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悦兰留学日本,学成后留在当地开了一家牙科诊所,常年不回台岛,曾提议代父返乡打听老家情况,君子健怕被当局获悉影响孩子前途,迟迟不肯同意,悦兰终究也没去成。两岸一直这样僵着,让人干着急也没法子。私下里人们都说两岸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必争个你高我低,大要有大的气度,小要有小的涵养,就像两口子闹离婚,旁人都是促合不促散,不然人家和好自个就见外了,以后谁还好意思和人家来往,要是摊到国家大事上那就成民族罪人了。想想那么多老兵南征北战颠沛流离一辈子,哪怕在这岛上安了家,可谁会认可这孤岛就是他的归宿地?终老也不能留在这儿啊!叶落归根,狐死首丘,何况他们这些有血性有骨气的人啊!有人暗中攒钱,攒回家的花销和路费。有人开始健身,只为有朝一日能轻松回家。有人托人打听,看老家还有什么人……此乃终极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回大陆看看,回家看看,这成了老兵们至死也摆脱不了的情结。可最终有多少人能等到那一天,谁能说得上来呢?好运不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第一代老兵再也按捺不住思乡的情绪,有人开始曲线救国,说什么曲径通幽,实际上就是拐着弯子将信寄出,投石问路。当局好像察觉了,只是无视或不屑追究,大家还以为是当局默许,对普通百姓宽大为怀,只对异己分子极端分子上纲上线严惩不贷。君子健思虑再三,也写了一封短信,将几十年对至亲的思念浓缩在信纸上,小心翼翼地折好叠好,夹在寄给悦兰的家信里,属信中信,由身在日本的悦兰换掉信封转道寄回大陆老家。好在村名地名没有太大的变化,问及秦王坟凤岭村,上了年纪的人还能说出大体方位。若没历史渊源,随着改朝换代行政区域重新划分,村名地名也不知改成啥样了,要去再找就难上加难了。秦王坟现改属秦陵街办,凤岭村改名冯家庄,破四旧时改的,冯姓是村里大户,改后冯家人颇觉荣光。信封上盖了好多邮戳,不是地址不详,就是查无此人。由于是从日本寄来的,各方都给予特别关照。邮递员费尽周折,不辞辛苦,总算摸准村子。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君喜成的大名,村里除了个别老人依稀记得,年轻后生都没印象,邮递员跑了好多路,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此人是谁。邮递员送报纸去村部,路上遇到村里老汉土根,顺便提及君喜成。
“你问喜成子啊,死了多年喽!”土根抬起右脚跟,将烟袋锅子使劲在鞋底敲了一下,弹掉烟灰。
“那他后人呢?”邮递员推着绿色自行车着急问道,车梁下挂个帆布包,也是绿色的,里边装的全是信件,后座两边挎着专用邮包,塞满报纸杂志,鼓鼓囊囊的。
“哦,后人!就住在中巷,中间有个路口,路口偏东,第三家么第四家,老二住着,老三老四还在后巷。”土根古道热肠,吹了吹烟袋锅里残留的烟灰,又低声问还有啥事么。
“有封挂号信,得交给他家人,必须有人签收。”邮递员抽出那封信,信封四处绽裂,揉蹭得不成样子。
“哪儿寄的?”土根好奇,捏了一撮烟丝按在烟袋锅上,掏出火柴盒拈了一根,想点燃还没顾上划擦。
“从日本寄的。”邮递员推着邮政单车,绿色是它的标志。
“从日本寄的?”土根吃了一惊,“从来没听说他们家谁在日本,让我再想想。君家老大狗建和我一相的,听说都战死了,要不是去了台湾?几十年都没音信,难道跑到日本当了汉奸?”
“胡乱猜啥呢?”邮递员笑了,“就是在日本,也不能说人家是汉奸,能回来就是归国华侨。别说得太难听,那会把事搞砸的!上边知道了,你吃罪不起。”
“嘿唬谁呢?!咋会搞砸呢?㓦乎不了。我现在就领你去他家。好消息咱也能早知道!”土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农村人生活单调,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四处张望打听,臆测它的来龙去脉。
“和你有啥关系?”邮递员见有人引路,心里高兴,故意逗笑。
“跟着乐呗!”土根才不管这些,闲来无事,混吃混喝,再好不过了。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像赶集似的,脚下抡得挺欢,很快就到了君家老宅的大门口。大门敞开,君行健老婆在院子淘洗麦子,过过土气,正在用笊篱往出搭,搭起控会儿水,然后倒在撑起的竹席上去晾晒,等晾干了拉去碨面。
“行娃家的,行娃人呢?”土根朝院子喊,一只小黄狗从后院跑到前院,穿堂而过,待在树下,翘起尾巴,昂首朝着他俩狂吠。
“去去去,叫啥呢,人来疯。” 石秀英直起身子挥舞笊篱赶狗,骂毕才用袖口揩去额头上的汗珠,侧身朝大门口望去,见是熟人,忙笑吟吟地打招呼,“哎哟,是土根大哥欸,啥风把你吹来了?”
“报喜讯来了,这有你当家的挂号信,得你签字收。”土根脸上堆满笑意,像是表功,两只贼眼时不时地瞟着女人起伏的胸脯和汗津津的脸蛋儿。
“哦?”行健老婆本来不信,可一看邮递员就在他身后,也不怀疑了,心想公公死了多年了,谁还会惦记公公给家里写信?
