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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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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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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一十一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随着台湾与国际社会交流多起来,一些大陆的信息便源源不断地传入岛内,许多人利用在国外工作的亲友想方设法与老家人取得联系,彼此或多或少知道对方一些情况。君子健听了别人到大陆寻亲的事,也有些心动了,暗下决心,待时机成熟了,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看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他对老家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当务之急是先联系上他们,不能做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或碰什么运气,那不光累,还尽做无用功。

孩子们都大了,衣食不愁,这不用老君操心,可他闲不住,就想找个事干干。都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可他偏偏不信,越是不信越心痛。不管见了谁都会说没事,可独自一人时,那乡愁就会冒出来,奔袭老兵游子的心头,似洪水泛滥四处漫延。人不只有肠胃,还有心肺。都说没心没肺活着不累,可谁能没心没肺呢?满足了肠胃就会得罪心肺,你说能不闹心么?人不单是靠吃米长大,还得有精神支撑。谁能不食人间烟火脱离物质而存在?恐无一人。还是摆正关系吧,吃是为了活着,可活着不全是为了吃。保证了物质生存之后,还要有精神追求,让精神脱贫,让思想有着落。一个人终日只知吃喝拉撒睡,如此这般,无异于禽兽。他一再告诫自己,只做有良心的人,不做无情义的禽兽。他想方设法让孩子获取知识,获得教养,并有精神追求,这样灵魂才会安妥。

君悦琪就要结婚了,公公婆婆都是公职人员,未婚夫在大学教书。美中不足的是夫家有个老二,是个聋哑人,据说公婆是表兄妹,近亲婚配惹的祸。公婆一直有个心结,总觉得是大人对不起孩子,常常自责,想竭力救赎。郑茵打听到这情况,忧心忡忡说于老伴,女儿嫁过去不大好吧,隔代遗传的话,会不会影响下一代?倘若生的孩子不健全,那琪琪一辈子都要遭罪了,要防患于未然。君子健不想棒打鸳鸯,便向女儿挑明,何去何从由她决定,千万别稀里糊涂嫁过去。

君悦琪好像糊涂油蒙了心,根本不在乎,犟道:“志强不是好好的么!那只是个大概率问题,未必人人都会中招。”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志强好好的并不代表将来生的娃会好好的,有的缺陷属隔代遗传。不是爸妈要拆散你们,你要好好想想,主意最终还是你自己拿。”君子健想得长远,要为子孙后代着想。

“我不管,非志强不嫁。再说了,都做了各项体格检查,没问题的,即使有不好的遗传也是因人而异。问医生,医生也没说什么不好啊。你和我妈就不用替我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情我做主,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自个认了,也不会怪你们。”悦琪不为所动,执意要和志强结婚。

“一心看上人家,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郑茵只好口气,“唉,女大不由人!”

“既然主意已定,我和你妈也就不多嘴了,你好自为之。”君子健还能说什么,孩子大了,总不能胁迫,在这终身大事上,做家长的还是开明一点好。

“明天我们就去拍婚纱照。”悦琪听爸同意了长舒一口气,双手合十竖在眼前,一副欣然的样子,幸福满满。

“这么心热?看来志强很优秀啊,自有打动我琪琪的地方。”君子健想留住女儿看来不现实了,“甭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事缓则圆,啥事都要想得周全一点,别急急呼呼毛里毛躁的。”

“年龄不小了,想照让照去呗,婚事得一步一步来。”郑茵回头看了一眼卧室床头上的大相框,“噢,拍婚纱照可不是闹着玩,挺费人的,你不看看我们的老照片?”

“你们五十年代的有啥好看的?相纸都有些发黄了。”悦琪有些不屑,可又不能拂了老妈的一番好意,“看看也行,参考一下。”

“那时我穿的是雨靴,泥巴巴的,咋样蹭都蹭不净,你爸也把皮鞋当靴子穿了,里边进水了也不管,湿漉漉的,照穿不误,回到住处脚板都浸得发白了,这是你爸后来才跟我说的……”郑茵忆起早年的情景免不了激动,深情地看了老男人一眼。

“水深火热,我和你妈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照相馆……”君子健眯上眼,幸福满足溢于言表。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了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风也飘飘,雨也萧萧,可心里一团火,自然不觉冷。”悦琪接住话音笑道。

“那是当然。你妈看上我了,就像你现在,非嫁不可,又怕夜长梦多,心急火燎地要去照相馆。”君子健瞅了女儿一眼取笑。

“谁看上谁了?”郑茵有些不依,瞪了男人一眼,“娶了我算你这辈子烧了高香了,还编排我。”

“哪敢。那是前世姻缘今世结,你看现在的琪琪多像过去的你呀,急乎乎地就想跟人家走。”君子健咬咬下唇,心想养大一个娃容易么,就这样飞走了,他有诸多不舍。

“谁想跟人家走?都别拿我说事了。还是说说你们的,借鉴一点经验,二位高堂热情似火,咋看不出丝毫难为呢?”悦琪挽住老妈的胳臂,殷勤讨教。

“狼狈耶,心里忐忑,神情自若。泥巴鞋都被遮住了,多亏裤管裙摆都长,要不就露馅了。”君子健笑道,“我常喊你妈泥腿子,现在知道为啥了?”

