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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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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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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一十七章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海峡交流基金会在台岛应运而生,本属民间组织,后来受行政院大陆委员会委托,办理两岸交流所衍生的各项事务,只做沟通的桥梁,不添堵添乱。那时让老兵回家,是国民政府送给老百姓最实惠的精神礼物,不只老兵承蒙照顾,老百姓也坐享福利。返乡探亲的潮流,此起彼伏,浩浩荡荡。一般民众也借探亲之名践行观光之实。台湾当局不是不知情,而是暗中顺应民意,并予以逐步开放,而富于冒险精神的台商骤然看到商机,跟着前往,选址建厂,投资生产,没过几年就大捞一笔,这也大大促进了大陆沿海经济的发展。他们背着行囊穿梭两岸,不为别的只为打拼。曾经困守台岛的民众,眼界随之提升,心胸顿然开阔。而烙在老兵心头几十年的伤痕,真要一下子愈合还不容易,需假以时日,可到底要多长时间,恐怕无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少小离家,老大方回,物是人非,朱颜尽改。那是沧海桑田,令人感喟万千。

孩子们提醒,前年大陆掀起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政治生态还不甚明朗,现在返乡唯恐不妥,怕有危险,让缓缓再说。可君子健心旌摇荡,早已按捺不住了,哪管什么运动不运动,就是运动还能把他这样一个老头子怎么样。他执意要回,谁也拦不住。

“你爸要回就让回呗,距上次回去两年多了,你看他度日如年的样子,闷出什么病秧来,就更不好了。”郑茵不是小肚鸡肠,想一想也就想开了,男人么,总不能一天到晚让守到身边,“整天失魂落魄的,精神明显没有以前好,让换个环境或许就好了。心病还得心药治,解铃还的系铃人。心急上火了,唇角起了泡泡。现在那边有家了,见了老相好,不上心不牵挂才怪,让他回去走上一圈,咱也少络连几天,还能省点心。”

两年前那次返乡,说得好听点是观光认祖,而这次回去,他想赶在清明节那天为过世多年的父母修坟立碑,老家人都称过事。刻碑谁来联系,灵堂设在哪边,上次回去已定下来了,弟兄们再争究就没啥意思了。弟兄几个都想在自己家里过事,不为别的,只为风光,再说粉团滚芝麻多少能沾点,大哥出钱又不让他们出,何乐而不为呢?老二当仁不让予以重申,老三老四不再吭声。为了稳妥起见,君子玉领着大强跑到城里给大哥打电话,再次征求意见。这是刚过完年的事,让老君定夺。

君子健电话里说,这样吧,灵堂还是设在老屋老二家,刻碑一事交给老四,老三跑腿通知众亲戚,按上次回去说好的办,不要节外生枝了。大强回去后,说于几个叔父,再次明确分工,兄弟们也就不争不抢了,各执其事,忙活起来。弟兄三人,老二最为高兴,在他家过事风光长脸,还能落下众亲戚的礼品。老二占了老宅,人又强势,两个弟弟哪敢不听?妯娌间有了分歧,弟兄们也不好做,在一起没过几年就分出去另过了。为了一些盆盆罐罐等家什,妯娌间闹得呜呼喧天,兄弟们见了面也是黑着脸不招嘴。兰姐出去更早,只为不连累他们。那时兰姐处境艰难,定性台属被批斗。兄弟们也怕了,纷纷与她划清界线。多亏二老惦记大强,暗地里接济,她娘俩才得以活命。挤在牛棚里多年,包产到户了,没了牲畜,娘俩才过起人的日子,后来将牛棚稍作改造,还像模像样,较为宽敞,只是跨度有些低。老屋在前巷,人多热闹。他娘俩住在后巷的南边,已是村外,独门无院,冷清破败。

赶在清明节前,君子健风风光光回来了。他兴冲冲的,先从台湾飞往香港,又从香港飞回郑州,再从郑州乘特快列车奔赴西安,最后坐大巴回临潼。人在台岛一直苶苶的,精神萎靡,一旦踏上归程,六十多岁的人,也会一扫横秋老气焕发青春,腰板挺直了,硬朗得很,精气神十足,依然是独来独往。村里人见了,啧啧称奇,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台湾生活水平高,人也会保养,看人家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像个老小伙,越活越年轻了。

当地风俗,一到清明,上坟供果烧纸钱,家家户户卖凄惨。君家老宅设有灵堂,刻好的碑石直直地杵在基石上,十六口乐人奔着吃大户的想法疯狂演奏,凄厉的鬼子声回响在村子上空。供台上摆满茶点、菜肴、水果,一排三个酒杯,斟满西府名酒西凤。供台左边墙上,还横挂着一帧全家福彩照,五女二男,中间坐着的便是君子健夫妇,两边是女儿,身后是儿子。先一天下午四时起,按当地传统的家祭仪式,君子健恭恭敬敬地跪在父母灵前连焚三炷清香,缓缓地将酒菜水果一一高举齐额,摆上供桌,便接连三次磕头叩拜。三五分钟后,司仪当众宣读祭文,君子健已泣不成声。此乃他亲笔拟写于返乡前夕。

“辛未二月二十日(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哀子子健率弟妹四人及兰姐,谨具鲜花清礼叩祭父母大人之灵前,呜呼痛哉!诔念吾父,偏逢乱世;劬劳我母,苦累终生。一世忠厚,养大儿孙;乐善好施,德昭人敬。时运艰难,政教离崩。无奈赴台,弟妹担承。忧心缥缈,触目惨痛。扬风鸣禽,浇雨涕零。遥望云鹤,凄怆莫名。近抚桑梓,难安难宁。人等视我,资无异稟。蒙天不弃,未辱门楹。两岸解禁,速来探听。念兹在兹,父母坟茔。我与弟妹,晚幸相逢。焚香祷告,勿虑勿怅。儿孙有命,念母情伤。灵而有验,遂梦回乡。思我双亲,山高水长。英灵安兮,早居善堂。逝者安好,生者坚强。子息同心,儿孙共望。敬奠椒浆,哀哉尚飨!”

