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清明前后,君子健接到老家来信,从字里行间察觉侄孙桐桐已不在人间,颇觉内疚,心里迟迟过意不去。不回去啥事都没有,好不容易回去了却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怪谁?怪自己?自己是丧门星么?只是刹那功夫竟要了侄孙的性命,百身难赎啊。他心里不停念叨,自责不已。反过来一想,这与己何干,不要把什么责任都往自个身上揽。就像盖房子,自己只是投资方,连开发商都不是,承建方管理不到位出事了,总不能让投资方背黑锅?开发商也不愿承担任何责任。可这毕竟不是盖房子,是亲兄弟间的事。还有桐桐,多机灵的小娃娃呀,咋能说没就没了呢?他一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给些钱了事,也算救济一下,谁让他是君家老大呢?老家人遭难,自己自然要有所担当。他真不希望让这事影响了兄弟间的情谊,去者已去,生者还要活人啊。
小至家庭,大至国家,莫非都是如此?爱国一家亲,爱家心连心。国共当初如兄弟一般和睦友好,如今却似冤家一样反目成仇,但终归一母所生,一脉相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别弄得四分五裂让外人笑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老祖宗的话犹言在耳。过去为生计奔波,如今为亲情活着。要是闲下来了,他就想两边跑跑,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念想,让君家族人快快兴旺发达而不是日渐式微,让君姓血脉亨通顺畅而不是瘀滞不前。
君子健每次返乡,都要提前做好多功课,鼓好大劲儿,还是每隔两三年就要回去一次。郑茵放心不下就劝止,是不是太过频繁了,如此来回折腾身体会吃不消的,不要逞强逞能,万一有个啥闪失,如何受得了,年龄不饶人,现在不比年轻时。老君人犟,认准了的事谁也别想阻拦。他明里暗里就开始行动,一点一点付诸实施。他不求生活多么舒适,只求心灵安妥熨帖,哪怕是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就行,老家的山山水水能给他带来莫名的安全感,他呆在老宅瞅着先人留下的遗物,归属的快意就会油然而生。六十五喽,再不跑就跑不动了,只要随心适意不逾矩,量力而行就是了,绝不强己所难。莫道君爱回,更有爱回人,他想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主,靠不上别人。靠人会靠到坡里,人人都有事要做,麻烦不得。路就在脚下,迈开腿,甩开膀子,啥事还能把人困住。
老君清楚,要想回去就得征得家人同意,获得家人支持,特别是老婆。万一太太不允许那也无妨,编个善意的谎言就能蹭过去,毕竟时日不多了,他不想终老还带着诸多遗憾去见上帝。现在年轻人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以及心存的信仰,跟上辈人截然不同,没有“根”的概念,就像蒲公英随风飘落,落在哪里就扎根哪里,四海为家,处处为家,可终究不是家啊。想起什么事就尽力去做,平生许多事就耽搁在“不为”二字上。想起小时爷爷挂在嘴边的话,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难者亦易矣,不为易者亦难矣,为者常成行者常至,事在人为难能可贵,说得多在理啊。孩子们不理解,总以为老君固执唠叨,他就半开玩笑说,不固执能有你们这么多娃娃么,不唠叨你们能一个赛一个么,能顺利成长么。老三心里一乐就快意地将他一军,难道小妹都是你用来铺垫的。老四接住话头似鹦鹉学舌,不生下强强绝不罢休。听到这,君子健就笑问女儿,他这执是不是有来头,是不是如愿了,不然你们哪来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他说完闭上眼睛,不想再多说什么,一副意得志满的样子。
故乡的秋天多雨潮湿,两尺高的灰砖墙基湿了一大半,如此条件也吓阻不了君子健如期返乡。记得上次回去在村里只待了两三天,腿关节就不美了,隐隐作痛,有时让他彻夜难眠。他没敢说于兰姐大强,还有那些弟弟妹妹。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还受不了这点痛楚么?只是这痛楚到了夜深人静时越发蚀骨穿心。他时常问自己,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么?这就是他梦里寻他千百度的归属地么?西北望故乡,看海听涛声,总是盼着有朝一日堂而皇之地返乡,现在长期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快乐是快乐,可毕竟掩饰不了心底那点新生的痛楚。桐桐没了,是不是急急奔于地下向列祖列宗告他的状?怎么可能?他这个爷字辈的人何曾招惹人家娃娃?娃娃无罪,碑石有过。迁怒碑石,又是为何?他颠来倒去总是弄不清自己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事出有因吧,总不会空穴来风,自己总不能把该担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经过一段时间休整,君子健总算能坦然入睡了,外界的鸡鸣狗吠渐渐失去影响,一切都在于习惯,习惯了就好了。就像十多年没用过的旱厕,即使蚊蝇飞舞蛆虫涌动,他也能坦然如厕了。一开始喝不惯的井水,现在也不觉其涩苦了,娇气的肠胃竟能接受。夜里做梦,梦见母亲给后院的丝瓜浇水,水肥充足,丝瓜蔓一个劲地疯长,特别是那芽尖直刺长空,就像青蛇吐着信子,昂昂不休。他怀疑那稍隔一阵就吱吱作响的声音便是拔节声,如芝麻开花在节节攀高。六七窝的丝瓜苗沿着东墙根一字儿排开。有一株率先开花,开出两朵黄花,招来蜂蝶,嘤嘤嗡嗡的,没过几天就花落实出了,那嫩绿的瓜条,细如手指,胀满了水,薄如蝉翼的绿色外皮都快被撑破。母亲分明在说,这几个留上,长长长粗长老了可做澡巾用。梦醒后,君子健泪湿枕巾。抹布瓜在台岛鲜见栽种,旧邻曾在门前空地点过几窝,若在老家随处可见。母亲早已作古,可母亲侍弄丝瓜苗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他记忆深处。
为什么要回去?独自一人时,他常问自己,冥冥之中有人应答,因为根扎在骊山脚下渭水之滨,任如何拧次也别想彻底拔出来。几十年了,时间的利斧也没将它悉数斩断,看似藕断丝连,谁知竟一脉相通,任你如何坼裂也会瞬间弥合。
这年五月初,几个女儿未打招呼私下集资为老君买了一辆家用轿车,美其名曰衣食住行亮家当,实际是怕老父无所事事落寞孤单,有车可发挥余热,到了周末可拉上一家人去郊外游玩,消闷解愁再好不过,君子健想了想也没拒绝,只要不动他的老本就行。这不,车买回来还不到两个月,小儿就打来电话,说放长假了,要捎的东西太多,想图个方便让老爸去接。接就接呗,开了一辈子车了,还怕这濛星雨么,君子健邀请郑茵一同前往。
清晨雨水如注,君子健携太太驱车上路。沿环台公路,一路南上西移,至半山腰,抑或塬之高耸处,水雾聚合,愈来愈浓,能见度很低,不足五十米,老君只得开起大灯,让车缓慢前行。起身早,路上人少,车辆不多,相对安全一点儿,约摸行了半个小时,雾淡去,雨变大,坐骑风驰电掣。车转向中山大道时,老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郑茵就迫不及待地提醒,该休息了,老君半开玩笑说,还是老婆体贴,比天气还管用。郑茵不乐意了,嘟囔了一句,让你休息你又不听。
