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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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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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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十五章

君子健要在八十岁之前,带上老婆和小儿赶趟老家,美其名曰,去内地旅游观光,实际是做最后一次探亲祭祖的准备。按往常每隔两三年就回去一次的,独来独往,无需人作陪,可如今距上次返乡足足五年了,还不能背起行囊奔赴三秦大地,他有些诧异,再不回去可能就没机会了,到那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唤奈何。眼看着身体日益糟朽,胳膊腿硬了,跑不动了,年龄不饶人。一直要回的,可好说歹说,太太就是不许,扬言要回去也得她娘俩陪着,不然人不放心。凯强回老家看看,开开眼界,领略内地旖旎风光,可一直请不来假,一拖再拖,拖到现在。现在好了,万事俱备,只差起程。老君也兴致冲冲,一面有人全程作陪,可省心省力,一面借机游玩,乃赏心乐事。

老君思来想去,这是最后一回了,有她娘俩作陪,也是个托儿,弟妹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给他这个大哥面子的,至少面子上过得去,和和美美,不生踅事。他想得的确不错,让老婆儿子看看门,认认亲,上上坟,观观光,一家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皆大欢喜。老二老两口听说大哥携家带口就要回来,私下唆使儿子生事要钱,家鹏不愿,觉得难为情开不了口,却被媳妇辱骂。桐桐没了,多讨点补偿也合情合理,可也不能狮子大开口,没完没了。整整二十年了,还揪住此事不放。老三老四心有不甘,在二哥面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意欲乱中获利。这样下去便苦了台湾大哥。大哥一家没人开银行,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再说了,哪次回去没予接济,钱该给的都给了,给的还少么,现在依然讨要,让众亲乡邻都觉得搡眼。可这是君家务事,旁人不便插嘴,疏不间亲。

郑家山得知消息后,将这透露给表姐夫马学军,马学军又和柳学忠商量,形成一致意见,便是让君家老大一家三口别回村里去,待在城里,住进宾馆,游玩全国各地,散散心,蹭蹭时间。君子健乘坐的飞机降落咸阳,接机人谎报村里刚浇了地,地皮软,到不了坟前,那天碰巧下起大雨,又骗说村道泥泞污浊进不去。郑茵不信,困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亲友。凯强更不信,口口声声说再湿再泥他也不怕,就是背也要把他爸妈背到老家去,万一不行,重金租车也要回村里。君子健隐约猜到了什么,只好退一步求其次,硬杠会出大乱子的,一想到这眼圈瞬间泛红,万分痛苦地说,国门好入,家门难进啊。

当天,台胞一家被领到清河塔园转了一圈,晚上入住临潼宾馆。次日,子玉一家又来了,大强也从厂子赶回,叫上媳妇小倩,直奔宾馆,给爸给姨给弟弟接风洗尘,执意做东,情意殷殷,而君家那三个兄弟没来,三个侄子也没来。君子健笑笑地摆摆手,也没放在心上,佯装轻松地劝慰眼前人,该见的都见了,不愿见的就不用见了,眼不见心不烦,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这样对谁都好。郑茵眼红了,伤感地说,老头子成天攒钱,啥都不想,就想回来看看,看看亲人,留下的时日不多了,趁现在还能跑动,颠颠簸簸地赶回来,谁知竟是如此境况,让人无语揪心呐。

柳学忠背过人说,人家千里迢迢从台湾回来奔亲认亲,结果却是这样,能不让人伤心么?眼看八十岁的人了,还能回来几回,再说回来一次也不容易,何况这次还是携家带口,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一个奶絮絮吊下来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难道真如古人所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君子健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做哥的亏待你们了么?哥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的老兵而已,哪来取用不尽的钱财?他越想越伤心,鼻腔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唉,还是弟妹们可怜,手头紧,缺钱,穷怕了,够花自然就不贪了,钱乃身外之物,正如老家人言,钱是身上的垢痂,搓掉了还会生的。可弟妹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钻牛角尖了,再也退不出来。此后一切酸楚难为,老君都不想在神色上有丝毫流露。多亏太太大度量,想得开,也没计较,一切都顺着老君的心意儿,说去就去,要走就走,入乡随俗,夫唱妇随。他在这一点上特别感激太太。儿子也听话,一路陪着,帮拿东西,活像个殷勤的小跟班。老君遥望云天,饱含热泪,对父母心存愧疚,生前不能赡养尽孝,死后又不能到灵前焚香祭拜,对化解弟妹之间的矛盾颇觉无能为力。

