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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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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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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章


民国三十七年,国军已力不从心,不少集团军想剿灭共军反被对方剿灭。君子健随着部队从郑州一路向南溃逃,到了汉口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不久又奉命进驻浙江,后转至上海。只是国军太不争气,节节败退,望风披靡,弃甲曳兵,彻底丧失了战斗意志,一溃千里,而共军一路南下,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连长江天堑都抵挡不住了,战事愈发趋于紧张,国军不停换防。康长官很快被抽调到别的地方驻防。国军败局初见端倪,许多高级将领开始将家眷送往台湾。其实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蒋委员长频出高招,谁敢投降或不忠,肯定拿家眷是问,家眷都成了待宰的羔羊。可是到了最后,这一招也不管用了,投诚的投诚,败逃的败逃,谁也阻挡不了。兵败如山倒,哗啦啦一下子,国军就痛失大陆。

部队陆续撤往台湾。君子健实在不想去,开始寻机逃走,先将皮带与配枪悄悄丢进海里,又按计划将车开上大船,然后人又悄悄上岸,环顾四周,人潮汹涌,加上端枪士兵驱赶,他还是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想反身逆行而不得。正在懊悔之际,一个军官带着年轻的太太,慌里慌张奔了过来,看见君子健年轻力壮,又是散兵游勇,喝令他蹲下背太太上船。年轻女人穿的高跟鞋,又红又尖,跟又细,可能也是跑累了,还没等他准备好,一下子就扑了上去,软绵绵的身子,让他顿觉麻酥异样,还有那么一点快意。一股奇特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仔细去嗅,是女人的体香混合了脂粉味。这气味极易让人心猿意马。

长官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兔崽子装死,还不起身跑。君子健站起身来乜斜长官一眼,略带讥诮,见长官瞪他,双眼布满血丝,他意识到这是非常时刻,好汉不吃眼前亏,便低下头耷拉着眼皮,弓起背迈开腿小步跑起来,背上女人那对奶子也就跟着晃,晃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定定神儿,双手背后,用力托起那滑腻软弄的屁股,好像都能掰成两半。女人趴在他身上舒服惬意,他却要累死累活,多亏是女人,要是伤兵他就亏大了。既然是女人贴在自己身上,自己还不能揩点油么?思想还不健全的年青汉子开始行动了,两排指尖不停上移,移至私密处,试探着使劲扣下,感觉好有弹性。年轻太太感到疼了,屁股左右晃动了一下,附耳低声喝问想干嘛。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说呢。

君子健心里酸溜溜的,趴在男人身上还不想让男人沾点便宜,天下哪有这等美事啊,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太放肆,任凭那肉团在自己身上颤巍下坠。他提醒那女人朝上趴点,不然就溜下去了,双手托不住。那太太也听话,顺势朝上跃动几下,他感到背上麻酥酥的,像好多蚂蚁爬过。他将指尖又朝里猛扣,扣得女人身子朝上一挺一纵,恍若媾和。纵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依然做着白日梦。没有巫山云雨,哪来颠鸾倒凤?兵娃子背着少妇在跑,一颠一纵。这纯属体力活,他不但没感到困倦,反而觉得轻松快意。

上了大船,他还没来得及蹲下,就挨了尾随而来的长官一脚,惨遭呵斥还没背够啊,快放下。他立即停止非分之想,赶紧弯腰放下女人,待到一边歇凉拭汗,还时不时地瞟那女人一眼,他怕女人告黑状。他敢肯定,那女人好长时间都忘不了今日趴过的他这男人的背,还有腿根被抓被扣的痛,或许因痛生快,有那一丝丝的奇妙感觉。女人不会告他状的,根本就说不清道不明,不说还好,越描越黑。君子健冷笑一声,管他娘的,老子出力了,老子也乐活了。那女人不知趴过多少男人了,哪里还会在乎他这一个!只是没有深入,单刀直入与两面夹击的感觉没能体验到。他笑自己像只发情的公狗,不管见了什么样的母狗都想上,可自己毕竟不是狗,是人,但也不是给谁当男人都能当的人。他想起那琏二爷,不管是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拉。他想到花园里的花,游客尽可观赏却不能亵玩,一旦攀折便是违规。一念之间,有人成佛陀,有人成魔鬼,他想到这浑身一颤,差点铸成大错。他又想到兰姐,兰姐也给过他这样的感觉,只不过更深刻,更震撼,如刀中綮,一泻千里。

在船上,人晃得厉害,没法站稳。船离岸了,越驶越快,眼看就要驶出吴淞口了,再不逃离就没机会了,可他干着急也没办法。北方人不习水性,他不敢贸然跳下船往岸上游。当时有人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还没游远,就被一串子弹射中,水面上泛起一堆血泡泡,殷红一片,慢慢地氤氲开来,像鲜花盛开,随着花瓣散逸,就剩下那中间的花蕊,而那花蕊显现成人的躯干,时沉时浮……

人漂起来了,鲜活的生命不由自主地漂转,刹那间烟消云散。与其铤而走险陈尸水面,还不如前去台岛另谋出路,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一点,还是保命要紧,他暗暗提醒自己。他想起爷爷临终交代,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家性命搭上去,这是父亲转述的最为重要的一句话。他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被人流推拥着进了船舱。可他不想那么快地离开大陆,还想仔细瞧瞧这大海,但挤不到船帮,不免遗憾。海风咸咸的,海水撞击着船帮,发出呯呯的声响,让他头晕耳鸣。这经历这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君子健就这样稀里糊涂从上海去了台湾。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他先寻访康长官,寻了三五日没有结果,心里慢慢消停下来。战争年代,死伤无数。战争就像个屠宰场,一批批生龙活虎的人被推送进去,又一批批僵硬带血的胴体被输送出来,成为国殇,为国捐躯之人,国之大祭的对象。这边当英雄,那边当狗熊。那边是烈士,这边是贼寇。纵然盖棺也不能论定。或许康长官福大命大留在了大陆,或许如其所言马革裹尸死在疆场,谁知道呢?两岸隔绝,一隔就是几十年,鸿雁不度,音信不通。