祭奠活动结束后,君子健在大强陪同下先一步去母亲坟前,一边鞠躬祭拜,一边哭诉衷肠,娘哎,只要儿腿脚能动,今后每隔两三年都会回来看您的,还有爹,您告诉他一声。君子健神色抑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一路也没跟身旁亲人说话。亲人也不敢贸然搭话,怕不合时宜,冒犯了父母的在天之灵。

天气预报次日有雨,气温骤降,春寒料峭,君家老少都劝君子健先去城里子玉家,别冻出毛病来。君子健逞强不依,可气候不饶人。天黑了,他退进堂屋,坐在火炕上,用被子盖着腿,孙子英杰陪在他身边。他想经这一番努力,与亲友见了面,为父母修了坟,心里便觉踏实,以前就像浮萍漂在水面无根蒂,现在总算找到扎根的地方了。以前,他看别人清明扫墓,就悲情难托,哀思难系,眷念难纾,现在好了,有墓可扫,有坟可祭,有情可牵了。若政策允许,他真想百年后归葬故乡,陪侍在父母身边,生不能奉养至亲,死后也要长眠父母膝下,结草衔环以报养育之恩。想法虽好,只是后来兄弟之间生出无数嫌怨,此事才不得不搁浅,这是后话。

从下午到晚上,看热闹的人很多,熟悉不熟悉的,都挤着往门里钻,人满为患,拥挤不堪,不只谁挤了那石碑,那石碑竟晃悠悠倒下,只听轰的一声,人群四下散开,桐桐闪避不及,被压在下面,随着年轻媳妇的一声尖叫,人们灵醒过来了,只见几个壮汉冲上前去,用力抬起石碑,扯出娃娃,娃娃嘴角开始流血,大鹏挤到跟前发现是儿子,心里一沉骤冷,忙抱起孩子平放到炕上,叫来村医快瞧,只见村医把完脉不停摇头,嘴里不住嘟囔,可能里边出血了,很是不妙,快送大医院。君家一时大乱,睡的睡,哭的哭,挂吊瓶的挂吊瓶,歪倒了一炕。桐桐被塌后,身上没一点外伤,主事的寻了个机动三轮火速送往街镇医院,街镇医院不收,又送往县医院,独拉到县里娃已没救了,瞳孔散大,没了呼吸,被雇三轮车只好冒雨将人拉回。半路上被村里人拦住,主家传话,不要急着往回拉,在路上将车尽量开慢点,待哄走台胞后才能进村。电动三轮车便像蜗牛一样卧趴在地一动不动,司机与陪客肆意逗乐。雨下起来了,越下越大,伴着电闪雷鸣,土路软糯泥泞。巷道更难走,家家院里的脏水都引流到路上,污秽不堪。平日不下雨还强些,一下起雨来让人都没处落脚。村落四处还弥漫着饲养牲畜的腥臊味。

事发突然,君家兄妹紧急商议,绝不能让大哥知道,以免惹出更大的乱子。政府对台胞政策,他们是知道的,大哥六十出头了,经不起这一惊一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成了政治问题,吃不了就得兜着走。君子玉让丈夫马学军赶快打电话给表弟柳学忠,说明情况,让柳学忠找辆小车先把健娃哥接到城里。当时已是凌晨一点,柳学忠连忙起身奔到楼下,叫醒干校一小车司机让帮忙出车接人。司机是个年轻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三更半夜接人,惊扰了好觉,不甚情愿,可听说接的是台胞,又来了兴致,再也没多说什么,便冒雨开车赶往冯家庄。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在村外的土路上,小车追上了三轮车,柳学忠向三轮司机反复叮咛,小车不出村,三轮不进村。村道污泥泛起,积水又多,好在司机胆大心细,将车迅速开到君家老宅门前。

柳学忠进去向君子健撒谎,说回了趟陈家庄,过来晚了,怕这儿吵闹休息不好,顺路叫他去城里住一宿,好好谈谈,叙叙旧。君子健被嘈杂声弄得头疼,加上不明真相,便稀里糊涂跟着去了城里。他只知道石碑把娃塌了,根本不知道把娃塌得到底有多重。桐桐的小舅闯进房子要理论,柳学卫挺身而出严厉斥责,人谁都不能挡,有啥事让人回到城里再说。柳学忠让堂弟邻村大队干部柳忠伟亲自将君子健送到车上,并警告所有人不能哭闹阻拦,并训诫:“健娃哥大老远从台湾跑回来,拿上钱让你弟兄们给你大人过事,现在出事了,你说怪谁?六十多岁的人了,被气出麻达来,有你们好受!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连这事还想不开?”