他将车开进台大,三转两转,转到男生公寓楼下,熄火拔了钥匙,让太太去楼下大厅等。得了,下着雨乱跑啥呢,郑茵动动身子摆摆手,不大领情,又嘟囔了一句,在车内还不是一样等。君子健讪讪一笑,不再言语,隔着玻璃,看着车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不是很大。正迷瞪时,忽听楼门开合声,他猛一抬头看见凯强提了一大兜东西出来了,正要去接,孩子摆手不让,三步跨作两步奔向车尾,老君在车里趁机摁起后备箱盖儿,凯强顺势将捎带的东西一股脑儿丢进车厢,合上后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很快钻入车内。
“时间还早,要不一人撑把伞,在校园里转转?”老君望望天又看看老婆提议道。
“也行。”郑茵应道,“来就是想转呢。以前开的是公车,由不得你。现在好了,开自家车,随心尽意呗,有车就是方便,不紧不忙,消停去转,人也不累。”
“那当然了,想来就来,想回就回,根据自己意愿。”凯强接住妈妈的话头,接着话锋一转介绍起台大来,“台大前身是建于日据时代的台北帝国大学,有许多古建筑,开放式的,可随意出入观看。那边是傅园,有一台大钟,在台大校徽上就能看到,那是台大的象征,别具一格,独一无二。”
三人下了车结伴前往观看。君子健不想错过任何人文景观。一家人进了傅园,绕着那大钟转了一圈,老君也没看出什么独特来,多少有些失望。凯强介绍,这是傅钟,每天只敲二十一响,这源自傅斯年的那句话,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时,剩下的三小时是用来沉思的,说明学而不思不行。凯强深有感触。这是为啥?老君追问,且一问到底,这是针对家人,可对上司就不会刨根究底了,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唯马首是瞻,不愿多说一句话,不妄议公事,口风严实,那是出了名的。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老祖宗的教导,还用解释么?”凯强反问一句,忽而想起校园里那个传说,情侣不宜一起进入傅园,否则一定会分手。现在爸妈堂而皇之地踏入禁地,他有些惶恐,欲言制止,又怕败了爸妈游玩的兴致。迷信迷信,迷了就信了,不迷就不信,信则灵,不信就不灵,他心想二老是不知道的,不知者不怪,上天也不会降罪。
好不容易出了园子,凯强长吁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转了一大圈,转到车旁人已经困了,大家坐到车上开始喝水,老君系好安全带手把方向盘准备出发。
“二位,还想去哪儿转?”君子健已经插入钥匙在发动车,车身朝前抖动了一下。
“去行天宫转转呗,强强也该放松一下了,顺便吃些啥东西,肚子咕咕叫了,血糖根本上,头会晕的。”郑茵平日挺忙的,忙里忙外,闲不住,今天难得出来放松一下。
“好嘞!夫人发话哪敢不从?”君子健松了脚刹又给了点油,车朝前疾驶而去。
“贫嘴。”坐在后排的郑茵侧身在找什么东西,也没心思和老公磨嘴皮子。
“妈,你感觉有些迟钝,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爸哪是贫嘴那是秀恩爱!”凯强貌似严肃地看着老爸,忽而忍不住嘻嘻发笑。
“你这玍娃,教训你妈来了,我老两口之间的事,那容你多嘴!”君子健手握方向盘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训道。
“啥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向着你说话,反而怪罪我来了?”凯强噘起嘴摆出一副苦相,“现在好人咋这么难当啊!”
“这混小子变相骂起老子来了,还叫屈,没大没小的!”君子健看见前边有人横穿马路,连忙轻点刹车,并打了方向,车子朝前抖了一下。
“别和你爸斗嘴了,让他专心开车。你爸就是这样的人,谁对他好反叮谁。”郑茵抓住机会就想回怼老君。
君子健只是笑,也不与妻儿计较。到了景点停好车,先在附近一人要碗馄饨垫垫肚子,再给一人要了一块葱花饼,三人边吃边赶往行天宫。君家老少冒雨登临,雨水灌注,鞋底湿滑,走走停停,稳稳身子,平衡一下。凯强见老爸撑着伞举目四望,笑着对老妈低声说,某某大人又有灵感了,问她信不。郑茵看了老伴一眼,笑而不语。君子健伸出手指拈了一下刚冒出的短髭,若有所思道,还真被你们猜着了,有那么点意兴。凯强不失时机地将老爸一军,既然有了诗兴,那就来一首呗,小儿洗耳恭听了。君子健不为所动,继续酝酿佳构,待成竹在胸,才一字一顿逐句道出:“不闻游人喧哗声,但觉耳旁雨簌簌。腿虚脚软肯止步,天然氧吧觅深秋。”
“半成品,连题目都没有。”郑茵让老君添一个。
“这还不简单?‘过行天宫’,如何?”凯强咋咋呼呼的,也不等老爸回应就抢先说了。
君子健想了想,还是以“过行天宫”为题好,便道:“知我者我儿也。”
“你都成你爸肚里的蛔虫了。”郑茵打趣,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胳膊,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
“这叫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老爸有才,小的不服不行。”凯强不停地给老爸灌米汤,哄老人家开心不已。
“就你小子会说话。”君子健心里受用,“就这刚才还一个劲地挤对你爸呢!”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凯强朝老爸挤挤眼笑道,“不挤对不热闹。”
“说得你爸心里美滋滋的。”跟在身后的郑茵听着父子俩对话,莫名感动。
母子俩穿的凉鞋,沾点雨水,上下打滑,不只鞋底,还有脚底,脚板下。安全起见,三人中途折返,不能上山了,就去行天宫前的地下通道转转看看。这里是有名的算命一条街,抬头可见好多岛外观光客在此问卦占卜。算命见不得光,只能摆在这地下通道。一遇台风或豪雨,这里就会被淹,也不是多安全,有时人算还不如天算。逛了一圈,凯强觉得没趣,催促要回。回就回呗,君子健立即响应。郑茵看着这花花绿绿的景色,意犹未尽,可经不住小儿嘟嘟,只好随他父子上了车。一路疾驰。
这里的天气如孩儿脸,说变就变,刚才还云重雨猛,刹那间大放光明,云销雨霁,阳光灿烂,水汽蒸腾。远处的山峦,被白色水雾拦腰截断,蓝是蓝,白是白,如同仙境。路旁田地里一行稻草人,活灵活现,曳犁的、吆驴的、携笼的、扛锄的,后边还有抬轿坐轿的,色泽斑驳,好不惹眼。郑茵趴在车窗上看并不过瘾,还要下车观看,并拍照留念。君子健有些困了,不愿下车,摇下车窗和靠背,迷瞪片刻,好攒足精神继续赶路。作为司机,安全意识高过一切,容不得半点马虎。
恋家是人的本能,人老了更想家。不知什么时候,君子健有了回老家安度晚年的想法。在台湾,儿女们各有各的事,各忙各的活儿,虽有太太终日在耳旁聒噪,可他骨子里依然孤独落寞,总觉得骨子里的根还扎在凤岭村。回不到骊山脚下,他就成了没有根系的浮萍,一辈子漂泊不定。老家的环境怎么样,他比谁都清楚,出门见山,空气清新,天然氧吧,在那儿生活心里踏实。条件成熟了,他一定要带上太太回老家过完人生最后一段时日,不为别的,就为心安理得。不是根想扎就能扎下去,不是根扎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家是孕育生命破土而出的地方。既然生于彼长于彼漂泊一世要寻归宿,那看看华夏龙脉不就清楚了么,横断南北的秦岭啊。
“爸,你越想越离奇了!在这里生活大半辈子了,啥都习惯了,回去能适应么?”凯强极力反对,“那边条件太差了,衣食住行都不如这边,有山不假,可缺水呀!没水就没灵气。”
“爸活到这个份上还在乎吃喝么?大娘年纪大了,还有你大哥,平日紧紧巴巴的,生活不到人前去。再说了,你姑和你几个大大还在呢,我能撇下他们不管么?”