君子健一时没能找到曾经服役的连队,车也没得开,随后莫名被编入工兵营去修工事。政训长官还时不时地要求大家认清时局,说共军得到苏俄大力支持,而美国背信弃义,致使国军在大陆接连失利,不过美国现在醒悟了,发誓要尽最大可能援助我等,让我等牢牢守住台湾,把这里建成复国基地。还振振有词,说共军是侥幸取胜,大陆那么大,根本统治不了,国军实力虽然削弱了,但依然还很强大,大可不必灰心,只要勠力协防,毕其功于一役,向死而生,一定能反攻成功,到那时大家自然就是功臣,论功行赏自然就少不了各位。当时美军战舰已横列台湾海峡,有目共睹,阻挡共军,共军没能力渡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万一起见,长官让大家还是先修好工事,再伺机择日反攻。

又过了十数八天,君子健所在的工兵营随船赶往海南岛。一船接一船地运兵,岛上很快就屯集了大批人马,本来荒无人烟的地方,立马有了生机。君子健怪讶自己身子骨娇气,胳膊上布满小米粒似的疹子,红红的,密密麻麻,浑身扎痒。他看了军医,军医说有些过敏,水土不服,多喝水多吃些水果就可缓解。水有的是,可水果哪里来啊。那时他心里苦楚难受,加上吃啥都不香,胃口一直调理不过来,人很快消瘦下去,恁大的个子却瘦得跟麻杆一样,站都站不稳,可看到那些病号在半道上自生自灭,他吓坏了,绝不能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也真怕自己一病不起,整天心事重重,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闪失。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休整时,他躺在半枯的草地上,丝毫也不觉得扎,闭上眼睛忘情地想着母亲的模样。他感觉灵魂出窍了,在空中飘呀飘,飘过台湾海峡,飘过东南沿海,飘到南昌城的上方转悠了一圈,又飘向武汉,飘向洛南,飘向西安,眼看就要到家了,周遭却掀起大雾,雾失楼台,不辨东西。他明白自己迷失了方位,找不到方向,皂角树也不见了,偌大的村庄混沌起来,模糊一片,似有若无,根本就找不到村口。一切都变了,变得是那样的陌生,他再努力也认不出来。正当他飘来荡去不知所终时,梦醒了。梦里的所有情景显得那样真切,仿佛在昭告他,爹娘尚好,弟妹康健,都希望他能活着回去,不管经历多大磨难,家都不能丢。他咬紧牙关强打精神,强迫自己多吃一点,激起求生的意志,加上上苍的眷顾,他总算挺了过来,体力在慢慢恢复,可要恢复到从前还得一段时日。岛上没有那么多的口粮,想多吃一口都难,饥饿的滋味有时比痒还难受。哪儿痒了,挠挠蹭蹭还能过去,肚子饿了就喝水,让水来充饥,喝得胀鼓鼓的,可一泡尿下去又会瘪陷。

路过一片甘蔗林,大家一窝蜂似的涌了上去,扳折甘蔗,嗑皮嚼汁,解渴疗饥。他牙口好,嗑起皮来有力,嚼出汁来带劲。这是他平生吃的最甜的甘蔗了,一辈子都在回味。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大片甘蔗林就被夷为平地。主家从远处跑了过来,看着心疼也没办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这老农,手无寸铁,一虎难敌群狼,只得自认倒霉,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嘴里不停咕哝,分明在骂,好庄稼都被猪拱了,而且还是一群野猪,骂过心里自然平顺许多。老农遭殃了,君子健却得救了,身上的疹子日渐消退,不痛不痒,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衔枚疾走,不知疲倦。前几日还在担心,不知自己还能扛多久,能不能挺过去,现在好了,身体完全康复。行军打仗,靠的是实力,士兵要眼疾手快腿儿壮。可他的战友早已魂不守舍,丧失了抵抗的信心,风声鹤唳,一有风吹草动就弃甲曳兵,四下逃散。还没见一星半点的炮火,部队就溃不成军,看来海南岛是守不住了,高层才不得不下令,让部队全部撤回台湾,好好休整,保存有生力量。

台湾再大也是个岛屿,你想想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单是吃住就万分紧张。君子健不像一些北方兵,稍挪个窝就水土不服,他已有了这方面的免疫力,不再计较吃喝了,随众供啥吃啥,不再挑食了。秦岭山脉一条线,南边吃米北吃面。家在骊山北麓,旱塬塬上,入伍前他一口米饭都没尝过,现在顿顿米饭,不吃都不行,根本见不到面条馒头,不过他也没觉得有多难吃。初来乍到,身子要养好,适应环境就快。一切都是那样新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风熏得大兵醉,直把台岛当故乡。说实在的,他也没感到多么艰难或孤独,毕竟年轻,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岛上晃个十数八年,他还是晃得起的。无处安身,士兵都暂住寺庙或街道两旁。没有铺盖,大家就胡乱拉片东西遮在身上,到了半夜,常常被冻醒。虽说台岛冬季如春,可那清冷还是难以承受,少吃没穿的,哪来热量?如何保暖?

没过多长时间,当局发出戒严令,这一戒就戒了三十八年,三十八呐,也算是世界之最了,大可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在台湾全境实施戒严,任何人不得结社集会、游行请愿,不得组织新的党派或创办新的报刊。这不是取消言论自由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到一定程度就防不住了。水也有泛滥的时候,宜疏宜导而不是堵。大道理谁都懂,可谁能管得了呢?他难免困惑起来,不过很快就说服了自己,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政策来应对。