君子健不愿麻烦众亲友,回来好多回了,轻车熟路的,便带母子俩去爬骊山,看兵马俑,逛西安城。郑茵娘俩也算见了世面,游兴很高,一路说说笑笑,老君心里装着事,越是不去想,越是摆不脱。在一个半阴天,一家三口密谋过后,避过熟人,悄悄回了一趟凤岭村,人待在车上,沿村巷转了一圈,老君不停地指指点点,这是谁家,那是谁家,还特意指了指村口的皂角树,二百年不倒,是村里的守护神。出了村,老君领着娘俩又去南坡土岗上坟,一一指认,这是爹娘的坟,那是兰姐的坟,再朝里低矮一点的是桐桐的坟。三人默默不语,肃立祭拜。芳草萋萋,野风扑面,四下阒然。君子健一想到此去经年再也回不来了,不觉泪眼婆娑,木然呆立。凯强瞧见了心疼,拉了老爸一把,让上车回宾馆,好好休息一晚,明早乘列车去北京。母子俩游山玩水轻松快意,可老君精神涣散体力不支,大不如从前。郑茵也不敢说,也罢,走缓一点,权当散心,待慢慢恢复体力。在北京,老君一家三口转了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八达岭长城,其他地方没去。老君没心情。返回台北家中,君子健浑身稀软,仿佛大病一场,持续十数八天都是病恹恹的,人躺在床上就是怕起来。

到了年底,君行健得病不治,撒手西去。临终前,他再三嘱咐君家老少不要告知台湾那边,说大哥年纪大了,让跑这么远路,大家都不放心,日后到了地下再叨扰赔罪。老婆没听清,以为是“讨饶”,连忙喝止,讨什么饶,赔什么罪,认什么怂,想走就安宁地走,别糟践自己,折腾了家里人。村里人听说了,也没人帮石秀英说话,以为君家老二良心发现,要不也不会说那样丧气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到死时,心里再难解的疙瘩也能一下子解开,可真的解开豁亮了,人却要死了,万里之遥,连叨赔的机会都没有,生前还争究什么?

又隔半年,郑茵病倒了,连日咳嗽,感冒药吃遍了也止不住,没法子去大医院做全面检查,不查不要紧,一查问题来了,鼻咽癌晚期,已失去手术的机会,化疗放疗很痛苦,且预后很不好,医生说存续期半年左右。琪琪走了,琪琪妈又迫不及待地要跟了去,君子健好心痛。不过谁都要走这一遭的,他也能想开,拉过方凳坐下,趴在病床边,握着郑茵的手抽咽,老伴欸,还有啥没了的心愿你就说出来,让健娃帮你实现。

郑茵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要说没……没了的心愿,就是不能亲眼看……看着一楠长大,管教他就要……就要你费心了。”

“放心吧,孙子的事就交给我,我会像教小强一样教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尽管说,别搁在心里。”君子健心疼地抚摸着老伴瘦削的手,眼睛红红的,“看瘦成啥样了,再不强迫自己多吃点,哪来力气?”

“你人好,心善,记得琪琪临走前,你写诗鼓励她,她走得很安详。琪琪托梦,说她在天上注视着地上发生的一切,能看到海峡两岸,能看到我的辛劳,你的作难。她说她最爱看你写给她的诗了。那你也给我写首诗吧,让我带到那边去,还能和琪琪交流?”郑茵说话急促,鼓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话说完,眼睛睁起来都费力,时睁时闭,眼角挂着泪痕。

“一定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给你写长诗,平生没写过的样式,自由诗,像余光中写的那样……”君子健坐在床边摩挲着老伴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的手,又看了看左手腕上挂的吊瓶,不免抽泣。

“好……好……好……”郑茵泄了气,浑身软绵绵的,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或许感到凉,试图缩回手,可手被子健攥着。

几个孩子争着要去医院照看妈妈,君子健颇感欣慰,养儿防老,就看子女现在的表现了。他也不为难晚辈,挥挥手道:“有事的忙事,该上班的上班,爸还能动,闲下来替换一下。晚上来不了,给爸打声招呼,爸就不回去了,陪上一晚两晚倒没啥。”

几个孩子心疼老爸,商量后轮换,不让他在病房待的时间太长,刚来不久,孩子们就要送他回去。老君心想回去也好。医院里闹哄哄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他很不习惯。再说病房里住了两三个病人,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像走马灯似的。他见不得闹腾,回到家里,静坐书房,痴痴地瞅着窗外,茶饭不思。直到月亮出来了,他还是一动不动,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满天繁星,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小孩,䀹眉搭眼的,权作天上观。他闭上眼打坐一会儿,任凭残月朝西迁移。他攒足精神,睁开眼,左也瞧瞧,右也瞧瞧,心随影动,那是月影,那是星光,想着,想着,想明白了,一切都幻化成文字,具体而微,待成竹在胸,似扶乩之人一边默念,一边默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增增删删,修修改改,总算大功告成。涂抹圈点多了,影响观瞻,他便工笔正楷誊抄一份,题为《局外星子》,共四段,诗曰:“星星竟是局外人,蹲踞渺远的夜空。没一点温存,没一点念想,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她眨眨眼,好似迷途的羔羊,急需高人指点迷津。多少年过去了,冷光闪闪,看护万众牲灵,一如既往。 她终生都在破解,如谜一样的夜空。为月的闪亮登场,竭心尽智保驾护航。昼夜交替四季轮回,多少年过去了,月还是月,星还是星。 她有些倦怠,仅凭一己之力,实难守护,或拓宽月的疆域。纵然如此,决不置身事外,守住夜空,就是守住心中神圣!”