“问你话呢,行娃呢?你签不了字,我就找天娃去。”土根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邮递员只是干笑。
“甭急甭急,行娃去地里了,也该回来了。你先坐,我给你们倒茶去。”女主人解下油腻发亮的黑围裙,顺手一扬搭到树杈上,转身去了灶房。
还没等女主人端茶出来,君行健就扛着锄头回来了,立在门口喊:“谁呀,挡在门道理?快进院里坐,立客难打发!”男主人一手拽着锄头,一手将两人朝院里推,怕怠慢了二位。
“有给叔的信,挂号信。”土根说话平和,不紧不慢,接着猛吸一口烟,因呛咳又不得不吐出。
“给谁?”君行健一时没有听清,愣在那儿,睁大眼睛又问。
“给你老子的!人没多大耳朵就不好使了,话都听不来。”土根弯腰又朝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子,没好气地回怼一句。
“啥?给我大的?谁写的?”君行健扯下毛巾擦把脸,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活了一辈子了,还没接过别人给家里写的信。
“急着问啥呢?打开看看不就明白了,你也是傻到家了。”土根像是训斥,论起辈分来,他还长行娃一辈,只是年龄上差不了几岁,家寒身微,自降了辈分,不敢装大。
“说的也是。”君行健颤巍巍拆开信,发现有好多字不认识,全是繁体字,不过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是我哥的信!他人还活着,在台湾!娃他妈,快去叫兰姐大强老三老四过来,说大哥来信了,一起瞧瞧!”
君行健老婆在这事上也不敢怠慢,急匆匆出了大门,身上洋溢着掩饰不了的激动。不大一会儿,大强拉着兰姐先来,随后老三老四一家也来了,娃们放学了,都聚在老宅院子里,要看那久违了的信。不管能不能看懂,都要争看那信。整个院子像炸了锅似的,闹哄哄,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别争别抢,轮着看,不要把信弄烂了!”君行健有些心疼,本想将信收回的,可他开不了口啊,何况那信也不是专门写给他的,君家老小都有察看的权利。
“大侄子,字能认完不?要不让四大帮你看看?”君须健看着大强,心里不是滋味,这孩子快四十了还没见过亲爹的面。
“写繁体字也不嫌麻烦,还是竖着写!”大强嘟囔了一句,将信交给须娃,不再吭声。几十年都这样过去了,音信全无,儿子对老父一时半刻也稀罕不起来。兰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便劝大强,儿啊,两边都不容易,他有心来信说明他还惦记着咱,喜相一点,别哭丧着脸,他虽没养你却给了你生命。大强还能说什么,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只得含泪点点头。
君须健先是默读一遍,有些字还把握不准,要根据上下文的语意去猜,捋顺后照本宣科念道:“父亲大人膝下,我是你儿子健,四十年了,不通音信,健娃好想你们。不知你和我娘身体可好?弟妹呢?兰姐呢?姑姑、大大呢?侄儿侄女是不是都已长大成人?开车是我的本行,替人开了一辈子车……”
最后君家大哥让老家人接信速回,信寄日本某地,急盼。
君须健比大强大几岁,是民办教师,将信一字不落地读完后说:“大强欸,你爸现在人在台湾,一辈子都在开车,先在部队里开了二十来年车,退役后给一私人公司开客货两用车。还问你爷你婆你妈你姑你几个大大身体可好。信是从日本寄的,两岸不通邮件。还说时机成熟了,他就会回来。他一切都好,不让挂念。他在那边也有家室。若要联系,回信寄日本再转。特别注明通联地址,就是信封上下边的落款。”
君须健翻过信封看了又看,上边写着“亍107-8525东京都港区南青山三丁目某番36号”,这是寄信人地址,寄信人是日本人,名字怪模怪样的,没人能认得。
“那人名又不会写,咋回信呢?”大强收回目光,黯然说道。
“那也无妨。照猫画虎总会吧,依葫芦画瓢,描都把它描出来了。咱不认得,对方认得就行了。信寄过去了,那边有咱的人,自会转寄,漂洋过海去台湾,大哥会接到的。”
听君须健这样一说,大家就放心了。邮递员什么时候走的,大家都不知道。老二发话了:“君家老少都别回去吃饭了,老宅这边给咱炸油馍,人人有份!喜事呗!馍不够,让大强回家去取,取来切片,油锅里炸。秀英呢?当家的,多倒些油,炸酥一点!”
“二哥,我去给咱打些猪头肉,切好拌好,好让大伙就着吃!”君天健也不想当铁公鸡,在这种情形下,尽点力总是好事。
“好嘞!”君行健应道,站累了,拉把小椅子坐下,一脚搭在椅子角上,望着院子里的君家老少,心里莫名感奋。
“你没看璇璇嫂子同意不?”有人调笑天健两口。
老三媳妇脸红了,呛了一句:“打一两斤肉,又不是要咱一装子粮食,有啥同意不同意的?就你多嘴!”