“我一直还以为你嫌我妈没多少文化,原来如此。那我妈又叫你啥呢?”悦琪松开老妈的手,笑吟吟地问老爸。

“她不知道起啥绰号,就笑话我是叫花子穿皮鞋,人模狗样。沐猴而冠,那是猕猴戴帽子装人呢!”君子健话一旦说开就无所顾忌,哪怕拿自己开涮也无所谓。

“你俩还有这等趣事,我一直咋没听你们说过。现在知道了,我可要大肆宣扬了,说给妹妹弟弟听。”悦琪抿嘴一笑,像是要挟。

“那让你爸和我出糗了。”郑茵觉得不好意思,用食指蹭蹭上唇,像是掩饰。

“风光有的是,出糗也少不了,天空不可能永远都是蓝蓝的。关公过五关斩六将,不也败走麦城么?”君子健落落大方,“让孩子们也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相伴走天涯。”

娃们都大了,各忙各的事去了。郑茵是个闲不住的人,啥时都有活儿干,家务活儿永远忙不完。老君有些等不及了,就撇下老婆独自一人去湖边转悠,想到以前一天到晚都在公干,很难有属于自己的天地,现在退役了,给私营公司开车,一下子自由多了,随时都可轮休,挣钱不多,人却轻松。他想着想着就想入非非了,思绪飘落骊山,一路清辉,天地肃穆。那是漂洋过海回临潼啊,清风万里送儿归!一声狗吠,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看看湖柳,又望望残荷。原本平展的荷叶,如今皱缩在一起,随风晃动。亭亭的身姿也婀娜不了多少时日,原本柔美翠绿今已坚挺枯黄,坚挺得随时都可能折断,枯黄诱使人想到天地苍茫。饱经风霜的荷早已迷离了双眼,还原了素颜,像脱脂的牛奶,在落日余晖里,越发显得清爽透彻而富有神韵。一年一年地等待,一滴一滴地滑落,偌大的荷塘终究撑不起它的青翠,岁月的煎熬竟让它日渐式微,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岂止人不同,时过境迁,花也随之变色、枯萎、凋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循着枯草绵绵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晚霞将这寂寥的傍晚映衬得越发清冷。他不愿加快步伐,不敢仰望夕阳,也束缚不住翻飞的思绪。外表的沉静实难遮掩心灵的跃动。等待,有时让人销魂。看那飞燕,骚动着双翼,掠飞低徊,偶尔的呢喃让他不觉悲凉。月亮渐渐升高了,月华洒满西楼,抛下一地碎银。眼看秋天就要过去,冬日就要到来,不知枯荷还能支撑多久?荷不单因天冷而枯,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推陈出新的过程。台岛无所谓冬季,即使时光流转到了年底,气候依然似内陆的春天,不冷不热。君子健来了诗兴,眯起眼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成竹在胸了,便取出小本本,在天地留白处写下莲心二字,又看看残荷,又瞧瞧流水,提笔稍停,写下这四行八句:“愿作泥中一籽莲,千年愿景驻心间。破壳生成连根藕,节节相触心相恋。水上忽开并蒂莲,叶叶相伴手相牵。任凭清来浊又去,出水芙蓉展姿妍。”

周末,君子健拗不过孩子要去海边玩,正好没事,也就一口应承下来,约了一辆计程车,全家出动,奔赴海边。海水汤汤,浩渺无垠。遥望云天,海的那边就是故乡。思绪飘飞,迷蒙中,他好像看见娘在村口皂角树下张望,殷殷期盼他这游子早日归来。他在前边走着,郑茵在后边跟着,不言不语。孩子们在远处欢呼雀跃。

“爸,涨潮了,咱上岸吧。”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凯强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叫你玲玲姐过来,爸有个新发现。”君子健看着上涨的潮水一惊,忙招呼孩子。

凯强飞奔到水边,拉着悦玲跑了回来。悦玲兴冲冲地问:“爸,有啥发现?”

君子健指着那眼看就要隐没的礁石,笑问:“你俩看,那是啥?”

“礁石呗!有啥好看的。”悦玲收回目光大失所望。

“隐在水下就是礁石,显身山头就成名胜。”君子健笑道,“全凭自个所处的位置。”

“此话怎讲?”凯强摇头晃脑,想来想去还是没弄明白。老爸到底要表达什么。

“同样是棱角分明奇绝峥嵘的顽石,挺立在陆地上,就成了人们争相向往的名胜,一旦隐身水下,便成了船工纷纷诅咒的暗礁。”君子健也弄不清咋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话,是自己有感而发还是转述别人的,已无关紧要。

“老爸,你说得文绉绉的,我们听起来费劲。”凯强颇觉遗憾,可他爱听爸爸说话,老爸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想着说,话里蕴藏着人生感悟和生活哲理。

“听不懂就算了,以后会明白的。”君子健不想在这上边过多纠缠,涨潮了,安全撤离才是当务之急,拖延不得,马虎不得。

君子健一生除了开车,不少时间都花在与文字打交道上,翻字典,看闲书,浏览报纸,甚至连孩子们带回的教辅资料,他都能逐页翻完,脾性习惯一辈子没变。他不知何时从哪儿摘录了这句话,题在字典扉页上,让人常读常新,莫名感动。