随后,他合衣睡去。凌晨,天还没亮,他起床提笔写下《四季盎然》,诗曰:“原本在理想国畅游,一脚不慎,竟跌入惨烈的深渊。但愿不是深渊,只是沟壑,探底的青藤可见。可现实终归是现实,容不得半点儿回避。折翅还未复原,遑论飞升。康健还有个过程,歇一歇攒把劲儿,再着力攀援。就像那凌霄花,只要有所依附,就能借气生根,竭心尽智奋力蜿蜒。哪怕一丁点上升,那也是绝地逢生的奇观!当跃上沟畔举目远望,定然一马平川四季盎然!”

几经修改后,他又认真誊抄一份,洗把脸,喝口水,吃口馍,兴冲冲地赶往医院,将抄件郑重地递到老伴手中。郑茵无力去看,心疼道,一句玩笑话让你当真了,看着他眼泡胀胀的,就知道老伴一晚上都没睡好,她想说声谢谢都没力气儿。

“茵儿的话要听得,哪敢当作耳旁风抛之脑后?”君子健搓搓手,强颜欢笑,“还是安心养病,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儿女离开病房,病友前去检查,待病房就剩他们老夫老妻时,君子健轻轻地从老伴手里抽出信笺,缓缓展开,柔声细语,读给老伴听,眼含热泪。虽然只有两首,可巾短情长,眼看就要长恨绵绵无绝期了,待换作天上人间,又该如何是好。

“难为你了,让你憋字……憋了一晚上……肯定没睡好,年纪大了……要多休息,别……别累出毛病,我照顾不了你了。”郑茵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病床上,眼皮是那样的沉重,一时半会儿无力撑开。

“没事的,你放心,娃们都在身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君子健弯身低头附耳轻声说。

“写这挺……挺费脑筋的,人人都……都知道,就不用……不用瞒我。”郑茵眼睛闭合,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

“也是。”老君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以后我能不动笔就不动笔了,为了不让你担心……”

“那是为啥……”郑茵好像没有听清,干裂起皮的双唇嗫嚅着,眼窝蓄着泪水,汪汪的一潭。

“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摔琴,你是知道的……”老君移来方凳,缓缓坐下,捂住郑茵的手背想哭,原本短胖的手指因瘦削而变长,不只是瘦,早已皮包骨头,崚嶒嶙峋。

“谢了……有你这番情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平躺时间长了,郑茵想翻身没翻过来,攒了些劲儿,又道,“人这一生,就像坐火车,沿路有上的……有下的,不管路途多远……多远,终点站……总在前方,会接纳……七十六了,圣人都过不了……过不了这槛,咱还……还想干什么,生……生无所恋,死……死而无憾……”

“别说了,气都喘不过来了,有病看病,想那么多干吗,徒添烦恼。”老君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难受得很。毕竟夫妻一场,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他也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死亡是个铁门槛,任谁都逾越不了,可他还是希望太太能挺过去,有奇迹出现。太太在,他生活起居还有人照应;太太走了,他又能靠谁呢?留下一把老骨头祸害孩子?人老了,全凭吃维持,可自己从没单独做过饭,日后遭罪呗……

明明知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时间一到,该走的自然会走掉,能留的终究会留下,杯盘狼藉只昭示刚才的觥筹交错,曲终人散只意味着此前的热闹不再。令人时常忆起的多是宴席的高雅与趣味,而不是丰餐与佳肴。人的一生确实离不开吃喝,不吃不喝了,人自然也就拜拜了,吃喝之于人竟如此重要。

君子健向老伴谈起自己的人生感悟,咿咿呀呀的,无所谓她在听还是在睡。人都会把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三场筵席错过。第一场是随着一声啼哭,正式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到来,三日洗礼宴便开始张罗,可自己身处襁褓还不会吃,只能做个无知无欲的陪客,看道贺的人来来去去。第二场便是婚庆,作为新人忙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心上人,忙于敬烟敬酒迎来送往,自己终日乐滋滋的,却连饭都顾不上吃,明明是主角却成了配角,甚至连配角都不是,顶多算个跑龙套的。第三场便是谢幕时那几桌,在众亲友哭号声中,人已无知无觉,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纵有送行的大餐也无缘品尝了。茵儿哟,活着的时候,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别难为自己,吃什么喝什么,自己说了算,只要你示意一下,子健就会替你端来,别怕指拨人。你能用得着子健,也是子健的荣幸。你咋样舒服惬意咋样来,只要快慰愉悦就行。有我作陪,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子健乐天随性,不会肆意妄为。子健适时而动,不会强人所难。

郑茵断断续续听着老伴咿咿呀呀的话语,心里像袭过一股电流,麻麻的,暖暖的,莫名感动,眼里沁出泪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枚枯黄的叶子,随风摇曳了一季,翘立枝头,瑟瑟晃悠,正在续唱终了的眠歌。她庆幸自己多年来能依偎在一个安静而又不甚张扬的怀抱中,似一帧遗世独存的旧照,纵然发黄却不失美丽。迷离中,她看到孩子了,在一个大放光明的隧道里。孩子的眼神是那样清澈单纯,那是琪琪小时的模样,还有兰兰华华她们……

