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结婚十三年了,君子健没有忘记。看着老婆又挺起大肚子,他莫名感动。老婆为了他的念想,开足马力去生育。每一次生完孩子,老婆都要从鬼门关跑上一趟。生孩子要遭罪,哪像母鸡下蛋那么容易?偶然听说女人生孩子有丢掉性命的,却从没听过母鸡下蛋还有下死的。他为了安慰老婆,便从梳妆匣的底部夹层抽出那张折叠整齐四沿儿泛黄的纸,拿到老婆眼前晃,让猜是啥。郑茵抚摸着肚皮,感觉胎动,像是胎儿腿在动脚在蹬,胡乱冒应一句,一张废纸呗。君子健呵呵笑道,怎么会是废纸呢,于是小心摊开,凑近让老婆仔细看。这是男人婚前写给女人的情诗,似水流年,恍若昨日。
“你啥时把这翻出来了?我藏得好好的,你都能找到,快念给宝宝听。”郑茵看清了,灵机一动,将身子朝前移了移,特像孵雏的母鸽子,温顺安逸祥和。
君子健将纸展开,倾身弯腰,隔着肚皮轻声唤着宝宝:“一起听听爸爸写给妈咪的诗。 ‘花落无影影自留,水流无声声自生。暗想玉容何所似?玉树临水笑春风。’‘秋水伊人今何在?朝霞拥戴随君来。要使彩云退将去,且把红日推拒开。’前一首是《笑春风》,后一首是《随君来》,听到了没?”
“听到了,不然他不会这么不安分的。”郑茵肚子太大了,行动很不便,要靠着沙发半躺半卧才觉舒服。
诗题都有斧凿的痕迹,分明是事后添加的。这,君子健比谁都清楚,十几年了,郑茵为君家开枝散叶,生养了四个千金,一字排开,一个比一个大三岁,他不能不感动。为了表示感谢,也是以资纪念,他将这两首诗悄悄临摹,后来拿到街上装裱,做成卷轴挂到进门就能看见的墙上,的确给了老婆一个意料不到的惊喜。
“就你有心。”郑茵放下手里的东西,仰头看着墙上的字幅笑问,“你写的字?”
君子健有些兴奋,转身扬手抡了一个响指,接着嗯了一声点点头:“寻点乐子呗!”
“谢啦。”郑茵对这诗再熟悉不过了,隔段时间就会翻出来看看。她没想到男人今个会特意装裱,还将它挂到墙上,内心是满满的感动。
“琪琪,你看咱家里有啥变化?”郑茵拖着臃肿不便的身子,伸手接过孩子书包,顺便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指指墙壁问道。
“哇,诗!我爸写给你的诗,还是情诗嘞!”琪琪换过鞋子搓搓手心大呼小叫。
“你咋知道是我写的?”君子健有些窘,没想到孩子也知道大人间的闷骚事。
“我妈当宝贝似的多次拿出来给我们看。”琪琪欢呼雀跃,“这下我们家里也充满诗情画意了。”
“噢?啥时候?我咋不知道?” 君子健依稀记得过去的事情,只是佯装不知。
琪琪口齿伶俐,脱口而出:“你肯定不知道,妈妈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才拿会出来。不信,你问兰兰。”
还没等男主人发问,兰兰就噘起小嘴直嚷嚷:“就是的。你都给我妈咪写,为啥不给我们写?偏心!”
一句话就把爸妈逗乐了,琪琪也忍俊不禁,伸出指头直戳兰兰的脑门:“情诗能随便给人写么?傻丫头。”
“你才是傻丫头!给兰兰写又不是给别人写!难道爸爸不爱我们了?”兰兰颇觉委屈,想哭,嘴都捩到一边去了。
“甭哭,爸爸给兰兰写,兰兰都上二年级了,要鼓励呢。”君子健一把搂住孩子哄道。
“那我都上五年级了,我也要!”琪琪不甘示弱,更不愿意被人无视。
“都写都写,谁的都少不了。”君子健放开兰兰,又抱起华华,“今晚都别打扰,爸要做足功课,明早给你们交作业,咋样?”
“好嘞!咱俩一起看华华。”琪琪拉住兰兰,然后仰起头看向爸爸,撇撇嘴发出警告,“给爸爸腾出时间去写,写不出来,我俩可就不饶你了。”
“连一点通融的机会都不给,小家伙还威胁起爸爸来了?”君子健似说似问。
“就是就是。”琪琪兰兰异口同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了我们,不能赖账!说话要算数!”