“肉多不嫌!打牙祭谁还怕多!”堂兄弟君小龙不甘寂寞,杠了一句。
“都别取笑了,让他去!婆娘媳妇们厨房里干活,大老爷们也别都站在那儿,动动手,把院子收拾一下,抬那大方桌和小桌出来,大人一桌,孩子一桌,摆好凳子,等一会入席就坐。”老二发号施令了,众人也就不再捋嘴,各自忙张开了。
十多年了,君家兄弟互不来往,如今接到大哥来信,以往的嫌隙怨愤竟一扫而空。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兄弟么,都是从一个奶絮絮上吊下来的,血浓于水,谁都知道,兄弟阋于墙,一样会外御其侮的。
君喜成君喜志等长辈相继离世,君子健又不知所踪,君家老二行健就自然上位,肩负起长子职责,族里有什么事情,大伙儿都会跑过来跟他商量,弟妹们也乐意听他的。消息很快传遍族人,他们是又惊又喜,因为几十年都没音信,健娃哥是死是活没人知道,现在好了,人在海峡对岸还活得好好的。
君须健作为民办教师,不管怎么说,还算有些文化,回信就由他执笔。弟兄三个,还有兰姐大强,聚在一起看怎么写。几人商定,内容不宜太多,话要简练,不谈敏感话题,不给双方添麻烦。条条框框有了,写起来也就不至于无边无沿了。先介绍家里基本情况,特别是人员构成。父母不在了,弟弟妹妹兰姐在。兰姐有儿强强,四八年生,孙子已上小学。家里变化很大,盼归详谈,几句寄语云云。关于兰姐和大强,没敢明提,怕台湾的嫂子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好事多磨,言多必失,还是点到为止。只是可怜了兰姐和大强,明明是自家男人的信却不能直通消息,明明是父亲的信却不能直接喊对方老爹。几十年都这样过了,兰姐和大强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兰姐将大强一手拉扯大,真不容易,受苦受累一辈子,现在跟着大强过,住在村外的饲养室,房屋虽已改造,却还显低矮。兰姐责己,不愿给族人添麻烦,一直在心里苦等子健归来。而今听说子健在那边有了妻室和一群孩子,兰姐也不哭不闹不怨不忿,只求见上一面,也不求什么名分。只有大强愤愤不平,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心里特别不痛快,日后见了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大强心里这个结,一直都解不开。他怨老爹几十年来对他娘俩不闻不问,他觉得老妈太可怜了,临老却被老爹遗弃。他想到娘遭的罪和自己受的苦,眼泪就直流。他以为爹早就没了,谁知爹还活着,他想不明白,几十年了爹为啥不回来找他和娘。为什么待他娘俩这么苛刻?在老爹眼里,难道他和娘是多余的人么?是累赘么?娘最先叫他后娃,那是小名,嫌土,改为有后,还不是想给爹留个种给君家留个后。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后来搞运动,娘还被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上台受批斗,让交代问题,回回都是拿爹说事,拿这名字说事。有后?谁有后啊?国民党有后?想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狼子野心不死!妈说改名就改成友厚,人家还是不行,说有什么邪(谐)音,娘没文化没听明白,被人家扇了巴掌,骂顽固不化死不改悔,妈看不行又给他改名友强,后娃改叫强强了,因为堂叔家的孩子也叫强强,没办法他只能叫做大强。
娘俩背过人彼此安慰:“没事的。他过他的,咱过咱的。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就行。爹回来了,别和人家争执,别弄得鸡飞狗跳的,让村里人看笑话。别没大没小的,要有志气,要有骨气。”
“妈,不会的。你不用担心,我大靠不住了,你就靠我,有我呢,身强力壮的,不信掮不起粮食装子。今后儿子会好好伺候你的,放心吧!”大强用一尺来长的活口扳子使劲上着架子车轱辘上的螺丝,螺丝帽锈迹斑斑。
“我儿有心,就怕娘没那福气了。”兰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长吁一口气。
“说啥话呢,妈?你才平六十,身子骨好好的,说那丧气话干吗?我大回来了,会让他给你一个交待的。”大强心疼妈,一个劲儿地宽慰。在这个时候,只有儿子的话最有效用,最能止痛,最能抚正心中的不平,最能捋顺心中的纠结。
“还交待啥哩!回来一次都不容易啊。他有他的难处,几十年来一人在外,孤零零的,没家不行啊。”兰姐坐在木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设身处地地想着男人在外的艰辛。
“不管怎么说,我大心里还是有你。”大强笑了笑,轮毂上断了的辐条都换成新的了。农人们手头短,能不花钱的地方就不花钱,许多靠匠人修理的活儿,自个也能捣弄。
兰姐听了心里怪难受的,纵然心里有她顶啥用啊,自己日思夜想想了几十年的男人,刹那间遥不可及。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自家男人被人拐跑了,拐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逍遥。兰姐苦笑一声,自己傻啊,谁都不怪。可她不愿给孩子添堵,违心应了一句:“是啊,咱娘俩也没白等。要是在走前能见上一面,我就满足了。”
说完,兰姐浑浊的老眼忍不住挤出几滴眼泪。等也算白等了,兰姐在想,要是男人在最后一次离家时知道她怀了孩子多好,说不定他就不会找其他女人了。可是不找个女人,他在那边谁来侍应呢。男人身边是少不了女人的,少了女人的男人生活再好,那也不叫过日子。对自己而言,再糟的日子只要打个盹就过去了。健娃就不同了,一人在外,抬脚动手都得靠自己。
“妈,你哭了?”大强放下手中的扳手和钳子,将车辕抬起,用脚勾住轱辘,把车架子搭在车轴上,大功告成。
“哭,让哭,哭了心里舒坦些。”兰姐扬起头,让阳光肆意洒在脸上,皱纹里泪光闪闪。她手没停,一直用锥子锥着鞋底,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地纳着。稍一走神,锥子透过鞋底刺到手指上,流了血,她在嘴边吮了一下,也没当回事,继续纳着鞋底。她曾对儿子说,鞋底耐磨不耐磨就看针脚密不密。这里的一针一线,全是她的心血。
“妈,我给你倒杯热水,放在石墩上,凉了好喝,我去地里看看。”大强说完背过身去,实在不忍心看娘落泪。娘苦累一辈子了,到头来还是被狠心的爹无情地遗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爹算不算当代的陈世美,就要看他回来的说辞与表现了。
兰姐长吸一口气,也没应声,只是摆摆手让他自个忙去。当然大强说这话,顶大是个借口,他要给母亲留下宣泄的空间,好让母亲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一辈子了,母亲从不提他大的事,怕祸从口出。想起母亲从前遭的罪,大强就伤心落泪。挂牌批斗,游街示众,检查交代,没完没了,村里人恃强凌弱,见她好欺负,都落井下石,打砸她家里的东西,一些小物小件被顺手牵羊,三个大大一看那阵势,当即就和他们划清了界限,多少年过去了,大强还忘不掉这凄惨的一幕幕。多亏母亲坚强,隐忍苟活了这么多年,才将他抚养大。想归想,地里活儿还得干。大强携个平底笼带把镰刀,想回来顺便给羊割把青草。农人们出门回来都不空箪,多少要捎点什么东西。男人就是个耙耙,要知道往回搂。
台北。君家。邮差送来来自日本的家书,为悦兰所寄,藏有信中信。君子健一手抓了过去,贴在胸口,紧紧按住,生怕它飞走。跨进厅堂,什么都没想,扑腾跪下,对着苍天连叩三个响头。这一动作吓坏了两边的孩子,娃们怕他有什么闪失。他扬手一挥,“没事!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这个年近花甲的人还能等来老家来信。”
“妈,老家来信了!”凯强听后朝着厨房大喊一声,很快一家人全围了上来。
“爸,快拆!”悦玲也在喊,“看写了些啥?”