整肃军纪开始,君子健报出番号,说出兵种,被人送回辎重连。他年纪小,脑瓜灵,又识文断句,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很快就得到妥善安置。作为汽车兵,主业是开车,副业兼职连队文书,即使一些兵痞也不敢对他放肆,老兵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他心想,比上是不足,可比下还是有余的,至少吃穿不愁,不会无辜挨训。有能耐的人不管在哪儿都吃得香。他后悔没跟爷爷多读两年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暗下决心,要处处留心,见贤思齐,向长官学习。一个好舵手,使得八面风。会挑水的不怕水荡,会走路的不怕路窄,一巧胜百力。好好干,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古人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别人埋怨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对得起手里的饭碗,不能吃谁的饭砸谁的锅,吃奶骂娘的事绝对不做。他一再提醒自己,要专心开车,别胡思乱想,车这个大龟壳,翻了会要人命的,生命至上,安全第一,容不得半点马虎。

过了几个月,新鲜劲没了,乡愁就一茬一茬地往出冒,咋样打压都压不下去。君子健心里一直念叨,丢了家乡口,不如守家狗,一方燕子都衔一方泥呐。起初,他还以为是移防,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去,回到海峡对岸,谁知斗转星移日起月落,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可回家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刚开始他还扳着指头数着日子,数着数着就数不过来了,索性从头又数,可数来数去全是些数字,有什么意义呢,尽做无用功,还是稀里糊涂地过呗,糊涂有时比清醒要好,越是清醒越是难熬。人是生而痛苦的,还不如麻痹自己,渐渐地,他连何年何月都懒得去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爹娘不可见兮,只有痛哭;秦岭不可望兮,别无良谋。 

刚到岛上,不服水土,大伙都很想家,这很正常。为了安抚军心,蒋公不失时机地发出号召,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发誓也要带老兵回家。蒋公热情洋溢信誓旦旦,大家猛然间信心爆满,士气高涨。可三五年过后,老兵忽然发觉,口号还是口号,想法还是想法,回家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了,就像一个偌大的肥皂泡,越滚越圆,越滚越大,带着五彩光晕,很美很炫丽,可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动破灭,根本用不着旁人来戳。

在台湾过的第一个春节,兵营里上的是长年菜(芥菜),里边加有细长的粉丝。吃到嘴里怪怪的,口感不是很好,可又没法,伙食就这么单一寡味,干米饭散而难咽,不吃要饿肚子,吃又咽不下,难为北方士兵好一阵子。他想起关中春节第一餐,不是吃饺子,就是吃长寿面,那是何等滋味,寓意深刻,祈盼长寿团圆。有人质问,这儿吃长年菜到底什么讲究,当地伙夫说吃了长年菜就能绵绵不断有饭吃,就能长生不老,好心给你们做的,你们北方佬却不领情。伙夫也觉委屈。可对老兵来说,不是不领情,实在是难以下咽欸,特别是那怪怪的调料味,让人闻之欲呕。

那时台湾物资奇缺,一下子涌上那么多人,吃都艰难,甭说日常用度了,最苦的还是他们这些下层士兵。人家提供什么伙食就得吃什么,想改改口味都不容易。一到五六月份,天开始热起来,而且是湿热,身上整天黏糊糊的,一天不洗就腥臭难闻,加上各种流行病,让这些当兵的苦不堪言,遭了罪能活下来的也算命大。他口粗,也不在乎,只要供给他就吃,而且吃干吃净一点不剩。他汲取了在海南岛上的教训,人就靠这点东西活命,哪敢挑三拣四那不吃这不吃的?人只是本能地活着,回家成了梦想,大兵们越想越觉得荒唐。既然回家要等到驴年马月,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当驴做马就是了,不习惯的慢慢看,边习惯边改变,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适应。驴要绕着磨盘转,马要驮着东西走,当兵的自然要忍辱负重,为守岛而战,为反攻准备。当两岸相安无事的时候,老兵们实在忍不住了,又开始思乡念亲,那煎熬那苦楚非常人能体味。在几十万大军严防死守下,台湾日渐成为复兴基地反共堡垒,两岸也随之进入漫长的对峙状态。

蒋公刚退守台湾时,有几场对全军将士的广播讲演,多次提及这个惨痛的事实——固然我们革命事业今天遭受了严重的挫折,我们在一年以前有五百万大军,而现在只剩下八十万;我们去年拥有全国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而现在缩小到台湾一省。蒋公认为,无论国际上如何变化,也不管联合国态度如何,台湾都是我们中国的领土,归我们政府统治,更何况我们政府在台湾还有八十万大军,兵种齐全,陆海空一样不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反攻大陆收复山河大有胜算,这不容置疑,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待万事俱备一举反攻就会成功。蒋公希望全军将士在这艰难时期精诚团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扭转乾坤。

刚驻守台湾,大家都很想家,以为是过渡时期,时常念叨“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来安慰自己,殊不知还没等国军准备好,大陆就解放了海南岛,紧接着剑指台岛。大陆把解放台湾当作建国头等大事来抓,一时台海战云密布,岛内人心惶惶。就在战事一触即发之际,朝鲜战争爆发了,大陆国力军力倾斜抗美援朝,而美国第七舰队也堂而皇之开进台湾海峡,让大陆解放台湾的计划暂时搁浅,蒋公总算长吁一口气,大可偏安一隅无后顾之忧了,躲进小岛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久而久之,老兵们就发现,反攻大陆不大现实,回家的希望也就淡了。人人都学会了自我安慰,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反攻成功,就会回家看娘,就会妻儿团聚,可到底需等多少年,高层从没给过肯定的答复。

六七年过去了,还没一点复国的迹象。美其名曰,五年反攻,原是嘴上功夫,就像烽火戏诸侯,尽是忽悠人的把戏。君子健脑海里浮现烽火台遗址,君王举火,美人欢笑,千军万马奔驰而来,见无险情又懈怠松弛而去。还有骊山上石榴笑开口了,露出晶莹剔透的籽实,可他已无福消受。关中是个好地方,绵延八百里,四关把守,大陆腹地。黄帝陵、始皇陵就修在那儿,他们头枕高山脚蹬流水,受万民供奉,何等荣耀!那是一马平川的风水宝地,那是钟灵毓秀的宜居家园。退守台岛了,大家又说台岛好,好归好,可这是人家的天下,并非他君子健久留之地。年轻时还在闯荡世界,不是多么想回家,心还野野的,一再诳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不闯出名堂绝不回乡。年纪大了,野心没了,就开始想家,可身已衰朽心已沧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老了再想回家,腿脚已不灵便,身手不听使唤,徒唤奈何已没多大用处。要在有生之年回家看看,他就死而无憾了。要是死了,请儿女寻个机会把他这把骨灰埋回故里,愿在地下陪伴列祖列宗,承欢膝下以供使唤,他实在不想去另一世界做孤魂野鬼。