“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照顾谁呢,把自个照顾好就行了。”凯强心疼老爸,不想让他来回折腾,“龟息长寿,适者生存。一动不如一静。”
“爸总觉得亏欠他们太多。现在有条件了,就得帮帮他们。”君子健不为所动,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一生当中有许多事不值一提,也有许多事不必对人说,只有这样才能换来灵魂的安妥,不能在内心找回安宁,那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别想心静。
“这几年,帮他们还少吗?每次回去都带好几千美金,回来所剩无几,一个月天天住宾馆也花不了那么多。”凯强不以为然,嘴里唧唧咕咕。
“花多花少关你屁事!钱是我自己挣的,想咋花咋花,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嘛!”君子健一听到谁嫌他花钱就火了,即使对这个他极为疼爱的小儿子也不客气。
“爸,人家和你好好说呢,你动啥气么?骂我两句都没啥,别伤了你自个。”凯强讪讪说道,不敢再放肆。
“你们年轻人没有那背井离乡的感觉,那滋味很不好受,年纪越大越割舍不下。何况还是少小离家老大才回!”君子健心烦意乱,有些事给儿子说不清,说不清也就不说了。
“我二爸……”凯强本想说伤了桐桐,可又怕刺激老爸的神经,便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改了说法,“我二爸又不待见你,回去怕不大好?”
“你怕惹出啥事来?没事的。有气只是一时,亲情才是永久,冤家宜解不宜结。活到这个年纪,人都能想开,为无法挽回的事生气实在没啥意义。何况出了这事责任也不全在你几个大大……”君子健说话绕来绕去,最后还是把自己绕了进去。
“爸,咱拿钱办事,有啥责任?他们没办好怪谁?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不良情绪累积多了,到时会压垮你自己的,你承受不起,那是不能承受之重,要你用一辈子来偿还,能偿得起么?能还得清么?卸下包袱,你就会轻装上阵快意人生。”凯强上了几年大学,见识多了,说话自然老到,也会劝慰人。
“将心比都一理儿,爸心里还是有些愧疚。”君子健在灵魂深处确实有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儿,总觉得这伤心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这我理解,只要能想开就行,别让心里吃力就是了。”凯强平日想着法子开导,可老君还是事中迷,像只迷途的羔羊,总是走不出自己布防的圈子。
“也是的,让爸也学学柴大官人……”君子健刚略露心迹,又想快快捂住。
“干吗?仗义疏财?可以呀,只要你高兴,做儿子的绝不反对!”凯强知道老爸的心思,也不追击了,甚至想轻纵一回。
“回去各家接济点儿,爸也心安。人情世故就是这样,亲兄弟明算账,说清道明就是了。”君子健想要进一步解释,可一时又解释不清。
“算来算去,就是亏了我爸了!”凯强说完做深呼吸,又使力咽下口水。
“不能这样说,爸是花钱买心安!买平安!”君子健就想在这事上让子侄兄弟们得点好处,少点怨愤,自己心里也就安妥了。
“心安就好,平安更好,安妥是福!这次回去用不用我和我妈陪你呀?”凯强担心老爸旅程艰难,就想尽一份力。
“陪啥呢!省一人路费,我还能多跑一回呢!再说你们都忙,忙工作的忙工作,忙上学的忙上学,不用告假了。我还能跑动,等跑不动了,哪儿都不去了。当然,你真的想去,我也不拦你,路上还是个伴儿!”君子健还真希望路上有人作陪,可另一人一路花销就得他来承担,他哪有那么多钱啊。
“当你真的跑不动了,还要回去,那我就背上你!”凯强自小便有担当精神,不会耍滑头。
“刚才还嫌我回去呢,现在跟换了人似的。”君子健开着玩笑。
“你啥时回去我都不反对,只是不要累坏了身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凯强狡黠一笑,肆意撩拨,“反攻大陆还需要你们这些久经沙场的党国军人呐!”
“思想过时了,现在谁还谈反攻,只要短时间内能守住这弹丸之地就不错了!美帝也是狼子野心,唯恐天下不乱,戳戳来戳戳去,输送什么武器,寻得让大陆收拾!海峡两岸原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哪能鸡蛋碰石头?”君子健话丑理端一语中的。
“爸,你这想法就不对了。啥是‘寻得让大陆收拾’?没有美国航母横跨在那儿,台岛哪来这和平环境?经济如何腾飞?”凯强不以为然,“如今台岛经济发展和基础建设,那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在建的国际金融中心,一百零一层,号称世界第一高楼,预算要六百亿台币……”
“在这个用脚都可丈量的城市,建那么高的大楼干吗?看那节节攀升的楼盘,我咋觉得像灵骨塔,晦气不祥。要关注民生,不要贪大求洋,不要异想天开,不要舍近求远,不要胳膊肘朝外拐,或一味地依附洋人,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些事,跟你们年轻人说不清!当局挟洋自重,还以为自个有盖世武功呢?若不是美国从中作梗,两岸早就统一了,哪能是这现状!”君子健渴望统一,尽力促进两岸交流与合作。
“一听都是老一辈人的想法,爱国统一阵营的,年轻人可不那样想,年轻人想的是民主自由,蓝色文明,海洋文化。”凯强现身说法,“一有机会我也会漂洋过海去彼岸镀镀金,要解放思想改变观念。”
“想民主也不能乱民主,想文明也不能乱文明,想自由也不能乱自由,一心向往也不能无法无天呐!更不能欺师灭祖毁我一统!不管你咋想,都不能忘了你的主根在临潼须根才在这岛上!你的老家在骊山脚下新家才在这岛丸之地!”君子健一字一顿,铿锵有力,不容辩驳,不许小儿卖主求荣,不许子孙数典忘祖。
“在凤岭村!”凯强没好气地接了一句,心想老爷子冥顽不化,只知以大欺小,做小的还不能和他讲道理,更不能和他计较。
“知道就好。君家没有数典忘祖之人!没有祸国乱台之人!没有搞分裂闹台独之人!”君子健把这作为君家底线,不许任何儿女逾越。
“爸,你给我上政治课哩吧?义正辞严的,不用你多说,儿子堂堂正正,不会忘本!”凯强立即软化立场予以附和,和老头子争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还话里有话嫌我聒噪?紧说慢说,你都……”君子健还想把儿子心头斜逸的枝条捋顺,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风,“你以后跟你大舅离远一点,他……”
