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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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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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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四章

郑茵跟子健就在这眷村过起小日子,一晃就是十多年。郑茵特别能干,家里大小活儿一人全包,从不让子健插手,口口声声说男主外女主内,外边跑了一天了回家就要歇着。当时子健就觉得茵茵人真好,会疼会体贴人,还善解人意,要不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自己从哪儿找这样好的媳妇,即使打上灯笼也不一定能找下。男人暗中说服自己,一定要待女人好,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要生活一辈子,也太不容易了,要天天磨合,时时体谅,事事迁就,处处包容,若不是冥冥之中有缘分在,哪能厮守终生?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说的就是机缘巧合,要不然在这茫茫人海中如何能对上眼相伴走天涯?

公车不能私用,君子健一再告诫自己。待攒的钱差不多了,岳父又添了些,子健便从街市掀回一辆二轮摩托车,出行方便,媳妇回娘家也风光。眷村家数多,人也多,共用两处水龙头和一个偌大的公厕。起初一切都是崭新的,院落还算干净卫生,时间一长,各种弊端就出来了,特别是公厕臭气熏蒸,出恭一次得憋好一阵子,屏息敛气,生怕污秽了心肺。白白胖胖的蛆虫,自茅坑蠕动着钻进钻出,稍不留意就会成群结队鼓蛹着向四下里爬去。有时爬上脚面,令人恶心欲呕。社区雇人喷洒农药消杀,效果并不显著。眷村的人只好克难济困,艰苦度日。

婚后第二年,君家长女悦琪应运而生。岳母尹萍心疼女儿,时常前来照顾,使子健省力不少。他在休假时还能帮帮手,平日下了班人困马乏的,也懒得动手,郑茵体贴老公,让他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出差时专心开车,返程时平安归来,家里有她操持,便是安乐窝。郑茵心里也有轻重缓急,谁先谁后,心中有数,茶叶蛋不卖了,生了孩子就得养,还要应心尽心,待孩子大了再找活儿干。世上的钱多了,哪能挣得完?

几年后,郑茵闲不住便在眷村村口摆了一个小吃摊,来来去去自由,挣多挣少也不强求。她心眼活,会计划,敢叫卖,人也热情,童叟不欺,所以光顾的客人还真不少,不只眷村的,也有外来人,生意越做越红火。岳母尹萍独当一面忙来忙去,帮忙收拾屋子。君子健下班回来哄哄孩子,或前来看看摊儿。女人乐意干,男人也不多嘴。生意做遍,不如卖饭,下些苦力,可挣的是现钱,只进不出的买卖,正好贴补家用。

后来有了老二、老三、老四,直到有了老五才停止生育。老五凯强,是个男孩。君子健一直在想,膝下无子,将来谁顶家门谁接香火,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他执着一念,绝不能让君家先祖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血脉断送在自己手里,弄不出个顶梁柱儿绝不善罢甘休。他不相信算命先生的鬼话,说他命里无子,他一直在默默耕耘,努力地创造机会。现在该有的都有了,这算不算心想事成?

孩子一群,这时他才感到家庭的担子有多沉,要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来不得半点闪失。钱难挣,屎难吃,披张人皮不容易啊。先是养,后是教,做事总得有头有尾。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他要善始善终啊。工作之余教教孩子识字断句,子不教父之过,他不再心烦气躁。不温不火的性子都是磨出来的,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这也促使他翻书看报记感悟,要与时俱进,不被时代淘汰。

为人父母的种种艰辛,让君子健不由得想起自己儿时的经历,没有父母的呵护管带,他如何长大成人。他八岁那年被刀客挟持到山坳,绑在一块大石头上动弹不得,到夜深人静,听到野狼嗥山猫叫就惊恐莫名,浑身起鸡皮疙瘩。多亏爹掮了一装子小麦,外加五十元法币,才将他赎回。回到家,他才知家里卖了老黄牛,变现五十法币。爷爷事后开他玩笑,狗贱不贱了,都值一头大黄牛,耕读传家,君家有望了。直到现在,他还能想起爷爷说这话时的情形,捋须颔首,微笑赞许。作为君家长子长孙,身上寄寓了家族的厚望,多倩的宝贝蛋蛋啊,可现在……唉,老家如何,不得而知。光耀门楣要等到何年何月?再说靠什么光宗耀祖,他不敢想,想想都头疼。生存是第一要义,他一再劝慰自己,苦干巧干说不定还会时来运转,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想到这,他又吃吃地笑了,谁不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谁不会哄自个高兴?自己糊弄自己呗。

