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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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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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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一十二章

公园新铺就的红色路面,宽阔而平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切都缘于兴致。雨中散步,四面无人。眼困了,眯起来,随意走走,走上十来步,放心不下就睁开眼看看,若一路安全没啥障碍,君子建就会眯上眼继续走,五次三番,随心称意。想快则快,要慢可慢。腿脚困了,他就在水边寻个石凳坐下歇会儿,绝不强己所难。乘兴而至,兴尽即返。

王羲之的三公子不也是这样么?早在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夜雪初霁,皓月当空,王公子以诗佐酒,忽然想起久未谋面的戴姓好友,一时兴起,当即让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根本就没考虑自己在山阴而朋友在剡溪,两地相距二百余里。即使现在在中山高速公路上开车,风驰电掣,一百公里也得一个多小时,何况行船用的是人力。船行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到了剡溪,到了戴家门口,王公子竟过友门而不入,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要打道回府。船夫莫名惊诧,王公子却淡然一笑,本来就是乘兴而来,现在兴尽即返也就不必见戴了。王氏父子人如其字,行当所行,止所当止,如行云流水。是不是想见比见到更风流蕴藉摄人魂魄?率性而为绝不是随意妄为而是知性知止。

还有那望夫石,若不是那妇人一跃而上,哪来这千古名胜?悠悠行人朝与暮,千年万年情如故。有时,等待比有结果更为撩人!等呗,等他个地老天荒!等呗,等他个沧海桑田!等呗,等他个天堑变通途!等呗,等他个两岸一统来去自由!一切努力都是为归去准备,可他绝不会傻到一日不归一日就不吃不喝,他不会跟自己过意不去,该吃还得吃,想喝还得喝,要干啥还得干啥,生活还得迁延继续,子女还得呵护教养,老婆还得携手相伴,日子还得将就去过。

在人生好多时段,世人都觉得自己较周围的人聪明那么一点点,或智力上略胜一筹,终日洋洋得意,自我感觉倍儿棒。看别人那么辛苦努力,总觉得别人傻,不会享受,自己做事随意,动不动自我减压、解套,结果人轻松了,事搁置了,岁月蹉跎了,不知不觉间人也老了,老之将至,再看看摆在面前的事,早已纠结纠缠在一起,这也没做那也没做,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本是宽阔的河床,有的是浩浩汤汤的水流,却屈居一隅,少了激流勇进,缺了波澜壮阔,泯了万千气象,归结于荒蛮死寂,招摇一世却无缘汇入大海。人何尝不是如此,汩汩涌涌了一辈子却毫无建树。究其原因,不外乎慵懒所致。君子健常将自己归入傻人一类,憨憨的,痴痴的,终日勤勉,为的就是这个家。他像一头只知耕田的老黄牛,一把草料就知足了,不求什么享受。往事对他而言,就是塞进胃里还没消化的草,待消停时才会慢慢反嚼回味。

后来石安江经商失败了,赔了好多钱。他开运输公司,手下有好几辆车,刚开始还干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可只一件事就将他彻底打闷了。他雇的那个年轻人,处了一个相好,在一次运货途中,两人燃起激情,司机忘乎所以,早忘了在开车,竟侧身搞起小动作来,没料到山路上突然出现急转弯,方向已来不及矫正,连人带车冲出路面,只一个筋斗就翻到崖下,两人摔个半死。车毁人亡还好,有保险公司理赔,可车报废了司乘还活着,全身瘫痪,这下麻烦大了,索赔没完没了。公司还需正常运转,没有流动资金根本不行。石安江硬着头皮来找,君子健面情软,又是多年的好友,多少都得给凑点。君子健生活也不容易,要供几个孩子上学,手里哪有那么多闲钱?可他得想办法去凑,不然老朋友的脸面搁不住。他让石安江先回公司等,随后给个准话,让放心,一定会全力相助。可大钱由太太管着,他私房钱也没多少,只好求郑茵。郑茵不管这些,嘟嘟囔囔说她没钱,要借的话让男人自己去想办法。