“亲情是一种没有条件、不求回报的阳光沐浴;友情是一种浩荡宏大、可以安然栖息的理想堤岸;而爱情则是一种神秘无边、可歌可泣直到忘情的心灵照耀。人生一世,三者缺一,已为遗憾;三者缺二,实为可怜;三者皆缺,活而如亡。”

大32开本的字典,足有两寸厚,纸质泛黄,硬纸封皮已破旧不堪,五个孩子都用过,能保存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看一回感动一回,以至于铭记于心,念念不忘。这些文字早已消溶在他的血液里,随时警戒他珍惜亲情、拥抱友情、庆幸爱情。

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情到浓时淡如水,爱至深处有若无。这似有若无淡如水的真情是滋养生命的绝佳养分,需处处关照时时呵护,而这些雪泥鸿爪竟让老君快慰平生颐养天年。他时常感慨,世人不是没有孝心,只是常犯明日复明日的错误,尽孝奉养总是以待时日,殊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等有了钱再好好孝敬父母,等买了大房子一定接二老来住,等忙过这段时间一定回家看看,然而岁月不饶人,时时催人老,终于等来那一天,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二老不在了,任你长跪不起泪如泉涌又有何用?只得生生痛苦,倍遭情感折磨。尽孝就要随时随地一想起就尽,尽孝就要大小不论点滴去尽。

夜深了,熙来攘往的人流散去,青蛙寂寂无声,他独自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望着水里的天光云影,血脉里远古的记忆复活了,像是宇宙初开天地浑沌时苍天与大海心有灵犀相依相恋。可如今,任他隔空念想,依然遥不可及伸手难牵。朗朗天宇,飘过一抹流云,暗含阴郁,飘雨了,雨入江湖无处寻。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股脑儿全没了。兰姐呢,近况如何,根本打听不到。子玉也不知怎样了,恍若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渺渺茫茫的,好像是真的又不全是真的,说是假的也不全是。还没来得及起身离去,雨又没了,地面还没打湿,天宇又空明起来。遥望远处水天一色,他在想灵魂假若能飞往远方,是不是要飘到骊山上舞动一圈,要么落在前门外的梧桐树稍,要么落在后院的香椿树顶,看看家人如何围坐灯前说着他这远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倘是见了兰姐又如何面对?他不敢想了,还是让海天一色遥相辉映,只要海比天湛蓝,天比海明净,一切安妥就好。

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小本本上的诗,他都能背下来,一旦触景生情就会想起。他早已没了病痛,只是还无福消受这良辰美景,而赏心乐事也钻进邻家院落。他表面上无所谓,可骨子里依然念家。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而立之年竟然没立,延至不惑之年竟然还惑,拖到知天命之年还要逆天命而行,想想头都疼,他不知自己这衰朽之躯还能捱到何时。一直以来,他都不想平庸度日,都不想眼睁睁地将生命一段段付诸东流,或交给无谓的叹息,可随着岁月的流逝,造化又不容他作丝毫停留,如鹅卵石早被磨掉棱角,又被世俗的潮流挟裹着滚滚向前,止不当止而疏于思考。

梦,他做过,不是没有进取,不是没有拼搏,不是没有竭心尽智,可最终仍非所愿。他明白种瓜未必得瓜,种豆也未必得豆,只要零星挂果,哪怕种瓜得豆也行,生活惨烈由不得人啊。或许你要竹篮打水,不怕打不上水,说不定还能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吓人一跳,让你欣喜。意想不到的收获偶尔有之,可一场空的结局大多难免。他在念叨,少壮未尝不努力,老大犹自徒伤悲,还是尽人力呗,事在人为,结局如何,那在天意,非凡夫俗子所能掌控。再说他不过一介车夫,就凭这点手艺养活了一大家人,上天待他不薄,怨天尤人他做不到,感恩图报还来不及呢。人么,只要心存感恩,脸上就会绽放鲜花而不是吊什么苦瓜。终日脸吊上,好像谁欠了他一斗麦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老君才不会这样,整天乐呵呵的,不管心里多么苦涩,脸上总是光堂亮丽。

老君想起前两天看的《西游记》画册。那孙猴子从天宫回到花果山,群猴相迎,恭喜大王,上界去了数十年,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笑道,才去半月有余,哪来数十年。众猴齐道,大王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美猴王在天上快活了一阵子,哪知下界沧海桑田。老君忽而觉得自己也成精了,成了猴子,没尾巴却能开车的猴子,而且开的还是过山车。可再成精还是个猴子,纵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掌心,还得任人驱使。开车是为了觅取食物,小猴们还在嗷嗷待哺,由不得他开与不开。

时间总是单线发展,日子总得一天天地过,不容许他有丝毫改变与迁延。他可以将日历多撕两页,却不能让日子多逃两天。他可以将时针拨快两圈,却不能让时间多跑两小时。时间运行的规律,任谁也改变不了。既不能脱离现在穿越到过去,又不能跨越现在飞奔到将来,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现在把稳。一味地回想过去,那不是聊以自慰,那是麻痹斗志。一味地畅想未来,那不是奇思妙想,那是思极致幻。只有一心守住现在,实干苦干加巧干,那才叫过得实在有意义。