“好好好,这是逼鸭子上架,我尽其所能吧。”君子健开始讨饶,话毕又有点后悔,想随便写两句糊弄一番,主意刚定便觉不妥,还是郑重其事一点吧,婴儿非与戏耳。
多亏玲玲还在外婆家托管,不然君子健可要顾此失彼,忙得不可开交了。他折腾了半夜,绞尽脑汁,总算凑足三首诗,满打满算十二句,分开誊在练习本上,准备第二天一起交给孩子。一首《丛中笑》,“经得一番寒彻骨,赢来梅花扑鼻香。蓦然回首丛中笑,定是踌躇满志时。”一首《任尔飞》,“落花不语作别客,流水无情奔远方。同学少年皆有为,借得青云任尔飞。”一首《额上汗》,“眉下泪水额上汗,成归努力败由懒。试图叱咤天地间,特立独行铸利剑。”
第二天早上,待孩子们起来梳洗完毕吃过早点后,君子健将三张纸片反扣桌上,叫来三个小朋友:“咱玩个游戏,抓阄来确定谁得哪首诗。”
“抓阄咋抓哩么?”兰兰性急,开始摩拳擦掌。
“撕三个纸条,分别写上‘上’‘中’‘下’三个字,揉成一样大小的纸蛋儿,抛在桌上,一人抓一个,然后打开看,看自己抓的是啥字。”君子健乐呵呵的,耐心解释。
“好嘞!这还公平,不偏谁不向谁。”琪琪大一点,也有公平公正的意识了。
君子健引导孩子去抓,看纸条上的字,抓到写有“上”字的就拿上边的,抓到写有“下”字的就拿下边的,抓到写有“中”字的就拿中间的,不要拿错了。孩子们抓到手后,争相展开纸蛋看。老大说她抓的《丛中笑》,老二说她抓的《额上汗》,老三说她抓的《任尔飞》。为杜绝以后争执,君子健一一收回分别签上名予以区分,各是各的,不能混为一谈,并叮嘱熟读成诵,待联考通过,他会用毛笔誊写装裱纪念。多年以后,孩子们也没辜负老爸的良苦用心,都学业有成事业有望。
后来君家孩子和同院孩子闹矛盾,大打出手,也没伤着什么,后巷主妇前来骂街。郑茵忙着做饭,也没留心骂什么,君子健听了,气愤不过,出门论理。君子健挥挥手,让看热闹的邻人散去,说孩子间的事,大人掺和啥呢,孩子有啥不舒服,去看医生,医药费他自然会认的。那主妇不知好歹不依不饶,分明在吊嗓子,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大喊不看医生,君家大孩子欺负人,她家孩子太吃亏。君子健笑笑的,不急不躁,不想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问想让怎样弥补,尽管说,无妨。不等那女人说话,那家男人过来了,见是子健,忙喝止老婆喊啥呢,快往回走,人还没丢够,又回头对子健抱拳,满脸歉意说见笑了,这婆娘真不识好歹,看回去咋收拾。
君子健在情治部门工作,眷村人是知道的。到底干什么工作,人们也不便打听,都给面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上人家。情治部门可不比其他单位,有的是肃杀大权,见谁不顺眼都可请去喝茶或约谈,只要脑子不进水,没人招惹情治人员,避都避不过呢,还自己找事作死。君子健人好心善,从不将日常小事上纲上线,加上性情温和,眷村人都敬他。
君子健退回家里,将孩子叫到跟前,只是问问情况,并没着意批评。可琪琪不乐意了,为自己辩解,谁让那小家伙骂兰兰,她看不过眼才搡了那小屁孩一拳。君子健平日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现在听孩子这么一说火了,想一味镇住孩子,不由得提高声调说,动手总不好呗,你是大孩子,人家是小孩子,以大欺小总不好吧,别犟了。琪琪卸下书包朝沙发上一扔,委屈得哭了,说还不让人说理了,她不上学了。君子健不听则已一听便来气,开口训道,爱学便学,不学拉倒,给自己学呢又不是给别人学。女人挺着大肚子踅到跟前,劝男人这是多大的事情,划得着生这么大的气么,娃的事不用他管,她来处理,让一家老小都忙去,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不知郑茵说了一句什么话,琪琪破涕为笑,转身朝他哼憝了一声,便抓起书包上学去了。只是君子健想不明白,天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人,跑到他家门口大呼大叫,让他好没面子。郑茵也没出来争执,或多或少还让他心安一点儿。他娶了茵茵,也是他上辈子积的福,算烧了高香了。他想起古希腊有位哲人说过,在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异性当中,最理想的莫过于淑女,最可怕的莫过于泼妇。淑女和泼妇并举,那是相对而言,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没有淑女的矜持端庄就显不出泼妇的无理取闹,没有淑女的善解人意就显不出泼妇的任性耍赖,没有淑女的聪明贤惠就显不出泼妇的俗不可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良泼妇,世人诅咒。泼妇常常不惜血本铤而走险,喜欢把自己当成一盆脏水肆意地泼出去,让周遭人避之不及,心生厌烦,可表面上还得随声附和。你想,人与狗争路权,还不如让路于狗。狗咬人是出自天性,人咬狗却滑天下之大稽。
君子健随后再三叮嘱老婆,别只顾挣钱,要多管教孩子,钱缺了明天还可以挣,娃娃学坏了,想扳正就难了。生了就要养,养了还要教,不然孩子哪来的教养?孩子不成器,当家长的一辈子都不安。年轻时种下什么因,年纪大了就会收什么果,不敢说因果报应,至少也会因果相生。没有火的烟囱怎会冒烟?种蒺藜得刺要防手扎,种玫瑰得花中看不中吃,种桃李得果终归有补偿。
悦兰九岁了,比悦华大三岁,两个小朋友挤在一起嘀咕一番,跑到爸爸身旁让讲老家的石榴。君子健开了一天车,身子有些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本不想开口的,可又经不住纠缠,双手抓着沙发扶手,将身子朝前挪了挪,笑问想听啥。两个小朋友你一句她一句,让介绍骊山石榴。他忽然来了精神,莫提故乡事,提起会上头,故作吃惊地问为啥想了解骊山石榴。兰兰解释骊山代表老家呗,骊山石榴天下闻名。老君惊讶不已,这你们都知道。卡片上说的,华华嘴快,当即抖了包袱。他忙问啥卡片,兰兰兴奋地说气球上掉下的。他莫名其妙,问气球上怎么会掉下卡片,问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儿。
琪琪异常兴奋,津津乐道:“早上升旗典礼,全校师生都排好队集中在操场,这时天上出现了一个小白点,正好在旗杆的正前方。随着旗帜缓缓升起,小白点越来越大。有个小朋友视力特别好,轻轻喊了一声气球,周围的人都仰起头看。看着看着,那个气球就降下来了,不偏不斜撞向旗杆的顶端,砰的一声爆了,那卡片如天女散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我们小朋友按捺不住了,都疯了似的去争去抢。老师还一本正经地说上面有毒不能捡,小朋友哪管这些,该捡照样捡,谁也拦不住。何况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发生,都知道老师在骗我们。那是大陆那边的宣传卡片,挺刮挺好看的。”
琪琪从小就爱说,也善于表达,在学校常代表班级上台发言。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君子健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搞宣传?搞策反?搞统战?也怪,这气球好像知道这里升旗,不落荒郊野外,不落田间地头,偏偏落在旗杆上,砰的一声爆裂了,像是提醒。这个气球竟不辱使命,漂洋过海来看下一代,不惜自个爆裂,来个现身说法。