“拿出些,老石会还的,困难时帮一把,人家会记咱一辈子好的。”君子健从没求过太太,现在低声下气,全是为了这个朋友。

“钱不能随便借给人,攥在自己手里踏实。你借他了,等你急着用钱,他迟迟还不了,你能不急么?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摆的是早摊点啊,先生,我能挣几个钱?开口要那么多,我能拿出么?你有你给他,我不管,我没有,也帮不了他。”郑茵不为所动,“再说啦,现在人都不靠谱,借钱时装孙子,还钱时扮大爷,想着法子拖,有了也不还。”

“老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很实在的,有了就会还你。”君子健只能涎着脸皮求老婆了,求别人一时半刻还拉不下脸,求老婆是另当别论。他婚后再也没有借过别人的钱,二十多年了,借钱对他来说太难为情了。真的手头紧急需,会让太太去娘家借点,有了很快便还,不落话柄。即使亲兄妹,也是明算账,谁不欠谁。可当朋友向他借时,只要他不囊中羞涩,一定会慷慨相助。急人之困,他毫不马虎。锦上添花的事他不爱做,雪中送炭的事他会偶尔为之。

“有了才还,那一直没有就不还了?”郑茵喜欢咬死理,可有时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拿啥还。

“不要把人看扁了!人家开的可是公司,只是倒个手周转一下,很快就会还的。”君子健看老婆不松口心里也急了,语气明显加重了。

“哼,我才不信,挏了那么大的乱子,一时半会儿就想抹平,你当他是谁呀,有三头六臂?你还真以为钱那么容易好挣?”女人看问题有时比男人还深刻。

“保险公司会理赔,额外的他出,他也出不了多少。我就这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求上门来了,能不帮么?无论如何都得帮帮,让他也缓口气。帮人要看时下,该帮时就要帮,不能袖手旁观。困难时给予帮助,人家会感激你一辈子的。我这人也实诚,善待朋友,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不会在事情无望之后再卖乖。茵茵,你知道我的为人。我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挣点钱不容易,真怕给了他打了水漂,再也要不回来。几个孩上学要花钱,得你几身水出。”郑茵说时眼里掠过一丝幽怨,立场有些动摇。

“安江和我都是实诚人,不会骗人的。要还时,他不等你要就会给你送来,不会让你担心。给拿点,我人也好做。不然,我一辈子心里都害忤觫,觉得愧对朋友。”君子健还在耐心做老婆的工作。

“子健,你不用说了,我拿出来就是。”郑茵转身进了卧室,打开立柜,从柜屉里翻出支票,拿出交给子健,“全部家当就在这了,你去取,取多取少由你,我不管了。”

君子健好生感动,转身抓起电视柜上的座机给老石拨过去,让到自家楼下等。老石很快驱车前来,拉上老君去了附近银行。

石安江开着车,激动地说:“还是老朋友靠得住,患难见真情。没为难弟妹吧?”

“难为啥呢?老夫老妻的,人家也通情达理。”君子健嘿嘿一笑,心想老婆挤挤洽洽的那能向外人道。

“谢了,谢了!”石安江抽抽鼻翼,把好方向盘将车驶上大路。

君子健一路都在安慰:“安江啊,人这一生,谁没有疼疼灾灾的?赔点钱没啥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钱还可以慢慢挣,别心里吃力了。暴风雨无论来势多么汹汹,终究都会停下来,时间会稀释一切。就像歌里唱的,不经风雨哪来彩虹。生活中出现的晦暗,也许是光明的前奏。不要灰心,慎终如始,坚持到最后,依然会成为人生最大的赢家。做事要持之以恒,不敢半途而废,这山望着那山高。间歇性地踌躇满志,持续性地混吃等死,只会招致更大的挫败。一直把简单的事做好就不简单了,一直把平凡的事做好就不平凡了。好好搞你的运输,一心一意,摊子不宜铺得太开太大,要量力而行。”

石安江一边开车一边点头应和:“一定,一定,借您吉言,借您吉言呐。”

到了银行,君子健将二十万台币连本带息取出,一起交给石安江:“就这些,我也不急着用,你全拿去。”

“零头就免了,那是利息,我不能要。这次害得你提前支取,还贴了不少利息。”石安江说完愧疚不已。

“兄弟一家亲,亲不见外。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君子健拉住老石要出银行大门。

“别急,让我打个欠条。”石安江挣脱,转身要去柜台。

“打什么欠条,走走走,我还能对你不放心,不放心的话,我能借给你么?”

