子,看了一眼老君,由衷称道。
“孩子争气,咱做爸的有啥能耐?!一辈子都是替人开车。”君子健想到自己疲于奔命原都是替人作嫁衣裳,不由得粲然一笑,一切都是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
“有抬轿的,就有坐轿的。是个萝卜就会占个坑,各人有各人的活路。”石安江平日想事也想得开,很会宽解人。
“可坐轿自然比抬轿美嘞!”君子健心想这可能就是劳心与劳力的区别吧。
“别不知足了,你比我强多了!你车夫我也车夫,你孩子上名校,我孩子读大专,没法跟你比。”石安江不觉惭愧,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正事转荒唐,教养孩子才是人这一生最大的正事,一点都马虎不得。
“咱俩还比啥呢,还不是一路货色。娃们争气,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咱把心尽到就行了,别不知足。我孩子多,遭的罪自然也多。你想想,我还能瞒过你吗?”君子健右肘搭在桌沿上,右手握拳伸出食指凭空轻点。
“也没见你遭啥罪?”石安江抿口茶放下杯子,抬头斜觑老君一眼,想到人家样样比自己强,不由得眉毛上挑,心里很不忿气。
“都是看人挑水不费力!遭罪不遭罪,只有自己知道。子女看似上天赐于父母的礼物,实际上除去心灵上的愉悦,更多是肉体上的折磨。老伴嗔骂我,光知下种时痛快不知生养时有多艰难。女人生孩子能不痛苦么,养孩子更是操心,好心还不一定好报,催促急了,孩子会甩你一句‘皇上不急太监急’,这会让你莫名窝火,可又无可奈何。孩子大了,事事还得为他们操心,稍不如意,他们便要展翅高飞远离我们,美其名曰免得在咱耳边聒噪。想尽力帮他们,他们还一脸不屑……”君子健越说越带劲,想资助兰姐和大强,可母子俩争气,死活不受。
“娃们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不愿受大人束缚。要飞就让飞呗,整天圈在笼笼里也不好。”石安江管教孩子自有一套,绝不揠苗助长,尽可能顺其自然。
“也是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不要再代替包办了,保姆式的家长当不得,还是慢慢地让他们在浅水里嬉戏,在浪涛里成长,在风雨中成熟!”君子健看了一眼石安江,又说,“要敢于放手,大树下长不出好苗苗。”
“咱做好咱份内的事,不给孩子添麻烦,孩子的事情还是让孩子自己去做,咱不掺和,也不添堵,就算给晚辈积福了。”石安江放下手中杯子,腾出右手在眼前轻轻晃了晃。
“乱掺和只能讨娃们嫌,弄巧成拙就得不偿失了。像奸贼秦桧活着时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可死后却让后代子孙蒙羞。野史上说清朝乾隆年间,有个翰林院修撰,名叫秦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他和秦桧同乡同姓,世人都以为他是秦桧的子孙后代,他本人也无法自证清白,有一次回杭州探亲,陪老师游西湖,不知不觉间来到岳飞墓前,面对秦桧跪像,他羞愧不已,挥笔题写‘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直至今日,秦姓后裔也一直想为远祖平反,可那能成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秦桧没有幡然醒悟,算不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谈不上回头是岸,那是死不悔改,寡廉鲜耻,祸及子孙。历史的车轮即使辗过千百年,对其既往不咎,可子孙后代心意难平。所以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要谨言慎行,做人要小心,行事要谨慎,无愧于己,无愧于人,无愧于子孙,绝不能让父母遭谴让后人蒙羞!如今这个亲日政男口无遮拦,行事乖张偏离正轨。现在看着没事,就怕日后被人戳脊梁骨。做人没一点正性,做领导又抛却正统,这不大好吧。”君子健谈古道今有说不完的话。
曾几何时,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姊妹孔家财,而今金陵王气黯然收,名噪一时的四大家族似乎已沉寂于历史长河之中了。盖棺论定,蒋公身上还有不少作为中国人的良知,并不像大陆人说的那样一无是处,败退台湾时已是年过花甲之人,半截儿早已入土,可他并没有一蹶不振,或破罐子破摔,而以三民主义建设台湾,力图东山再起,竭力反对“台湾独立”“国际托管”“两个中国”等提议,在人心浮动的台湾,他还扬言谁要台独就要谁的脑袋。严令之下,无人敢叫嚣脱中自治,没人敢瓦解华夏分裂山河,个个中规中矩。今天喊台独,明天就让你脑袋搬家。台湾能有今日,仍属中国版图的一部分,不能说没有蒋氏父子的功劳。当然从另一角度看,台湾迟迟游离在外,也有蒋氏父子昔日作怪的成分在。评判党派领袖的作为,要一分为二,而不是非黑即白,或非白即黑。是非成败,交由后人再议,待慢慢拨开历史的迷雾,还其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