一个肥皂泡破灭了,国民党当局又为这些老兵量身定做了另一个更漂亮的肥皂泡,为老兵们颁发授田证,承诺一旦反攻大陆成功,就可以凭证在大陆获得土地,这种到大陆提货的空头支票当时还真蒙蔽了一些人。不反攻大陆,台湾当局哪来田地可授啊。每人能分大概十亩地,说的跟真的一样,有鼻子有眼的。这十亩地,就能养活一大家人。跟随蒋公赴台的士兵被禁止结婚成家,许多人也因为这个不人道的政策而错过了终身大事。随着反共宣传口号逐渐失去号召力和向心力,老兵也就一个个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芋仔,随处扎根,不管贫瘠,自生自灭。胜败乃兵家常事,不以成败论英雄,可国民党当局不承认彻底失败,还意淫着有朝一日将共党一举消灭,根本就不想此长彼消的道理。只说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绝不说自己败走麦城,而且败得一塌糊涂。脂粉都是朝脸上搽呢,谁会搽在屁股上。气可鼓而不可泄,执政者何等聪明!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胜了,论功行赏的都是军官,而平民百姓小兵小卒能沾什么光呢。打输了,长官就会拿他们出气,骂骂咧咧的。这还算好的,弄不好还会搭上小命成为炮灰,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人间蒸发。当然,官还有个大小,陈仪官够大的了,前浙江省主席,还不是被解职法办,押往台北做了替罪羊,报上说他勾结共匪阴谋叛变被公开处死。那是来台湾第二年的仲夏,天气异常阴郁燥热。老头子要用陈仪的头以谢天下来钳制民心,可谓用心良苦。君子健看了报导大吃一惊,人还有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就死掉了,跟岳飞一样。蒋公怎么能这样呢?大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给条活路,何必赶尽杀绝?可他不敢唐突党国,想了好长时间,终于想通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从此收敛许多,谨言慎行,谨防祸从口出乱自行来。

台湾戒严,两岸敌对,天天喊打喊杀,好像反攻军令随时都会下达,士兵被折腾得神经兮兮,惶惶不可终日,哪有心思想家?敢开小差,军法论处。有些胆大的想方设法私下打探家人情况,结果被当局察觉,定为匪谍罪,投进大牢,而事迹公诸报端,杀鸡儆猴。物伤其类,军营里的人很快噤若寒蝉,不谈政治,不谈主义,不谈大陆,不谈故乡,不谈亲人,唯恐招来莫名之祸。乱世用重典,这大家都知道,谁也不愿往枪口上撞。当局再三申明,这戒严是对付敌人的,不是对付同胞,就像金属探测器只会对金属起反应,桃木剑只会让妖精头疼,若非敌人,戒严令对谁都没多大影响。也就是说,设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只要你在里边转,不越雷池一步,你就是自由人。人人都怕碰到那些无形的高压线,避得远远的,明哲保身似蜗牛,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缩头藏身,躲在硬壳里瑟瑟发抖。结果,有棱角的人都被打掉了棱角,没了棱角的都被打磨得又光又滑,像鹅卵石一样,与周遭早已失去应有的摩擦,见谁都是一团和气。

反攻成了这个时期最神圣不可动摇的任务,一切都为反攻复国做准备,那些宣传口号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不只在墙上,还有报刊杂志、信封邮票、烟盒请帖,甚至连小朋友的玩具上,都印着“光复大陆解救同胞”“举报匪谍人人有责”的字样。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小警总,与邻为壑,用以自保,怕生出事端让自己受牵连。只几年功夫,君子健桀骜不驯的性格便得到彻头彻尾地改变,身上的戾气狠劲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便是兢慎自律。

他不断调整心态,阳光总比晦暗好,开朗总比忧郁强,心态好了,人就会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美妙,而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感动。不管是谁,走南闯北,颠沛流离,不就是为了生存么?能活着存续下去,比什么都好。美丽岛自有它美丽的一面,别样的风土人情,可困居军营是感觉不到的,只要走出去,就会发现这儿的天,出奇的蓝,云蒸霞蔚,蔚为壮观。移足海边,风都带有咸味腥味,那是海的味道。海的波澜壮阔浩渺无边,比八百里秦川还震撼人心。作为汽车兵,君子健大开眼界,开大蓬车跑了好多地方,四个轱辘自然要比两条腿跑得快跑得远,又加上他年轻干练,略痛文墨,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深得长官赏识,办个事,跑个腿,非他莫属,好处自然也就少不了。

王志敬团长是蒲城老乡,大君子健整整一轮,外出总爱叫上他这个小乡党,有他在身边放心,亲不亲故乡人,临潼蒲城相距不远,将来给老娘捎个口信家书什么的,或许还能用得着。军营里,有团长罩着,他日常生活顺风顺水,除了风光外,还得了不少好处,一些吃不了用不了的东西,就会分给跟自己走得近的战友,当然这不是贪污受贿,也不是违法乱纪。他人缘好,人气高,大伙都当他是个懂事的小弟弟。干好分内事,开好自家车,要对得起这份工作,他一直勉励自己,绝不给长官添乱添堵。

有次外出公干,路过一个街镇,看到一家羊肉泡馍馆,长官让停车,团副也跟着下了车。二位团总瞧了瞧那招牌,一米多长的横木,四十公分宽,黑底金字,上刻“羊肉泡馍馆”字样,落款为于右任。待两人坐定,团副喊他进去一起吃。君子健有些犹豫,怕妨碍两位长官谈公事,做手下的就要有眼色,学会避嫌,眼里还得有水,鞍前马后随时效劳。

“别磨磨蹭蹭的,让你吃你就下来吃,小子,钱不会让你出的。”王团长一边掰着烧饼一边朝车上喊,“好长时间没吃了,见了就想,嘴馋没办法欸。”

君子健拔出车钥匙熄了火,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小步跑进馆子,静静地坐到一侧。

“趔那么远干吗,往跟前坐!”王团长脸一沉向他招手,撇撇嘴有些不满。

“我哪敢和二位长官平起平坐?”君子健腆着脸陪着笑说道,“坐这儿一样。”

“你听听这小子说的啥话?”王团长指着他对团副说,“出了军营就是兄弟,进了军营才是上下级,听见了没?别腻腻睁睁的!”