“回到教室,老师让捡到的同学赶快上交。胆小的都怯怯地交了上去,胆大的依然揣在兜里。我同桌就藏了两张,偷偷让我看,一张是骊山图片,一张是长城图片,配有文字‘骊山石榴甲天下’‘不到长城非好汉’,背面的字小,好像是毛什么语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那些字我认得……”
琪琪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被老爸打断了:“哦?别上当!那是共匪在蛊惑人心,还是小心为上。”
“咋是‘蛊惑人心’?印着大好河山有何不对?‘骊山石榴甲天下’难道有假?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没啥问题啊。”琪琪嘴巴利,连珠炮似的,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政治上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呢?胡适不是说,多研究学问,少谈些主义。”君子健不想让孩子过早触及政治上的红线。
“那我们也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一统,我们也有责任。”琪琪义正辞严。
十三岁的孩子竟有如此主见,老君不免吃惊,忧从中来,说什么好呢?孩子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只能疏导,哪能去堵去钳制?不过,他很快改变了想法,安全起见,不谈政治,只谈自然地理。他避开琪琪的目光,视线转向兰兰,开始介绍:“说的没错,骊山石榴天下闻名。骊山在啥地方,你知道不?骊山在临潼,你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那儿有始皇陵,有华清池,有褒姒一笑失天下的烽火台。”
“哇塞!有那么多的名胜古迹!爸爸,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想去那个地方?”兰兰眨着眼问,黑眼珠水汪汪的,特别清亮。
“嗯。乡野孩子一天到晚四处疯呢。思乡念亲,天下游子都会这样。你们小孩子在外边玩的时间长了,是不是也想回家?”君子健长吁一口气,话题总算扭转过来了。
“那当然啦,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华华抢先回应。
“将心比都一理。说说石榴吧,石榴之所以称作石榴,确实与骊山脱不了干系。相传远古时期,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用的是七彩石,有一次不小心将一块红宝石掉落在骊山上。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安石国王子出外打猎,救了一只即将冻死的金翅鸟,这鸟放飞后,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不远万里,衔来骊山上的红宝石,丢到安石国的御花园,不久就长成花红叶茂的奇树,结出好大的果子,外皮绽开,露出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挤得实实的,剥几粒到口中,那种滋味啊,又酸又甜,一辈子都忘不了。话说两千年前,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一些石榴籽,种在骊山上,也算回归本土了,几经培育才有了今日的临潼石榴。之所以天下闻名,是因为骊山石榴个大味甜形好,籽晶莹剔透,半透明的,像玉一样,号称玉石榴。”君子健只要说起家乡的风土人情美食特产,总是滔滔不绝。他平日就爱搜集这方面的材料,对故乡前尘往事的了解不可谓不多。
“爸爸,我们也想吃,华华你说是不是?”兰兰从身后拥住华华道,琪琪略显不屑,脸撇向一边。
“想吃好办,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老家放开肚皮去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哪一个就吃哪一个,自己还能爬上树去挑去摘。”君子健说到这时,眼前浮现儿时和伙伴在满山野互相追逐的情景。
“够不着咋办?”华华乌黑明亮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总觉不可思议,便天真问道。
“爸爸给你够,要么掮来梯子给你够,好不好?”君子健还在想象山野里的情景,眼神不免有些呆滞。
“好哎,不久的将来,我们就有石榴吃了!”华华手舞足蹈不胜雀跃。
几天过后,正当君子健敛起思绪拿张报纸要看时,琪琪推门回来了,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就朝着他喊:“爸,有道题想问你,国军反攻大陆,要是从厦门登陆,攻势凌厉,一路北上,要将青天白日旗插到北平,得过哪些省份,跨越哪些铁路干线?”
君子健听后一愣,合起报纸笑问:“哪儿来这怪模怪样的题?”
“邻家姐姐书上的,没有现成的答案,让看地图再去标明。”琪琪目光里盛满期待。
“大陆大了,一路北上,是直线还是迂回?陆路还是水路?”君子健自视甚高,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这些问题还是难不住他的。
“哪个省时省力?”琪琪刚问毕就发觉自己问得太傻,脸不由得发烧,泛起红晕。
“当然是直线了,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你没看狗撵兔子走的都是直线,绝不绕弯子。若是直线的话,先是福建、江西,江西过去是安徽,安徽北面是山东,山东一过就是河北了,北平就在河北中部。大概要过五六个省份。铁路干线嘛,最大有两条,东西线路是陇海线,南北线路是京广线。”君子健开动脑筋好生解释,他没想到台岛当局想大陆竟想到这种程度,还白纸黑字的让小朋友思考作答。这不是意淫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千里之外就想夺人贞操欸!趴在地上做了两个俯卧撑,就以为自己强暴了地球,真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
“爸,你咋愣住了,我还想问你回老家的路线?”琪琪大了,也会设身处地为大人着想。
“噢?爸走神了。回老家嘛,陆路还是水路?”君子健解题思路不变,总是先分解然后作答,给自己留下思考的时间。
“爸,你又搞笑了,全是水路能回去么?”琪琪噗哧一笑,大陆大陆肯定陆地多而水域少,傻子都知道。
“鬼丫头,还笑起你爸爸来了,回老家最好是水路加陆路,这最经济划算,先乘船过海峡,看是在厦门上岸还是在广州上岸,要是在广州就方便了,换乘火车沿京广线直达郑州,郑州是中转站,换乘陇海线上的火车就可直达西安,老家还在西安东边呢,骊山脚下的临潼。”君子健将回家的路线都不知盘算多少遍了,纵使千遍万遍,依然是地图上的线段。
“不知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咋样?”琪琪好想爷爷奶奶,人家孩子有那么多人疼,自己却少人疼。纵然有外婆千般呵护,可她还是不爱去外婆家,她怕大舅那阴沉的脸。
“不得而知嘞!现在不是千山阻隔,而是无形的墙堵在那儿。”君子健一想到这就心痛。
“无形的墙?”琪琪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眼神飘忽,双手互搓掌心。
“人为设置的。”君子健点到即止不想明说。
“人为设置?”琪琪重复了一遍,抓耳挠腮,还是抓不住要领。
“小孩子,说不清的。两岸还是敌对状态,互不交流。你要是给那边写信,那就成了通敌叛国,要枪毙的。何况根本就寄不出去。”君子健还能怎么说,不说狠点行么?