“你看看,小孩子气又来了。你要说你说呗,我洗耳恭听就是了!别动不动给人家扣大帽子!” 凯强指出老爷子不足的地方,希望他能引以为戒,消除代沟,和睦相处。
“滚滚滚,自个忙去,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人心烦!自个偏离航线了,还不容旁人校正。”君子健带气带笑地说。
“那我就自个校正去了,不再打搅,你好自为之。”凯强闷闷不乐地退回卧室。
君子健第一次返乡探亲归心似箭,第二次返乡修坟心事重重,这次回去只为观光解套,没有预先告知,只想给亲人们一个意外的惊喜,只想仔细瞧瞧新建的咸阳机场,只想好好逛逛西安城墙。一路东进,一路北上。先飞香港,再转飞咸阳机场,落脚的一刹那,他鼻子酸了,眼睛红了,看着那高耸的航站楼,长达几千米的跑道,凌空伸出的登机桥,还有陆续降落的飞机,以及那不甚搭调的水塔,好想大哭一场,无所谓伤痛,心里装的是满满的激动,嘴里一直念叨,两地要是能直航那该多好啊,可免却好多麻烦,免兜多少圈子,省时便利。如果不是机场人员提醒,他还会如痴如呆地看上一阵子的。出了机场,乘坐旅游大巴去了西安,从西门登上城墙。漫步其上,看城墙内外,高楼林立,人头攒动,商贸阜盛。转了个把小时,他收心走下城墙,雇辆计程车直奔临潼兵马俑,无须亲人作陪。转累了,他就坐观光车回临潼县城。一路在想,那么多陶俑竟在地下藏身两千多年,大多完好无损,不能说不是奇迹。胡思乱想之际,车已停在宾馆门前,有人下去了,他也跟着下去。本想住宾馆,可怕子玉知道了数落他,忐忑犹豫间,他又退了出来,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去了那涉密军工单位的生活区。
君子健上得楼来敲开门,君子玉见是大哥,大吃一惊,问他啥时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人前去接。他呵呵一笑,接啥呢,就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接着卸下身上鼓鼓囊囊的背包,一一挎包递给子玉,换上拖鞋,又问学军人呢。子玉急急忙忙地奔向墙角三角柜,抓起话筒准备拨号让老公回来。老君忙摆手示意别打,上班哪能打搅,下班了自然就会回来了。吃公家饭,就得干公家事,受的约束多,还要注意影响。子玉一听也就作罢,忙沏茶倒水上果盘。
“再过一年就退休了,他比我还小一岁。”子玉人显精神,抬脚动手缓缓的,不急不躁。
“退休了有啥想法?”君子健跑累了,退到沙发边坐了下去。到了妹妹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轻松随意,无须招呼。
“在坡底准备开个诊所,老来也有个事做。”子玉撩起耳边鬓发,喃喃笑道。
“坡底?”君子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坡底在什么地方,睁大眼问。
“厂区在半塬塬上,朝北走上五六百米,地势就平坦了,路边城中村有个废弃的院子,原是大队部,带有三间瓦房,都租下了,准备收拾一下,开个诊所。那儿交通便利,南来北往,人流量挺大,不愁没人。”子玉细细介绍。
“那好欸!发挥余热,可学军不是还在上班么,你一人能忙过来?”君子健担心妹妹的身体,人瘦得可怜。
“刚开始还不一定有啥人,主要看儿科,一般头疼脑热的也看。”子玉说着,很是兴奋。
“全科医生,不错嘞!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了这一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君子健竖起拇指称赞,又表示支持鼓励。
“学军也是这样说的,老了得有个精神寄托,不然待在家里会闲出毛病来的,盘活经济,也能为孩子减轻负担。”子玉想到几个孩子工作都不景气,有些气馁。
“孩子们呢?”君子健环顾一下屋内,又问。
“芸是老大,在玉器厂上班,女婿转业到生产资料公司了。马岩是老二,就在这厂里上班,嫌挣不下钱,闹着要停薪留职做生意,媳妇也没啥工作,在家管娃。马涛是老三,不好好学,后来找熟人让上了西安一家卫校,毕业两年了,也没事干,诊所开起来了,让他来搭个手,锻炼锻炼。”子玉本不想说,可哥偏要问,只好一一介绍。
“哦,原来这样,出于长远考虑,办好了就交给马涛,让他挑大梁,你和学军当帮手。”君子健猛拍腿面,恍然大悟似的。
“就怕这小子不肯驾这辕,给咱撂挑子,让咱心血白流。”子玉不无担心,“现在的年轻人,眼头高得很,不好说。”
“他就这一技之长,不干这干啥呀?就像哥开了一辈子车,还不照样养活了一家人?”君子健两手一摊道。
“人家的孩子都能吃苦耐劳,踏踏实实做事,你这个小外甥心野得很,眼高手低,大的做不来,小的看不上,还见不得人说。”
“碰上一两次壁就灵醒了,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君子健说完,身子朝后一倾,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叠置于脑后,眯起双眼稍作休息。
“喵——”一声猫叫,惊醒了君子健。他摩挲头发,忽而又想起老二寄的那封信,说那信写得好,含蓄委婉,旁击侧敲,告诉了他实情,他很感激,捎个领带回来,想答谢写信的人。到这时,君子玉才知道,老二找他亲家王东昌写了信,除此之外,也找不来能写这么好的信的人了。后来,君子玉还真的去找县司法局文秘科的王东昌,说他不该掺和这事。娃伤了后,大鹏又生一女,成双女户,因超生被罚款,找他丈人爸说事,他丈人爸便出了这个馊主意,让写信要钱,亲自写的。她觉得这个侄子糊涂油蒙了心,太不会做事了,心里恼火,一时又发不出来,心一横也没把领带交给王东昌。
周日早上,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外界也亮丽许多。马学军提议,整天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不如一起爬爬骊山拍拍照,呼吸些新鲜空气,君子健表示同意,客随主便。一行三人乘车先去骊山脚下的华清池,看贵妃出浴的塑像。闹哄哄的人流,时而聚拥,时而散去,熙来攘往的,好不热闹。没人愿泡温泉,华清池也就没啥好玩的了。不知前边哪个游客喊了一声,登山喽,他们三人就跟在队伍的后边,拾阶而上。登到半山腰,君子健身上汗津津的,太阳也躲到了云后。回环曲折的山路上,游客络绎不绝,盘旋上升。君子健三人或行或歇,并不匆忙。老君人瘦,脚下略显轻快。