“团总教训得是,在下记住了。”君子健连忙挪过去落座赔笑。

“下不为例。这儿也是常来的地方,吃上别矫情,想吃就吃。”团副竖起筷子朝桌面使劲顿了两下,乜斜着眼睛看向子健,“兵荒马乱的,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这口福。”

“口福还会有的。二位长官见笑了,纵然再起战端,冲锋陷阵也是我们这些兵娃子,团总坐镇指挥,哪里用得着你们推拉枪栓……”话说到这儿便卡住了,君子健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不谈这些,看看招牌上的字。”王团长指着招牌高声道,“于院长是我们陕西老乡,他的字随处可见遍地开花啊,能拥有他一幅字,无比荣幸咧!”

店家听了忙从炉灶旁踅了过来,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就要滚落的汗珠,讪讪说道:“不瞒军爷,这些字确实为于老所写,以前是让别人临摹的,后来于老先生无意发现了,又着意写了这幅字,专门派人送来要换下那冒牌货,我好说歹说才全部留下。”

“哦,一真一假,两相参照,高下立见。”王团长东瞧瞧西瞅瞅,笑笑地点点头,啧啧慨叹。

“怪不得这门里门外的字,看似不差分毫,实则力度不同。”君子健脱口而出,“门匾上的字入木三分,可那是人工镌刻上去的,墙上的字力透纸背,那才叫笔力雄健遒劲有力。”

“噢,小君呐,你是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还能品了字,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跟我两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识。”王团总笑了,团副也陪着笑。

“瞎说瞎说,不必当真。”君子健脸红了,停了一会儿赧颜一笑说,“不瞒长官,于院长还是祖父的学长。”

“哦?熟悉不?”王团长一下子来了精神,确切说是来了兴致。

“我不熟,缘悭一面,到过我老家,找过我爷爷,当时还没在下。”君子健不无遗憾。

“那这就得怪你爹妈把你生得太晚了!一步要是跟不上,步步就可能跟不上。”团副夹了一块羊肉,嫌烧,在嘴边晃了晃,凉凉了,边嚼边说,“生若逢时,攀上于院长,你早就青云直上……不同一般了。”

“生早了又能如何?我爷我爹不也一介草民么?”君子健有些懊恼,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没这样说,讪讪地坐在一边,听两位团总对话。

“不会来事的人,终究都上不去。”王团总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会来事的人,没有服侍的对象,一样上不去。”团副补充了一句。

“两位团总,你们这样说把我给说糊涂了。”君子健抓耳挠腮佯装不知,“能不能请两位长官明示?”

“拍马屁还得有马,还得拍到向上,你拍到马蹄上,是不是还要挨踢?”团总笑道,“纵然拍在马屁股上,力道要好,过轻就成了搔痒,过猛就会惊了马,一样出力不讨好。”

时隔不久,君子健公干路过监察院,停好车进去拜谒于老先生。先生很忙,年愈七十,在会客厅接见他。他惶惶地报了名号。先生让他坐下,说故人孙辈也是他于某人的孙辈,有啥困难尽管提,别拘束,别客气。还没说上几句,就有人唤先生去开会。先生过意不去,匆忙间题了一幅字以作留念,这也是应他访客的要求。四言两列行楷卷轴,主体字为“修身在读养性惟俭”,右为小字“题君子健以勉之”,左有署名“于右任”某年某月某日字。这幅字,君子健一生都当作宝贝,不肯轻易示人,可上边的“读”“俭”二字早已铭记于心,永世不忘。直到三十年后购置新房,他才小心翼翼地从箱底取出,请人着意装裱后悬挂厅堂,旨在提醒。他时常告诫孩子,此乃家训,不得违背。

在监察院右首大街上,有一个穿长衫带眼镜的中老年人,靠近墙角摆了一个旧书摊。君子健出于好奇走了过去。想着那题字“修身在读”“养性惟俭”,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高人开悟指点迷津么?买本旧书花不了几个钱,是“俭”,俭以养性;可“读”,读以修身。这是对于老教诲的亲身践行。

“老人家,看你也是读书人,为何要卖这些书?”君子健蹲下身来拿起一本笑问。

“世道艰难,生活不下去了,换点零花钱。”老者也蹲下身来,指着地摊上的书介绍,“都是从西岸带来的,可没人识货。”

“一看都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不愁没工作。”君子健从心底敬佩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儿。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后悔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现在饭后茶余多读一点来弥补,未尝不是好事,亡羊补牢,为时也不算太晚,他一再安慰自己。

“唉,别提了,提了就是事儿,惹上就是祸儿。”老者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说,“那《唐宋诗选》是本好书,有简析,印制精良,六四开本,巴掌大一点,携带也方便,随时可翻,修身养性,再好不过了。”

君子健又拿起那本书,随手翻开,白纸黑字,纸张质量上乘,字迹非常清晰,书皮完好,书角无折,不是新书胜似新书。加上老人的推介,可修身养性,与于老的题字不谋而合,君子健暗自高兴,便掏钱买了下来,没让找零,心里慨叹,都是可怜的人呐。