他时常想起奶奶转述爷爷的那句话,健娃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他回来,让他多长个心眼,照顾好自己,杀敌卫国是军人安身立命的准则,谁都不能拦他,只是让他记住不要往人家枪口上撞,要灵活机动,落个全身而退,甭让君家蒙羞。爷爷作为塾师,始终不忘家国情怀,总想让他这个长孙建功立业光耀门庭,可他始终找不到能纵身一跃的跳板,或让他大显身手的平台。龙门找不到,那他这条硕大的鲤鱼也只好在水底悠游,以待时日,等缓口气再找人生的突破口,一切都急不得。

闲暇时也会帮老婆带孩子,带悦琪去街上转,一路教孩子背唐宋诗词,先是绝句,短短的,好背,背过有奖赏,赏颗奶糖或巧克力,像变戏法一样拿出来,放到小朋友胖乎乎的小手上。悦琪乖巧听话,每次出去都能背上两三首。年轻的父亲怕孩子忘记,就反复强化,让她温故知新。这样算是非常时期的非常策略,抚慰了他好长时间。小家伙时常两手朝后一背,学大人似诵似唱,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令人忍俊不禁。小家伙咬字很重,一字一顿,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摇头晃脑,惹人怜爱。面对此情此景,君子健自然也会想起爷爷教他时的模样,这小家伙是得了祖上真传,记性特好,他不禁鼻酸眼热流下眼泪。

此时,小琪琪察觉到异常,扬起头瞪着他,有些困惑,似问非问,爸爸咋哭了。君子健不免伤感,孩子太小,有些事还跟她讲不清,便哄道爸爸也想爸爸了,还有你太爷爷。琪琪来了兴致细声稚气地追问,太爷爷是谁,她咋没见过。他就笑着用指头轻轻点一下孩子的额头,老爸都见不上喽,你小孩子家哪能见到。小家伙生来爱问,哪是为啥,问题一个接一个,让人应接不暇。两岸不通呗,他脱口应道。他不想糊弄孩子,有问必答,特有耐心,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实事求是,从不马虎。两岸?小家伙眉头一蹙,想了想又问,搭上桥不就通了呗。她以为筑路建桥像搭积木一样简单容易轻松。君子健苦笑一声,海峡那么宽,谁能给你搭了桥,他实在不愿提及政治。爸爸不会自己搭,小家伙边问边伸手踹脚,像是帮忙。自己搭就自己搭,那爸爸就要动手了,求人还不如求己,他顺孩子的意儿去说,觉得返乡全得靠自己,别人是靠不上的,自力更生总比画饼充饥要好。小家伙听了特别激动,手舞足蹈,雀跃不已,口口声声说搭好桥她就能回去看爷爷奶奶了。

童言无忌,天真有趣,能让大老爷们品味好长时间。唐诗宋词离不开汉字表述,而汉字又是汉文化的载体,虽为仓颉所造,却承载了万千祖先的血脉气息、意识流向和生活趣味,千百年来,代代相传,那是民族之魂华夏之根。白水仓颉庙,离临潼不远,一个端南,一个端北。还有始皇陵,就在故园高高的土堆下埋着千古一帝。还有黄陵乾陵桥陵,一北一西一东。秦中自古帝王都,关中确实是个好地方,风水宝地,适于千秋万代的人成就事功,也适合他们永久长眠。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盛行埋皇上。陕西腹地就是关中,而关中的重心便落在西安临潼。君子健感念祖辈父辈为他弟兄几个起的名字,名为好名,君子健,既是君子人品好,又是健儿身体棒。还有君行健、君天健、君须健。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一句话寄予祖辈父辈多大的厚望啊!君姓祖先哟,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你的子孙后代福大命大早日回家,兄弟相见,亲朋团聚,子孙相认,彼此提携,振兴君姓一族。