想起元人诗句,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尪羸,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他就惶恐不安,人生七折八扣,到头来真正用于做事的光阴能有多少?生活确实是个刽子手,刀剑是用来砍削今天的,刀刃上根本就没有明天。时不待我我待谁,他不时地调笑自己。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是不是每个士兵都想当将军?是不是凡夫俗子都想当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也就是伟人了?要想当伟人,首先要厘清伟人和常人行事上的差别,思想境界姑且不论。伟人有了想法能当机立断,常人有了想法也能快快地作出决定,可伟人最终成了伟人,常人却还是常人,关键在于伟人作出决定后能立即付诸行动,行动之后能持之以恒,能坚持到最后,直到成就事功,众多的事功就会造就伟人,自然而然的道理,任谁也阻挡不住,而常人做完决定还想等等看,这一等一看问题就来了,不是滞后荒芜,就是拖拉自耗,加上慵懒的思想作祟,惦记着明日复明日,纵然抡开膀子也干不了几下,仅有三分钟热度,很快就心凉懈怠了,或者刚开始就为自己减压卸载,没有一点压力就没有一点动力,随之淡忘而不了了之,常人终沦为常人。

可谁都想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都有一股冲天的劲头,一朝惊人的想法,可就是冲不上去鸣不出来,究其原因,不外乎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很难登上大雅之堂,更谈不上苦心孤诣。事情做不好,往往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是由于缺乏恒心。水滴石穿,那也是恒心穿凿。铁棒成针,那也是持久砥砺。海纳百川,那也是无量聚汇。壁立千仞,那也是全力削就。南怀瑾先生一辈子勤勉敬业,写了那么多的著作,凭的就是恒心和毅力。只要有想法,就马上去做,踏踏实实,矢志不渝,毕其功于一役,何事不成?不要用老话来糊弄自己,说什么人到中年万事休,说什么人过三十不学艺,这只会暗暗地消磨你的斗志,泯灭你向上的欲望。这些负面的话,大可不必挂在嘴上。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老有作为,老了照样可以夕阳红。老君向来孜孜矻矻不服老,就想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做伟人之前,先要做个好人,心地要善良。人有君子小人之分,灵有天使魔鬼之别。君子之所以成为君子,是因为他能管住自己心中的恶,让恶始终处于萌芽状态,不会演变成恶言恶行,而将善念发扬光大,尽力落实践行。小人之所以成为小人,是因为他放纵了自己心中的恶,让恶如洪水泛滥,横冲直闯摧毁善的堤坝,让善无处存储泯灭于荒芜。人心里有天使指引,又有恶魔捣乱,跟着天使就成君子,败向恶魔就成小人。即使谦谦君子也不可能自始至终思无邪言无错行无过,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只要不伤大雅,尽可为尊者讳。纵使卑鄙小人也不会从头到脚一无是处,照样有益世之言或向善之举,绝不可一棍子打死,要一分为二来看待,要有我佛慈悲的心怀。邹忌讽齐王纳谏,千载之下,代代传颂,其真诚睿智善言的形象不可谓不辉煌阳光,可他因妒忌设局陷害田忌大将军,使他的下作狭隘暴露无遗。邹忌与公孙闬合谋,诬陷田忌图谋不轨,让田忌百口莫辩,为自保而外逃。没有千古一相李斯,哪来泱泱大秦帝国?李斯不能说不伟大,一封《谏逐客书》让天下文人汗颜,可他设计陷害同窗好友韩非,却不能不令人侧目。李太白放浪形骸,却也要在西游时献上《大猎赋》以拍唐玄宗的马屁。慈禧太后祸国殃民,却也吟出“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佳句……谁会说自己永无差池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不可能百无一用吧?存在的事物自有存在的合理性。怜惜这副老身骨,眷念这身旧才情,一样会树起如山的丰碑。

有人怪怨莲藕,刚一出世就有那么多的心眼。要没那么多心眼,它能在淤泥里安身立命么?想着法子壮大,使着性子成长,水上连成一片,尽是凝碧的波痕,水下肆意蔓延风景无限,似摩肩接踵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直溜地拥在一起。心眼儿虽多,也不与邻为壑。看看我们世人,心眼儿好的却难成大事,看似人生安妥却未必真正快乐。心眼毒的反而功成名就,纵然顺风顺水,但也不代表他就幸福满满。摆在人前三张网,人情关系因特网。心眼好就不乏人脉,心眼活就不缺关系,心眼与时俱进就会网游网约甚至网恋。心眼的大小方圆优劣好坏,真真关乎人的命运机缘和幸福指数。

有人说,心眼不好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香什么是满足,就像吃了一把盐老想喝水,水喝多了,肚子肯定胀,人自然就不好受。害人害到最后会害了自己,帮人帮到最后竟帮了自个。心眼要好,要与人为善,父辈常提醒,凡事还要多长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谨防上当受骗。心眼多的人品质不一定不好,心眼少的人性子耿直或许更可靠,所以做事宜聘性直之人,至少能把事当事来做,不会偷奸耍滑。凡事要量力而行,人不服老不行。老了就要做老来能做的事,力所能及,而不是坐着等死,或做老来活宝。