此后,桐桐的舅家也没人来找。柳学忠一再表明,他原本不会掺和这事,只是实在没办法,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他和这几个表兄弟关系原本就不睦,出了这事后,君家老二更恼他这个表兄了。把人轻轻松松地弄走了,君行健就没法狮子大开口了。好像这一切都是因君家老大的到来,人们七嘴八舌,一心指向君老大难逃干系,祸事在他。君子健一路不甚言语,心里还在想桐桐,桐桐到底怎么样,他无从得知。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态严重,大家都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他也没往深处想,既然不想让他知道,他何必要问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落个清闲。他本想第二天返回村里,可是雨还在下,司机也不愿送,佯称领导要去西安开会婉拒了。这是柳学忠事先安排。他将表哥送自己的日产进口石英手表转手给了司机,司机得了好处也高兴。

两天后,君子健要去子玉家,说事情过完了,就想问问情况。柳学忠只好给子玉打电话,说健娃哥要过去,他也留不住了。子玉说,那她去接,刚说完又改口道,那麻烦你就送过来呗,要好好谢承一下。柳学忠客气一番,便领着表哥去了二号信箱。说是信箱,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邮件投寄点,而是一家很大的厂子,涉密军工。两家相距不是很远,走着去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君子玉拉开门,见是大哥和表弟连声让道,快进快进,走了这么长一截儿路,肯定累了,不用换鞋,先坐下歇歇脚。她开始倒茶,捡拾果盘。

“不忙不忙,凤岭那边的事儿都安排顺了?”柳学忠朝前倾倾身子,忐忑问道。

“顺了顺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君子玉朝柳学忠使了一个眼色,“光光堂堂的。”

“那就好。”柳学忠心里翻江倒海,可脸上还堆着笑容,神色自若。

“子玉嘞,碑子立到坟前了?”君子健心里还是不安,倒下的碑子还能立在坟前么,有没有啥讲究,他心里没底儿。

“啊,立到坟前了,比哪家的碑子都高,都大,都气派!”君子玉还能说什么呢,能瞒一时是一时,即使要说清道明,也得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那就好。子玉嘞,行娃家里的摊子都收拾了?”君子健没话找话,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事过完了,自然就收拾了,这还用说?拆篷布的拆篷布,还桌凳的还桌凳,有那么多帮忙的,用不着咱操心。”君子玉淡然应道,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儿说漏了嘴。

“桐桐咋样了?好了没?”君子健终于问了他最想知道的事,人命关天,人好无碍比啥都好。

“哪能好得那么快呢!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呢!”君子玉笑道,说轻了大哥不信。

“问问行娃,手头紧的话,后边我再寄些钱过来,好好给娃看看,别让落下啥毛病了。”君子健想在这事上多尽点力,几个弟弟家境并不富裕。

“行。”君子玉侧过身岔开话题问学忠,“咋过来的?坐没坐车?”

“没,一路走来的。”柳学忠笑道,“坐公交还要倒车,挺麻烦的,不如走上,走也不过半个多小时,权当逛街,一路指指点点,还能给表哥说说。”

马学军回来了,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换上拖鞋走到客厅热情招呼:“啥时到的?”

“刚来一会儿,屁股还没坐热。”君子玉猫下身又给杯里续了些茶水。

一阵寒暄过后,柳学忠起身告辞,君子玉再三挽留也没留住。

“单位还有事,没忙完,忙完了,再过来看你们。”柳学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起身离座,找借口准备告辞。

柳学忠出了门,君子玉亲自送到楼下,临别叮咛:“下次带思怡妹过来,让我姊妹俩也好好说说话。”

“行啊。表哥就留你这了,你兄妹情深,也能聊到一块儿。上去吧,别送了,我搭公交回去。”柳学忠回过头摆摆手,准备去对面站台等车。

“那是当然。有些事不说还好,说了就是事,麻烦倒是其次,只是没法说通老二。老二认死理,娃伤了谁也不好受,慢慢看吧,还能咋样?”君子玉话里有话,柳学忠也心知肚明,不能多言。

几天后,君子玉带着大哥回访。赵思怡开了门,见是子玉姐健娃哥很高兴,连忙热情招呼:“啥风把你们也吹来了?快到里边,沙发上请。”

“待在家里没事,亲戚间走动走动,也对你们表示感谢。几次三番地有劳你们。”君子健欠欠身笑道。

“马哥没来?”女主人弯下身子,一边收拾茶几上的东西一边笑问。

“他刚接管厂子附属医院,整天忙的,一时半刻还抽不出身。”子玉解释,“我还是给人家请了假的,不然……”

“你那假好请欸,在马哥枕边吹吹风就行了。”柳学忠从卧室出来打趣,每天午饭后,他都要在床上睏上一会儿,攒点精神充些电。

“公事公办,假不能让人代请,需亲自去请,请了好几天呢。哥在这儿,我得好好陪他。”

“还是兄妹情深,工作都不要了。”柳学忠笑着打趣,“年龄不饶人,该退了,还能干了啥?”