“这是两码事。打个欠条,对我也是个督促,弟妹也放心。”石安江执意要写,君子健也就随他了。

真正的友谊,绝不是平日的花言巧语,而是关键时拉你的那只手。夫妻也一样。临睡前,君子健想了好多,什么是急人之困?雪中送炭自然是急人之困了。什么是事后诸葛?雨后送伞马后炮自然是事后诸葛了。后来他想起孩子课外读物上那则寓言,不免嗤笑。夕阳西下,一只山羊在山坡觅食。突然一只恶狼从树林里窜出,扑向山羊,山羊跳起来拼命呼救,并用羊角乱顶。牛大哥惊悚地朝那边一看,发现是狼,一溜烟跑走了。马二哥低头一瞥,瞥见是狼,也悄没声息跑掉了。驴三哥停下脚步,本想施救,可看到老大老二都溜了,心里害怕,下意识地跑下山坡。老四是猪,猪无能,发现是狼时,出于自保,也一口气冲了下去。兔子作为小弟,身单力薄,根本就帮不上忙,一听羊哥惨叫吓尿了,像离弦之箭倏地逃走了。只有山下的那只狗听见呼救,飞奔坡上,闪避腾挪,一阵厮杀,总算击退恶狼救了山羊,最后一瘸一拐地回到山下院落,见兄弟们聚在一起,各吹各的舞马长枪。牛哥说,有我在场,我这牛角不是用来摆饰的,非剜出它的肠子不可。马哥道,有我在场,我会用蹄子踢碎它的脑袋,看它还逞强不。驴哥也不甘落后,有我在场,我一声驴叫非吓破它的贼胆。猪哥哼哼唧唧的,有我在场,只需朝前一拱就能把它拱下山去。兔子挤到前边也开始表功,我发现险情,一定跑得比谁都快,下山传信搬兵救援非小弟莫属了。在这喧嚷表态中唯独没有狗,只见狗趴在门口湿地上不停地喘息,偶尔回头舔舐腿上的伤痕,依旧做着它的本分工作,一声不吭地看家护院。

君子健迷离双眼,肆意想象动物们的各自表现,觉得很有趣,便仔细琢磨,竟琢磨出许多意味来。茵茵守家绝对一流,就像那狗,而老石是狼,张开血盆大口扑来。那自己呢?猪马牛羊都不是。小兔子?更不是了。狗?不像。茵茵是狗了,自己怎么会是狗呢?茵茵是狗了,那自己怎么不会是狗呢?是狗非狗,一直纠结。他就在这纠结中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把这说给太太听。郑茵噘起嘴来,说他变相骂她。君子健连连叫屈,哪敢啊,乌龟莫笑鳖,一个洞里歇,夫妻之间,彼此彼此嘛。一句话惹得郑茵大笑,有你这样说话的么,糟践了别人还不放过自己,啥人么。

又过去两年。周末。君悦琪带着孩子回来了,灰蓝的卡其外套还没褪下,就兴冲冲地跑进书房,贴在老爸耳边说:“爸欸,朋友给了几张电影票,我想请你和我妈一起去看,婉儿也要跟着去。”

“哦,还是我琪琪有心,看电影都能想到老爸?”君子健放下手中的报纸,扬起头侧身笑问,“啥片子还能让我陈婉也来兴致?”

“爷爷,是杨门女将,《四郎探母》。”陈婉跑到姥爷跟前,抓住姥爷的手,很是兴奋。

“喔,《四郎探母》,婉儿也喜欢?”君子健抽出手捧起外孙女的脸颊笑问,“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有啥想法?”陈婉不解,依偎在爷爷怀里撒娇。女孩子情商高,本来就讨人喜欢。

君子健附在孙女耳边低声说:“逃避写作业,对不?”