一时恍惚,一时清醒,郑茵已感觉不到痛,仿佛飘在海面随波荡漾。什么都可以想,上天入地,凌风飞行,随时也可打住,心就那么小,能装下世界已是不错,忧惧难免,乐以忘忧实属幸事。往事如烟,要清晰地忆起已不大可能,就像手中的沙粒,你越想攥紧,它流失得越快,到最后所剩无几,而影像早已面目全非,说不定连那具体而微的印象也模糊得难觅轮廓……

不想了,她心里这样喊着,可嘴里已发不出声,走好眼前路,凭的是意念而不是脚丫,不折腾孩子,还有老君。该走的时候就得走,别赖着不去。她很安详,没有疼痛,感到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抽离,甚至能看清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周围富丽堂皇,大放光明。她穿越时空隧道,见到妈咪,见到阿爸,还见到大哥,还有爱女琪琪,他们都迎了上来,准备接她回家。她回头望见老伴还趴在床边小睡,儿子提着饭桶正乘电梯上来,儿媳在家训导孙子,兰兰在诊所为一日本老头矫正牙齿,她想打声招呼才发觉张不了口。有护士进来了,惊见心电图曲线就要变直,急忙摇醒老君,按响警铃,医生跑来抢救,电击,心脏复苏。她感觉本已下沉的身子又漫漫地漂浮起来了,身子很轻很轻,像羽毛,升至住院楼的顶层,看到的东西特别清晰,不像是梦。她看到一个废弃的档案袋,被透明的塑料袋封裹着,风吹日晒,斑驳陆离,压在半截砖下。醒后说于护士,护士不信,说是幻觉。后来护士又将这情况上报医生,医生悄悄去了楼顶,一探究竟,果然看到那个装在塑料袋里的档案,包装纸特制,褪了色,压在砖下。医生捡起,打开来看,里边还套了一层塑料袋,装着自己手写的论文草稿,还是找了多半年都没找见的东西,暗链合得紧紧的,进不了水。医生奇怪病人怎么会知道,而且说得还是如此具体。医生想起来了,那天雨后,他带着稿子独自上楼顶去修改,因接了一通电话竟落下那底稿忘了带回,后来上去却没找到,遗憾了好一阵子,现在被病人道出,医生惊讶之余,对郑茵更是感激不尽,诊疗越发上心,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仲冬的早上,一家人接郑茵回家,一切安排妥当后,儿女陆续散去,仅留老君一人作陪。太太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时日不多了,老君心里明白,却帮不上太太多大的忙。你忙去吧,有事唤你,让睡会儿,郑茵鼓起好大的劲儿才说完,合上眼皮,什么都不想看了,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已成幻象。什么也不想听了,外界的声音对她来说恍若虚妄。她就想让心彻底地歇息下来。老君听话,怏怏退出主卧,踅进书房,一屁股坐在转椅上,有意无意地瞧着窗外惨淡昏黄的天空,雾气上来了,本应散去,反而加重了。

爱情原来就是一通屁,很快就会随风而去。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语,忽而跃上老君的心头,伴随着些微的心跳,轻叩他的耳膜。谁的怪话呢?他使劲去想却又想不起来。脑子混混沌沌的,就像这迷蒙的天宇,难辨远近。时而又像纳入既定的轨道,很难在近距离短时间内转弯,只是一味地向前冲。冲啊冲,冲向时空隧道。风呼呼在吹,带着尖利高亢的哨音。爱情就要随风而去,哭拽无望,那就让它去吧,不必挽留,留也留不住,只是喻之以屁,他一时还想不明白。

后来随手翻起记事本,看到一则真实的事例,他茅塞顿开。友人家老实本分挺有骨气的男孩,第一次去女友家,当时饭菜已经上齐,主客围桌而坐,准岳父大人正要举杯致意时,男孩肠胃蠕动,欲抑不住,极不情愿漏气一声,极像被扎的气球向外溢气,声不大,可在座的人都能听到。女友父母双唇紧抿,一声不吭,脸色不悦,席间其他晚辈也不便言语,尴尬过后,仓促之间,刨了两口饭,待席散也无人起身相送,男孩乘兴而去,扫兴而归,恋情也就不了了之。爱情如烟,烟又如气,气又如屁,都会随风而去。老婆都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了,他还想着这些毫不相干的糗事,便自觉滑稽,未免绝情,不由得暗骂自己,不知好歹的家伙,顺势握拳朝自己头上狠楞了一下,没有痛楚是不长记性的。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奴,曾经堂而皇之的一家之主,如今沦为任人支使的奴仆。仆人就是仆人,倒也没什么,可仆字前边偏偏要加个奴字,隐隐表明他这个腿脚灵活的大男人失去了昔日的潇洒,再也不能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了。整天宅在家里,自有一些活儿干,说忙不忙,可说不忙人又闲不住。原本女主人要干的活儿,如今统统交付他来做,笨手笨脚的,竟将生米煮成熟饭,他庆幸自己也能自食其力了。

天天待在家里当男佣,按时开窗透气。清晨起来,天还没亮,他便披衣走出主卧,奔向南北阳台拉开窗子。即使入住多年的房子,只要门窗紧闭,屋里还会散发一丝丝怪味,孩子说那是装饰材料里溢出的甲醛味,没有十数八年,那是跑不完的,为健康起见,君子健自觉主动地担起门窗一天三开的任务,兢慎无怨。为让太太躺着舒适一点,他打开空调,将室温控制在25°C左右。他自我安慰,抬脚动手,活动筋骨,有益健康。多亏没养小孩小动物一类的,不然他真的要吆鸡关后门,管娃收鸡蛋了。