大人小孩都激动,君子健将信攥得紧紧的,欲拆不敢,不拆不行,手颤抖着使不上力,稍停一会儿,他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从封口处撕开,生怕撕毁了那久违的信。抽出信纸,急急摊开,读了两行,他已泪眼婆娑,得知爹娘已经过世,他捶胸顿足连呼:“是儿不孝!是儿不孝!”
“爸,节哀顺变吧!爷爷奶奶过世多年了,你也别太伤心,哀毁伤身的,要顺应造化,要保重身体,别作难自己了。”悦玲拉拉爸的胳臂在劝。
君子健以袖拭泪,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儿子,为不能承欢膝下而痛悔。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早已天人永隔了,内心的挫败伤感不可言状。可当看到兰姐和大强的名字,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尴尬。他心里清楚,大强四八年的娃娃,肯定是他的血脉,孩子的孩子都上小学了,那自然是孙子了。郑茵不明就里,还以为兰姐是男人的姐妹,悦玲凯强只是高兴,根本想不到还有那层关系。
君子健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遗漏了什么信息。当夜深人静时,他又摊开信,一字一字去读,小声读给自己听,还想读出或听出更多的滋味。只是眼泪不争气,在眼眶打着转转,很快蓄满了,自然就冲出来了,簌簌地落在信纸上,濡湿一大片,有的字开始模糊,惊得他连忙用袖子去粘,用嘴去吹,弄干了再收起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钢尺压住。夜里风大,不压住会被吹走的,小心为上。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垫于脑后,睁开眯合多时的双眼,又去捕捉从窗棂射进的月光。那光亮闪烁不定,屋内显得暗淡而斑驳。不思量自难忘,夜深了,他也很难入睡。眼困了眯上一会儿,在昏暗中逐行逐句追忆信的内容,巾短情长嗳,他反复地去推敲去琢磨,看能不能推出新意,或敲出什么新奇来。快坚持四十年了,爹娘却等不及撇下他走了,弟妹们相依为命走到今天,不容易啊。眼泪又流了下来,不知不觉浸湿了枕巾。好在骊山脚下还有亲人,老家还有根,根就扎在那儿,根依然还在延伸。他唇角瞬间又漾起笑意。一家老小都睡着了,他不敢使劲翻身,怕动静太大惊扰了妻儿。兰姐为他生了个儿子,儿子又为他生了个孙子,孙子也上小学了。那边实行计划生育,不准多生,超生罚款。这边鼓励生育,生得越多越好,造福宝岛。他也弄不清孰对孰错,也不想弄清,弄清弄不清对他都没多大影响。这边是家,那边也是家,只要能开枝散叶就好,是不是独苗倒也无妨,他不会厚此薄彼,生了就养,而且还要好好去养。如此这般,他才能对得起列祖列宗,让他们历经千万年的气血得以向下氤氲传递。越想越远了,他忍不住笑自己。只是对兰姐愧疚,亏欠她太多,做夫妻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可他还是弄大了兰姐的肚子,只是多少年来,自己一概不知。现在好了,一个大陆一个台岛,一西一东的,千山阻隔,海峡横断,想见个面都难。她将孩子一手拉扯大,自己却没尽一点为父为夫的责任,这个生物学上的爸爸当得合适么?他这个无良男人值得人家惦记么?他越想越觉得愧疚,太对不起兰姐了,是自己始乱终弃,怪不得别人怨恨啊。时代造成的隔离,那也没办法,可这只是自欺欺人的说辞,始乱不一定非要终弃。兰姐受苦受累了一辈子,以后有机会要好好待人家才是。兰姐叫惯了,从今往后还是叫她兰姐吧。茵茵,属明媒正娶,他更不能亏待。只要摆正位置,再错综复杂的事情也会理顺,就像铺塌在地的渔网,乱糟糟的,可只要将总绳朝上一提,就会纲举目张,网眼全部张开,该朝上的朝上,该朝下的朝下,而不是搅和在一起。
夜深了,室内室外一片死寂,侧耳可听挂钟秒针走动的噌噌声,细微能感,似有若无。抑制不住了,君子健开始嘤嘤哭泣。多少年了,他不曾淋漓地哭过,今个就哭个够。谁也不知道这低沉的哭声里包藏了多少委屈,迸发出多少激动。可他根本就不知道兰姐这几十年来所遭的罪,纵然让他想象他也想象不来。
君子健从这封信里琢磨出了老家那边的情况,和想象的截然不同。大强三十六七了,比凯强整整大二十岁,还为他凭空添个孙子,他好激动。父亲君喜成在文革初期遭批斗致死,修的坟也被村里铲平了,找不到一点影子。母亲前两年去世,埋在村南坡地的沟边。为了安慰他这个大哥,在这信里还夹有母亲生前的照片。虽是一寸黑白照,可模样很清晰。他端详了好一阵子,鼻子一酸,不由得大哭。娘!是儿不孝,不能为您二老养老送终!请放心,要不了多少时日,健娃会千方百计奔到你的坟前烧香祭拜,告慰你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结草衔环,以报养育之恩!