陈婉大惊,忙伸手捂住爷爷的嘴巴不让说,低头寻思,啥都瞒不住姥爷,神了。

“婉哟,捂你姥爷嘴干吗?没大没小的,惯得没样子了。”悦琪训斥孩子。

在陈家,悦琪说一不二,陈婉不敢不听,相反陈志强倒没脾气,陈婉更亲近她爸。

“知我心者,外孙女陈婉也。我爷孙俩耍闹,关你啥事?”君子健挺身端坐一本正经地训道。

“不对不对,知我心者,外公是也。”陈婉看到妈妈挨训,心里很是熨帖。

“爷俩一唱一和的,把我老太婆晾到一边了。”郑茵呷了一口水笑道。

“我看我爸都能教国文了,比我还在行。”悦琪由衷佩服老爸的语言功底。

“笑话你爸了,你是台大国文系高材生,科班出身,爸哪能比得上你?”君子健笑道,“爸是半路出家,谈不上,谈不上。”

“我有家学渊源,父业女承。”悦琪很感激老爸对她小时的严加管教,让她背了那么多的古诗文,腹有诗书气自华,谈吐自然不俗。

君子健特别疼爱悦琪,不只因她是长女,还因她会说话,即使嫁了人,心里依然有爸有妈,平日说话也入情在理。他听了心里暖洋洋的,惬意舒服。悦琪知道老爸多年的心思,也不愿披露,爱听秦腔就听呗。他听得多了,自然也能哼唱几句,最顺口的就是四郎这段唱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潜水龙,困在沙滩……”有时哼着唱着,他就忍不住泪流满面,想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不免慨叹,忠孝两难全。

那是宋辽交战,杨家人纷纷战死,唯独四郎被俘。后来杨四郎娶了铁镜公主,在异域苟活十多年,生儿育女,根已扎下,他也难将异乡做故乡。四郎念母的情结终究难解,在一个风急月黑的深夜,潜回大宋军营探望老母,在家仇国恨面前不知何去何从,已是中年的杨四郎在母亲面前长跪不起痛哭失声,千拜万拜,也赎不了儿的罪来……

君子健看到这帧画面时,已是老泪纵横哽咽不已。坐在一旁的陈婉有些吃惊,忙问姥爷咋哭了。郑茵连忙递给老头子一方纸巾,然后贴紧孩子附耳解释,姥爷入戏太深了,情不自禁落泪,别打搅他。

“那我咋没感觉呢?”陈婉还是不解,疑惑地看着姥爷,连银幕都不看了。

“你小孩子不知时世艰难,当然没感觉了。”郑茵拍拍老公的肩膀,“好了,婉儿在跟前,别吓着孩子。”

“不要打搅你姥爷,让他哭呗,把一生的委屈都哭出来。平日里你姥爷可不是这样的,妈妈都没见过他哭欸,很坚强的。”悦琪明是劝孩子,实际上是劝慰老父。

“甭说,你听,快看周围,那些老爷爷老奶奶是不是和你姥爷一样哭鼻子?”郑茵连忙小声提醒。

孩子环顾周围,倾耳谛听,惊叹道:“是呀!流泪的不只是我爷爷,还有那么多人呐!”

散场后,君子健神色抑郁不苟言笑,想着剧中情节,不管怎么说,杨四郎还见了母亲一面,可自己……何年何月……欸!

“姥爷,你咋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和我们说话了?”陈婉跑到姥爷跟前扯着袖子问。

“小孩子懂啥?姥爷想心事,甭管他。”郑茵发话了,“来,和姥姥待在一起。”

后来君悦琪托朋友弄来《四郎探母》的碟片,拷贝了一盘,知道父亲最为喜欢,可借此洗涤灵魂治疗伤感。君子健环顾左右而言他,提醒悦琪,成家了就要珍惜这眼前的生活,好好地待家人孩子,幸福快乐就来自日常的默默付出,别争多论少,要互相体贴理解万岁。

悦琪嗯了一声点点头,说她记住了:“老爸一辈子与人为善,不与人争执,还时常教导小的,小的铭记于心。”

“世人身上都有这样一种毛病,论起享乐来,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可论起能耐来,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人比人,气死人,越比越沮丧越难受,于是吃奶骂娘,吃谁的饭砸谁的锅,将悄悄降临的幸福硬是整治得无法显现,身在福中不知福。古语说得好,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君子健说到这看了看悦琪,希望孩子能从中受益。

“爸,我听着呢,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悦琪重复了一句,表明自己并非大而化之,绝不是心不在焉。

“努力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像老黄牛,不待扬鞭自奋蹄。求人还不如求己,在自行进取中可赚得更多的幸福。但有人对幸福感觉迟钝,总觉得它虚无缥缈,似空中楼阁,或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实际上,幸福就在你身边。看你是不是生活中的有心人,看你能不能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发现美来,心眼俱到,莫名的快感就会袭遍全身,那是久违了的感觉,那是难以言传的快意,那是幸福熨帖的瞬间。”

悦琪沉浸在父亲的说教里,像小女孩一手托腮天真无比,喃喃笑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幸福就在身边。那会不会永远幸福呢?”