天天待在家里当厨娘。民以食为天,吃是第一要义。病号要吃什么,就得准备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他这一个老不中用的家伙,平日被人伺候惯了,现在颠倒过来伺候人,笨手笨脚的。太太吃不多,这个加一口,那个舀一勺,最后吐吐舌头说没味,这个不想吃,那个也不想吃。老君好心好意不嫌麻烦做好了,却让老伴干崩两句打发了,心里好气好笑好无奈。和病号较什么真,她说难吃就难吃,搁置下来,竟成了他的佳肴,背过她去吃,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美其名曰,给老伴营养,实际是给自己营养。时间长了,他有些吃不消了,暗自笑道,衣带渐紧终须悔,为伊落得人臃赘,君不见大厨自古是男儿,男儿无一不胖哥!自己是厨子么,勉强是,他笑了,脸红脖子粗,不是屠夫就是伙夫。他摸摸脖子,转了一圈,不粗啊,又去照镜子,神色憔悴。穷开心!当不了厨师,就当伙夫,只要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对他来说,也是一大进步了。

天天待在家里当医护。人在医院,不劳他动手,可回到家里,他就得肩负这一重任。出门当小姐,进门当丫鬟,屋里屋外两重天。三折乃良医,无师自通。端水喂药,换尿布擦洗身子,用酒精灭菌除味,护理能做的他也能做。郑茵过意不去,语不成句低声道,委屈你了,比起医护还有耐心,还有经验,有你作伴,这一生也满足了,没啥遗憾。

“过奖了。向医护看齐,把脉把不了,做个护工勉强够格吧。没有别的,只要手熟就行了,就像孙子一楠口口声声念叨的,‘无他但手熟尔’。”君子健一边说一边比划动作。人老了,啥也不在乎,他落落大方,毫无作态之忸怩。为逗老婆高兴,插科打诨便成了他的长项,卖嘴乖,做鬼脸,说调皮话,讲笑料,读新闻,选娱乐频道……反正想着法子逗茵茵乐。他越来越会想了。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么?他笑问自己,贫以至于贱,难怪小名狗贱。那越王勾践呢?还不是耿耿男儿铮铮铁骨?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追慕前贤,感慨自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苦犹甘,苦中作乐。如此这般,宅在家里,看似清闲却也忙。苦是苦点,累也累些,这些他都不怕,终日孜孜矻矻,想苦尽甘来,换得妻儿老小一家平安!

谁知苍天不随人心愿,任他如何不舍,七个月后,郑茵还是撒手而去,撇下他一人咀嚼这留在人世的伤悲与孤独。悦华想接老爸去自己家暂住,换个环境,以免睹物思人伤心痛悔,无论她怎么说,老君就是不去,口头上总是那几句话:

“你叫我过去,你妈回来了,看不见我会伤心的!”

“琪琪回来了,我要给琪琪开门,看她当校长,一天够忙够累的,我得劝劝她。”

悦华听到这些话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了,抑制不住就哭,姐已走了好几年了,爸心里还是割舍不下,劝不动老爸,也只好随他意了。悦华背过老人给悦玲打电话,让她这一周多陪陪老爸,强强事多言语少,弟媳玉英还要照顾楠楠,让玲玲多担待点儿。

郑茵头七那天,君子健独自掌勺炒了几个菜,儿女吃过后,屁股一拍走了,只剩老君一人在家。他坐在桌边,瞅着老婆的遗像发呆,潜意识里呼唤,茵妹回来吃饭吧,今天我做了你最爱的几样菜,你不要害怕,不要孤独,不要忘了回家的路,我为你掌灯,快回来吧。在那边要是见了琪琪,多说些宽心话,不要让孩子替我担心;要是见了兰姐,代我问声好,待我将自个事处理完了,就去天上见你们。爹和娘不认识你这永远过不了门的儿媳,我会向二老郑重介绍的,不用怕,那只是暂时的孤寂,很快就会好起来。

此后不久,石安江王国梁相约一起来看望老朋友,让他振作点,人都要走这一步,只是迟早的事。后来提及社会上精英人物过劳死,老君才一改往日萎靡低落的士气,脸上堆出些微的笑意,心想和那些人相比,自己活够本了。

“死者都是青壮年,年富力强,按理身体不会吃不消,谁知天不假年,让其过早离世。”老石啧啧叹道,“劳归劳,也不能太劳,劳出毛病来就得不偿失了;忙归忙,也不能太忙,忙到不可开交离心衰也就不远了。单看这个‘忙’字,你就知道了,其核心就是心力衰竭以至于亡,心都死了,身体还能正常运转么?”