“本来到退的年龄了,可医院缺人手,返聘过去的,再干一半年就不干了。咱两家离得近,有的是机会闲话。今个健娃哥要和你好好谈谈,想听你几十年是咋过来的,我说你前半生遭的罪也不少,让我说我也说不出个大概。”君子玉转身对大哥说,“我和思怡去房子拉拉家常,你和学忠谈。”

“行,你进去吧。”君子健挺了一下身子,朝子玉摆摆手,让她自便。

“先谈两家陈年旧事,平时我都不愿提的,现在你要问,我也不能不说。你大舅去世时,就没通知你这几个弟弟。”柳学忠将这些事埋在心底时间长了,憋得慌,就想掏出来让熟人或知己人论道论道。

“那是为啥?”君子健顿感意外,陡增精神,平添兴致。

“事出有因啊,也是无风不起浪。十几年前,天娃从你大舅手里借走二百元钱,那时钱也值钱,一斤麦子才两毛钱,二百块能买一千斤粮食。借走后,多年也不提,赖账不还,弄得甥舅关系很僵。你大舅两次去要都没要下,先是说手头紧暂时还不上,再次讨要竟然说去年都还了,死不认账,你舅不乐意了,说还不了就是还不了,不要赖账耍死狗,若按天娃说的来,不就成了舅舅讹外甥了么,你舅叫来老二老四让评评理,两人耍滑头,稀泥抹光墙,到最后都帮天娃说话,不知是预谋还是真的不知情。老爷子气得临终留下一句话,他死后不许他的几个外甥前来吊孝。你大舅走时也就没通知那弟兄三个,后来不知他们咋得来消息,竟哭哭啼啼带着花圈来了,我和学义本想让进屋里,却被你大妗子骂得没辙了,只好唯唯诺诺,答应按她老人家说的去办,在灵前撵走了你那三个兄弟。甥舅两家从此就不往来了,彻底断了亲。学义跟行健从小关系要好,也说得来,逢年过节还能走动。”柳学忠像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不夸张不隐瞒,就想还原事情真相。

“闹得这么厉害?”君子健大吃一惊,“这天娃也是的,一时还不了,拖拖也行,咋能胡说八道不承认呢?”

“你问子玉姐就知道了。子玉姐不管那事,逢年过节都去看你舅舅。后来呢,你大妗子还是舍不得她那二百块钱,让孙子新成带她去讨账,小孩子不明就里,骑着老式加重自行车带着你妗子,晃晃悠悠去了凤岭村,山路都是土路,全上坡,不好蹬,骑会儿推会儿,推会儿骑会儿,到了凤岭依然没要下,夏天天气热,你妗子又是小脚,跑来跑去的,连一口水也没喝上。回来后就病倒了,将养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新成被他妈臭骂一顿,说年纪那么大的人了,颠颠懂懂的,你带她去干啥,跌倒了谁能担起这责任,摔得不能动了你伺候她。当时新成已上初中,半大小伙子一兜的劲儿,抓耳挠腮,想不明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帮奶奶要钱有啥不妥,奶奶要去又不是他要去,为这事还和大人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好几天才寻回来,娃觉得委屈。天娃还以为是学义唆使,让老人前来糟践他,学义再三解释,人家都不听,说那是明摆的事,用不着遮遮掩掩。老三媳妇璇璇嘴也快,说话难听,不想追旺就不追旺了。当时两人就说恼了,柳家从此就没这个外甥了。天娃也不说说他媳妇,满嘴胡呔。”柳学忠说到这,瞅瞅茶几,见玻璃茶杯空着,忙欠身道,“自见面光顾高兴,竟忘了递烟倒茶,茶都泡好了,信阳毛尖,上好的茶,端起来品品,清香可口。”

“听子玉说了些,没想到还这么曲折,闹得这么厉害……”君子健吃惊不小。

“陈年往事,不值一提了。”柳学忠摆摆手,不想再说什么。

“没啥,就说说呗,还想听听你这半生经历。”君子健笑吟吟的,兴致挺高。

“一言难尽啊。”柳学忠抿了一口茶,往事如烟,本不想提的,提了就心痛。

“不妨慢慢说,表哥回来就是想听听家长里短,亲友间的往事,待百年后讲给你姑妈姑父听。”君子健想得长远,还想来世借以讨父母欢心。

“那就从你最后一次来我们家说起。你骂了保长,保长说你是逃兵,不知你还记得不?”柳学忠的思绪被往事牵引,飞回几十年前。

“好像有这么回事,那后来呢?”君子健若有所思,记忆里还残存点印象。

“后来保长找了几回麻烦,都被你大舅顶了回去。保长撂下狠话,这事没完。还没等保长滋事报复,全国就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你大舅还被选为治安队长,相当于后来的民兵连长,专门镇压那些反面人物,包括保长在内。你大舅心善,也没计较往事,在后来运动当中还帮对方说话。后来我上了大学,读的是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西府行政干校,正要大干一番事业时,政治运动来了,我记得很清楚,五八年我被划成‘右派’,莫名其妙的,后来被下放到宝鸡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随之而来的便是长达二十多年的政治迫害,受尽凌辱,惨遭磨难,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往事不堪回首,一提就心灵战栗浑身发抖。”柳学忠苦笑一声。