雾蒙蒙的轻度霾丝毫也没影响他们爬山的兴致。君子健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大发感慨,故地重游,这一隔就是半个世纪。马学军不失时机地提醒,出来就是放松来了,不必紧赶慢赶,腿困了就歇会儿,说完便独自坐下歇息。君子玉也累了,寻块石礅坐了下去,不停拭着额头上的汗珠道,攒把劲再上,不急不忙,家就在这儿,啥也不怕。稍不留神,君子健已登上高处,侧立路边树下,一手叉腰一手把树,望着南山,低头笑妹妹妹夫俩耐力还不如自己。
人来人往,行迹匆匆。山路旁的画栏上,绘有蔡志忠的漫画,君子健驻足观赏。他知道蔡志忠乃台岛知名漫画家,擅长用漫画传播传统文化,特别是对老庄学说,一经他手,那深奥的道理一下子就变得浅显易懂了。这漫画确实绘得不错,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只蚊子落在一头老牛的犄角上,待了很久,见老牛无动于衷便主动招呼,说自己要走了,可老牛并没理会。又过了一会儿,蚊子忍不住再次提醒,它真的要走了,可老牛依然低头吃草,还是没有理睬。蚊子有些生气便大声嚷嚷,都说要走了为什么还不理它。老牛漫不经心地回应,来时就没注意,要走便走还打什么招呼呢。君子健想了想哑然失笑,这蚊子也太自作多情了吧,觉得有趣,便用数码相机将这些画面一一拍了下来。要不是妹妹从旁边绕过去站在高处唤他,他还在原地流连往返踟蹰不已。君子健知道这是庄子的故事,不过以漫画形式展示出来,更能触动人的神经。
由此及彼,他想起老子说给孔子的故事,泉水渐渐干涸,鱼儿涌向低洼潮湿的地方,互相吐沫濡湿对方以自救,待渡过劫波再相忘于江湖。以前资质愚钝参悟不透,现在脑门灵光一闪,他就明白了许多,危难时互相救助扶持,闲适时互不打扰两忘江湖,对人对己未尝不是好事,何必终日黏黏糊糊不分彼此。路过寺院,置身百年腊梅树下,他还想着那幅漫画,久久难以释怀。老牛一心吃草,蚊子飞掠而去。速写简笔画,全借线条凸显有无。牛多么安然恬静,纵然庖丁见此,也会释刀而立归隐山林,无须引刀图快断念是非。
“健娃哥,再爬一会儿呗。”君子玉在高处倾身低首喊,似在鼓励。
君子健也不违拗追了上去,随妹妹妹夫绕过寺院上了山顶。他俯视满山的柿树石榴树,光秃秃的,全是枝丫,不见果实,甚是诧异。老妹提醒,被附近的山民都摘完了,根本轮不到咱享用。漫山遍野的野草花招惹着蜂蝶。蜂来蝶往,嘤嘤嗡嗡。半块倒下的石碑裸露了一角,老君趋前用脚踢开杂草,定睛一看,仆碑上刻有“褒姒一笑失天下”的字样。石碑沦落草丛里,孤零零的,令人心痛。烽火台的遗迹已不复存在。他不禁感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三国演义》主题曲在耳边回响。临潼城里大街小巷整天滚动播放,耳音灌得多了,他自然也能哼唱几句。这在台岛是听不到的,天涯无此声。
三位老者从烽火台又转到老母殿。这座宏伟庄严的庙宇是为了纪念女娲娘娘建造的。君子健小时候听爷说过。相传女娲是涂山氏的女儿,伏羲氏的妹妹,原名女娇。有一天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不知为何打起来了,打得天昏地暗,天上地下乱作一团。最终水神打不过火神,一气之下一头撞向不周山。不周山是撑天的柱子,山体开始坍塌,天宇瞬间向西北倾斜,大地向东南陷落,日月星辰错位,江河倒灌,洪水滔天。女娲娘娘可怜天下苍生,便在骊山上彻夜不息地炼起五色石,先捣成泥浆,后擀成薄饼,为苍天打上补丁,像焊锅底,逐缝去补,慢慢地,天衣无缝,地平海晏。现在西高东低的地势全因那时天裂地陷。半边天塌了,西边天宇就明显低矮,日月星辰随之自东向西滑落,而东南大地日渐凹陷,大江大河顺地势自西北流向东南,然后注入东海南海。神也会过劳而死,女娲就不例外,山民将她葬在骊山南麓,堆土为冢,建祠塑像纪念,尊称骊山老母。每年正月二十日,当地家家户户都要吃蒸饼,饼未上锅前,先要向房上地上抛一张,说是补天补地。这圆圆的面饼,早成了模糊的回忆,半个世纪了,都无缘品尝。想着这神话传说,君子健感念不已,又是拍照留念,待要离去忍不住又回头看看,那汉白玉坐像,明净光洁,慈眉善目,多像年轻时的兰姐,任劳任怨。
两天后,君子健提出要回凤岭村看看兰姐,君子玉没法阻止,便想道出个中因由,只是不知如何告知。原来是前段时间,老二放出话来,孙子夭折,非要老大给个说法。老三老四煽风点火,说大哥偏心,钱都给了大强,让他们吃了亏。大强不和他们争执,母亲刚过世,大强不想把事情弄大。现在大哥要回去,这如何是好,一想到兰姐黯然离世,君子玉就心痛不已。自桐桐出事,君家就乱了套,秩序失衡,人心涣散,各人打着各人的小算盘。这些情况,老君是不知道的。兰姐临终时之所以勒令大强不得告知台湾那边,就怕子健回去无法面对君家这么多怪异的面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君执意要回凤岭村,谁也阻止不了。子玉很是作难,想来想去都不知咋样说才好,便想旁击侧敲委婉告知。
“吞吞吐吐的,到底有啥事?”君子健觉得好笑,妹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精明能干,说话干脆利索,今天却像变了人一样。
“唉,兰姐有病……”子玉欲言又止,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啥病?有病看病,快说来听听,看能不能帮一把。”君子健连说带劝,急于知道。
“脚腕处长了个黑色素瘤,㽺㽺病……”子玉说到这眼角已带有泪痕。
“治不了?”君子健一惊又问,“上次回来,她人不是好好的么?”
“嗯,可谁能料到恶化……恁快……”子玉嘤嘤低泣,说话断断续续。
“那让我赶紧回去看看,拖不得!”君子健放下茶杯就要起身,语带怨气,“你们咋不早说呢!”
“说也跟不上了,人……人已……不在了。”子玉背过头去,心痛哽咽,却尽量抑制。
“你说什么?”君子健惊诧不已,他不愿相信,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可想到妹妹绝不会对他说谎,刚抬起的屁股又一下子跌落下去。待他缓过神来,接着又问啥时候的事。
“前段时间,八月中旬吧,有一个多月了。老家这边没人敢告诉你,你年纪大了,怕你支撑不住。”子玉开始抽噎,手摸出纸巾拭泪。
“大强这混小子,也没一点主张欸,该说不说,混账东西!”君子健狠狠骂了一句,“该说的人不给说,还当我是他爸么?狼心狗肺的家伙!”
“不怪大强,这是兰姐的意思,大强哭哭啼啼的,他不能违背啊。”子玉再三解释,“兰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临终叮咛的话,大强敢不听吗?”