“有这么严重?”琪琪不大相信,仅凭一封家书就能要了人的命。
“是啊。咱院子谁家娃偷学大陆简体字不是被老师打了么?要是上纲上线,说有反骨,哪还得了?这孩子不就完蛋了,前程尽毁。”君子健用现实的例子来说,更有警示意义。
“听邻家叔叔说,大陆现在在搞文化大革命。啥是‘文化大革命’?”琪琪又问。
“革文化人的命呗!胡搞乱搞,宣扬读书无用,捣毁传统文化,批孔孟,全是愚民政策的结果。像秦始皇焚书坑儒……”君子健也是道听途说,与当局政见一致,姑且听之,姑且信之,姑且言之。
“那也太坏了!爷爷奶奶他们真可怜,现在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蒋总统为啥不赶快派人去解救?”
“那这要问蒋总统。”君子健抚摸了一下琪琪的脸蛋,“要不让爸爸打电话问问总统大人?看他老人家还有啥下一步计划?”
孩子知道他在开玩笑,便说:“我们小朋友都知道的事,你还不知道,傻了?”
“说说看。”君子健本想刹住不再引申,可听孩子这样一说又来了精神。
兰兰挤到前边站直了挥手喊:“我替她说,‘明年我们一定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南京’,让故都重焕光彩。”
多么热情洋溢的话啊,让人热血沸腾了好多年,君子健怎能没有印象,只是时隔多年,他早已淡化不以为意了,现在听孩子这么一说,他哼嗤笑了,也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反正意味深长。明年也是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如此苦等,万事蹉跎。人不能一直生活在幻想当中,要干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望梅止渴,也只是止一时,不可能真正止渴。精神上的愉悦实在缓解不了身体上的饥渴。
他想起年初的大力水手案,柏杨在《中华日报》家庭版块上每天连载美国漫画《大力水手》,有一期宣讲卜派父子购得一处丰饶的无人小岛而乐不思返,两人开始竞选总统,各自展开竞选演讲,代理主编柏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Fellows”(伙伴们)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类似蒋总统的口吻,因为这是蒋总统每次公开致辞的惯用开头,结果主编被情治单位约谈喝茶,认定他动机不纯,含沙射影,在暗讽蒋氏父子,挑拨台湾当局与人民之间的感情,乃共党间谍之行径,获刑下狱十多年。
君子健在情治部门为长官开车,慎言检迹,只听不说,拒绝评论。他清楚,在戒严令下,法令都很模糊,情治部门大可一手遮天,抓人理由也是五花八门,莫须有成了常见的罪名,执法人的自由度很高,常常凭自己的喜好认知来办事,动不动就会闹出一些乌龙事件,让人哭笑不得。处于瓜田李下,就要避嫌欸!惹出事端,谁也帮不了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可真的出事了,这个家就毁了。
《自立晚报》记者,在“双十节”那天的报道中写了这样一句话,透过一位华侨的大腿,正好看到蒋总统在校阅三军部队,结果也被情治部门约谈,说记者居心不良,暗中羞辱蒋总统,明里暗里让蒋总统受人胯下之辱,想跷蒋总统的尿骚,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被押送绿岛监狱看管,一关就关了八年,报纸也被迫停刊三天。你趴在地上做个俯卧撑,人家也会给你罗列个罪名,意淫地球有伤风化云云。
那一夜老君睡不着了,想象那青天白日旗迎风飘扬,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插上南京城。“反攻大陆”的口号虽然还挂在人们嘴边,可有谁还把它当回事。“狼来了”的话听多了,人们就不放在心上了。迷迷糊糊中,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骊山上的褒姒确实笑得很美,周幽王也春风得意,没想到千载之下从自己脚底(兵谏亭)取得真经的蒋公,也会慷慨激昂地忽悠民众一番。周幽王落败了,蒋公却长存。大陆回不去,那是蒋公在犹豫,关我们何事呢?反攻成功了,蒋公就是海峡两岸共同的领袖。可那还是蒋家王朝,对我们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好处呢?噢,只要不戒严,老百姓就会来去自如,方便回家。什么时候反攻,谁知道呢?就怕燃起战火生灵涂炭。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伤无数。兵荒马乱,四处逃难,人能活下来已属万幸。怪不得古人说,宁做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反攻嘴上说说还可以,提振精神,可千万别真的……君子健觉得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大多数人的心思,只是埋在心底不敢明说罢了。
就在这个晚上,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小狐狸,悄悄离家寻找芳草地,欢快无比,一不小心踩空了,从山崖上掉了下去,落入水潭,顺着涧水漂啊漂,漂洋过海,漂上孤岛。真是命大福大没被淹死。藏到山上,只能吃野果,没了火晶柿子,没了开口笑的石榴,没了熟识的伙伴……自个落单了,以往的兴致也没了,从山林潜回水岸,一心想泅渡回去,好怕呀,风急浪高,一浪过来就被拍入水底,很快又钻了上来。小狐狸越来越聪明胆大,看着停在岸边的小船,灵机一动,那是跳板哟,跳上小船,跃上大船。一切如愿!船驶离码头,去了香港。又跳上去广州的轮船。登陆了。窝屈多日的身子终于能伸展了。小狐狸一路在跑,一路在找故乡的山林。噢,那是秦岭。奔日落的地方去!海上日出,太阳是从海上升起的!跑啊跑,穿过华山,越过少华,穿越王顺山,只需朝北一拐就到了,褒姒一笑失天下的烽火台就在那高处!一路跑一路哭,骊山脚下的亲人啊,团聚的一刻马上就要到来!泪水迷蒙双眼,脚下一虚,跌落了……一惊醒来,已不见狐狸踪影,泪湿枕巾,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在台湾!他躺在床上,一想起梦中爹娘就忍不住流泪,反攻大陆的呼声也日渐式微,美国军舰横卧海峡,回家成了奢望,此生休矣!海风带着咸味,潜入窗棂,他鼻翼翕动极力轻轻嗅着,忍不住又看向对面房间,妻女打着微鼾还没醒来。
早班前,君子健将梦境粗略说于妻子,郑茵长发一甩回头笑他,想家想得呗。是啊,平日大不咧咧看似无所谓,可骨子里的痛楚、心底的秘密,还是在梦里暴露无遗。谁在梦里也不会骗自己,谁在梦里也不会哄他人,谁在梦里都是真君子。
一个周末的下午,君子健带孩子去水边游玩。远远看见有人钓鱼,孩子觉得好奇不走了,站在一旁静等鱼儿上钩。此时两个小姑娘心里那个急啊,比钓鱼人还心急,多么渴望小鱼儿快快上钩。等了足足五六分钟,钓鱼人依然端坐一动不动,小姑娘有些心灰意冷了,大的拉着小的跑到爸爸身边,不无遗憾地说,啥鱼都钓不到还坐在那儿钓,就怕钓上一天也钓不上一条鱼来,竹篮打水空喜欢一场。兰兰想了想也是,忽而扬起头问,姜子牙渭水垂钓不也是这样么,渭水在啥地方欸?君子健笑了,渭水就是渭河,黄河最大支流,从老家北边穿过,奔流到潼关汇入黄河。琪琪一愣,诧异道,潼关,啥地方?君子健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关指的就是潼关嘞,陕西东大门。琪琪似有所悟,点点头又道,爸爸,那你能不能给我俩讲讲渭水垂钓的故事?