“真有这么严重?”君子健一脸诧异,不敢相信。

“你想象不来。第二年被下放到中学教书,每月领取生活费,可怜巴巴的只有二十五元。当时生活还不算困难,至少还能填饱肚子。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也就是六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干旱歉收,大伙生活就更苦了,每人一顿只有二两米饭,还会被掌勺的师傅少打一点,水果蔬菜啥的,根本见不到,人很快就浮肿了,水肿病,站不稳,上不成课,校长也不让闲着,让我去喂猪,学校后操场东北角常年养几头猪,待年底养大宰杀后,给教职工改善伙食。让我喂猪上边还不放心,特意派了一个小伙子跟踪监视,怕我投毒,破坏公家财物。我和猪有啥深仇大恨还会过意不去?后来我病倒了,被送进医院住了几天,出院后又被送回县里劳改队,被发配到南山摘石榴,晒石榴皮,石榴皮是一味中药材,过着流放的生活。山高皇帝远,管理人员轻易不到那山上来的,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被整治的对象,根本就没有出路,生老病死,累死饿死,打死气死,这些非正常的死亡统统都被说成‘自绝于人民’,一个个大活人,瞬间就烟消云散了。那时我体弱多病,无法与人争,也不可能与人争,反而捡回一条命。后来借口回家养病,你大舅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换了点粮食偷偷给我吃,身体才渐渐好起来。六四年还是六五年秋天,我又被召回学校接受改造。”柳学忠将几十年的个人生涯压缩成一段辛酸的文字,供人品读。

“那咋能被打成‘右派’呢?”君子健咋样想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了呢。由左滑向右,还有个中点绊搭着,怎么会一下子滑到另一端呢。

“祸从口出。只因在民主评议会上给领导提了点意见,那是出于好心,可领导不这么看,以为我目的不纯给他脖下支砖头,便借故打击报复我。只一句话,就让我遭了二十多年的罪。”

“后来呢?”君子健眉尖跳动,忙呷口茶水,很快就平复了,咬咬下唇,放下茶杯又问。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在‘文革’中差点被打死,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文化大革命,那声势浩大,史无前例,绝对是一场文化浩劫。那些敢于独立思考、正直无私的知识分子都遭了殃,而那些知识不多品行卑劣的鸡鸣狗盗之徒,却左右逢源呼风唤雨。社会上各派势力开始形成,文攻武斗,不管哪一派得势,都要拿我这样的人树威,大开杀戒,开大会批斗我,用脏话侮辱我,用锥子扎我脊背,用棘草抽我的腿脚,还有几个我教过的学生,把我关在小屋子里,趁着酒疯抓住笤帚蓇葖楞我,在我昏死过去还不放过,用冷水泼醒又打,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就是要折磨我,打死算了,还让我赶快自裁谢罪。我命大,还是没死了,又被发配到学校农场去劳动改造,一人喂了二十来头猪,从不敢叫苦叫累,我全身心地投入,目的就是立功赎罪。猪养好了,个个膘肥体壮,我也得以保住小命。就这样持续了近十年,直到改革开放头一年,我才被放出来恢复自由身。”柳学忠说完,长吁一口气,算是删繁就简将这人生经历梳理了一遍,然后打包绾了一个结儿。

“改革开放是哪一年?”君子健扳起指头想推算已过去多少个年头。

“一九七八年。”柳学忠坦然说道,“这下好了,心地坦荡天地宽,事无不可对人言,说出来心里还好受些。”

“那你就说出来,没人笑话你,七八年,现在算来才过去十二三年,对吧?”君子健想了想又问。

“对,过去才十二三年。现在碰到那些整过我的人,他们不问我,我也怕招识他们。有的见了我还洋洋得意,人模狗样的,没一点愧疚感,或赎罪的心理。当有事相求时,那是另一幅嘴脸。这些看多了,咱于心不忍,能帮的便给帮了,也不计前嫌。”柳学忠一下子为人大度起来。

“还是心善,最近这十几年呢?”君子健又笑笑地问,心想一些事要听完整,不能丢三落四似听非听。

“后来又回到学校教书。从西府调回东府,回本地行政干校。虽然平反了,可现实中许多条条框框还没解除。工作、调资、分房、晋级,到处都设有关卡,明的暗的都有。不少人助红灭黑,我翻身了我啥都不怕,据理力争,总算在干校站稳脚跟,将老伴和孩子也带了出来。思怡,你哪一年到城里的?”柳学忠转身朝房子喊。

“大概是八一、八二年,萍萍刚上初中。”赵思怡陪子玉在卧室闲聊,也没起身,朝客厅回应一句。

“这十年,总算活得像个人样了。娃们也争气,老大是个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到大型国企,女儿上轻纺学院,毕业分到轻工局了,工作还好,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政府部门就是这样。而那些整我的人,不是自己生活过不到人前去,就是子女一个个下岗,或坑蒙拐骗锒铛入狱。上天待人是公平的,饶过谁啊!”柳学忠并不埋怨生活,埋怨起啥用啊,只会让自个生闷气。

“哎哟,没想到你这一生还这么曲折!我说我一人在外生活不易,没想到你也这么艰难。苦尽甘来,熬到头了,值得庆幸!”君子健习惯性地搓搓手,笑着由衷说道。

“是啊,再过两三年就退了。待有机会,办个护照,也出去走走,去宝岛看看你和表嫂。”柳学忠剥了两个核桃递过去,“尝尝新疆的核桃,皮薄酥脆,还是炒货。”

“欢迎欢迎。一定让你多待一段时间,吃好逛好玩好!让你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君子健有情有义又好客,接住核桃仁,送到嘴里,嚼了一下,不禁赞道,“好吃!又香又酥,挨住牙就碎了。”

柳学忠要叫表姐夫过来吃饭,君子玉挡住了:“不用了,医院里很忙,他脱不了身。”

“再忙,也到下班时候了。”柳学忠摊开手笑问,“你说是不是?”