君子健又来了精神,披衣下床,挪步书桌前,摊开宣纸,奋笔疾书,写下几行大字:“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家书难寄今已寄;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添上几笔表深意。”美其名曰集句联,实属他真情流露。
郑茵心思缜密,察知了信里不为人知的秘密,避过孩子问信里提到的兰姐是谁,强强又是谁,君子健本想打个马虎眼儿掩饰过去,没想到太太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他也不便隐瞒,只好道出实情,兰姐本是家里收留的穷命孩子,父母见其伶俐乖巧,就想收作童养媳,兰姐也看好君家,几年后长辈们强迫他跟兰姐圆了房,前前后后总共相处才几个晚上,没想到她会怀上孩子,民国三十七年的娃,现在也三十六七了。
“你才多大,娃就三十六七了?”郑茵不信,觉得男人在糊弄自己,肯定还有好多事情藏着掖着,怕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郑茵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交互混在一起,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十六岁生日那天圆的房,第二天就跑出来当了兵,隔了一年又回家探亲,相处了几个晚上,时间算起来大概是民国三十六年下半年,也就是新历一九四七年,当时我十八岁,你想想四七年到现在多少年了?还不快四十年了?我都快六十的人了。第二年的娃,你说多大了?”君子健若有所思,生拉硬扯,不断拼接着过往岁月的片断。
郑茵似听非听,心想以后见面多尴尬,先入为主的话,人家就是大太太,自己就成了二太太,人家是正房,自己就成了偏房了,怎么会这样呢?一直以为是原配夫妻,相亲相爱的,谁知一封信就把她打回原形。这如何是好?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到什么时候再说什么时候的话。不过郑茵的思维很快就回到了现实,觉得兰姐那边很虚,就像天上飘忽不定的彩云,随时都会暗淡下来,甚至散去,只有她这边才真实可靠,可触可摸,拿捏得住,实实在在,就像地,踩上去心里踏实。
“还有几年呐!别一个劲地将自己往老里说,老了有啥好处?”郑茵有些伤感,自己明媒正娶的,怎么一下子竟成了二房,可她又不愿埋怨老君。
“岁月催人老,由不得我们。不过不用担心,兰姐人挺好,不会影响你在家的地位。”君子健知道老婆多心了,便再三劝慰,“那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当不了真的。你才是明媒正娶的,我正儿八经的妻子。”
“还算你有心。”郑茵幽怨的眼神飘过一丝欣喜,那是一抹亮色,“唉,大姐几十年把一个娃娃拉扯大也不容易。”
听太太称兰姐为大姐,君子健心里踏实了,他知道郑茵已接受了现实。可他依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空,空得一无是处,虚飘飘的,什么忙都帮不上,难免忧伤,愤然说道:“肯定遭罪了。那边政治运动多,她是躲不过的。”
“那是为啥?”郑茵皱起眉头大惑不解,“运动归运动,咱不撞它高压线,咱不打它擦边球,它也不会把咱怎么样。”
“捻根灯草,说得轻巧,想得未免简单了。运动像啥,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波荡开一波随,波及很广了。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会被牵连进去。甚至像岳飞一样,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君子健深知政治运动的可怕,可无限扩大。
“说的也是。可这与你有啥关系?”郑茵没经过这事,自然不了解了,便天真地笑问。
“关系大了。兰姐遭的罪还不是因为我,我这个台湾老兵?让交代问题,她哪能交代清楚呢!政治运动,那是要上纲上线的!真的不知道她怎么挺过来的!”君子健说到这里时,心里惶惶的,不无忧惧。他前多年在情治部门开车,无中生有的事情见得多了。两党派系不同,可手段无异啊,,安插眼线党棍,无所不用其极。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堪回首。时来运转,要是能回去,一定要好好待人家,多给些补偿。”郑茵喃喃自语,忽而眼前一亮,“可别连人都丢到那边了,屁颠屁颠的,乐不思蜀。”
君子健咀嚼那丢字:“哪敢!不会的。各有各的活路。即使人要留下,我也会带上你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伴走天涯。”
“想得还美!说实在的,带不带我都成,只要有这心就行,免得老相好忆起当年,中间横插我这个第三者多难为情啊。”郑茵也把不准此时自己心里的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五味杂陈啊。
“你说的是啥啊?我是那号人么?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多待两天,你不准反悔。”君子健有意无意间试探老婆,真是醋坛子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打翻。
“反悔啥呢?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能拦得住么?断线的风筝,哪能收回来?”郑茵心里不好受,怎能把自己男人拱手让给别人呢。那个兰姐也是,为什么不跟紧抓牢让他跑脱了呢?哪儿都不去,他偏偏跑到这岛上,让她捡个漏儿。
“那你就让它飞呗,飞累了自然就会回落。”君子健落落大方,不以为意,还在耍贫嘴跟老婆说笑。
“那看落到哪儿?落远了,我也捡不回来了,能力有限,鞭长莫及。”郑茵说完已泪光闪闪,怕男人发现,忙背过身去,拉开窗纱看向窗外。那广邈的夜空正在吞没她曾经拥有的东西,包括肉体和灵魂。
“落还不落到你身边!谁能摆脱向心力?”君子健靠近贴了上去,从身后箍住太太的双肩,“今生今世都离不了咯。”
“你贫嘴!你卖乖!何去何从由你,我不管!”郑茵气冲冲的,知道这是男人一辈子的念想,想拦也拦不住。
“没想到我太太这样开明大度,我的确没看错人。”君子健感觉太太身子一抖,便知道她心里有太多的不舍与后怕。
“知道就行,别辜负我对你这番好意。人心都是肉长的,伤不得。”郑茵鼻子很酸,水样液在眼眶打转转,抽抽鼻翼想忍一下,结果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是当然,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何况我茵茵几十年来守家持家教养子女,功劳是大大的。既然相濡以沫一辈子,那我就不会抛下你不顾不管。”君子健向下按了按太太的肩头,分明是让她放心。
“就怕应了那句话,过去……现在都是,相濡以沫,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就会相忘于江湖。”郑茵想起男人平日爱说的话,她不能不担心,万事都有可能。
“怎么可能呢!一路走来,就会一路走下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头偕老,懂么?你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君子健松开郑茵,食指指天,信誓旦旦。
郑茵听了这话心里好受多了,也放心了,男人已给了她一个肯定的承诺。她转过身拽平男人的衣襟,尽量大度地说:“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回去看看,机会来了就让你回去,我也不拦你。”
“茵茵谢了,就你善解人意。”君子健情不自禁地将眼前的女人搂进怀里,咬着下唇,噙着热泪,将目光瞥向窗外。
郑茵没想到男人一阵工夫竟唤了她几次小名,脸不自觉一下子烧了起来,她坦然说道:“不管在这边过得怎么样,那边也是生养你的地方啊!”