“永远幸福那不现实,人要自求多福。不怕夜色用黑暗将万物吞没,不怕隆冬用冰雪将天地封锁,我们要用明亮的眼睛去搜寻,用炽热的爱心去解冻。如此这般,你才会体味出幸福其实是很抽象又很具体的东西,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是一种唯美的体验,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热切反应。就是这种感觉,精致敏锐,招惹我们轻身飞扬。”君子健也没想到自己能口吐莲花妙语连珠肆意喷薄。

“爸,我很佩服你。许多话到了你嘴里,都会洋溢着诗意,从没废话,像学者在做电视访谈。”悦琪一心想得到这方面的真传。

“是么?废话是有的,只是少而已。这只是我对生存的感悟,配上前人的说教,更多来自那小本本的解读。古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有唐宋诗选伴一生。”君子健掏出小本本在琪琪眼前晃了晃。

“爸,我要向你学习,让生命的每一分钟都落到实处。”悦琪知道那小本本上记录了父亲半生走过的轨迹和对生活点点滴滴的感悟。

君子健看到女儿租住的崭新砖瓦房,窗明几净,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曾经住过的老宅。那是土坯房,胡基砌就,墙基是几层碱砖,墙面刷层白灰,白白净净的,可少不了虱子、跳蚤、臭虫、老鼠等肆虐,偶尔可见蝎子和蛇出没。那时臭虫不叫臭虫叫簸箕虫,蛇不叫蛇叫长虫,叫长虫也不见得它有多长,两拃左右,筷子粗细。那时面粉碨得比较粗,用石磨将麦子磨成粉,吃起来碜碜的,口感不是多好,岛上用的是磨面机,磨的不是麦而是米,岛民爱吃米粉,他也入乡随俗了。关中一到六月份麦子就全割了,连秆带穗一起拉到场里摊开晾晒,接着让牛或者驴拉上碌碡来回去碾,如舂米去壳,随后用木杈起场挑起麦秸,将平铺地面的麦粒用壅板壅到一堆,起风了用木锨一锨接一锨地去扬,这讲技术,父亲技术好,村人称他老把式。麦秸麦糠堆在一旁暂时不管,先晒干麦子再说。有时农人想要完好的麦秸做草席,便将割下的麦子捆成捆儿,竖起晾干后,就抓住一端在木凳或石墩上用力摔打有麦穗的一头,麦粒迸落一地,麦秆直溜无损。现在不用使蛮力了,听说大陆那边,已实现农业机械化,用上联合收割机了,只需开到地里转上一圈,吐出来的便是纯麦粒,麦秸捼到地下做肥,变化真快。

吃饭穿衣亮家当。生活再艰难,也要让孩子吃好穿好,确保孩子不自卑,身心健康,这是君子健一贯的想法。时常提醒太太要和左邻右舍搞好关系,别争多论少,吃亏是福。你还活不活人?听到这句话时,君子健就想进一步开导太太和孩子,人是要活的,不只要活给别人看,还要活给自家人看,更要活给自己看。不少人之所以唯唯诺诺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因为他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他想活人,结果活了人,却死了自己的想法,干什么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不敢担责,久而久之,个性没了,闯劲没了,本是千里马却要骈死于槽枥之间,本是夜明珠却被遗落沧海。

说实在的,人这一生除活人之外,更多的是活自己。不必在意别人的飞短流长,不必怨愤别人的束手不帮,尽心尽力去做自己分内的事,事成了心里踏实,事不成也无怨悔。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飞短流长随他去。腿脚长在我们身上,特立独行走自己的路,谁也别想左右我们,谁也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拒绝盗版,拒绝复制,拒绝嫁接,宁可清贫独守,也不浊富欺人。