那天夜里,君子健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受妻之托,要将弹好的两床被套扛回家。被套蓬松庞荒,裹在包袱里,从楼下往上背,份量不是很重,可他背着稍觉吃力,晃晃悠悠地挤入电梯。电梯也奇特,像步行的那种,不停盘旋上升。看着又宽又黑的传送带在转弯处嘶嘶作响,他心里就发怵,嘴里嘀咕着啥破电梯,胡思乱想中错过9层,想停下已来不及了,只得自我安慰,上到顶层再说,是电梯载人,又不是徒步爬梯,多花一点时间就是了。两台电梯一边管上一边管下,他也只能跑向旁边的电梯口,手紧紧抓着借包袱四角打的结儿,刚步入下行的电梯,就听人喊,谁的套子掉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背,包袱匍匐在背上,已没了内容。他心惊怎么回事?四角系得好好的,套子怎么能滑脱呢?滑脱了,他竟没一点感觉。周遭人挤对他,年纪没多大,咋恁没用,老来痴呆了吧,这下可要破费了,得给捡拾者一点好处。对此,他充耳不闻,收拾好包袱,转过身准备上楼去取。中途换乘另一副电梯,电梯里人并不多,电梯上行很快,到了顶层,电梯门自动开了,他也从梦中醒了。看看窗外的天色,东方之既白,他徒然坐起,不免凄恻,手里还攥着覆在身上的被单的一角。梦归梦,可昭示着什么,不能不令人警醒。五十好几的人了,不服老不行,既不能逞能逞强,又不能意气用事。在梦中人们都不是伪君子。梦是心思的幻化,是秘密的外露。梦泄露了什么,他不知道,可机体的钝化,已向他敲响警钟,越是老了越要注意身体。

孩子大了,各忙各的事情,小孩子忙学业,大孩子忙工作,只要没成家,做父母的每天还得给他们准备饭食。现在就剩悦玲和凯强还没完成基础教育,两个孩子都上了国中,一个高年级,一个低年级。凯强作文写不好,常遭老师批评,颇觉苦恼。郑茵唆使子健给娃说说。子健心烦,每个孩子都在这上犯怵,思维放不开,没继承他一点优良传统。老婆发话了,他也不好驳回,怏怏不快地唤来小儿。

“弟弟都来了,玲玲你咋不来呢?”君子健有些生气,心想因材施教和群养并不对立。

“你又没叫我。”悦玲作业太多,实在不想凑这热闹,迟迟未动。

“快点,这还用叫么?”君子健不想和孩子计较,“你妈都说了,还用我说么?”

“那你敲明叫响啊!我还以为专给弟弟吃偏碗饭呢!”悦玲心直口快,有啥说啥。

“你这死丫头,人不大,心思还蛮多。”君子健被逗乐了,忍俊不禁。

“谁让我命苦呢?”悦玲推开眼前一堆作业,忽然叫起屈来。

“你苦啥了?吃穿不愁。甭吃谁的饭砸谁的锅。”君子健挺直身子,一脸严肃,“吃奶骂娘,娘也不爱的。如今社会不兴这号人,要学会感恩,要知恩图报。”

“我只是谈了我的感受,你们大人就别上纲上线了。我说的难道不是?多亏老四是我,若是强强,早没我玲玲了。还跟我姐起名悦玲,不如叫约弟或引弟、召弟。”

“还越说越来了,越说越上漾了。”郑茵走出厨房,用食指戳了一下悦玲的额头,“你爸一句话,你能绾缠好几句,有你这样求师拜师的么?”

凯强只是笑,父母对他的优待他心知肚明。君子健和孩子们戏谑斗嘴,从来都是没大没小,家庭氛围和悦轻松。

“我父女两互掐,岂容你——”君子健本想用“置喙”,怕太太一时半刻听不明白,话到口边顺势改成“插嘴”,声调也降了八度,如打腹语。

两个小朋友听后噗哧笑了。郑茵眼里飘过一丝幽怨,只有君子健才能察觉。她气愤地说道:“人家向着你说话,还不领情,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妈,谁让你当吕洞宾呢!”凯强说了这句话,很是得意,含沙射影,借力打力。

“你这混小子,变相挤对你爸,是吧?”君子健反应很快,特别是对语言文字敏感,一些话中话、话外音,别想从他耳旁不留痕迹地掠过。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悦玲也反应过来了,“强强真坏,敢骂老爸!”

“骂了就骂了,我也不计较,谁让我是他爸,将来还要靠人家养活呢!三岁骂娘娘发笑,三十岁再骂娘,娘就要上吊了。再说啦,只要回头想,这混小子也在骂自己。爸爸都是狗了,做儿子的还能是人么?”君子健说完,敛起笑容严肃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不准笑!”