待转身离去走向对面汽车时,有两个小混混从他身边擦过,先是啊呸吐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接着又骂骂咧咧,老芋仔也看书,人模狗样。他还以为人家在骂老者,忿忿不平,终按捺住性子没有发火,待回到军营说于战友,方知人家在骂自己,当地人称他们这些年轻士兵为“老芋仔”。叫“芋仔”就行了,何必前边还要加个“老”字称作“老芋仔”,君子健心里一直弄不明白,军营里的人也说不清楚,直到后来结婚生子,妻子无意间提到,他才恍然大悟,芋头是不需要施肥看管的根茎植物,扔到哪儿就会长在哪儿,不管高山平地山谷,就像蒲公英生存能力极强,可随处安身。相对台湾本土人自称番薯,别有一番趣味。番薯在台湾随处可见,极为普通生命力也强的本土植物,以前台湾穷,大家只能吃番薯配饭,再加上台湾岛的形状就像一个大番薯,所以台湾本地人喜欢自称“番薯”。原来“芋仔”和“番薯”代表的是不同地域文化及隔绝状态,有互不相容的架势。

台湾给他的最初感觉,便是水阔天空,虽是弹丸之地,却也虎踞龙盘,气象万千。刚来,大伙语言不通,出行不便,生也痛苦,活也艰难。君子健是汽车兵,当然饿不着,比普通士兵要好得多,不看人脸,单凭这手艺就能养活自己。偶尔想起康长官,他就心存感激,要是没有恩人引领,他和那些兵娃子有什么两样?他不敢想象,康长官人在何处,还得去找找,毕竟是恩人,那能说忘就忘了呢?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自己报了没?得鱼忘筌之人,他绝不会做。还有现在的王团长待他也不错,对他额外照顾,他会知恩图报的。

那天夜里,君子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去了姑妈家,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又和表兄一起去北边地里,看大人们放水浇地。穿过那荡起尘土凹凸不平的土路,爬上水渠,看那混浊的泥水打旋泛泡,他俩追踪而去。碰见邻村熟人,劝他小孩子就别过去了,那儿为争水打架,太危险了,道上有好多长虫。可小孩子是最爱看热闹的,一听说有蛇,便犹豫不前。可玩是孩子的天性,他俩很快战胜了对蛇的恐惧,哥哥拉着弟弟的手,顺着大渠,一个劲儿朝前跑,逆流而上。看着水面越来越宽,水流愈来愈急,他好欣喜,跑啊跑,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他俩已跑到河堤上,汹涌的河水又牵引着他顺流而下。河水被分支瓦解,水面愈来愈窄,前面浮桥全由木板相连固定在船上,两头锚在岸边。看大人过桥颤颤巍巍,他俩特高兴,也想试试,便慢慢滑下大堤,奔向木桥,根本不听大人劝阻,执意飞奔而去。桥是由几块木板拼接架成的,好窄,水流一冲击,木桥就会晃动,极不稳当,表兄就差点斜插水里,好险欸!大人们陆陆续续回家了,就剩下他俩小孩,此时水涨起来了,已漫上浮桥,他俩有斗大的胆儿也不敢过了。过不去,咋办?找窄一点的水面,趟过去。小脚试探着移往东边。河滩长满了蒿草,高高低低,煞是难行。水面愈来愈窄,可河床越刷越深。水离这长满荒草的沙滩地面足有两三米远,天就要黑了,绝不能在沙滩过夜,眼一闭,纵身一跃,跃了上去。独翻过大堤,天色已黑将下来。大堤的北面是一陌生的村庄,土路就从这村中穿过。他和表兄敛声屏气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北潜行。他俩坚信土路即使不穿过各自的村庄,也会穿过那条官道,只要上了官道就不怕了,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何况南边就是山……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不管多倒霉,他也要记住回家的路。他随身携带那张地图,明是行车用,暗里却在揣摩回家的路,一旦闲下来,他就会在上边一一标注。骑龟鼋,过海峡,一路北上见爹妈;望大雁,心涌动,见了高堂别伤痛。小孩子们边跑边唱。歌谣声声,心旌晃动,仅此一别,孤蓬万里,望断浮云,难见亲朋。

还有那小册子,唐宋诗选,封皮都磨得起毛了,他还非常爱惜,大有敝帚自珍的意味,闲时掏出来看看背背,不为别的,只为将来有了小孩有东西可教,修身养性倒是其次。扉页上题有“王丰”字样,并在空白处写有《望乡》三首,依次为:“(一)宜将心事付云天,明月何时照我还?低头不语念乡关,过了今年是明年。(二)偶有风雨扫街院,忧去愁来闹心间。依稀但见娘亲面,任凭生死随自然。(三)别时容易见时难,天山阻隔云水间。养儿艰辛奉母难,赍志而没肠悔断。”

看得多了,小册子原主人王丰的这三首诗,他就熟记于心了。行车间隙若是等人,他就掏出那小册子随意翻看,看到《望乡》就心痒手痒,就想胡诌几句,聊以自慰。别人都在煎熬,他却苦中作乐,赋诗记事,借以打发这无聊的岁月。那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写了十几首诗,写在诗选天地留白处,用铅笔写,用橡皮擦,修修改改,不少地方都成了大花脸,只有他才看得清楚,拟总题《归梦》,有别王先生之诗题,逐页翻去,依次可见:“之一,‘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孤岛人安在?风景依稀似去年。’之二,‘凤岭塬上凤难求,梧桐树间藏春秋。泪眼婆娑问花絮,乱红不语随风舞。’之三,‘别来几回梦中见,渐行渐远手难牵。念儿依稀慈母泪,梦觉心碎意怅然。’之四,‘别时容易见时难,清风拂袖迷双眼。身披彩云访早年,明月万里肯照还?’之五,‘山一程,水一程,托身孤岛恨难平,夜深数点灯。风亦鸣,浪亦鸣,捣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之六,‘叶落归根自有时,人老无以慰乡思。了却生前噬心事,赢得身后熨贴时。’之七,‘桑梓已老心不老,化身千亿赴乡桥。休对阿母说异域,泪眼婆娑望家小。’之八,‘阳明山上眼枯伤,泪入波峰驶故乡。不日撷云拜高堂,谁知水路如梦长。’之九,‘靡使归聘徒自愁,他生未卜此生休。爷娘弟妹走相迎,海阔浪高入梦求。’之十,‘三秋桂子撑明月,十里荷花掩圩堤。赏心美景瞬间事,只因心痴笑自己。’之十一,‘我见故乡多眼熟,故乡邀我来相助。一路忐忑无人问,恍如做贼情怯处。’之十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桑梓山水秀。纵有乱云肯飞渡,难消心头万古愁。’”