“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去,先要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真的机会来了,就能快快起程,不耽搁时间。”君子健在心里早就盘算开了,随时准备行动。
“归心似箭,就这你还说不急。不过人也是的,平日要有个念想,至少要有个精神寄托,干起事来才有劲头,才有奔头。”郑茵开明,不想在这个事上给男人使什么绊子。
哄自己开心,君子健最在行。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富人有富人的烦恼,一时半刻想通了,很快又会找别的事来扰乱心智。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说不是呢?天天都要学会宽慰自己,宽解了就会宽畅,安慰了就会欣慰。人就是一个永远都哄不大的孩子,见到好的东西总想拥有,一时半会儿满足不了,心里就会较劲,所以哄自个开心就成了当代人的必修课。将烦恼一次次地诉诸文字,不就成了作家?将烦恼一次次地吹圆捏扁探寻它的缘起,不就成了哲人?将两性间的烦恼一次次地埋在心底隐而不发,说不定就会抓住爱神的衣袂进而占据婚姻的殿堂?在大多数情况下,宽慰都是善意地哄自己高兴,就像掩耳盗铃,只是自欺并不欺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灾难就渐失威压,痛苦就化整为零,烦恼就不翼而飞,宽慰生效还得拜时间所赐。
人不要把什么都藏着掖着,那样活着太累。该示人的时候大可示人,须埋在心底的哪怕沤烂也不拿出。比较而言,光明磊落心态阳光的人,藏着掖着的自然就少,浑身通透,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而城府颇深阴险无比的人,藏掖的绝对远超他人,浑身带刺,像刺猬,竖起的刺就能将全身裹挟起来,里边包藏什么心思旁人也就无从得知了。要想探知,就可能被刺痛。
之所以藏着掖着,为的是心安理得。可藏掖也得有个度。小时候,他将好吃的好玩的统统藏起,生怕别人和自己分,渐渐长大,有了好书也束之高阁,生怕别人久假不归或据为己有。有了家室,他便聪明起来了,开始存起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儿女纷纷成家立业了,他才不愿麻烦孩子们,便将苦楚藏起,有了小病自己看,有了小难自己当,绝不大呼小叫惊扰晚辈。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要无灾无痛快快乐乐就好。大奸大恶之人与至真至善之人的区别,更多在于藏掖的多少,藏得越多越奸,大奸必铸就大恶;藏得越少越真,至真必成就至善,自然之理也。善恶就是一条线段的两个端点,常人就是散布在线上的点,谁善谁恶,谁优谁劣,有时确实难以分辨。只有从始善滑至终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为恶有个蓄意的过程,会慢慢地将生命坼裂报废。倘若从初恶滑向终善,人们也会如梦初醒,一路行善会渐臻佳境,一步一步将生命推向崇高。
花甲之年也要藏掖一些东西,万不可竹筒倒豆一个不剩。心灵裸露只会让心灵受伤,魂归其窍,土归其宅,倘若肆意展示只会遭阳光撩拨,乌云戏弄,那时如芒刺在背就会让人坐卧不宁了。收起烦忧,祛除急躁,敛迹暴戾,平复过劳,给自己营造一个和谐清净的氛围,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渡过人生沼泽地,以快慰平生颐养天年。
君子健哪里知道在他随军向南败逃时,兰姐会为他生下儿子,而父亲君喜成兴奋不已,跑到爷的灵位前祷告:“爹、娘,列祖列宗,君家有后了!”
母亲柳俊芳也跑前跑后地侍应伺候,心里那个乐啊简直没法说,媳妇总算熬成婆了,不只是公婆,还是奶婆。
兰姐安心喂养孩子,时常想托人把这消息捎给男人,可最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也没人知道他所在部队那时开拔到什么地方。行军打仗,说走就走,容不得谁拖延。
“给娃起个啥名字?”兰姐给孩子喂奶时有意无意地问婆婆。年轻媳妇奶水足,一天不喂奶子就憋得胀胀的,不大好受。
“你爷不在了,连个读书人都没有,咋起?起名很讲究咧!”婆婆也没了主意,想等男人回来再说。
“君家有后了!我有孙子啦!”君喜成整天都是乐呵呵的,啥时都在喊。他想抱抱孩子,老婆不让,娃太小男人们抱不了。
柳俊芳忽然灵机一动喊:“那就叫有后,行不?”
“君有后,好名!”君喜成立马拍板,“就叫君有后,小名后娃,娃他娘,同意不?”