“应酬多,饭局也多,这个不叫那个叫。”君子玉连忙解释,“饿不着的。”

“大鱼大肉不敢吃了,吃出毛病咋办?”君子健不明就里,信以为真,“还是让回家吃,粗茶淡饭养胃,清淡点对身体好。”

“哪能劝住!一劝就是那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都成了他的挡箭牌了。咱吃咱的,不管他啦。”君子玉对男人放得比较开,人也开明,心想都什么年代了,总不能一天到晚将男人拽住,哪儿都不准去。

早上包了两屉羊肉饺子,扣在搋面盆里,准备下午取用。现在客人来了,正好派上用场。三下五除二就煮好了,一人一大盘,实实在在。刚吃完收拾停当,郑家山便打来电话,要和健娃哥唠嗑两句。柳学忠便将话筒递过去,提醒是郑家山的。

“家山啊,是你?”君子健起身趋前接过话筒笑问,“你还能将电话打到这儿来,没想到啊。”

“给子玉姐家打电话,马哥接的,说你们在干校我学忠哥这儿,我便打过来了。前两天在凤岭都没跟你搭上话,你就跑到城里去了。”郑家山言下之意是有事相告。

“哦,原来这样,说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是大哥把你忽视了。”君子健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慌,很是稳重。

“哪里的话!上次让我打听的那个人,现在还没结果。洛阳城西确实有个刘家集,现改名刘家乡了,可南康村找不到啊,没有这个村名,当地乡镇地图查遍了,也没南康村,是不是弄岔了?”郑家山道出急于通话的因由。

“哦?那让我再想想。”君子健用手摩挲了一下头顶,稍微停了一会儿又道,“怎么会呢?我去过那村,在记忆深处就是南康村啊。”

“要不,过段时间,我亲自跑一趟,查个水落石出。有结果了,我会及时通知你。好事多磨,不要着急。”郑家山说时很兴奋,在电话里也掩饰不了。

“不着急,不着急。那就有劳您了,不管有无结果,我都要感谢你。”君子健平日为人低调,从不张扬,待谁都很客气,特别是对亲戚门里的人。

“健娃哥,你太客气了,除了这点小事,兄弟还能帮上你啥忙?等问出来了,我再跟你打电话。”郑家山一直惦记着这事,两三年过去了,还没打听出个音音,心里不免慌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哪敢含糊。

“行啊,还是你上心。我过几天就回那边去了,有啥情况可说于你子玉姐,让她转告。”君子健心潮涌动,几十年了,没恩人一点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要是健在一定登门拜访,要是不在了必去坟前祭拜,决不违心食言。

“行,没问题。再也没啥事了,电话就挂了?”话筒那边传来声声汽笛,是郑家山跑到街上邮电所打的电话。那个年月,普通百姓家里哪来固定电话?又过了十来年,电话才普及农村,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经济条件允许了才安。

“好的,恭候佳音。再见!”君子健诚恳厚道,不会强人所难,尽人力人事,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君子玉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大哥回村里的,怕行娃闹事,几个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粘住毛能赖千里。君子健一时回不了凤岭村,可急坏了兰姐和大强。

“妈,咱没电话,就是在电话里一时半刻也说不清,电话费还蛮高,要不我陪你去城里看看,不到三十里路,骑车一会儿就到了,基本上是下坡。”大强实诚,心里有啥说啥。

“那回来咋办?不都成了上坡了?”兰姐心疼儿子,一人骑车都费劲,还要带个大人,免不了担心。

“妈,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路平了就骑上一会儿,上坡了就下来推一阵儿。今天天气好,不冷不热的,你还怕啥?还怕儿子把你丢到路上不管?”大强心里盘算着,想着法子哄老妈开心。

“你要是不怕上坡蹬起来费力,那你就带着妈去,妈不嫌颠。”兰姐抽空纳着鞋底,一大清早都闲不住。

大强找来气管子,给加重自行车添饱气,又在后座绑了棉垫,向媳妇招呼一声,便带妈去城里姑姑家。大强一路风风火火,惊得兰姐直嚷嚷:“慢点!下坡欸,捏住闸,甭太快!快了容易出事!看对面来车了,快靠边!”