那时国民政府自上而下都不说逃到台湾,而说退守台湾。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军人,十之八九是单身汉,到台岛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可以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起初待在军营还没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住有营房,行可随军,当年纪稍大面临退伍要自谋出路时,方觉现实残酷,一是囊中羞涩没有创业基金,二是没一技之长难以安身立命。君子健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便非常珍惜这个开车的营生,平日省吃俭用,攒些零花钱,以备不时之需。

“打倒朱毛,反共抗俄!”军营里早上操练必喊的口号。声音洪亮,此起彼伏。不少士兵喊着喊着便成了习惯,溜嘴子了,一天不喊嗓子还痒痒的。当然口号喊多了,大家也不当回事,号召力自然就会削弱。好比整天喊狼来了,喊多了,人也就不信了,可当狼真的要来了,便惊慌失措对付不了了。褒姒一笑失天下,那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刚退守台湾,蒋公还励精图治,虎老雄心在,时刻想着反攻大陆,伺机准备行动,可机会等不来,久而久之心劲也就涣散了,谈不上以失败而告终,因为根本就没再反攻,为尊者讳,可委婉说成反攻没多大成效。此后蒋公偃旗息鼓,再没有大规模调兵遣将反攻大陆了。他将全部心思用在经营台岛这小王国,含饴弄孙,伺候美人了。到头来,苦了跟随他大半生的老兵们,进退不能。谁都不愿意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啊冲,都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当真的让老兵退伍,老兵又犯难了,出了军营能干什么,大多沦落街头,像杰克伦敦笔下的流浪汉,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就想方设法去牢里安度冬天,可这些军人一旦退役要想重回军营,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得上报高层,经蒋公子特批才算数。

每个清晨太阳升起时,他心里就会升起新的希望。而这希望到不了正午就会被烤焦,被氤氲的海雾裹挟熏蒸,为苦难的人生又撒上一层胡椒,麻辣辣的,别是一番滋味。有人说,人生一世,拥有亲情友情爱情,就会其情悠悠其乐融融,三者缺一已为遗憾,三者缺二实属可怜,三者皆无虽生犹亡。而在这孤岛上,能和君子健说掏心话的人非石安江莫属了。一是年龄相仿,二是同一连队,都在开车,军营里出出进进常在一起。石安江,青岛人,论说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要个子有个子,要体魄有体魄,眼里有水,也会说话,美中不足的是书没读多少,充其量能认会写自己的名字。

有天休息,石安江邀君子健一起外出散心,看到小桥流水人家,只有两三户,便停下来大发感慨,三番五次说子健是主动当兵的,想建功立业,心甘情愿,可他是被迫当兵的,拋妻别母,苦不堪言。君子健听多了有些腻烦,便搡了一下对方的胳膊,说当兵时情景不一样,可现在好了,都是一样的结果,困在孤岛,身不由己,想逃都逃不出去。四面环海能逃么?

“你还能舞文弄墨,深得长官器重,我一个大老粗哪能和你相比?”石安江甚是羡慕,还带几分嫉妒。

“世上好事多了,谁还能占全?咱弟兄俩就别争高论低了,都是给人扛枪的,人家指向哪儿就得冲向哪儿。我比你还强个啥?顶多从炕上强到席上,就麦秸篾一点点。你说对不?还是说说你的从军经历呗,我想听听。”君子健低头走着,看见路上有块石子,闲得发干猛踢一脚,石子飞出好远。

“那还不好办,容我慢慢道来。”石安江扬起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表情严肃起来,“老家安在青岛一个渔村,自日本人踏上青岛,打鱼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爷爷、老爹,还有大哥,同一天被抓到外地做苦工,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个同乡人回来报信,说再也回不来了,都死在南洋。不到半年功夫,奶奶哭瞎眼,年底人就走了。我和我娘草草收拾一些东西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熬到小日本投降,还以为从此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可没过多久,内战又爆发了,战火四处蔓延。我娘怕啊,怕我老石家绝种嗳,拉上我逃到一个小山村,只想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我娘八八八九九九地求人总算给我说成一门亲事。媳妇是一个村的,小我一岁,模样挺俊,眼睛大大的,胸脯高高的,屁股圆圆的,娘说是个能生娃的好坯子。村里人图个啥,图的就是能生养,生个大胖小子,让娘去疼去亲。可是成亲那天,村里的伙伴前来贺喜,结果灌了我好多酒,把我灌醉了,直到天黑人还迷迷瞪瞪的,不灵醒。洞房花烛夜,多销魂的时刻,竟让我的媳妇独守空床。第二天早上醒来,猛然发现太阳已经照到屋里,我便急急忙忙起床,胡乱抹洗一下,掮起锄头去村南坡地锄草,临出门时还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媳妇的屁股,蛮有弹性和磁性的。媳妇也不见外,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上很快又漾起笑意,笑得我心里慌慌的痒痒的,一路都在回想我媳妇那瓷实的大屁股,没承想刚一拐弯就遇到一队官兵,我老远看见丢下锄头转身就跑。站住!有人喊。我才不管那么多,一个劲地往山沟里跑。砰砰砰,枪响了,子弹从耳旁掠过,我立马站住不敢动弹。几个大兵一拥而上,把我捉住了,押往山下。我一路号啕大哭,喊着要见我娘,要见我媳妇,长官不发话,手下兵哪敢自作主张。我确实不想当炮灰,我还没和我媳妇亲热呐,种儿还没留下呢,我老石家难道要在我手里断了香火么。任我如何哭喊也无济于事,闹腾大了就会招来一顿毒打,打得我皮开肉绽,没办法,只好认命。若能和媳妇困上一觉,说不定岔过那个时间节点,命运可能就会大为改观。谁知道呢?鬼使神差似的,就这样我开始了当兵生涯。”