“爹说了算。”兰姐抱着孩子在晃。
君家人万万没想到,有后的名字会为君家带来不小的麻烦。解放后,大陆打土豪分田地,君家被定为中农,就这沾的还是柳家的光。柳俊芳的两个兄弟,一个是贫协主任,一个是农队队长。紧接着“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扫除迷信,兰姐为孩子报户口时过不了关,政府非要让改名,没办法,便改成友厚。人家说谐音也不行。那就改成友强呗!后娃从此就被叫成强强了,也就是大强。
兰姐有一天被人叫到大队部,冷不丁让交代问题,她人一下子懵住了。人家问她和台湾那边有啥联系,让老实交代。兰姐吓得浑身哆嗦,连声说没有没有,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联系啥哩么。后来抄家也没抄出什么东西来。后来柳家兄弟大张旗鼓前来给姐出门,吆喝村里的能人一起喝酒,村干部眼亮,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再找君家人的麻烦。
强强慢慢长大了,多亏有三个叔父的保护,村里的孩子也不敢过分欺负。偶尔有孩子骂他没爹,说他是从石头缝迸出来的。强强就挥拳相向,怒吼你骗人你胡说你才是从石头缝迸出来的。对方也不甘示弱,人多势众,这个不喊那个喊,要不叫你爹出来溜一圈,让大伙看看。只要有人这样一说,强强就没辙了,委屈得想哭。须健碰到了,怒眼一睁,拳头一握,吓得小屁孩一溜烟就跑走了。一个人玩也没多大意思,强强便寻思如何买面小伙伴。后来拿家里的小东小西给小朋友,关系才得以处好。从那以后,他就和村里的小伙伴整天疯来疯去,不到饭时都不回家。
“再不回来,让山里狼叼去!”兰姐好气好笑地发出警告。
强强起先还真害怕有狼,可时间长了,也不当回事,心里嘀咕成天喊狼来了也没见狼来,分明嘿唬人。一旦被喜成子堵在家里,就要背屋里发黄的书,爷说那是太爷留下的四书五经。强强不爱,太没趣了,吱里哇啦的,咬舌乏味。他常常趁爷爷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先藏在大树后,看不把稳就钻进柴草堆里,等没人了才爬出来,浑身粘满柴草,弄得脏不兮兮的。小孩子贪玩,哪管这些!
文革开始了,红卫兵大串联。强强还没来得及加入,他的母亲就被红卫兵小将带去交代问题。盘查了好几天也没盘查出啥结果,在放她回去时,人家让她表现一下,打扫大队部的卫生,她抹洗时不知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撞了一下,竟撞掉了手中毛主席石膏像,只听啪嚓一声,很脆,石膏像破了,碎成几瓣。她大惊失色,又被人严加训斥,说是对伟大领袖极度不满,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怀好意,存心使坏,有意打碎,表面上温顺,骨子里狠毒。
哪敢呢?兰姐再三解释,是不小心打碎了,并承诺赔一个一模一样的毛主席像过来。
人家不依,还要上纲上线,说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咒他老人家不得好死,咒社会主义制度冷酷无情,让她两口子变成牛郎织女隔海相望。
兰姐一口咬定,人都阵亡了,还提那死鬼干吗?兰姐有一肚子的苦水就是倒不出来。
红卫兵串联如火如荼,各地深挖反党反社会主义嫌疑。柳家兄弟的势力只在柳家庄,对冯家庄想长臂管辖也是爱莫能助啊,鞭长莫及。时代是大海汪洋,人连一滴水都算不上,纵然是,也会很快蒸发。柳家开始自保,君家只得遭殃。冯家庄把兰姐当作典型,狠批猛斗,挂牌游街。强强也受到牵连,说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大队部让划清界限,君家人只图自保,都声明与兰姐断绝关系,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逐出家门。
大强不依了,大吼凭啥。几个大大也没给出解释。喜成子着急了,硬着头皮去求比强强还小的革命小将,别为难你强哥了,强强爹都不在了,可怜强强呗,让强强留下,让强强妈走。好不容易说通了,强强却坚决不从,妈到哪儿他到哪儿,绝不分开。喜成子又为了兰姐背过人拿着礼品求村干部,让母子俩暂栖村外空置多年的破落草料房。兰姐知道这是爹求人得来的好处,绝不是有人良心发现施恩于她,想君家对自己的好,养大了自己,她也不想给君家再添麻烦,毅然决然地搬了出去。兄弟间多年都互不相扰。兰姐带着强强,没吃没穿的,过得苦欸。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月,多亏爷爷心痛孙子,暗中接济,又被老二媳妇石秀英指桑骂槐,老三媳妇游璇璇煽风点火,老四媳妇高丽娟刚过门,也掺和其中,大摆自己的亏欠。喜成子被弄得灰头鼠脸,婆婆柳俊芳不乐意了,大骂几个儿媳,君家能待便待,待不了,统统分出去,甭弄得鸡飞狗跳的,君家不养祸事模子。只一句就镇住了三个媳妇,不是她这个婆婆能耐有多大,而是婆婆的娘家人厉害,方圆几十里没人敢惹。歪人快马那是天生的,想装是装不出来的。这样一闹,强强更不愿意几个婶婶了,连见了几个大大也不叫。嘴上不叫,那是心生芥蒂。撞到兰姐面前,大强不敢不叫他几个大大,礼数还得做到,不是娘教唆,绝不能让娘背这黑锅。
不久,君喜成病死,兰姐拉上强强前去吊丧,被君家三兄弟拒之门外。村里看热闹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严严实实。兰姐不能硬闯,就在大门外,带着强强跪下,朝门里行了三个大礼,哭号一声,爹的大恩大德兰儿一辈子不忘,嚎完便离开前巷回自己的饲养室。
强强爱他妈,胜过爱一切人。苦难的日子,得一天一天去熬。后来平反了,那是大陆改革开放初,强强也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柳俊芳这个当奶的,放心不下,便托左邻右舍,还有娘家人帮忙给强强瞅媳妇。后来井小倩就过了门,大婚那天,三个大大要过来帮忙,强强婉拒了,说劳不起大驾,来者都是客,入席就坐就是了,不冷不热的。
又过了好几年,柳俊芳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还在惦记大儿的安危。可君子健是死是活谁也说不上来,姐弟几人围在炕边安慰母亲,让妈放心,说大哥没事,一定会回来的。老太太挤出几滴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盖的被罩随着身子下沉,凹下一片。她好长时间不吃东西了,瘦骨伶仃,人在挺命。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是大儿没在身边,她一直割舍不下。老人临终前断断续续始终念叨这句话,健娃,妈想你,你人在哪儿。