生活就是这样,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只要相安无事互不欺侮阻挠,就皆大欢喜了。人家帮咱那是情分,不帮咱咱也不怨忿,谁都不要越外。君子健一边散着步一边在想,容不容得下咱,那是人家的气度,能不能让人家容下,那是咱的本事,活着是给自己看的,又不是给别人看。谁想用一句话来左右人,那是妄想;谁想用一句话来左右他,根本没门。活就活出个性来,活就活出潇洒来。别人能帮咱,咱一一记在心里;别人帮不了或者不帮,咱也不苛求。负面情绪太多,只会毁了自己。一辈子算计人的人,终究没有好结局。一家人都佩服老君会想,可他从来不肯以生活哲人自居。

台北。酒馆包间。君子健和几个朋友聚餐,见几个人都停住不说话了,便没话找话打破沉默:“柏杨出了一本小册子,叫什么《丑陋的中国人》,你们看过没?都说说话,别只顾吃。”

“薄薄的一本书,专门揭露国民劣根性的。”石安江放下筷子应道,“孩子曾拿回家一本,随意翻了翻,写得还有些道理,挺实在的,不是胡吹冒撂。”

“既然人无完人,那各色人等皆有弊病,不只国人有,日本人美国人照样也有。”阿祥夹了一片莲菜,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逮个话音就急急说开了。

“只是中国人看中国人看得更透彻罢了。”王国梁寻机插上一句,他在吃上绝对拉不下,他手里的筷子比谁都舞得欢。对他来说,吃是第一要义。啥事都可耽搁,唯独吃不能耽搁。

“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居中游,中庸之道是出了名的。谁都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鞭子打的是快牛,当然跟不上趟也不行,得与时俱进,落后就要挨打,这也早成惯例。”石安江饮食上很讲究,各样菜都夹点尝尝味,并不多吃,吃进去了,还得靠运动来消耗,遭那罪干嘛,龟息长寿。他坚信生命能量是一定的,要省着用,过度消耗必导致早死。

“因时造势,察今而行,公平竞争,多好欸。可国人偏偏喜欢窝里斗,从怡情小赌来看,四人一桌,人人都在单挑,既要看死下家绝不让多吃一张牌,又要盯死对家别想从他那儿占一点便宜,还要防死上家甭想碰牌卖乖,这是与邻为壑,乐得天成。环境如此,就别想互不拆台了。别人挣得一份牛奶,自己不想着争取,还想着法子要把别人手里的牛奶打翻,还口口声声地说,我喝不上你谁也别想喝。”阿祥直言不讳,四人当中就他喜欢打牌,深得其中三味,输输赢赢也不在乎。

“有则笑话是说国人在街上丢了几元钱,不会像英国人至多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走开,也不会像美国人那样唤来警察让依法查找,也不会像日本人那样自我反省下不为例,更不会像德国人在百米之内画上方格和坐标,然后用放大镜一格一格去找,而是搓搓手跺跺脚狠狠地往地上吐口唾沫大骂一句,谁捡了回去好买药吃。你看,自己找不到,别人也不能动,宁可让它沤烂在地里,也不愿让别人沾点光。他倒霉了,还要让别人跟着他一起倒霉。”君子健讲起笑话来,诙谐有趣,深入浅出,“还有则笑料,是说啤酒里淹死一只苍蝇,美国人会马上找律师维护自身权利,法国人两手一摊拒不付钱,英国人会嘿嘿一笑幽默几句就过去了,德国人会用镊子夹出苍蝇,并郑重其事地化验啤酒里是否滋生了细菌,可中国人呢?大无畏地喝上几口,然后捞出苍蝇要求赔偿,受此启发,又到另一家酒吧,寻只苍蝇蟑螂什么的,趁人不注意丢到里边,继续索赔。这笑话对我们中国人要多损有多损,可无独有偶,今年初报上披露,有一留日学生故伎重演,竟用了这独门招数,亲身践行为这则笑料作了再好不过的注脚。遗憾的是,人家装有监控,让他的丑行定格为一瞬,曝光于天下,不但丢了人格,还辱了国格。这是我兰兰从日本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回来说给我听的,让我笑出眼泪来了。笑过之后呢?唉,真是的,现在还有这种人。”

“这不是讹人么?啥时都想占便宜,可便宜也不能这样占啊。说明啥问题?还是思想跟不上趟,自私自利。”阿祥自问自答,“穷怕了,穷则思变,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