“啥是猝死叻?”王国梁笑着问,不等人回应,他先抢答了,“猝死,就是因病突然死亡,过劳死多是猝死。”

“说了跟没说一样,这常识性的问题谁不知道啊?”石安江总爱挤对王国梁,只要给机会就不放过。

“你知道个啥?平时身体健康或貌似健康的人,在出乎意料的短时间内,因自身疾病而突然死亡,那才是猝死。”王国梁进一步解释,“闲来无事乱翻社区图书,正好在猝死机制上做了些功课。要不我敢这么说么?趁热打铁,现蒸现卖,见笑了。”

“没看出来,老王也成了爱读书的人了。”君子健抿了抿干裂起皮的上唇,淡然笑道。

“不敢当。随便翻翻而已。猝死就是因病突然死去,自身因素造成的,属自然死亡。这种死是不可预料的,一点征兆都没有,没人认为那人会死,那人偏偏就死了。凡能预料到的死亡都不属于猝死……”王国梁越说越来劲儿,根本不输石安江。

“那你说说死于溺水、触电、自缢、中毒、手术、暴力等等,这些不可预料,算不算猝死?”石安江又将老王一军,将老王逼向犄角。

“当然不算啦!那是意外,或非正常死亡。猝死全因自身疾病而死,这病还是隐匿的。” 老王进一步解释,“过劳死也不全是猝死。有人积劳成疾,病恹恹了好长时间才离世,那不是猝死。猝死有个时间范围,短了几分钟几小时都有可能,长了不能超过24小时,只有一天一夜的功夫,人就报销了。”

“人的身体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不管哪个零件损耗了,机器都会㓦毁罢工,停止运转。得按时检修,要防患于未然。”老石平时注意养生,吃得也好,有儿女照顾,人比较富态。

“单纯检修还不够,还要间断休息,没日没夜地转,只会让金属疲劳,随时炸裂崩溃。咱俩只顾说,也不看看老君有啥高见?”王国梁就记着那几句,没啥可说了,便要转移话题。

“你俩说得不错,我在听,挺有道理。老伴卧病有劳二位隔三差五来看,说实在的,我很感激。老伴的病是劳出来的,试想一下,不长年摆摊设点,她鼻子咽喉肺怎么会受影响?她是为我们这个家搭上健康丢掉性命的。可事已至此,一家老小也无能为力了……”君子健说完有些哽咽,泪光点点。

“你仁至义尽,做得很不错了,别责怪自己。”老石只得好生安慰。

“我只是觉得自己欠老伴太多,难以弥补,难以回报。”君子健在抽噎,伤心事莫提及,提及便落泪。

“心里还是接受不了,人去了就不遭罪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王国梁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如此劝。

“为了好好活,我奉劝二位不管干什么都要悠着点。有副对联是这样说的,世味浓不求忙而忙自至,世味淡不偷闲而闲自来。这儿我要说的是,无论世味是浓是淡,都要学会忙中偷闲。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启发弟子来谈理想,弟子们畅所欲言,子路、冉有、公西华说得实实在在抱负非凡,只有曾皙与众不同,他说他向往这样一种生活图景,在晚春时节,穿上单衣,约上五六个成人,叫上六七个孩子,去清水河里洗个澡,站在高高的土崖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回家去。孔子听了,极力称赞,英雄所见略同。其他人都在慷慨激昂各抒己见,只有曾皙从容鼓瑟,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受外界左右,这样的人得有多大的定力啊!这种和谐的人际关系,是不是其乐融融其情悠悠?人也落得闲适逍遥自然回归。远古时人们就开始追求精神清洁灵魂自由了。”君子健在郑茵走后,总算摆正位置,调整好心态,遇到知己,无话不说,越说越投机,酣畅淋漓地大发议论,浑身舒展许多。

“哎哟,还是老君有识见,像教授,像学者,随时随地开讲,又是引经据典,又是广发宏论。”王国梁话不多,可评点到位。

“如今社会更像一台机器,构件精密,人人都是齿轮上的齿,需要咬合发力,才能使机器正常运转。飞转时想要停下来,很不现实,除非崩齿,只要一崩整个齿轮就报废了,要换新的,旧的自然遭遗弃。所以不想被冷落就要随机运转,还要跟上转速,绝不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要顺应形势减少内耗,才能延年益寿。”石安江以前是搞运输的,对机械装置较为熟悉。

“忙碌的社会,让我们都没有时间静下来想想,或去外边走走,或抱本书读读,或端杯茶品品,或把孩子陪陪……我们大可寄情山水,可山水离我们越来越远。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清风明月本是无价之宝,近水遥山都是有情之物,可人忙忙碌碌的,心里哪能装下风月接近山水?心灵得不到自然映衬或返照,必定会日趋晦暗日渐式微以至于亡,谁说不是?”君子健肚里有货,张口便是诗文名句。在这一点上,和他走得近的朋友都见识过,他也颇为自负,常鞭策自己多读多看随时充电,锻炼大脑,免得老来痴呆。

三个好朋友碰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无事不谈。搁在往常,郑茵会在一旁忙自己的事,偶尔听上一两句,也不插嘴,老男人们的话,她没兴趣,可对抹洗活儿乐此不疲。现在好了,斯人已去,将抹洗活儿亲自移交给老君,可老君攥着抹布时常出神,不知要干什么。拿着抹布找抹布,那是骑驴寻驴,不见得是好事。没女人的家,是称不上家的。那王国梁呢?有家难回,无家死守,一辈子打光棍,还不是这样过的?王国梁独居惯了,可自己毕竟不是王国梁,好长一段时间还不适应独自生活,儿女嘘寒问暖,根本代替不了老伴对他心灵的抚慰。