柳俊芳过世后,兰姐拉着强强前去哭丧,哭吊完毕就离开了,也没停留。君家三兄弟明里暗里防着强强,怕他争夺家产。你爷家的东西,咱娘俩不要,都留给你几个大大,都是穷怕了的人,咱不和他争,争来争去争啥呢,有啥可争的,兰姐始终在劝强强,绝不在孩子面前说妯娌间的窝心事。兰姐心善,即使三个弟媳待她刻薄,她也不上心,她这当姐的本来就是外来人,哪能像恶狗一样欺主呢!做姐就要有做姐的气度。后来强强媳妇坐月子,兰姐忙前忙后地照顾。媳妇小倩觉得婆婆比亲娘还亲还殷勤,对她体贴入微。日子本来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谁知君子健的一封来信竟打破了冯家庄的平静。
时隔半年君子健的第二封信又转寄过来了。“谢谢你们的关切问候。我身体尚好,只是血压有些高,平时吃着药,不要紧的。抬脚动手还行,有你嫂子照顾,几个孩子陆续工作了,最小是儿子,已上中学。兰姐和大强那边,望多走动帮衬些。台湾这边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一切都好。两岸关系刚刚解冻,过不了多少时日,条件允许,我会想尽办法回去看看的。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列个名单来,我要提前为大家准备一份礼物。爸妈不在了,我要为他们立碑修坟谢罪。”
回信时兰姐特意让须娃添了一段话:“你在那边成家了,我不怪你,能回来就好,还捎什么礼物。大强能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里收成不错,粗粮早就不吃了,还有余粮都卖给国家。都快六十的人了,还在外面游荡什么,趁还能跑动,早点回来吧。我娘俩不图你啥,只要你人回来,饭有你吃的,房子宽展,有你躺的地方,你还在等什么?我想在有生之年能见上你一面,只盼早点回来,我身体不大行,怕撑不到那一天,成了终生遗憾。”
现在兰姐知道子健活得好好的,悬了一辈子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只是他还成了家,兰姐心里怪难受。等了几十年就等来这个结果?不过兰姐是个聪明人,并没在这事上纠结来纠结去,而是退一步想,健娃一人漂泊在外,能娶个太太成个家,有人照顾未尝不是好事。
后来,兰姐见了须健便说:“你哥在那边成个家也不容易,你想想百万大军去了台湾,台湾有多少女人啊,狼多娃少,成个家容易吗,回来了要好好待你哥,特别是他那个台湾太太,姑娘家能在那种情况下,跟他一个穷当兵的已不简单了,还为他生养那么多孩子,真难为人家了,没有人家你哥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兰姐,几十年来,你受的什么苦,遭的什么罪,我们都知道。不管怎么说,是我哥辜负了你!”须健顿感君家欠兰姐的东西太多太多,有些伤感,“我哥回来了,肯定要说他两句,得让他知道你是咋样熬过来的。”
“老四,这就不必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兰姐不怨不悔。这是命,时代造成的。除非形势扭转。时代疯狂了,要把人打趴下,谁还能站起来?谁还能犟过时代?”兰姐叹了口气,回过头又说,“你要给大强多说说,你哥在外多年,吃了那么多苦,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做后人的要理解,不要一味埋怨。你比他大不了几岁,说得来,他听你的。”
“唉,兰姐啊,你心太善了,光替别人着想根本不替自己考虑,宁可自己受苦受难也不愿让我哥难过,以最大的牺牲来换得我们君家的和睦安宁。太谢谢你了!”须健大发感慨,这都是发自内心的话儿。
“谁都不怪,要怪就怪那个时代,是时代造成的不幸。时代飘落的一粒微尘,不管落到谁身上都是一座大山啊。好在,时来运转,一切都好了,兰姐吃穿不愁生活有靠,你侄儿俩口待我也好,你就不用操心了。”兰姐虽然身子弱,可精气神还不错,啥时都是与人为善替人着想,天生的菩萨心肠。
“他就你一个亲娘,敢对你不好么?你是咋样将他拉扯大的,他能不知道?乌鸦都知道反哺,羊崽都知道跪乳,他敢不听你话?他哪根筋暴起了,你说,我给你捋顺。他哪儿待你不好,你尽管给我说,我帮你收拾!”须健越说越带劲儿,为了兰姐,他可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老四欸,娃们待我都好,你放心。只是我年纪大了,啥都干不了,闷在家里心慌。”兰姐一辈子勤快惯了,一时半刻闲不住,“得寻个事干干,总不能坐着等死。”
“六十出头的人了,还干啥呢,孙子都给拉扯大了,该享清福了。”须健笑着劝慰。
“哎哟,太阳都偏西好多了,孙子快放学了,得回去做饭,你忙你的,一会儿到我那边吃饭,姐给你炒两个菜,你叔侄喝两盅。”兰姐极力邀请。
“兰姐不用了,我媳妇把饭给我也做好了,不麻烦你了,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都是自家人,甭客气。”须健觉得自己以前过于小心了,胆小怕事,有意拉开和兰姐之间的距离,现在有了弥补的机会,就不能错过,要好好待兰姐,大哥回来了,也好交待。
“那当然,给你哥写信肯定离不了你,自家人一些话一些事好说,别让村里人嚼舌头。你忙你的,那我就过去了。”兰姐摆摆手,转身离去。
君须健目送兰姐出了大门,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心头。多少年了,姐弟间都有一层隔阂,很少往来。不是姐姐不疼爱弟弟,而是弟弟怕受姐姐连累。现在大哥就要回来了,那层隔阂才被打破消融。
兰姐急急忙忙回到家,看儿媳还没从地里下工回来,转身钻进灶房就忙张起来。大人吃早一点晚一点倒不要紧,孙子的饭点绝对不能拖,娃吃毕还要去上学,马虎不得。成龙成虫将来还在于娃自己,可家人一定要做好后勤工作。这一点,兰姐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光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大强没读多少书,孙子绝对不能耽误了,她要让英杰考上大学,做君家孙辈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