七月台岛暑热难耐,从早到晚,掠过的都是带着海腥味的风,醺蒸热腾。这使人浑身黏黏糊糊,倍觉不爽,想抖都抖不掉。好在晨光熹微之际,人还能在梦的边沿夕拾朝花。偌大的院子,就君子健一人早起晃悠。他没有赖床的习惯,一到点儿就会自然醒来,醒来了就会立即起床,无意再与床板平行。待洗嗽完毕,他就会踅到绿叶披拂的瓜蔓下,瞅着朽腐横木上攀爬的丝瓜,花苞在渐次开放,淡黄色的花养眼不说,还会招来小飞虫。两个嫩瓜藏在纷披的绿叶间,若不留心那是看不到的,瓜的一头儿直往下垂,较蒂部粗壮许多,就像母亲强拉小孩外出小孩不去时使劲下沉的屁股。他会心地笑了,一尺来长的小丝瓜,较拇指粗,可以刮皮煲汤,再长大点儿吃起来就不鲜嫩了。不管是啥只要老了就不得人爱。人何尝不是如此?趁年轻还是多捞点资本,免得终老时让人多嫌。

送奶人骑着单车,从他旁边经过,顺便打声招呼早上好,他一惊忙抬头回应早上好。都是出外谋生的人,早出晚归,生活不易,君子健想了想,瞧着送奶人抽出奶瓶放下,又取走空瓶插回,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人就是这样过着日子,天天如此,送走黄昏,迎来黎明。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起早贪黑为人送奶,风里来雨里去,为生活奔波,他一介车夫衣食不愁,还弹嫌什么?送了二十多年了,从没间断,送奶人乐呵呵地应道,开始掉转车头离去。看着送奶人远去的背影,他好感动,暗暗发誓,好好锻炼,强健体魄,坚持是福,待时机成熟好回老家看娘亲。他想现在不比过去,硬胳膊硬腿,跑不动了,那就走呗,健步走一样能收到好的效果,降脂降糖。其实,和同龄人相比,他身体各项指标还算正常,血压也不高。

十多天过去了,君子健有些懈怠,该快步走时走不动了,需要坚持时也坚持不住了,他也渐渐悟出伟人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区别就在于,伟人能特立独行,耐得寂寞,有恒心,能从小事做起,而凡人爱随人短长,做事也只是三分钟热度,大多眼高手低。结果风云际会时,是龙腾空了,可叱咤风云,是虫却要钻草,匍匐于地。他告诫自己,即使做不了天上云间的飞龙,也绝不做地上草里的爬虫,哪怕做个破茧而出的秋蝉也行,适时一飞便飞过海峡去见娘亲,纵然飞不高飞不远也无妨,落在随波逐流的苇叶上,落在扬帆远航的桅杆上,落在穿云破雾的雁背上,只要一路向西永不停歇,虽远必至,上了西边海岸一切都好办了。他想着想着便热泪盈眶,见周围人看他,便背过身去,攥起拳头用拳眼揩拭眼泪。一人在外,全凭自己打拼,别人帮不上多大忙儿。老祖宗说得好欸,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佛家也言,众生皆佛。救赎自己,全凭各人。自己装睡,别人是叫不醒的。自己不想转变,任谁也改变不了你。

前几日,有几个小孩围着这架丝瓜蔓转圈玩,不知何故竟拽起根来,女主人瞥见了,上前呵斥,小孩子情知做了坏事,不经人赶,一溜烟地跑掉了。没过半个时辰,碗口大的叶子率先蔫了,不再油绿发亮,纵使随风摇曳也失了万种风情,不到一个时辰就迎风瑟瑟未老先衰了,但那花蕾竟拼却最后一丝力量,绽出黄澄澄的花来,在阳光下特别明艳耀眼。君子健梗着脖子数了数,十几朵呢,四五米长的瓜蔓连带叶子开始发黄,另一窝生得正旺。根断了,也断不了花蕾开花的念想,开花是它一生的奢望。零落成泥,叶落归根。根扎的地方就是家,亲情就是他肆意生长的沃土,回家就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愿望。