“这玍娃子欸,一心只听他娘的!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爹说一声,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君子健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
上次返乡到现在才过了两年,兰姐就走了,而且走得那么急,君子健始料未及。现在返乡了才知道,他一时半刻都待不住了,非要立即回凤岭村去祭奠兰姐不可,还要去桐桐的坟前上炷香,烧些纸钱。娃再小,也是君家的人啊,何况死者为大。子玉只好退一步而求其次,折中一下,去坟地不回村庄,怕弄出太大的动静,便雇了一辆出租车,陪着哥悄没声息地回去,沿路卖了香纸供品,直奔乱葬坟。
村南的山坡上凭空添了两座新坟,一是兰姐的,一是桐桐的,陪在那碑石的两旁。君子健蹲了下去,虔诚地给兰姐献上供品烧些纸钱,也给爹娘烧些,给桐桐烧些。老君在坟前坐了好长时间,静静地,一句话都不说。子玉看哥伤心的样子直想落泪,向前拉了哥一把,提醒该走了,出租车还在那儿等着呢。他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待情绪平复了,执意要去儿子家坐坐,想看看兰姐的牌位。老君说这话时有气无力,身子软绵绵的,像被人抽了脊梁骨。要去就去呗,子玉还能说什么,一切都听哥的了。
出租车载上兄妹俩很快驶向大强家。大强听到刹车声,忙从后院跑了出来,见老爸从车上下来,很是意外。大强故作镇定,问老爸咋不吭声就回来了,让人来不及准备,看来居家守丧一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你还有脸叫我爸,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君子健很是生气,将不满一股脑撒到儿子身上。
“爸,不怪大强,妈不让我们说。”儿媳小倩也从屋里跑出来,忐忑不安地解释。
“他没长脑子?”君子健总算说了一句狠话,说完小声哭了起来,“让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兰姐,你心也太狠了,连一次赎罪的机会都不给健娃。”
“到底啥情况,给你爸也具体说说。”子玉拽了拽大强的袖子在提醒。
“我本想这次回来带兰姐过去,旅游观光,好好陪陪她,让你姨和她也多聊聊。谁知这么简单的愿望也落空了,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君子健以袖拭泪哭诉着,儿子儿媳心里也不好受,神情悲怆。
君子健甩手闯进屋内,走到东墙下,看着水泥方柜上竖起的遗像和灵牌,随之取下,拭去浮尘,搂进怀里,坐在沙发上,失神好久。子玉倒杯热水放到哥的面前,劝哥打起精神,人走了就回不来了,再哭无用,还是想开点,是谁都要走这一步的,去者已去,生者还得生,你过于哀恸会伤身的,兰姐在天之灵也不安。君子健似听非听不置可否,依然沉浸在自己风雨凄迷的世界里,手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牌位。他强打起精神,听着大强哭诉。
大强也没想到过完年妈会生病,而且还是一病不起。那时,兰姐老是感觉没力气,走路也不太方便。大强心细,看妈的神情不对劲,忙问哪儿不舒服。兰姐说年纪大了,身体不中了,左脚跟有个黑痣总是溃疡,红霉素软膏抹了好几天,就是不见好,好像还加重了。去医院看看呗,大强提议,当即骑上自行车带妈去了乡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可能是黑色素瘤,建议去县医院再看看,确诊一下。
第二天,大强领着兰姐乘中巴又去了县人民医院。母子俩一路都在想,黑色素瘤是啥病症么,不就是个瘤子么,剜掉就行了,没啥大不了的。挂了号去诊室外排队,等医生叫号。楼道闹哄哄的。终于叫到号了,大强搀着老妈走了进去。胖胖的中年男医生,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低头检查时,眼镜给人快要掉下来的感觉。医生让兰姐绾起裤管露出脚踝看看,看过后又问这痣啥时得的,溃疡多长时间了。看兰姐心不在焉,大强忙催促妈,医生问话呢。问啥,兰姐愣了一下。问这病啥时得的,大强提醒。兰姐慢腾腾地说着,脚上这痣小时候就有,具体啥时候长的,现在也说不清了,几十年也没啥感觉,前段日子不小心碰到了,感觉痒痒的,有些肿大,以为过两天就会好的,谁知一直都不见好,心里也奇怪,后来不痛不痒的,也就没管,不料这痣还会长,不到两个月就硬币这么大了,还生出脓包,人精神也变差了,一个大活人被指头蛋大的一颗痣整垮了,是不是有些太窝囊。
医生没接她的话头,只是让她平躺在病床上,做进一步检查。医生说完拉起帘子,让大强在外边等。停了一会,医生拉开门,头探了出来,叫大强进去,又让兰姐先坐到外边连椅上歇息。医生神秘兮兮地小声说,㽺㽺病,恶性黑色素瘤,大腿内侧也出现了,腹股沟淋巴结变大变硬了,可能转移了,不能手术了,只能保守治疗。
大强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蒙了,只是点头,待灵醒过来又问,黑色素瘤是什么病,是癌么,果真那么吓人么。医生不容置疑地说,恶性黑色素瘤就是癌,要是不放心,还可做穿刺活检。大强接过医生开的化验单,带着妈划价缴费做进一步的检查。从早上等到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又拿给医生看。医生看了化验单,表情凝重起来,背过病人告诉大强,这病已经是晚期了,预后很不好,剩半年时间了,老人想吃啥就给做啥,慢慢料理后事吧。这种情况医生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无所谓怜悯,神情肃穆。大强不敢相信,怎么会得这病,妈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医生耐心向他解释,每个人皮肤下面都存在黑色素细胞,要是均匀散开,人是看不到的,可一旦堆积聚集就会形成痣,痣里的细胞失去控制就会不断疯长,就形成这瘤子,恶化很快,坊间称它癌王,进展速度比肺癌肝癌还快,要有心理准备。
大强悲怆起来,没想到这么严重,是不是看得太迟了?
医生解释,迟只是一个方面,这种病恶性程度太高。不说这些了,就现状来看,是看不好的。看也是白看,白花钱,先给开些药,用于消炎止痛,带老人回去吧,老人想吃啥就给弄些啥,该尽尽孝了,医生打住话头,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大强交了钱领了药,带着母亲回家,一路不语。大强表面看似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兰姐察觉异常,也没打听病情,怕儿子难为情,或者难受,隐瞒不说。
下了车,在回村的路上,兰姐劝大强甭想那么多,真的要走了,谁也拦不住,她也问过一些老人,知道那是皮肤癌,没治的,不用瞒。她没求过儿子,只求儿子一件事,让儿子不要给台湾那边说,人年纪大了,跑来跑去有个啥闪失咋办,也不给姑姑大大说了,都是忙人,麻烦人家干啥,让她平平静静地待上几个月再走,她什么也不求了。
这怎么行呢?大强心里一百个不愿,可又能怎样。娘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不得违拗。