君子健对孩子们的好奇心从不打压,一味呵护鼓励。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一时解释不了,待缓后查清了再说,绝不糊弄孩子。他娓娓道来,两千多年前,渭水岸边,有位白胡子老人手持鱼竿,坐在柳树下垂钓。旁人若仔细去看,一定会发现他眼睛始终闭着,鱼钩也是直的。有这么一天,周文王带着随从出外打猎,路过此地,人们都争着看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唯独垂钓老人不为所动,依然闭合双眼朝着水面。周文王心里纳闷,下车趋前,问老先生钓到鱼了么,老人似乎不太高兴应道,哼,钓鱼?!人们都以为在钓鱼,名为垂钓,意不在鱼。周文王一听大惊,情不自禁哦了一声,出语不俗的人必有担当,忙道新鲜让说来听听。老者捋起胡须笑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拨云见日,自然会青云直上,何必在乎那鱼呢。周文王越发恭敬了,当即请先生明示,先生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金麟设,只钓王与侯。
琪琪睁大眼迷茫地问啥意思呀,说她咋听不懂,问兰兰,兰兰摇头。
这一句意味深长,小人物只钓鱼,大人物钓的是天下,懂么?周文王听了恍然大悟,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军师么?就像后来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一样。姜子牙这时已八十岁了,总算没有白等,等来了明主,拜相封侯,他也助周文王成就霸业,灭商建周。姜子牙大半辈子背时倒运,很不得志,可他坚信天生佐材必有用,只是未到发达时,依然垂钓钓天下,兀然端坐觅知音。古人说得好,君子乐得其志,小人乐得其事。君子是以建立万民同乐的天下为己任,小人却凡事计较整日忙碌,总是摆脱不了小人情趣。若能像姜太公那样沉着冷静,不断进取,老了还能夕阳红,就是钓不到天下,也能多钓几条很大很大的鱼,你俩说是不是?
琪琪兰兰听了老爸这一番说辞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钓鱼也有这么多的大道理,两个小朋友万万想不到。君子健随时随地教养孩子,树小时生出的斜枝好铦,树大了枝粗了就不好铦了。教养孩子就得从小去抓,而不是等翅膀硬了再去校正方向。他能拥有现在的生活境遇,不能说没有祖辈父辈的功劳。试想,没有爷爷逼着他读那几年书,他哪会识文断句舞文弄墨?哪会得到长官赏识工作优渥?哪会有老婆相随生活如意?哪有孩子不时簇拥讨教?想想也是。君子健说完陷入沉思。
孩子们还是赖着不走,踅摸过去,静静地看人家钓鱼。君子健无意去管,独自向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不我待我待谁,冥冥之志渐式微。人就怕秋天到来,秋天还是来了。荷塘里的芙蓉凋了颜色,还有那仰天枯蓬一脸蹙缩,蹙成空洞,就像没牙的老人肆意张口吐纳,要不了几日它就会形销骨毁随风而逝。纵使身上洒满夕阳的余晖也换不回昔日的光彩,宜人的秋水越发让它自惭形秽。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可那不是芙蓉偏心,芙蓉只是择地而生,适时而长,应天怒放,对季节违心悖意终究不是好法子。湖边小路已被青砖砌就,弯曲蔓延,到处都有岔口,行人稀少,草虫低鸣,霞光将这暮色衬得有些落寞凄凉,惶惶的不知何去何从?刚才还神清气爽为孩子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现在心已敛迹不那么勇了,他拍拍后脑勺自我宽慰,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人犟不过时代,还是顺天应命全生尽年吧。他不能加快脚步将这一切置于身后,也不愿举起双臂将这暗淡的暮色揽之于怀,更不会丢下曾经的过往去寻觅梦幻前程。或许,沉默寡言才是最好的慰藉,潜滋暗长才是最好的发展。他抬起头挺起胸迈开步子走自己的路,任凭路边的杨柳飘拂招摇。
“爸爸,等我们一会儿。”孩子们跑着追了上来。他先是一愣,继而清醒过来,暗笑自己差点将孩子丢了,为父的责任他真的没有尽到。这只是偶尔为之,他原谅了自己,再三警告,下不为例。
回到家,时间不早了,君子健不想让老婆做饭,便带全家老小去街上打牙祭。太太挺着大肚子,他领着四个小朋友,一家人进了小饭馆。待一一落座后,君子健点了一盘牛肉,一盘素拼,两份饺子,外加一大碗紫菜蛋花汤。开开心心地吃完了,大家正在喝汤,兰兰闻了一下,将身前的小碗推开,龇牙咧嘴道,味道怪怪的,她不喝了。华华看样学样,也将碗一推,说不想喝。琪琪大点,闭着气一口喝完,说吃饱了喝足了啥也不要了。玲玲一看几个姐姐有所行动,着急地朝出挤,一不小心,袖子刷向小碗,砰的一声,碗掉到地上碎了。郑茵呵斥,小兔崽子急啥呢,慌里慌张。君子健忙喊店里的小二来收拾,笑着安慰小朋友,没啥没啥,打了个小碗,好兆头,预示岁岁平安,然后手一摆让玩去。四个小姑娘示了眼色,一溜烟地跑出饭馆奔向对面。
“不要跑远了,注意来往车辆!琪琪,你要照顾好几个妹妹。”君子健连忙叮咛长女。
“好嘞!”琪琪回应得很干脆,头都没回,领上三个小朋友跑向街的对面。
回家的路上,君子健深情地看了一眼太太笑着说,这几个兔崽子,不爱吃芫荽,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嘴刁,有些菜说不吃就不吃,打死也不吃。爹不说什么,娘很不高兴,可也没办法,他性子太硬。娘说不吃拉倒,懒得再劝,给自个长身体又不是给别人长身体,挑食也不能这样挑啊。君子健道他才不管大人怎么说,只要不往碗里盛,一旦盛到碗里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不爱吃的逐个挑出去。那时,各家各户都是自种自收,青菜萝卜都少得可怜,有这没那的,像香菜,那时叫芫荽,茎叶细嫩,香气浓郁,调菜提味,刚生出来就有人跑来掐尖,熟门熟户的,主家能吊脸么?一人种菜大家吃,没人说不是。除非种在自家后院,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家里就巴掌这么大的一片地,种的尽是芫荽。那时他很纳闷,这么纤细难吃又黄不拉几的茎叶菜,大人怎么这么爱吃。芫荽好务弄,不生虫,纯有机食物,可生食,能泡茶,做菜时捏一撮放进去还能提味。可他鼻子尖,总觉得那味怪怪的,甚至有些臭,一到嘴里就反胃,怕大人数落,还装模作样地干呕一阵子。
正蹦蹦跳跳玩得开心的兰兰哇的一声大喊:“爸耶,你小时候也不爱吃香菜,怪不得我们欸,遗传你的口味!”