“再回过乡没?”君子健问,深层的意思是想知道石安江和他媳妇睡没睡过觉。

“还回什么乡!南征北战,打跑日本打共军,结果被人家赶到这岛上来了。”石安江心里很不平顺,这台岛哪里比得上青岛,没一处和大陆相接,四面环海,退无可守。

“那你结啥婚呢?哪不成了望门寡了么?让人家大姑娘一到你家就独守空房,你好意思不?白当你媳妇了!你啥人么?”君子健笑石安江还不如自己来得实在,他至少睡过女人,还背过那军官小姨太。

“什么望门寡,瞎说啥呢,我还没死。都是老酒惹的祸。不醉的话,我还能给你来点荤的!”石安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意里隐藏着不易为人察知的苦涩酸痛。

“荤的就免了,这都蛮曲折的,比说书的还精彩,能让我回味好一阵子。”君子健当这是生活调料,将原本枯燥乏味的生活调理得有了滋味。

“精彩的还在后边呢!”石安江手不安分,伸过去拍了一下君子健的后脑勺,“刚入伍没几天,他娘的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操练,人手一枪,还要什么投名状。”

“还要投名状?此话怎讲?”君子健大吃一惊,黑道上的话也用上了,“莫非还要杀人越货?”

“对呀!杀个人呗!杀个‘共匪’以表忠心。”石安江又使劲地拍了一下君子健的肩膀。

“杀了么?”君子健急切问道,他心里清楚战场上拼刺刀和平日开枪杀人是两码事,心理感觉都不一样,滥杀无辜,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祸及子孙。

“哪能少得了?!”石安江喊道,“上峰的命令谁敢违抗!”

“你真杀人了?”君子健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一时张着合不上,他不大相信。

“唉,我胆小啊,见血就晕,逢年过节,娘让杀鸡我都不敢,现在让杀人,你说我心里有多惶恐嗳。可是事不由人,把你逼到那种境地,也由不得你。当时有个逃兵,要执行枪决,上边让新兵练胆,也就是杀鸡给猴看,四五人一组,一人一枪,一起射杀那个逃兵。我怕欸,长官一声令下,预备——放,别人都开枪了,我没敢,硬是愣在那儿。长官骂我孬种,命令我再靠近一点,补开一枪。当时那逃兵还没断气,身子在抽搐,痛苦不堪,我不忍心看他难受,便闭上眼,还是在别人协助下扣动扳机,送他归西。接下来连长就嘿唬我们,说那是共匪间谍,杀了共匪就别想回头,若被共军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杀人偿命。事后一连好几天夜里我都在做噩梦,梦里那人向我索命,吓得我再也不敢杀人了,即使在战场上,我也是毫无目标乱放空枪。实际上也只上了一次战场,还没见到共军就乱放一通溃散逃跑。再后来,后来就逃到这儿,编入汽车连遇到你。你说我亏不亏,一生积德行善,到头来还有人死在我手里,那可是一个大活人啊。”石安江一直耿耿于怀惶愧不安。

“那逃兵不怨你的,是你结束了他的痛苦,让他安心上路。”君子健表示理解,也是在安慰,“说不定他在天上还为你祈福呢。”

“祈福就免了,只要不寻我事就算万幸了。可他的命是断在我的手里,直到现在我心里都过不了这个坎儿。”说这话时,石安江有些心痛,脸上肌肉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

“好伙计没有啥,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开枪,他照样会死,而且死得更难受。”君子健轻轻拍了拍老石的肩膀。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不管用……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呐,就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去了另一个世界。”石安江嘴唇嚅动着,心里依然很纠结。

“没事的,慢慢就会好的,时间是最好的理疗师,能帮人祛痛辟邪除灾。”君子健哼笑一声便止住不说了。

“你杀过人没?”石安江反过来问子健。

“没,上天就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君子健不无庆幸,又有些遗憾。

“那你要谢天谢地了,杀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人心都是肉长的嘞……”石安江抚摸胸口,抬起头又瞧瞧远方。

“我明白,人还是要多行善事,少作恶少害人,过起日子来会心安理得,睡起觉来也会睡得踏实,半夜不怕鬼敲门。”君子健向来睡得安稳,晚上从不起夜。

君子健那时爱做梦,梦境大同小异,都是逃亡。有时一整晚做梦,时睡时醒,断断续续,即使持久逃亡也不甘堕落,即使不能自证清白也不愿自暴自弃。都说梦是痴人脑中的胡思乱想,可在他心里未必,梦可能是现实情况的幻化模拟,是万般无奈的投影折射,是潜意识的神秘载体。在梦中人人都是赤子,妍媸毕现,毫无挂碍。那次梦中登山,与人争道,不知避让,竟将人无意挤落,沟不甚深,虽没置人死地,却要背负一世的不安,因为施救已来不及了,更无从着手,终听同行人唆使快逃,他便不顾一切地逃之夭夭。这一逃,再也停不下来,从大陆腹地逃到东南沿海,又从东南沿海逃到台湾,终其一生都在逃,逃逃逃,很不好玩。先是骑着自行车逃,东躲西藏,车子不作美,动不动掉链子,天天要修理,让人不胜其烦,可又不敢随意丢掉,毕竟骑车比走路省力便捷多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鸟枪换炮,换了一辆旧摩托,风驰电掣,好似兜风,一路逃亡,似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逃也要干活,也要吃,也要维持生计,慢慢干出名堂,掘得第一桶金,财富累积,成为富翁,解危济难来救赎……梦中梦,就在梦醒前还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只做好人,只做善事,与朋友困境时相濡以沫,安乐时相忘于江湖。迷迷瞪瞪醒来说于石安江,老石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很正常,不过象征意味很浓,奋斗一生最终还是有结果的。君子健披衣坐起,揉揉眼,仔细思量,觉得老石的话不无道理。困居台岛不也是逃么?纵然暂时安顿下来,那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时机成熟,他还要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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