兰姐朝上撩了撩鬓发,幽幽说道:“桐桐不在了,你二大心里不平顺,老想找你爹的事,别让你爹为难了。我走了,就是堆个土堆的事,留下你和小倩好好过日子,带好英杰,别贪图别人的钱。你三大四大还好说,可几个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争究起来啥都不顾。我死后,他们能来就来,不来拉倒,不强求不争执,平安是福。死了,再通知他们,免得村里人看笑程。”
做母亲的经得事多,自然也就想得多。大强狠狠心,使劲点点头,一切都听妈的。
兰姐又试探着问大强:“医生说还有几个月?你给妈说实话,妈吓不倒的。后边事也好安排。”
大强噙着眼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还有多半年时间,有啥愿望你说,儿子帮你实现。”
兰姐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道:“还有啥愿望,你爹我都见了。还有多半年的时光够了,妈比一般人还活得长,六十六岁喽!我要好好收拾一下,准备安心上路。这段时间不要告诉任何亲戚,待真的不行了,再通知他们。你爹,更不能说。一辈子都没麻烦他,老了麻烦啥呢!把他折腾出毛病来,我在地下心也不安。”
兰姐一辈子都是替人着想,唯独对自己苛刻。大强再三表示,一切听妈的,他像接到圣旨似的严肃郑重起来,一下子老成许多。回到家里,大强也无心下地,用竹筐扣住一只老母鸡,手起刀落,鸡头掉地上,身子还在扑腾,拔毛开膛,烧水煮肉。兰姐嗔骂,母鸡还能下蛋,杀它干吗,有公鸡呢。老母鸡的肉有营养,医生说的,大强借用医生名号,做母亲的就不嘟囔了。隔天从街上端了一碗羊肉泡回来,捎了两个烧饼,大强说这也是医生叮咛过的,要营养营养,对身体好,能提高免疫力。后来儿媳从街上买了一个龙头拐杖回来,兰姐不愿意了,说花那钱没味气,拄个树枝就行了,也拄不了几天。儿媳大方地说,这个好拄,稳当,别啥都不舍得,权当孝敬您的,您就放心用。
兰姐一直病着,有时浑身疼得直不起腰,只能独自忍受,自知时日不多了,临走也不打扰老君,怕他牵肠挂肚,也不准大强多嘴。又扛了个把月,夏天都扛过去了,天气开始转凉,收获在望,按理说这病会好起来,谁知事与愿违。就在这年的八月份,兰姐知道大限将至,也不求什么,卧病在床,慢慢捱着。她不想连累儿子,不吃不喝,再疼也不声唤,一直挺命儿,直到气息微弱,就是咽不下那最后一口气,表明心事未了,大强拿出好多东西放到她手里,她手也不动一下,当翻出那泛黄的一寸老照片,老爹年轻时的从军照,放到她手里,她条件反射似的攥起来,随之眼角淌下几滴浊泪,挂在瘦削的脸颊上,静静的,不哭不闹。或许她不想忙中添乱,靠意志毅力挺命。谁知道呢。头一天还好好的,晚上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一大早,大强到炕边叫妈吃饭,才发现人静静地躺在炕上,平平展展的,表情很从容,嘴角还带点笑意,已驾鹤西游。
家人有啥不测,务必告知台湾那边,这是君子健特意叮咛过的。只是兰姐不准,临终前非要大强答应她,不得越洋告知。大强没办法,母命难违,人走了才通知姑姑和几个大大,让他们绝对保密。这么大的事情,能瞒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有人反对。要是大哥回来听说了这事咋办,有人不安。老人家万一回来知道了这事,一下子接受不了如何是好,有人担心。
大强说他的脑袋当时嗡的一下就大了,当众吼道,我大回来了再说回来的话,都别说了,按逝者生前交代的办。大强当面叫老君爸,向别人提及称大,和娘说的时候又称爹。个中因由,谁也说不清,或许因人而异看人行事吧。后来君家人将兰姐埋进祖坟,也算是了了她一世的念想。
君子健听完还能说什么呢,他要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坚强,便压低声音说,人都要走这一步的,想开了就没事了,想不开只会生闷气,爸也不能全怪你,去者为大,遵命就是了。
台胞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前巷,三个弟弟带着家小闻风而来。
“健娃啊,兰姐不在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大强不明事理,你也不明事理啊?”君子健满脸忧悒哀怨。
“哥,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兰姐不让。”君行健感到委屈,要听也只能听一人的,众口纷纭,何况他也拿不住这边的事。
“那桐桐不在了,你也不挑明,打啥哑谜呢?”君子健有些生气,“该说的为啥不说?”
“不知不怪,现在知道了,你又能咋办?”石秀英不看丈夫的脸色,直接摊牌了。
“弟妹好像冲我来了,是在兴师问罪?”君子健有些吃惊,脸上一块肌肉生硬地动了一下,抽抽鼻翼,缓和语气道,“就是你不说我也会帮你们一把的。”
“不立碑子啥事都没有。”王丽帮婆婆说话,也是为自己,“桐桐没了,再生了一个,结果是女娃,超生罚款,队上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的,躲不过去。”
“能罚多少,你说说看,大伯帮你出,不让你们受络连。”君子健不想在这事上惹弟弟一家不高兴,愿出钱一包袱包了。
“三千元,是我们一年的收入。”石秀英道出实情,没留任何商量余地。
“上次离开时,除了过事开销外,还特意留下五百美金给娃看病,花完了没?”君子健问,心想就是出钱也得有个名堂。
“没用上。”大强不想让老爸当冤大头,实话实说,“还在我二大手里攥着。”
“既然这样了,以前的事也就不说了,只说现在的。哥每月还能领些退役金,攒够了就回来。你们不要争不要抢,就我这回身上带的美金给你们匀点,原想到全国各地逛逛,现在也不逛了。一家给二百美金,桐桐单独占一份,老二、老三、老四、子玉、强强,再加上桐桐,共六份,二六一千二,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希望你们姐弟叔侄和睦相处,别争多论少了。家和万事兴。我只是个车夫,开了一辈子车,挣不了啥大钱,可还有些小钱,只要回来,就能接济你们一点,别嫌少就是了。”老君掏出一沓钱,抽出两张给了子玉,“这二百美金,是我这一月的食宿费。这一千二,一家二百,大强来分,不偏谁不向谁。”
大强不想人老爸独自担当,便没接钱,双手背向后边。
“大强,咋愣在那儿不动?快拿上去分了,听爸的,没错!”老君说完,眼圈红了,眼眶蓄满了泪水。
弟弟弟妹们得了钱,都回去了,也没人派饭,或请大哥去他们家坐坐,一句灵话也没有,君子健顿觉失意。英杰放学回到家,老君避过人又给孙子二百美金,让他一心向学,再三叮咛知识改变命运,考学是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
井小倩人好,不愿掺和长辈间的纷争,只顾在灶房忙着和面揉面擀面,用礤子擦嫩南瓜,剁葱剁姜,搅拌均匀,卷成菜卷,搭到竹箅上用大火去蒸。电动风葫芦呼呼作响,火苗从灶膛吞吐,忽上忽下腾跃,似倒立的水面,光滑如绸。眨眼功夫,蒸锅热气外溢上蹿,蹿出灶房,蹿上屋顶,越蹿越高,袅袅婷婷的,四散开去。小倩将案板收拾列整后,又去剁椒剥蒜捣蒜泥,倒些醋酱,淋些香油,没过多长时间,香喷喷的农家饭就端到桌上了。
“小倩勤快能干,啥改样饭都能做,里里外外好把式。”子玉笑着对哥夸赞,“灵人走到哪儿都是灵人,你看人家地里种的苞谷,踅是行行,顺是样样,整齐划一,没人不夸。人也好,心善,从不多事。”
“人好欸!只要把英杰供出去,就有盼头了,一切都好说。现在都是活娃呢。”君子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夹了一节菜卷到嘴边,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好吃!软和!香!”