华华嗲声嗲气地附和道:“都是继承了你的优良传统。”
玲玲奶声奶气跟姐姐学:“我也不吃,难闻死了,呕呕呕。”
君子健没想到小家伙竟寻根究底怪罪起大人来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便笑着引导,“那我现在爱吃了,你们啥时能改改?”
他小时啥都不懂,现在知道香菜还能改善代谢利于减肥,自己啥时不嫌味怪爱吃起来,他也说不清具体时间,肯定是在军营里,那由不得人,缺吃少喝的,谁还敢这不吃那不吃挑三拣四,营养能跟得上么?好在日出日落宛若从前,凄风苦雨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惠风和畅阳光明媚,即使细雨绵绵,那也是滋润心田,而干瘪苍白苦涩的生活日渐丰富多彩,甘甜而富有趣味。萝卜白菜般的食材,几经煎煮翻炒,竟也有了滋味。看似庸俗世故之人,与之交谈,他也能道出一番启人心智的生活哲理。看似走过的每一天平淡无奇,他却也觉得充实,无悔无怨。他想给生命涂上一抹光晕,纵非浓墨重彩,却也胜过无心出岫的烟云。
门前这条马路连接着君子健的生活与工作,默默注视着他早出晚归,静静察看着他日渐老去。来来回回,不知走丢了多少浪漫的色彩、年少的轻狂,以及朝阳升腾和夕阳西下的光鲜时刻。早已过了四十岁生日的人了,按理四十不惑,可他还是忘不了老家村口那棵大皂角树,根深叶茂,一个大人也合抱不住。这儿是家么?非要困守这儿一辈子么?他也说不准。他好似蒲公英的籽实,带着长长的纤毛漂洋过海,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掉落在孤岛上,本想歇息一下随风再起,没承想被一块小小的泥巴牢牢地覆罩地上,任其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浑身的纤毛脱落了,光不溜溜的,再也飞不起来了。一阵雨后,浑身开始鼓胀,显然发育了,忽然有一天迸出的嫩芽钻出地面,长高长大,慢慢地发枝散叶,开出小黄花,卷成小圆球,玲珑起来了,毛茸茸的,一阵风起,又四散开去,带着梦想,可留下的就是这老硬的枝杆,光秃秃的,空空荡荡……
君子健想直接道出心中的感受,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生怕絮絮叨叨招人嫌怨,于是将苦楚全部吞下独自咀嚼。他不想麻烦周遭的人,任凭落寞蔓延铺天盖地,任凭寂寥疯长蚀心锥骨,任凭荒凉四散无限无垠。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没有多少悟性可言,若有点成绩,那也是后天努力的结果,谈不上拼命,只是踏实兢慎,一步一个脚印,绝不落空。因为他知道生活自有节奏,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一脚踏绽了,脚脚站不稳。譬如开车,有人用心过度,反而不济,自以为协调能力不足,属先天缺失,与其将自己捆绑在短板上打磨,还不如松绑循长板攀高。可他作为车夫,又能怎么样?顺路捎人,也算行善积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可他从不吆喝,除非有人拦车叫停。他怕别人说干公家事放私骆驼。开车送人是分内事,他慎之又慎,确保驾乘人员绝对安全。
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子,君子健依然不懈怠,卯足劲还想再生一个,生不出儿子来绝不束手。谁让他是君家老大,一族的命脉全攥在他一人手里。离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子玉行娃他们如何。为君家披枝散叶的重任,他自然而然就揽到自个身上。君家历经千秋万代延至今日,念其艰难也应续上香火。后来梦寐以求的幺儿终于堂而皇之降生了,他如愿以偿欣喜若狂,终日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太太都笑他心里就装了这一个孩子。意识里有那么一点重男轻女,不管孩子们怎么看,他都尽可能做事公允。他心里骂自己伪君子,可对小儿凯强恨不得掏心挖肺。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总算盼来这个宝贝蛋,并发誓从此不再生养。养大一个孩子已属不易,何况他养了这么多的孩子,那要操多少心啊。
有了凯强后,君子健狠下心凑钱买了一套自主单元房。郑茵在家安心养孩子,待孩子能走会跑了便找她娘过来照看,她想重操旧业,君子健不同意,让缓两年等凯强上了幼稚园再说。郑茵也就不再坚持。春去秋来,几年过去了,凯强开始上学,由华华、玲玲领着,大人也放心。郑茵闲不住,便在离家不远的街口开家小吃店,一月能净落两千多元新台币,贴补家用。孩子放了学就到店里来,一吃一喝又去学校,还能省下不少伙食费。郑茵待人乐乐呵呵的,慷慨大方,又不计较,生意越做越好。君子健工作之余不是接接孩子,就是跑到店里给她当帮手。自有了小强,男人越发长精神,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劲儿。一些荣民为了照顾她的生意,专从眷村跑到她店里吃饭喝茶聊天,有的还是陕西老乡,基本上都比子健大,他们少说也五十多岁了,眼看着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可他们还天真地等着那一天,一提老家的人和事就掉泪。想回家的念头就像野草四处蔓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思量,自难忘。可有多少人能真正地等来那一天?!日出日落,时间在摧毁人的意志和毅力,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自欺欺人,以彰显自己豁达潇洒,说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殊不知一到晚上就辗转难熬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听雨打芭蕉空阶滴到明。乡思太折磨人,让人形销骨毁。君子健姑且听听,也不大插言,只是忙着端茶倒水招呼人。
君子健一开口就夸夫人能干,任劳任怨,不然他一人在外如何一心开车全力打拼。他爱老婆胜过爱自己,老婆包容体贴善解人意,又一心侍应他,生了好几个孩子。他别无所求,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日子,此生足矣,此生休矣。他没有远大的抱负,没有当将军的想法,只想在这高压的时代保住小命,养大孩子,能做到这一点就心满意足了。他瞄了一眼茵茵,和他共处一室的女人,原本小家碧玉般的清纯,现在也半老徐娘了,可她人从不多事,心善,人又勤快,跟着他死心塌地。想到这,他心里暖洋洋的,暗自许诺,从今往后绝不亏待人家,怜惜眼前人,才是正主意。