“忍不住呗。”两个小朋友还是用指头你戳我我戳你,一时半刻静不下来。

“忍不住也得忍!看看这‘忍’字,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越是难受害痒越要忍,能屈能伸谓之大丈夫。把这如何难受如何痛痒如何屈伸一一道出,不就成了文章?言为心声,把心里话写出来就成了,作文有啥难写,说说看?”君子健平日就喜欢琢磨这些问题,其他讲不了,一提写作之道,他就有说不完的话。

“可肚里就没存下货,写啥呀?”凯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也不能不懂装懂。

“咋能没货?儿子,要留点心,一天跟一天都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儿,万象更新,日新月异,新异在什么地方,你亲耳听了亲眼看了,比较一下,慢慢道出来,再加上独特的感受,材料还是很充实的。”君子健一边抚摸儿子的后脑勺,一边攥紧女儿的手指。

“话是这样说的,可笔下还是挤不出来啊。”凯强一脸忧愁,“写作文就是憋字,要能憋出字来。”

“这说明啥问题?看得不仔细,听得不认真,想得不透彻,感悟就不深。平日大而化之,看啥都一样,司空见惯,发现不了美嘛。要做生活有心人,用吾手写吾心,缘事析理,探究结果,以小见大。”君子健书生意气,文白夹杂,不仔细听,一般人的思维还真的跟不上趟。

“爸,你现在还满口成语,把我们小的都难为死了。”凯强着急,作文写不好,篮球就打不成了。

“写作是慢功夫,急不得,只要养成习惯就好了,习惯成自然。犹如母鸡生蛋,下着下着就下顺了,一天不下都不安生。刚开始写文章,不求语言要多好,只要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就行。慢慢地,就要讲究文法语言了,文从字顺,形象生动,还要有理趣。看见田间禾苗破土而出,你就要想它的寓意,想什么是顶天立地顽强不屈。看见绝壁苍松横空出世,你就要琢磨什么是特立独行任尔罡风。看到檐下青砖上一排水窝,就要想到水滴石穿以柔克刚的道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是由近及远,一步一步来,不要好高骛远,脚踏实地,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最终都会抵达目的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对吧,万事万物都是由小壮大的,都有一个成长发展的过程,一开始贪大求洋就会挫伤进取心,要记住,没有量的积累就没有质的提高。万丈高楼平地起,懂么?没有峰回路转,哪来柳暗花明?想着写着,写着想着,一篇文章很快就交差了。关键一点就是要放飞思维,会想敢写。”君子健对孩子的指点从不吝惜,有时思维像脱缰的野马一时还停不下来。

两小朋友没想到他这司机老爸肚子里竟攒了这么多的墨水,随便挤出一点就够他俩用上几回了。

“说得通俗一点儿,就好比盖房子,泥水匠要用灰泥将那些砖石堆砌在一起,架上大梁和椽子,铺上草苫子,裹上厚厚一层泥巴,然后码好瓦片,不就成了房子?我们要做一个勤快的匠人,以人为本有闻必录,将散落的人生片段、淡去的生活感悟联结起来,连缀成篇,就像匠人盖房子,要用耙钉将梁-柱-檩-椽勾连在一起,用灰泥将砖瓦石材砌到一块儿。钉得牢,砌得好,哪怕历经百年风雨也会毅然挺立,反之就会一戳即倒,一摧即毁,到那时瓦砾遍地惨不忍睹,想收拾重建就艰难了,远不如一开始就筑好。换成写作,便是随着阵阵隐痛胎死腹中,而无法面世,那憋屈如何受得了。做任何事情,都急不得,快不得,投机不得,要顺着天性去做,一步一步来,一次成型,绝不返工。”

“爸爸,我见你天天晚上看哩写哩,真有那么多话要说么?”悦玲好奇地问。

“总的来说,爸爸还算勤奋。做个匠人还不算太糟糕,或不负责任,为什么?因为用了心了,尽了力了,无所谓结集出版,要是将来能博得你们一笑,我也心满意足了。只图个心安,也不问什么前程。只求用笔宣泄心中的喜怒哀乐,也不管世人非议取笑。再说,压在自己手里,无意发表,别人也看不到,纯属自娱自乐,算是给你们留个作念。”

为了进一步开导孩子,晚饭后,君子健携家带口又去了马路对面的公园。去公园遛弯儿的人很多,这也是老君每天必做的功课,风雨无阻。偌大的公园,正午时分少有人来,一到傍晚,各路人马纷纷杀出。沿路停放的车子就像一条河,水泄不通,想寻个缝隙穿过去都不大容易。平日里,他最怕这个时段逛公园,摩肩接踵的,尽是人看人,聒噪声此起彼伏。跳老年舞渐成气候,队伍越拉越长。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评点,这个说吃饱了没事撑的,那个说分明是垂死挣扎。君子健听了总觉得怪怪的,怎么能这样说呢,肚皮胀了活动一会儿有利于消化,如此“挣扎”也是不甘这样老去。谁能永远年轻而不衰老呢?

舞队变换队形,各色服装都有,虽说年龄不限,可真正年轻的人还是不多。人们踏着鼓点节奏,双手朝前平举,缓步前行。队伍尾大不掉,后边的渐渐甩出轨道,抢占了行人的路面。君子健想快步越过去而不得。急啥呢?太太在后边喊,出来就是散步来了,不是赶路,一辈子都改不掉,急性子。他下意识放缓脚步。悦玲、凯强赶上来了,太太去了厕所。同路不舍伴,等等呗,孩子提议。三人便退至路边等候。

君子健顺手拽下两片叶子,像橡皮树的那种,大大的,绿绿的,在眼前晃悠。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你俩说是不是?差不离高的两个孩子都点点头,他接着又说,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在常人眼里没什么两样,如同天上正飞的一群鸟,人们根本看不出它们的差别,可在鸟的眼里各自差别大了,鸟看地上的人也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庞然大物,好恐怖。老君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听两个小朋友争论,你一句他一句的,咱爸跟小孩子一样,永远长不大,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他不想辩解,便待在一旁沉思,叶子归叶子,鸟归鸟,人归人,都看的是同类外貌上的差异,俊不俊,美不美,谁管你会想不会想,德行善不善,品位高不高,地位牛不牛,以及拥有财富多不多,一旦认定,就会形成各自的圈子,而生活圈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发展平台,台阶越高,上升越快,那是自然而然的道理。