公园里的银杏树一排排,地上的叶子一片片。金黄意味着由盛至衰,只一夜功夫,由舒脱而皱缩,竟自凋零。雾气很重,灰蒙蒙的,看不甚远。偌大的公园,清晨很少有人跑步健身。三叶草上布满细细的水渍,似露非露。沿着小路踱步,猛抬头忽然发现三步开外的那颗银杏树正在凋零最后一枚黄叶,老君趋步上前,伸出双手去接,那是轻轻飞舞的金蝴蝶,无意在空中飞旋,只想回落大地。莫非茵茵附身上边,不然怎能接住,他一阵欣喜,捧起细瞧,脉络丝丝可寻,看不到丝毫裂痕,属完好无损的一枚,连叶柄也是直直的,没见半点蹙缩弯曲。是不是昭示茵茵一路走好,他说不准。他想起以往的生活,一起走过的岁月,眼睛湿润了,鼻腔有些酸。他知道茵茵费了好大的努力才撑到最后,飘零那是万不得已。他心开始莫名的揪痛,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手上一枚,脚下一层。叶子不落,人是不会践踏的,他不想丢掉这枚叶子,怕路人辱没,一心想带回家去,夹到书桌玻璃垫板下,可随时端详倾诉。两个月前,银杏果挂满枝头,一抓抓好似葡萄,只不过颜色泛白,惹得不少游人手摇脚蹬树身,也没见落下多少。不结果子,人是不会摇的。只要叶落必遭践踏,只要树倒必遭砍伐,只要人死必遭遗忘。可他忘不了相濡以沫的茵茵,茵茵去了天国,留他在这人间,想相忘于阴阳两界却办不到。他手指捏着叶子,并没有随意丢弃,带回去看着它慢慢失去水分,看着它渐渐褪尽容颜,看着它定格为永恒。那叶子随时会幻化成她鲜活温婉的笑容。茵茵啊,健娃舍不得你离去,也忘不了爱女琪琪,不知你母女在天上可曾相见?

夕阳下,一对小年轻在前边走着,影子拉得好长,影随身转,就像他和茵茵。茵茵走了,连影子也没给他留下。难道他和茵茵是一对苦命冤家,说的不离不弃,现在却弃他而去。要想月上柳梢头相伴黄昏后,看来是做不到了。想起年轻时嬉戏的情景,他就泪眼朦胧。那倩影绰约而腼腆,身形反倒厚实而健美。月落乌啼,形将影挟持吞噬。日出东隅,影将形彰显拉长。形孤零零时,影也不会簇拥讪笑。唇亡齿寒的道理,影是知道的,不然怎说形单影只呢?形傻乎乎了,影也精明不到哪儿去,就像宝二哥丢了通灵宝玉,不疯即癫,全无平日的聪秀。难道自己也失了灵性?伸伸胳膊踹踹腿试试,一切好好的,他又笑起自己来,举目远望,侧耳谛听,一切正常。他笑自己多心了,多心就多心,心是闲不住的。想琪琪,想茵茵,想兰姐,想行健,想爹娘,想爷爷和于老,还有恩公……

凡是能想到的他都想,再也没人可想了,他就想故乡的山水,想烽火台上褒姒一笑,想华清池旁贵妃侍宴,想兵马俑阴兵守陵,想蓝田日暖玉生烟,又想到氤氲开来的各种图案。与其说是图,还不如说是影。影是世界顶尖的模仿大师,无形不影,似有若无,而形是天地万物的绝妙领袖,捕风捉影,煽风点火,凭影便可觅得真相。光明里,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形再慵懒卑微,影也毫不在乎,黏黏糊糊,始终相依,谁主谁次,那是韭菜拌豆腐一青二白。暗夜中,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不是有形无影,而是影潜伏龟缩于形上,影之于形恰如梦之于寐,刃之于刀,神之于体,智之于脑。光明能把影从形中逼出,一会儿参差斑驳,一会儿清晰若画,可大可小,具体而微。影是形的新嫁娘,生来似曾相识或一见钟情,无需磨合迁就,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咬不放,从一而终,何曾彼此倦怠或同床异梦,什么时候都是亦步亦趋夫唱妇随。可现在呢?茵茵早已步入天国,留下他在这物欲横流的尘世苦捱。一辈子都说懒得分离,可现在竟天上人间。分则绝,离则死。形轰然坍塌了,影便匍匐在地。形荡然无存了,影也就绝踪灭迹。夫唱妇随如影随形,自己就是那个形体,可那影子没了,任你如何烛照也无影相投。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零零的老头子,连那相吊的影子都没了,你说可怜不?