他时常庆幸自己,在艰难岁月还有这样一技之长,确保他能安身立命养家糊口。吃水不忘挖井人,他永远也忘不了康长官的栽培,知恩图报,一有功夫就打听恩公的下落。台岛没这人,肯定留在大陆了。大陆那么大,有朝一日回去了,到哪儿去找?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是早点打听早做打算。说不定人就在洛阳,洛阳是恩人的故乡,叶落归根,那是人之常情。可康长官何等人也,志不在小,志在天下。现在恩公到底在哪儿,他实在说不清,没有一丝确凿的消息。那时候两岸关系还异常紧张,他想给家里人捎个信,都是有贼心没贼胆,怕给彼此惹来大的麻烦,毕竟大陆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何况他还在国军情治部门服役这么多年,不管给双方谁定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谁都吃不消。大陆改革开放后,对台政策渐渐宽松起来。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个春秋,君子健很快迎来四十五岁生日,不知不觉中,大把时光已一去不返,由少不更事而变得老成持重,由年少轻狂而变得沉稳从容。他时常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自比一代强,生生不息,新旧更替,日新月异。三个本命年早已远去,仿佛是转瞬间的事,虽遭际况味完全不同,却一样让人难忘。如今,他站在四十五岁的人生关口重新审视自己,猛然间发觉青春日渐远去,而人已不再年轻,人生旅途也差不多走了一半行程……
思来想去,他终于顿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相生,互为转化,好比一把烂牌能打成王炸,或一手好牌竟被弄得七零八落。现实的厄运,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想象出来借以吓唬自己的恶劣境况。厄运平息了,或避过了,好运就迫不及待地来了,可要抓住不脱手还得靠自己。厄运往往纠缠不休,好运却稍纵即逝,所以走好人生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君子健努力践行着。
多少年后,瞧着手背上的疤痕,圆圆的,豌豆般大小,像老年斑,他就会想起小时在老家看打铁的情景,一个火星灼伤了他的手背。村西铁匠铺常年打铁,每一锤下去都是火花四溅,吓得小孩子不敢靠近。爹说,天下行业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打铁靠的是力气,没力气连铁锤都抡不起来,看了这景况就知道生活有多难。那么重的铁锤在匠人手里抡来抡去,抡得可欢了,跟小孩子玩竹条一样,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费力,那时小子健便约了几个伙伴去看,站得远远的看人家打铁。铁匠用长钳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从炉膛里夹出,快速放到砧板上,抡起铁锤猛敲几下,顺手丢进盛有水的大铁盆里,冷水遇热嗞嗞作响,水面咕咕嘟嘟泛起泡泡来,热气窜升,像要沸腾。老匠人自言自语,铁是红的,水是冰的,水火不容,水要让铁冷却,铁又要让水翻滚,互不服气,互不相让,都想让对方跟自己一样冷热,结果水热了铁冷了,鱼安了水静了,最后相安无事。是人就要认命,老匠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日子就像一桶刚从丼里打上来的水,不咸不淡,没什么滋味,人就好比这铁块和盐巴,一旦投入,立马升温,变得有滋有味。温度升多高,味道要多浓,就看人的卖力程度了。你卖力,日子就会回报你,绝不亏待你。那时年纪小,他根本没想到打铁老汉也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话。生活确实充满隐喻,这就看人能不能领悟察知。当一枚火星冷不丁地溅到他右手背上时,他出于本能连忙甩手,使劲去甩,却也甩不掉手背上的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挤出泪来,可他一忍再忍也没哭出声。老匠人忙送他回家,一脸歉意。娘捏住他的小手瞧了又瞧,顺势从棉袄上扯下一撮棉絮,燃成灰,敷在烫伤的地方,笑着安慰伤点皮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直到现在,他手背上还留着一枚豌豆大的小疤痕,圆圆的,依稀可见,只是界线不那么明晰,要彻底消褪已不大可能。别人不知,还以为那是老年斑。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会想起老匠人那番话,日子似水,干劲如火,两相较量,日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活泼向前,人生也会昂扬向上节节高涨。
周围人都知道君子健教人有五好,好好读书,好好修养,好好做人,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号称五好司机。别人都这样说他,他也不见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不只这样要求自己,还要求子女,对亲朋好友也是如此。对此,他早已深思熟虑,读书贵在坚持,日积月累,滋养精神,腹有经纶气自华,年纪大了,精神上有了寄托,就不至于百无聊赖,老来痴呆。修养贵在修身养性,不惑之年再想入非非,或肆意妄为,就有些不识时务了,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做人贵在自知,虽明察秋毫,却能包容万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年纪越大精神越要清明,老来落魄滋事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工作要努力,不偷奸耍滑,能捎人一程就捎人一程,车开出来就是让人坐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然绝不能耽搁公干,或影响长官行程。生活贵在恬淡,虚静无为,闲适安逸,快快乐乐好心态,勤勤勉勉慰平生。饭要好好吃,觉要好好睡,路要好好走,话要好好说,庄敬不偷。原本是自己的终为自己所有,不属自己的强求也没用。可现实恰恰相反,人们都急嘴摆脸,暴饮暴食,暴殄天物,贪心不足,野心膨胀,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万事皆因他而设,万物皆为他所用,当官唯贪,做人念小,开车斗气,不一而足。人们都怎么了?君子健时常反问自己,不过他为人做事历来低调。