“爸爸,我妈咪出来了,走吧。”悦玲一句话打断了他纷飞的思维。

“爸,我想明白了,你是说是人就要活出个性,是人就要活出光彩,就像叶子越是在上越能享受阳光,越能充分地进行光合作用。对不?”凯强挤到老爸身边问。

“对,可直面风雨雷电,没有什么能为它遮风挡雨,它最先受到洗礼,也最先察知风云变幻,最先警觉避险。”作父亲的不失时机地予以开导。

“对,是洗礼,不是冲击。我知道你想提醒我什么了,你不用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不管是在家还是在校,都会拼搏进取的,请您和我妈放心,我不会输给几个姐姐的。”凯强坚定信念,步子迈得越发稳健有力。

“做个生活有心人,你就会发现所见所闻所想都充满情趣。从无字处去读,你就发觉有写不完的东西。”君子健教强强是另一番说辞,比教哪个孩子都尽心尽力。

悦玲只顾等妈,也没留意他父子俩的思想碰撞。妈妈过来了,悦玲扮了个鬼脸,也不顾人多眼杂,挽起父亲的胳膊,拉上母亲的手,唤上弟弟,一家四口迈步向前,又说又笑,其乐融融,其情悠悠。

“爸,老师讲鸿门宴,说遗址就在骊山脚下,离老家远么?”强强侧头又问。

“不远,只有十来里路,沿着山下小路一直向东,很快就会到的,在一个土崖上。”君子健拍拍儿子肩膀,若有所思。

“老师说项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的么?”凯强昂起头又问。

“剩者为王败者寇,你知道不?”悦玲口气明显不屑。

“不能以成败论英雄,纵然乌江自刎,那也是光明磊落。”君子健停下来,望望远方,低头补充,“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死就要死得其所。”

“你懂得多,给娃们多讲讲呗。”郑茵发话了,她实在也想听听。那边的风土人情,历史什么的,她还真知道的不多。

“今天还讲得少么?”君子健双手合十,用力搓了搓,然后伸臂平举开始扩胸,“一提项羽我就感奋不已。项羽力能扛鼎,豪爽率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评价就免了,说些经历,具体一点的。”郑茵就想听听公婆那边的风土人情历史什么的,待时机成熟了回去跟人也有谈资或说辞。

“也行。传说项羽小时候学书不成又去学剑,由于不用心,遭叔父项梁训斥,他却不以为然,顶起嘴来,说学写字只能用来记名字,学剑术也只能单打独斗,用来和人单挑,他要学就学以一敌十敌百敌万的本领。后来秦始皇游会稽,也就是现在的绍兴,他叔父拉着他去看,那仪仗队豪华气派,让这小子心生嫉恨,愤然说了一句,彼将取而代之,吓得项梁连忙伸手捂住他嘴巴骂,不要命了,再喊诛灭九族矣。后来巨鹿之战,他下令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大获全胜,勇冠三军,可在随后的鸿门宴上,不可一世的项羽太在乎自己的名声了,不忍心杀死要样没样的刘邦,结果纵虎归山坐失良机,谁也料想不到从此以后双方力量会发生扭转,项羽军力每况愈下,特别是垓下一役,失去了有生力量,项王带着随从一路溃逃,惊闻四面楚歌,方知大势已去,仓促上演霸王别姬就乌江自刎了。原本可以东渡乌江东山再起的,可他羞见江东父老,以死谢罪了。”

“那他也太没韧劲了!兵败如山倒,败得一塌糊涂!”凯强大呼小叫,“将恁大的江山弄没了!”

君子健无意细细讲述具体事例,转而谈自己的感悟:“一再挫败摧毁了他生存的意志,也是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楚汉相争,他就败在自己的性格上,优柔寡断,太过耿直。他以为大丈夫行事,就应光明磊落,如日月皎然。他无私无畏,正大光明,没有什么隐私暧昧,或不可告人的地方。纵观他的一生,为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坐得端行得正,明人不做暗事。虽设下鸿门宴,可他始终觉得不妥,未能摔下手中的杯子,让刀光剑影的一幕最终没能上演。他肯定在想,纵然失掉江山,也不会失掉人格。做人要地道,使奸耍滑他不爱。要干,那就真枪实刀痛快淋漓地干一仗,绝不忸怩作态猥琐怯场。拒渡乌江赠马亭长不计前嫌,赐头故旧知耻重义心地仁善,这种宁死不辱的形象被史书描写得光芒四射震古灼今。难怪千载之下李清照也追慕不已,出语铿锵,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两千年过去了,人们也不用多说什么,谁都能看出,项羽死得壮烈,死得英勇,死得气势磅礴,那是惊天动地泣鬼神,就连乌江之水也要为之呜咽浩荡千年不息了。项羽的死是高贵的,是站着死,而不是跪着生。这种人格魅力,这种审美价值,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项羽是好样的,反观刘邦就有些猥琐了!爸耶,你比我国文老师讲得还带劲儿!”凯强激动地举起拳头朝前搡去,像在打翻假想敌。