正当他肆意遐想之际,东邻喊:“君先生,看呐,蔓底下的叶子旺起来了,上边也有起色,要起死回生了,或许能活过来。”

“不是根断了么?”君子健回过神来一阵诧异,又仔细瞧了过去,根部的叶子不再枯萎蹙缩,而是泛绿直挺。

“主根断了,细根还在,壅点土,能活的!”东邻趋步向前,抬起脚跟用脚尖帮其壅土,欣喜不已,“花有灵性,你想让它活它就能活。”

“哦,那太好了。能长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君子健伸手触摸软绵的叶子殷勤附和。

“都开花坐果了,要是死掉也太可惜了。”东邻不禁感慨,然后愤愤然,“小孩子贪玩,大人也不管,啥都拽呢,好好的瓜蔓都能拽断!”

“是啊,小孩子不懂事,花跟人一样……”君子健硬生生将后半句吞了回去,该养家糊口为家出力了,却漂泊在外,想想都想哭,还有更惨的,年纪轻轻已成无定河边骨,还作春闺梦里人。

“从苗起就要好好侍弄,特别是根,要着意保护,不要让虫啃了,不要上生粪,生粪劲大,上多了会烧根的。”东邻并没有听明白子健要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根?你说根?”君子健猛然清醒过来,接住话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根不能伤,根也绝对不能丢。人在曹营心在汉,心里念叨的就是根扎的那地方。”

“台岛是台岛,大陆是大陆,身在台岛,心在大陆啊。”东邻听出了老君话中的意味。

“这种话还是少说,以免扣上匪谍罪名。”君子健好意提醒,身在国安部门,政治敏感性还是挺高的,多少人被处置了,人间蒸发了,政府也不曾给半点说辞。

“唉,谁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只是敢怒不敢言。这些只能在你面前说说。”东邻将他引以为值得信赖的人,不多嘴,不多事,“别人面前虚与周旋,哪敢吐真言啊。”

“也是,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反攻大陆……”君子健欲言又止,心想越来越没戏了,可他知道这话不能出口,一出口就可能惹祸。

“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时间再长也要等欸。人的一生不就在于等么?等到沧海桑田,等到地老天荒,等到一死昭然。”东邻说这话时,眼角带着泪痕。

“死可泯灭一切的,爱恨情仇……”君子健想到生而痛苦,死可一了百了,只是心有不甘,生的要义还没弄清,生的使命还没完成。

“生死两重天。出生入死,本身就是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分明要人向死而生。好了,谈死还不如谈生,生存才是王道,才是摆在眼前的课题。”东邻背过身用袖角揩着眼泪。

“得过且过,一切安好。太过执着,只会伤人。”君子健想起扬州八怪郑板桥的人生感悟,为人难得糊涂,要随性乐观,“人不能太执,命里有的你终会有,命里没的任你如何努力也争不到。人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罢了。尽人事,安天命。不能也不该对日后结果过于较真,太挂心上,要顺势而为,时机成熟了,或许求啥得啥,心想事成。”

“想回去就能回去了?”东邻抬手抱拳又搓搓手心,脸上呈出一丝苦笑,心想海峡那么深那么宽,不是谁想过去就能过去的,与其葬身鱼腹,还不如困守孤岛苦渡残生。

“对。逢山开路,遇河搭桥。不忘初心,终得善果。让你遭的所有的苦都不会白受,让你流的所有的泪都不会白流,让你经的所有的不堪都自会平复,让你生的所有念想都终会变现,只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那一刻。”君子健相信好事多磨苦尽甘来,可又不免伤感,“有时懂得太多的道理,也未必能过好这苍凉的一生。”

“太过悲观了。你说的,人这一生就是向死而生的,活得越是辛苦,越知人生滋味。酸甜苦辣咸,样样都尝些,是不是人生就有滋有味丰富多彩了?”东邻忽而一下子想通了,不再低沉而昂扬起来。