没有一点夸张卖弄的成分在内,恐怕任何生意都做不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里边显然有一些作秀的因子,但绝不是指鹿为马以次充好糊弄顾客,而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要不以假冒伪劣产品坑蒙拐骗,精心包装,适度夸张,未尝不可。职场女性的梳妆打扮,实际上也是作秀,是一种善意的包装,可提升人的自信,又给人好心情,绝非画蛇添足。但有人不顾场合,总爱逞能显尖多此一举,好比脱裤子放屁,屁放了,可屁股大白于天下,不只弄巧成拙,还丢人现眼。法国大作家杜马有一回在俄国旅行,路过一座大城市,想去参观该市最大的一家书店,了解一下自个书的销量。书店老板得知后,受宠若惊,动员全体员工,在书架上尽可能摆上杜马的作品,煌煌可鉴。杜马走进一看,全是自己写的书,大惑不解,忙问怎么回事,雨果、大仲马的书呢?书店老板根本就没想到人家会这么问,结结巴巴地说,能卖的都卖完了。言下之意,杜马的书卖不动,没人要。杜马听后顿感羞愤,拂袖而去。老板的做法实属多此一举,回答更是愚不可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洋相百出,自扇耳光。人嘛,就要实诚厚道,这一类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君子健喜欢带孩子们去东海岸看海,看太平洋,遥望彼岸的美国。泱泱浩渺,空无影像。东海岸海底大陆架很短,水下延伸不了多远,就变成立陡的海沟,愈陷愈深,海底乱石林立。海浪掀起时,海底的石头一个挤磓一个,翻滚着,撞击着,发出巨响,仿佛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正在海底涌动。这里海浪声跟台湾西海岸截然不同。既然是海岛,就不可能有多大,地域局促狭小,转不了多远,很快就回到原点。犯了案子的人要逃,又能逃到哪儿去,说不定跑到村口就会颓然落坐,捶胸揪发而自问,在这弹丸之地东躲西藏跑来跑去,终究还是在岛上兜圈子,根本逃不出去,也无处可逃。而大陆就不同了,有战略纵深,不管是从南往北,还是自西而东,甚至可穿越边境,经俄罗斯、巴基斯坦直达欧洲,中共的两万五千里长征不正是最好的说明,任凭国军围追堵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这跟台湾的岛屿性格完全不同。别的不说,单就他个人而言也是如此。以前狂妄不羁的性格,到了现在收敛许多,固化为中规中矩自律兢慎。
台湾是一个移民社会,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构成它的社会基础。每个人在这移民社会都是单独的个体,只能靠自己来生存,他们的出身阶层不太鲜明,因为都是外来者,都要从头开始奋斗,祖宗庇护不了的。大陆是一大片黄土地,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蕴,但也有迟迟甩不掉的包袱,所以它的创造力要想迸发出来天生艰难,可当它真的迸发出创造力,那谁也别想遏止。正如拿破仑所说,中国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一旦觉醒,将会震惊世界。当然啦,这儿的中国多半指大陆,好像跟台岛没多大关系。三十年后回顾这已往,老君感慨万千,老美围追堵截肆意打压,可效果甚微,大陆一再上位昂昂不休,大有取而代之之势,而台岛经济也是蒸蒸日上日新月异。
落脚台岛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国民政府忽然变得很富有,岛民很有钱。殊不知台湾当局那时倡导“小康计划”“客厅即工厂”,让人人都行动起来,家家都成为小作坊。在家里,随便找个地方,要不了多大就能组装小饰品或圣诞灯,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干组装,虽说业余,可人们努力做事,不为别的,只想多赚点小钱,实实在在的。积少成多,聚多为富。台湾人有钱了,出境观光,首选便是香港,一时之间,各大景点都能见到台湾人的影子。世人看不到他们长期艰苦奋斗的经历,还以为国民党从大陆带去好多黄金,现在开始派发,不然怎么会一下子阔起来呢。其实不然,是很多人在不断努力进取的结果。台湾经济奇迹的背后,是台湾人在艰苦卓绝地奋斗,没有付出哪来收获?君子健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落实到自个家里,就是老婆摆小吃摊,不辞辛苦,任劳任怨,还抓扯大了几个孩子,很不容易啊。
即使到了知天命之年,君子健也不敢闲下来,一闲下就想娘亲想家。人这一辈子忙来忙去,忙得不亦乐乎,到头来还不知在忙活什么,好像是在忙着找什么东西,找来找去,找得最后还不是找死?人一出生就开始找奶吃,有奶吃就能活命,命保住了,又得找学校啃书本武装头脑,为的是将来找份好工作,工作有了,本可安身立命堂而皇之地生活,可钱又送上门来,不挣不赚好像又划不着,磕磕绊绊延至中年,人生旅程中最为绚丽的一段,身心无恙,支撑着生命的大厦,大可歆享生命的屹立不倒,大可观瞻生命的壮丽辉煌,殊不知生命的长河已流向地老天荒的无垠沙漠,想不断流戛戛乎难哉,想不泯灭就得时光倒流,景况凄迷,情何以堪?纵使命不该绝,也要绝于此时此境,再好不过的便是自然老去,落个寿终正寝羽化逍遥。换个说法,婴儿之所以哭着闹着找奶吃,为的是竭力避免于襁褓中过早夭亡;青春年少时,人形初备,具体而微,便拼命地强筋健骨武装头脑,唯恐身心俱废青春荒度英年不保;已知天命进入不惑,还妄想妄言妄行妄为,不至老境不束手,更有甚者渐入绝境还异想天开,殊不知死乃铁门槛,任谁也逾越不了,到头来还不是九九归一,还原成碳水化合物,又去构筑新的生命,物质不灭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