“中国人物质上富有了,精神上还没脱贫。”王国梁话一出口就觉得脸有些烧,自己连生存的资本都欠缺,有何资格谈精神。和朋友在一起吃吃喝喝,都是沾朋友的光,他从没掏过钱,想出份子朋友也不会让他掏,都知道他生活艰难。

“物欲横流,都是心灵被口舌役使,为了吃喝玩乐,人的善良天性才会被挤对!”君子健出语不俗,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人耳目一新,“做人要有底线,坑蒙拐骗的事绝不能做,做了就得用一辈子来圆谎,一生不安,一世忐忑。”

“丢掉思想上的包袱,剔除劣根性,做健康人,做心态阳光的人!前年我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说翻不了身了,没想到全家人齐心协力,只两年功夫,就把欠账还清了,公司业绩也大幅提升。这里,还有老君一份功劳。”石安江以茶代酒表示敬意,然后发出号召,提振各位,“别埋头吃饭只想自个的心事,要有所响应啊。”

王国梁知道老石暗讽自己,也不想和他计较。嘴在人家脸上长着,爱咋说咋说去。有人的嘴是用来说的,满足的是心肺,而有人的嘴是用来吃的,满足的是肠胃,反正啥时都别想闲住。一张一合间,便可更新万象。

心为形役,那是普天之下芸芸众生求生本能的外现,谁也不可能在真空生活啊。心无羁绊,放浪形骸,那是摆脱物欲跳出五行去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只要心为形役,那说明自己还没摆脱物欲的束缚,还是肉体凡胎。一旦心无物系,那精神就会高扬自由,像列子可御风飞行。当然,逍遥游只是一种理想境界,绝对的无待逍遥从来都不存在,可越是接近这一境界,越是成就非凡。一味轻物质而重精神,人未免显得清高孤傲,可过于重物质而轻精神,人又难免流于庸俗世故。重精神而又不轻物质,人就会活得实在,至少心不虚空身不轻纵,从里到外的舒畅通透,生存质量自然也会稳步提高。是的,人不只物质上要富有,还要精神上能脱贫,两者兼顾,灵肉齐飞。

君子健的心是闲不住的,随时随地会想,这不他又想起网络上那段话,别把人生当作一席物欲正炽的盛宴,当你大肆咀嚼的时候,空耗的只是流逝的时光,其它什么也无法留下,人活一世,其实是一场物质与精神的对垒,是一种困扰与解脱的抗衡,所以有些东西要学会思而勿乱,有些情感要懂得痛而莫恨,有些追逐要舍得持中有弃,有些浮相要甘于尘而不染,如此方能禅悟生命的智慧。是谁的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话里隐藏的哲理让人猛醒。

想想人的一生吧。出生时人人都是攥紧拳头的,横下心来随时准备在这个世界上强取豪夺。经过一辈子摸爬滚打和财富积累,终了忽而发觉什么都带不去,除了日渐消亡的生命。于是,在弥留之际人都想开了,摊开双手,丢下尘世的一切,权力财富,甚至灵魂至爱,然后轻轻松松奔赴另一个世界。不然怎么说是撒手人寰?年纪大了,不是缺觉,而是躺在床上睡不着。都说老人有三大特征,贪生怕死没瞌睡,生怕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试想一下,谁能保证自己今晚脱了鞋明早还能穿上?肯定有人觉得老君想得太悲观了,但不可否认,只要是人都会等来那一天,只是各位不愿正视罢了。可老君觉得生死之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绝不是不顾一切地奔向死亡。

晨起,公园锻炼的人贼多,十有八九是老年人,不怀好意的导游说那是垂死挣扎,年轻的外地游客通常都是会心一笑,谁还在意导哥的别有用心。生就是生,实实在在,具体而灵动。死就是死,纵然虚无缥缈,也是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它又还原成碳水化合物,在这大千世界去构造新的生命。当然,不会因有人贪生怕死,死亡就迟迟不来,照样如期而至。也不会因有人乐生恶死,他就会永葆青春万寿无疆。生死轮回,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想想都恐怖,可死亡的铁门槛任凭是谁也逾越不了,迟早会横亘在你的面前。这便是肉体生命,生年不满百,何其短暂!常怀千岁忧,人类精神绵长不绝!但愿肉体不在精神不朽,生命能爆出五彩光华。