“说的倒是没错。可谁愿意为了那滋味而去受苦,为了那多彩而去受罪,为了那丰赡而去受难?都想平安无事顺畅亨通。你说呢?”君子健朝上拢起头发露出弧形发际线笑问。

东邻长吁一口气,喃喃应道:“对啊,只求安好。”

郑茵不忍心撂荒院子外边那片地,巴掌大的一片,非要栽一畦韭菜几窝辣子苗不可。她要学左邻右舍,付出就有回报,功不唐捐的。君子健闲下时便提起桶浇浇水。向阳的韭菜喜水,水肥充足自然长得快,割了一茬又生一茬。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世界就剩他一人了。一旦躁动起来,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就晃动不安,闹哄哄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心境使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君子健先得一女,乳名琪琪,学名悦琪。琪琪的到来,确实为他带来不少快乐,至少让他升级换代,由身为人子一晃成为人父。隔了三年,又有了二女悦兰。老婆是客家人,在台岛算不上土生土长,可入乡随俗快,一切都按习俗来。他在外跑车,回到家多数情况下都是听郑茵的。郑茵能融入这个社会,他却难。他的生活圈子很小。他也实在不想掺和这人间纷乱的事务。老祖宗有言,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由得了人么?全生保身,养大小孩,成了他这个时期的重任,放在第一位的,任乱象纷呈也改变不了他的心志。

君子健想起苏轼那首自嘲诗,人皆养子望聪明,自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忽而觉得苏学士聪明过人,既能看到革新派的激进,又能悟出守旧派的因循,便想独善其身撇清关系概不参与,结果还是被人嫁祸,一贬再贬,差点丢了性命。他常笑自己愚而且鲁,便寄希望于小女聪颖。

到了晚上,他侧身躺着,一手轻拍琪琪睡觉,一手还不安分地举着报纸乱瞧。忽然一则消息赫然入目,《自由中国》杂志社社长雷震因言贾祸被捕入狱了,罪名是知匪不报为匪宣传,君子健莫名惊恐起来。雷震是何等人物,在岛内名气之大无人不晓,最高当局的国策顾问,宣讲自由的民主斗士,竟因言论不当而遭围攻。雷震编发的文章,大提人气,岛内人士奔走相告,纷纷传阅。他曾送友人入职《自由中国》杂志社,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可现在想起也后怕,总觉得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受牵连,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他。他惶惶不可终日。琪琪才几岁,兰兰更小,若自己被捕,她娘仨咋办?他不敢深想,一再安慰自己没事的,就是灾祸来了也降不到自己头上,天下倒霉蛋黑斑脎多了。他不想说给家人,怕引起老婆不必要的担心。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是自己吓自己。

郑茵看他终日愁眉不展,笑问有啥想不开的。他连忙掩饰,没啥。还没啥呢,看你那熊样,就知道你心里有事,说出来,为你谋划谋划,郑茵见孩子睡着了,声调提高了不少。工作上的事,少掺和,他没好气地给了女人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不识好人心,郑茵忿忿不平,原本想和男人多唠嗑两句,见他如此,便转身出了房子,忙自个事去了。

政治这玩意儿,君子健越来越吃不准了。整个社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动不动就有人人间蒸发了。话不能乱说,字不能乱写,歌不能乱唱,舞不能乱跳,妆不能乱化,衣不能乱穿,反正人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当局严格限制监管,连学生都必须留西瓜头,不分男女,统一发型。报禁党禁无所不禁,那是一个充满禁忌的年代。台岛看似风平浪静,可岛民心里兵荒马乱。