他恍惚间又想起喜娟,他要是喜娟的心性多好啊,只在乎眼前,其他都是浮云。喜娟是堂弟君天龙的女儿,就见了那一回,他便记住了,回来还说给太太听,惹得太太直笑,说憨人有憨福,上天待谁都公平。可太太如今又弃他而去,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有些恍惚。

那一年,同定邦新买了私家车,便宜贵贱也没人问,拉上马芸跑来跑去,风光好多。柳学忠有个头疼脑热肯叫他送医,定邦小脚勤,人也热心,在亲戚门里算是活腾人。这不马桶坏了,柳学忠打电话叫他来修,他二话没说便赶了过来,啼里哐啷就修好了。

柳学忠端茶倒水,手指摁着壶盖儿,招呼定邦坐下来喝些水,休息一会儿,让你姨摊几张煎饼尝尝。两把单人沙发并排摆着,中间有个小茶几,茶水热气蒸腾。两室一厅一卫,单位福利房。客厅偏小,家具也只能这样摆。

“我真佩服你大舅,挏了那么大的乱子,还能隔三差五地回来,做人确实不简单,心大,啥事都能装下。”每当提及此事,柳学忠总是这样大发感慨,“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如此来去,着实令人敬佩。心坦得很,不装事,要是一般人早都头大了,可人家心底坦荡荡的。上次回来,还领着老婆和儿子,但没进村子和老宅,被你丈母留在城里,还在我这待了两天。你妗妈也能干,人也姿干,手脚不闲,给你抹这弄那的,一看就知道是干出来的人,让闲一会,她就觉得没趣没味了。”

“也是啊,一辈子忙张惯了,根本就闲不住。听说几十年一直摆小吃摊,后来盘下一个小店面,卖油条豆浆什么的,油条是进别人的,弄回来回一下锅就软了,跟刚炸的一样松软好吃,生意还不错,到现在都没停。”同定邦臆想着那小本生意。

柳学忠欠欠身子,打断他的话:“停了停了,上次回来都说店转让了,儿女不让劳那神儿。你妗妈比我还大两岁,你大舅比我大六岁,我都七十多了。”

“是么?该歇了。” 同定邦说起这个台湾舅舅,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大舅每次回来,全花的是自己的钱,一家老小都不用他的退休金,攒够了就想回来看一看,花完了回去再攒,攒够了又回。儿女也通情达理,没人劝阻。人家花自己的钱,腰杆也硬。”

“可能是回家的念想在支撑着,人家身子骨一直很好,从没耍过啥麻搭,眼不花,耳不聋,背也不驼,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像个老小伙。儿女都长大成人,全凭你妗妈一人抓挖,他一个大男人能给人家帮上啥忙。钱不要他一分,也多亏老婆摆摊维持了一家的生计。上次临行前还在饭店叫了一桌,算是答谢,还向饭店大厨讨经,赠对方礼品,最后带些椒面和辣角离开了,先去北京玩三两天,再转乘飞机飞回台北。就在他们离开临潼的当天下午,村里的那三个兄弟赶来了,可惜迟了一步,最终也没见上你大舅一家三口的面。看来弟兄仨想通了。”柳学忠只顾说,没注意撞了茶杯,让茶水溢出不少,忙喊老伴来抹。

“唉,我这三个舅舅,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将心比都一理,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同定邦乐呵呵地说,长辈间的事,他也不便评论。

“大强和他媳妇人也好,上回特意跑到城里,喊你大妗妈姨娘,还带了不少土特产。小倩解释大强是请假回来的,厂里的活儿也多,忙不过来,只请了一天假,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回厂里。小强拉住大强的手喊哥甭急,说爸是名誉厂长,姐是幕后老板,不想去就不去了,改天去也没人敢说你。大强嘿嘿一笑,县官不如现管,一个萝卜一个坑,那儿缺人那活就没法干了,干活在于自觉,说毕惹得大家都笑了。小强不以为然,说自家厂子还请不来假,未免不近人情了吧。你大舅笑道,厂子有厂子的规矩,他名誉厂长也没啥实权,帮不了儿子的。小强心里不忿气,那华华姐呢,还是董事长、法人代表。大强应和,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劳爸爸妹妹,还有你这个小弟操心。”柳学忠如数家珍,逐一叙说。

“我大强哥平日待人没话,这次还会说了,说的都在理儿。”同定邦附和道。

“厂里干了好几年了,要和人打交道,不会说话行么?也算是在外边干事的人了,衣着打扮也不土了,洋气多了,说话也文雅起来。”柳学忠朝上扶了扶老花镜,满脸堆笑。

“虽然是悦华妹开的厂子,大舅名誉厂长,可强哥也不拿这说事,也不搞特殊,还是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活儿,不给管理人员添堵。”同定邦十分认可表兄的这种做法,厂有厂规,家有家法,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到哪儿说哪儿话。大强这一点做得好,为人实诚,不奸不诈。工人们也看样学样,老板的大哥都这么敬业,其他人敢不应心敢不卖力么?谁还敢偷奸耍滑?”柳学忠摘下老花镜,拭拭眼角挤挤眼,又戴了上去。

“难怪这电玩厂越办越红火,原来窍门在这里!估计资产不下千万。”同定邦恨不得自己也去那个地方上班,只是自己有正式工作,不敢弄丢了。

“岂止千万!多的去了!”柳学忠也弄不清那厂子到底是多大的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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