君子健是天生开车的料儿,一辈子没出过差错,无论是在军营、情治部门,还是后来在私人公司,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喜欢坐他的车,除了开车稳妥安全以外,更多的因素还在于他随和不多事,会说话却不多言。下班了,华灯初放,他沿着大街徒步回家。他不愿乘巴士。开了一天车了,都是坐着,他不想再坐,就想走走,舒展筋骨,让气血通畅。生命在于运动,不动则病。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那就让自己做那源头活水,一路欢快地奔向远方,那就让自己做那贪转的门轴,于一开一合间咿咿呀呀,那是生命在欢唱。这种生活由来已久早成习惯。他东瞅瞅西瞧瞧,看着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心里暖洋洋的。过了那熟悉的街口,走不了千十步就到小区门口了。低头想着小儿在家写作业,他莫名欣慰。无事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正在畅想未来时,忽然在草坪边被人拦住,他一怔,仔细瞧去,发现是个中年男子,瘦骨伶仃的,身后还还跟着一位老妇人,眼神飘忽不定。

“师傅,问下路,去火车站咋走?”中年男子朝上耸了耸肩上双挎的编织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一身过时的衣服,袖边有些褪色,蓝底泛白。那汉子脸色黑红,面相忠厚。

“车站在南边,你怎么往北走呢?往东过两个路口,再向南五六百米就到了,不远。”君子健用手不停地比划着,算是指点,也算是安慰。人这一生,谁还没有个难处。

“从这是不是也能到火车站?”中年男子抬手又指了个方向,心存感激地问了一句。

君子健点点头,就是远一点,多可怜的人哪,正想离去,那中年男子靠近一步,涎着脸皮惶恐不安地诉求:“不瞒大哥,我是基隆人,到台北找妹妹。钱弄丢了,老妈跟着,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她有冠心病,先生行行好,帮我给老人买碗热饭好吗?”

见他迟疑的样子,中年男子又开始央求:“行行好吧,只需给我妈买一碗,我还能撑。你大恩大德,我们不会忘的,先在这儿谢过了。”

对大男人行乞,君子健历来不屑。穷人可得到尊重,而乞丐只会令人鄙恨。对不劳而获的人,他是瞧不起的。而这个男子带着老妈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在这熙来攘往的十字街口,若是偶尔开口讨要,是不是该另当别论?

中年男子见他犹豫,便背过身去,像擦拭眼泪。老妇人也抬起手臂用袖头去揩眼睛,嘴里喋喋不休:“谢谢,谢谢……”

母子俩一提谢字,君子健就心软了,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里的口袋,硬硬的,挺括的一张百元大钞,这是刚替孩子交了保费还了房贷余下的一张整钱,没有零钞,赠之不舍,留之难安。人处难中,还是帮一把吧,灵魂深处在喊,至少自己比他娘俩强。他环顾四周,在昏黄的路灯下,行人匆匆而过,偌大的电视幕墙高高地耸立着,射出刺眼的光芒。

君子健舍不得将整张钱给那男子,幽幽说道:“这儿有一百元,到前边饭馆帮你要两碗炒米粉,再给你留上三十元路费,也只能帮到这个份上了。”

不等他说完,那男子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连连说道:“谢谢恩人,谢谢恩人哪!讨了半天了,总算给娘讨来吃的了。”

君子健连忙将那中年男子扶起,领入饭馆,要了炒米粉,并将找的八十元钱统统塞给那男子。原想抽出五十元做生活费的,现在免了。他一直是个比较细发的人,今天总算大方了一回。想想看,养活一家人的担子有多重,他要开源节流。老伴摆一天小吃摊,也未必能净落一百元。都是可怜的人哪。他转身速速离去,实在不愿看那娘俩感激涕零的样子。

起风了,君子健紧紧领口,心里莫名酸楚,人家还能帮老娘讨碗热饭,自己却不能。爹娘要是健在的话,也不知在老家老成什么样子了,他不敢想象。他不想走了,就想跑,或者说想逃,逃离这街区,逃回家里去。心在隐隐作痛。一家老小看他神色不对,也不敢问,任他进了书房。要是在平时,凯强是不会让他占据书桌的,可在今天,小子识相,取了书趴在茶几上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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