“妈,你嚷啥呢?!坐稳就行了,我看着呢!我是你儿子,还怕我把你带到沟里去?”大强双手㨄稳车头捏住闸,双脚平踩脚踏,车不用蹬靠着惯性直往下冲。

“不说了,不说了,你想咋样骑就咋样骑。”兰姐坐在后边安下心来,不再说话,怕分散大强注意力。

自姑姑家搬上单元楼,大强和兰姐还没去过。如今有机会了,大强想陪妈进城看看花花世界。母子俩一路有话没话地说着,很快进了临潼县城。街道两旁花花绿绿的,大强的眼睛都瞧不过来了。当看见二号医院大门时,大强推着车子跑了过去。他将车子撑在大门外东侧大树下,让妈好生看着,自己奔过去,横冲直闯去找姑父,就想问问家里的门牌号。穿制服的保安,看他目光游弋不像看病,便迎上来问他干吗。他脖子一梗没好气地回应,找人。保安面无表情地盯着,问他找谁。大强眼都没眨,说找院长。保安还是不信,进一步逼问找哪个院长。大强大不咧咧地报出姑父的大名,马学军。马院长是你随便叫的,出去出去,保安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想轰走他。大强火了,大喊不出去就是不出去。保安见他火气上来了,人矮了半截儿,可防人甚于防贼的心理作祟,低声喝问,到底啥事。大强没好气地又给了一句,你管得着吗。保安失去耐心拉长脸吼道,没事的话,一边呆着去。

大强不依了,狠头狠脑地回敬一句,“我找我姑父,关你屁事!”

保安正想动粗,一听找他姑父,还是马院长,慌了,连忙赔礼:“大哥,你还有这层关系,真对不住了,马院长在,我现在就领你过去。”

正说着,马院长出了自个的办公室,又去了医生值班室。保安眼尖一下子瞧见了,便对大强说:“看,前边那个办公室,马院长刚进去,你去见他。”

大强听后,便跑过去敲门。门开了,还没等人家问话,大强就朝里边喊:“姑父,我是大强,我带我妈来了。”

马院长听有人唤他,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忙起身迎接:“哦,是大强啊,你妈呢?”

“在外边。”大强伸手指向医院大门外,“就在那大树下。”

“快叫进来喝口水。”马院长赶紧放下手中的病案夹招呼这个内侄。

“不了,来找我爸,认不得门。”大强鼻音很重,瓮声瓮气的,说话急促。

“两天不见就想了?”马院长说着便出了医院大门,看见兰姐殷勤招呼,“兰姐,咱去家里。健娃哥和子玉都在家,准备包羊肉饺子,你俩来了正好帮忙搭个手。”

“没问题,我妈帮忙包,我帮忙吃。”大强笑嘻嘻的,憨相十足。

“还有莲菜大肉饺子,看你还能吃多少?”马学军笑道,“隔了三十里路,你也能闻到?鼻子够尖的。”

“只知世上有千里马、千里耳,你却不知道还有我这千里鼻,再远都能嗅到。”大强是人来疯,胡吹冒撂也不害臊,但看对谁,对亲亲的老爸却不是这样,还有那么一点生分。

“看你这侄子说的啥话,能吹也能咥,有多没少都能吃下,大肉饺子更合他胃口,一锅都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就能咥一大盘子。”兰姐爱大强胜过爱自己,平日里好东西都留给儿子孙子了,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用。

“能吃好欸!能吃就能干。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浑身都是劲儿!没恁大的饭量,哪来恁大的力气?”马学军陪在一侧引路。

大强目光游弋,瞅着这光光堂堂的柏油路面,觉得比来的那路好走多了。到了楼下,都没看清楼牌号,便随着姑父上了楼,转了好几个楼梯弯儿,终于到了家门口。姑父敲门。女主人开门,见是大强和兰姐,来不及招呼,便朝里边喊:“健娃哥,你看谁来了?都不用换鞋,门垫上蹭蹭,没土就行了,快到里边坐,先歇歇脚。”

君子健起身绕过间厅柜,小步跑到门口迎接,没等开口就听大强在喊他爸:“我和我妈来看你和我姑,再混口饭吃。”

“你看这娃说的是啥话?啥叫混口饭吃?”兰姐慌忙制止,“话不会好好说?这孩子见了饺子就没命了,恨不得囫囵囵全吞下,一个都不剩。”

“原来是冲着饺子来的!”君子玉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侄子的额头,“鼻子还怪灵的!肉馅儿早上都剁好了,就等着包呢。”

“那好啊,一起来包,团团圆圆,难得当上这样的机会。”兰姐挽起袖子准备洗手去包。

“你是客,歇着呗,哪能让你动手包呢!”君子玉连忙去劝。

“哪有啥呢?咱姊妹间还说那话?我也闲不住。”兰姐也不客气,执意要包。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意儿了,人多手底下快,包起来也不费啥。”君子玉说着已将饺子皮和馅子端了上来,旁边放了一个竹箅,好放包好的饺子。

“芸她们呢?”大强四下里瞅瞅笑问,他和马芸说得来。

“都成家了,各忙各的,不管他们。”君子玉包饺子很是熟练,包得又快又好。

包着,下着,捞着,吃着。下完了,也吃完了。女人在收拾,洗洗涮涮。男人磕着瓜子闲聊。待一切收拾停当,两个女人也围了过来,大伙一下午都在拉家常。君子健只是听,也插不了几句。大强也在听,不做任何评论。四点一过,兰姐起身便要回去。子玉再三挽留也没留住。一家人将母子俩送出小区大门好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强推着自行车,兰姐一旁跟着,又走了一段路,待人稀路平时,兰姐坐上车,大强带着原路返回。