强强两口子见老爸爱吃,也来了劲儿,用公筷一次夹了两节菜卷添到爸的盘子里,笑吟吟地说:“爸,你爱吃的话,让媳妇天天给你蒸,可卷不同的菜。咱乡里就是这样,粗茶淡饭,好的也做不来。”
“这最养胃了,也合爸的口味,你两口子的心意我领了。一会儿我还是去你姑家,吃住都方便,不麻烦你小两口了。地里活儿还等着你俩呢,耽搁不得。”君子健掏出纸巾擦罢嘴道。
“爸,我是你儿子,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呢,被人听了还不见外?再说了,又不是收秋,没恁赶曳,平平地,修修梁子,缓过这一阵子也没啥。”大强一口一节菜卷,大嚼大咽,风卷残云,很快就解决了一大盘。
“爸,你要去城里,我俩也不拦你。若想回来你就回来,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住处也收拾好了!”小倩说话柔声细气,人都爱听,听了也舒服。
君子健在临潼城里又待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终于熬不住了,向子玉虚晃一枪说他一人去街上走走,刚出小区大门便拦下一辆出租车,径自去了凤岭村南的土岗,直奔爹娘和兰姐坟前,先是抹泪,继而拔拔草,擦擦那乌黑发亮的石碑,便开始向二老和兰姐倾诉他一世的委屈与愧疚,即使隔着那重厚厚的云天,隔着那抔黏黏的黄土,他也能感觉到父母兰姐对他和族人的念想。桐桐的小坟也矮矮地堆在一旁,杂草笼罩,凄清落寞。孩子去了两三年了,再伤心也是枉然,自个身体要紧,心里有什么委屈又不能说出来,埋在心里还会好受些。娃不在了,大人们还得活命啊。坐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待脑子虚空了,他才晃晃悠悠站起来,拽拽衣角,望望四周,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不想到远处去,便缩减行程,想省下路费返台。返乡的日子一到,他就必须按时回去,那是规定,不能违反,一旦回去晚了就会给自己惹来一系列麻烦。两岸关系一直这样僵着,让人干着急也没办法。私下里,人们都说两岸一家人,何必争个你高我低,大要有大的气度,小要有小的涵养,促合不促散,力争国家统一,倘若反其道而行之,必成民族罪人。想想那些老兵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哪怕在台湾成了家,就像他,也不认同台湾就是自己老百年的归宿地。
那年年底,不知啥原因,君子健感到口干舌燥,喝水再多也不管用,医生说上火了,吃点甘蔗就能缓解。郑茵便从街上提了几节甘蔗回来,刮去紫皮,干净好嗑。可他在嗑皮时,不小心竟将上门牙嗑坏了,虽然没掉却已松动。
“看你还使劲嗑不?”郑茵一闲下来就开始数落,“不让你嗑你非要嗑,这下好了,搭上一颗门牙,年纪大了,骨质疏松,牙齿也不坚固。平时不好好保护,待活络了再着急就没法子了。”
“你说的啥话?我还不是为你好,嗑掉皮不光我吃还供你吃,光说你的牙不行,没想到我的牙也糟了。”君子健并没当回事,以为忽摇的板牙还会慢慢好起来。
“苹果都啃不动了吧?”郑茵担心,“只能喝米糊吃胡辣汤了,这些你又不爱。”
“单说苹果啃不动了,就切片吃,还不一样,一点小事还能把大活人难住。”君子健并不以为然,心想只是一颗门牙不好,又不是满口牙有什么问题。
“那多不方便,还不如去口腔医院看看?”郑茵忧心忡忡,心疼丈夫,“要不打电话问问兰兰?咱家有的是人力资源,还是专科牙医。”
“没事的,啥都不影响。一惊一乍的,说给孩子让孩子担心?得了吧,小事一桩。兰兰一天到晚也是忙的,别给娃添堵。”君子健不想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几个月后,他牙体已完全松动变色,郑茵硬是拉上他去台北口腔医院看医生。起初,他还不乐意。医生仔细查看了他的门牙,诊断为牙髓管断裂,牙根神经在慢慢坏死,要是保守治疗,可给里边放根牙钉固定住,不会影响两边牙。但这也是暂缓之计,管不了多长时间,最多管两三年,最终还是要拔掉再镶的,当然能植牙最好。老君同意保守治疗,先放根牙钉试试,说不定还能长好。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郑茵不再反对,男人的驴脾气她是知道的,有时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治疗结束,郑茵还是不放心,一回到家里就给兰兰打电话说明情况,兰兰让老爸接电话:“爸,我给你说,维持现状最不可取。想法很好,可满口的牙不听你的话,会挤对那颗门牙的,造成的结果便是那门牙外凸,牙槽萎缩,到最终还是要脱落。不行的话就拔掉,植颗牙,现在植还行,拖上两年想植都植不成了,没那条件了。不如你现在就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免费种牙,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就一颗牙还跑到日本让你治?那要花多少钱?白菜整成肉价了,算了吧。别小题大做了,爸折腾不起。”君子健不是不愿根治,而是舍不得花钱,那钱是拿来养老和返乡用的,他要计划着花。种颗牙需两千多美金,还不算路上踏杂和在那边吃住的费用。虽在女儿家,吃穿用度不需太多考虑,可他心里毕竟过意不去。他不想让女儿破费,女儿不会说什么,就怕女婿心里犯嘀咕。
“我是牙医,啥能看啥不能看,心里自然比你们清楚,再说了钱也不让你出,你怕啥?到日本还可观光旅游,带上我妈,大门一锁,放心来吧。牙口好,肠胃就好,营养就能跟得上,生活也有质量。”兰兰在劝,在做老父的思想工作。
“捻根灯草,说得轻巧。抬脚动手都要钱,你别蒙我了。牙根牙钉牙冠,还有牙粉,你能造么?还不是进别人的?”君子健不想麻烦孩子,真要植的话,这边也能植,何必舍近求远花那么多钱呢。
“连这你都打听了?好我爸哩些,可这些材料我们进花不了几个钱,收的都是诊疗费、手术费,也就是手工钱。”兰兰不想对老爸隐瞒行业内幕。
“再花不了,省下也够我回趟老家了,那费用还能少?”君子健不以为然,仍在坚持自己的看法,不愿就范。
“啥时都想着回老家,也不看看自己身体能不能背住?年纪都多大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郑茵横插一句,忿忿不平。
“没想法了,人还有啥活头?还有啥奔头?”君子健挪开话筒,回头呛了太太一句,“ 我的事我作主,别瞎搅和!”
“你是一家之长,你说了算,好心没好报,啥人么。”郑茵一直让着老头子,不愿和他争执,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老是这句话,不和你说了!不植也得植啊,我是医生我说了算。”悦兰以为老爸是对她说话带气,便回怼一句。
几天后,老君牙根竟生生地疼起来了,疼得钻心,整夜都睡不成觉,便不再坚持,主动求医:“好好好,还是听我兰兰专科医师的。讳疾忌医不好,这我是知道的。啥时让去,你说说,让我和你妈也好好计划一下。”
“当然越快越好了,晚了牙槽萎缩得厉害,还得植起骨来,赶快收拾一下到日本来,尽早治呗,越快越好!”悦兰总算松了一口气,能亲自给爸爸看牙,感觉真好。
“那就下周呗。”君子健给了一个相对具体的时间。
“说话要算数,一定带上我妈,不然不予接待。”悦兰俏皮地说完这句话,嗤嗤笑了。
“圣旨到,遵命就是了!”君子健和几个孩子说话从不拿作,也不会装腔作势,就像朋友间的正常交往,语言风趣。
“爸,你真逗!”电话那端传来欢声笑语,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君子健夫妇携手走天涯,如期前往。去日本连种牙带观光,他们磨蹭了三个多月,闲时就逗外孙玩。外孙王逸平很像他爸王中伦,连走路说话时神气都像。幼稚园离诊所不远,接送孩子便成了老两口的主要任务。人多车多,小心为上,君子健时常提醒老婆和小外孙。东京毕竟不是他们久居之地,鸿雁泥爪,一晃即过,不会随遇而安。他们不是蒲公英,哪能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