“是么?真有那么好么?别糊弄你爸了,你爸纯属业余。就像看戏,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看书莫不如此,就像看那四大名著,看《三国》看的是谋略,看人家咋样玩心计,如何斗智斗勇,看完才知道连一同出征的战友最终也靠不住。看《水浒》看的是造反,看人家怎样讲义气,如何官逼民反,看到最后原来是老大要投敌招安靠不住。看《红楼》看的是叛逆,看人家如何重感情,怎样怀金悼玉,没料到最后是老祖宗亲娘舅作梗使坏靠不住。看《西游》看的是皈依,看人家怎样克难,如何神出鬼没,到头来没想到是神仙老儿一味纵恶靠不住。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你们知道不?康熙时秀才,雍正时举人,乾隆时进士,他曾这样教导儿孙,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英雄好汉……”

“爸耶,你咋知道这么多呢?”凯强没想到老爸不说则已,一说就刹不住闸了,而且头头是道,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你太爷教我的,小时候记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了。”君子健由衷说道,“多亏我爷了,那时硬逼着我学。”

“你说太爷是私塾老师?”悦玲听得认真,忽而想起爸爸曾向她提过这事。

“对。我这点能耐全拜你太爷所赐。”君子健拍拍胸腔,抚今追昔,眼前浮现小时上学的情景,还有他学爷爷摇头晃脑诵读诗书的动作神气。

“那太爷最低也是秀才啦?”凯强由爸爸的见识揣测太爷的才学。

“别小看这秀才,很难考的。明清时,一个拥有三十万人口的大县,一年才有三十个秀才名额,考中了一辈子吃穿不愁,提亲的人都会络绎不绝。”

“这么牛逼?!那举人、进士,更不在话下了?”凯强啧啧赞叹。

“那是当然。三十个秀才最终才能考取一个举人,三十个举人才能考取一个贡士,三十个贡士看能考取一个进士。由于进士是三年一考,一次只录用一百人,按全国三十个省份来算,平均分配,大概一省一年才有一个进士名额。”

“你咋算的,把我都算糊涂了?”悦玲眯起眼睛在想,也没想出个渠渠道道来。

“很简单。最高一级的考试就是殿试,三年一考,录用三甲进士一百名,全国三十个省,平均一下,是不是一省一年就一个多一点?一个省有一百个县,大概数字,你算去,是不是不差大溜儿?”

“你是说全国三千个县,三年才录用一百个,平均下来,一年也就录用三十来个,一省才一个,平均到县里那不就更可怜了,中个进士就得一百个县的学子共同发力才有希望,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凯强大发感慨。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强强,你上周不是在背苏轼词么?三苏父子厉害啊,苏洵《六国论》不用说了,单就苏氏兄弟同年考中进士,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不足二十,这是什么概念?多么恐怖的存在啊。”君子健一心佩服苏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全才,又是乐天派。

“爸哟,人家那是天才级人物,比不得比不得。”凯强忙挥手示意。

“哪里是天才,谁会生而知之?都是后天努力奋斗的结果。你可能会问,老爸,你啥时都是乐呵呵的,心境咋那么好?一句话,会想呗。这是受苏轼启发。苏轼一生遭难,坎坷莫名,用他自己的话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贬再贬,即使贬到海南荒蛮之地,穷山恶水,照样游山玩水乐此不疲。有人总结,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如今读了苏东坡,倒悬方解乐呵呵。笑对生活,生活也就不那么艰辛了。从磨难中汲取奋起的力量,这是向死而生。”君子健恨不得将自己平生所学统统交给孩子们。

“爸,你懂得真多欸!”凯强小口一直微张着,直愣愣地盯着老爸,“平时不见得,偶尔爆才气。”

“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太爷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悦玲忧心忡忡。

“早已不在了,在我当兵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比我大四十多岁。我都五十多了,要是能活到现在,也九十好几的人了,四世同堂。”

看到爸爸伤感,悦玲忙岔开话题:“爸,你平时舞文弄墨哩,现在就项羽这些材料能不能口占一绝?趁热打铁,好让我添到作文里,增些光彩。”

“这难不倒你爸,我有现成的,翻出来看看不就得了。”君子健顺手从衣兜里掏出唐宋诗选小本本,翻到李清照那一页,指着上边道,“题为《思项羽》,‘欲渡乌江终未渡,天之亡楚攒因由。可惜两岸百战骨,快意抛撒无人收。’”

“写得好嘞!像古诗,旧瓶装新酒,很有新意。我能有老爸这样的写作功底就好了!将来,我把这些东西统统整理出来,替老爸出本书,小女是认真的,不打诳语。”悦玲不想让老爸的心血湮灭无闻,暗下决心,要助老爸一臂之力。

“都是瞎凑的。玲玲有心,爸在这儿先谢了。多写多练自然好嘞哩!千里马都是跑出来的,好文章都是写出来的!归根结底一个字,练!”君子健发自内心现身说法。

“老爸说的是,以后还是多听爸爸的。”悦玲嘴乖,说出的话总是讨人欢心,“向老爸致敬!向老爸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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