两天后,君子健返回台北,身心好累,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而庄严的使命,又像经历了人生路上最为震撼的长途跋涉。郑茵去了小吃店,他一人待在家里,半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思绪纷飞,时起时止。大强是友强,小强是凯强,都叫强强,莫非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某种关联?说不清道不明。骨子里一脉相承,性情上也极为似像,称大强或小强,那也只是自然排行。人生就像一本古书,有好多地方,当事人都弄不懂。君子健并不拘泥,读不懂的,暂且跳过,待日后往回翻,好仔细咀嚼。有些地方含蓄蕴藉,须含英咀华,才会感悟多多。有些地方像记流水账,可掐头去尾跳着去读,不必在意每一行文字所代表的某些人生片断,观其大略即可。正如戏台两侧的对联,“要看早些来,大文章全凭起首;须观完了去,好结果总在后头”,看戏如此,回顾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可世上有多少人能将人生这部大书一鼓作气彻头彻尾地看完?多是掐头去尾断断续续,多是删繁就简选择性去读,读到最后依然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恍若正月十五吃元宵,因太烫不便吐出,竟囫囵吞下,别人细嚼慢咽尝出了各种滋味,自己却感到一溜热,别无它味。

郑茵心疼丈夫,回来捎了一份甜点,摆在茶几上,让老公打开去吃,见他没动,便坐在一旁劝慰:“回去一次不容易,累了就歇着,别再跑了,想吃啥你说,我给你做。你看看每回去一次都吃不好睡不好的,人都消痩了。”

“痩了好欸,有钱难买老来瘦,人也更见精神。”君子健每次回去都鼓了好大的劲儿,一旦回来劲儿就泄了,反而如大病一场,好几天都恢复不过来。

“人本来就瘦,再瘦就成麻杆了。”郑茵笑着打趣,“补补?午饭糖醋排骨清蒸鲈鱼如何?再来点米饭?”

“随你了!一辈子对饭食都没有太高要求,再丰盛也是吃一两口,不要做得太多,剩下再吃就不好了。”君子健依然半卧沙发上,不想动弹。

“今天星期天,小强说他要回来,为你接风洗尘。”郑茵信任丈夫,就当他是一匹野马,想去想回随他便,只要他心里有这个窝就行,她要代男人守住这个窝,照顾好窝里的大小马崽。这已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早深入骨髓,任外界如何风云变幻,也改变不了了。

“接什么风?洗什么尘?身上尘埃早都蹭净了!这小子回来是想改善伙食,对吧?”君子健猛拍脑勺恍然大悟。

郑茵只是笑,并没搭理,取下手提袋,推门出去采购菜蔬。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醋酱茶。她心想女人都实在,乐意踩在地上,男人有些野,喜欢飘在云里,纵使云里雾里,还得吃喝拉撒睡,这离不开女人伺候。

世事难料,变化莫测,本不可能的事却偏偏成了现实,原不会落败的事竟差那临门一脚。看似不起眼的人竟一夜发达,心里一直看好的人却终生蹭蹬。待你不薄的人竟是一面之交,整你最惨的人却是知己相好。有酒有菜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想当年那段情由未必如此,看今日这般光景或许有之。谁让我们是世俗之人呢,即使擦亮眼睛,也未必能看清周遭人的本来面目。谁让我们有太多的杂念,天天弃之不去,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错过好多事务好多景色。

对一些人和事,明眼人心知肚明却不愿点破,得了好处也不明说。糊涂虫懵懵懂懂还以为自己火眼金睛,遭人戕害还为他人唱赞歌。难怪大诗人白居易会大发慨叹,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今人宣永光也疯言疯语,不遇国难人人全是志士,不逢强敌人人全是勇士,不见金银人人都显廉洁,不遇美女人人都是君子,不经考验人人都很坚贞,正如不见骨头狗全是好狗,趴在地上不争不抢,很是温顺。

老君想起前日报上那则轶事,在清朝顺治年间,平南王尚可喜受册封,皇太后特意恩赐一件貂领锦袍,想表彰尚母的养育之功。可平南王为二房所生大房所养,送谁好呢,这可难煞了王爷,与其让两母争来争去,还不如退还太后,主意已定,便让幕僚拟写奏章说明理由。幕僚也是老实憨厚,如实道来,说生母养母争执不下,无奈送还云云。平南王何等人物,心想奏章哪能这样写,家丑不可外扬,当即着笔将“争执不下”四字改为“礼让不迭”。太后看后不禁慨叹,两位母亲如此贤德,难怪做儿子的能出人头地位极人臣。太后一时高兴又赐锦袍一件,予以嘉奖。朝廷和尚家,自上而下,皆大欢喜。老君想起后反复玩味好生感动,忽来诗兴,忙踅进书房,作诗《息争》一首。诗曰:“头功当赏平南王,不忘尚母育儿郎。熠熠锦袍堂而皇,殷殷心意生带养。掠恩不下退为上,但求遮羞作礼让。府库从不缺华衮,亘古纷争匿朝堂。”年后,君子健还将此诗抄寄四弟须健,叮嘱家和万事兴,别让村里人笑话。

君子健一生两大喜好,一是开车,谋生养家,现在老了不开了,娃们也不让开,那就居家养老,二是读写,消遣娱乐,读中国时报,背唐宋诗选,写小诗短文,自娱自乐。白纸黑字,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就像他作人一样中规中矩,不喜标新立异。他喜欢给人题写对联,不图什么,只图个乐。周边的人见他和气活道,都愿意亲近他,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愿拿来让他尝尝,听到什么新鲜事都爱前来跟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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