君子健前几年还没觉得什么,在军营里不和外界接触,一介车夫一心开车便是了。现在不同,有了家室,妻儿需他照顾,加上又耳闻目睹了社会上一些怪异现象,他有些害怕。不是年纪越大越胆小怕事,而是家庭责任心在一天天增强。养亲尽年,样样都得兼顾。社会上的事还是少掺和,内兄争民主人权的事与他无关,要闹尽管闹去,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行了,他时常提醒自己,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生存之道。于是,在这自以为是的世界里,他不断被想象的险象危境所胁迫,后退,再后退,结果退无后路,所要做的事都难坚持到最后,终成半拉子工程,续建无力,弃建不甘。一些应做的事情,他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做,生怕上边说他意识有偏差,思想不稳定,辞了他这车夫,让他另谋职业,到那时他会无所适从的。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他一直兢慎有加,不愿去郑茵娘家,不愿和内兄有任何交集。他只希望自己能像常人一样生活,只在乎一家人生活的现实意义,害怕诉说,害怕改变,一会儿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一会儿自欺欺人自灌米汤,一会儿四大皆空轻装自卫。心虽有不甘,却怕荆棘丛生,他想自己还没练就披荆斩棘的本领,那就趁着夜色摸索前行,反正天下的事情自有人做,可要做的话,都宜早不宜迟。他没有先知先觉,也占不了先机,本以为先行一步了,谁知还有早行人。

在这自以为的世界里,时间也变得异乎寻常。有时非常缓慢,像慢镜头,有人沉思,有人抑郁,有人微笑,有人哭泣,所有表情都凝结在脸上。有时如马之腾跃,瞬间即逝,那跳帧的画面确实让人应接不暇。这个世界就像一口巨钟,搁置地上,那强健有力的指针,不只独自在跳着转,还在傲慢地拨动我们的脚丫,伴着这滴滴答答的钟声,荒原上就会回荡踽踽而行的脚步声,声声入耳,互不相扰。好像黑夜总比白天漫长,冬天总比春天深沉。夜色是无涯的暗淡,天际仅存的那点光芒也点不亮心头萌动的暗影,明媚的日子总是过于短暂,让人来不及留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台岛竟然没有冬天,多少年了,他一直都感到诧异。到了年底,这里的节气更像老家的早春,不冷不热,温和湿润,他喜欢,关中那是四季分明,冬天干冷,夏天燥热,少雨多霾。他工作之余也不乱串,待在的家里帮老婆带带孩子,为她娘们编织来春的梦。

郑茵将还没两岁的二女悦兰放到娘家,只把老大琪琪带在身边。周末了,君子健歇假,陪她娘俩去外边走走。太阳很红,无风,暖融融的。他拉着琪琪的小手,边走边说,先转会儿,下午再去接兰兰。郑茵当即应道也行听你的,心想男人天天在外打拼,周末回来一次还是称其心随其意,让神经放松一下。他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领上娃到外边好好转转。郑茵像是提醒更像是撩拨,就看小家伙愿不愿意,大人都好说。琪琪不等问她就举起双手表示赞同,当然愿意啦,有爸爸妈妈陪再好不过。

穿红着绿的俊男靓女,飘来荡去的五彩气球,汽笛声声的各式汽车,熠熠泛光的柏油马路,让琪琪目不暇接雀跃不已,外面的世界好精彩。琪琪喊着要坐车去,见样学样,看人家孩子坐上车呜呜地走了,她小屁股也想坐,一味站在路边赖着不走。女人弯腰低头问孩子,坐车想去哪里呀。琪琪奶声奶气地说去街上,伸手胡乱指了一通。男人抱起孩子笑问,这不就在街上么。小家伙又喊不是这里,伸出手乱指,漫无目标。

“不是这里是哪里?”郑茵语气明显有些不对了,心想大人还能让娃左右了。

“去商场?”他忙侧身弯腰放下孩子笑问,像是提醒。。

“嗯。”琪琪抓住子健的手指使劲点头,“去商场,买好东西。”

“你惯娃么!将来娃还不把你吃了!”郑茵忿忿不平,嫌男人不顺自己的意儿来。

“琪琪是老虎么?”男人听而不闻,故意逗弄着孩子。

“琪琪不是!我才不吃爸爸呢。”小家伙头一扬,嘴一撇,一副不屑的样子。

“那就吃妈妈啰?”郑茵难得带孩子出来,也不想惹孩子哭,只是一味调笑。

“嗯?琪琪不当老虎,谁都不吃。”小家伙不偏谁不向谁,“我要爸爸妈妈。”

“去商场,只能买一样好东西,不能见啥都要,记住没?”郑茵提前给孩子打预防针。

琪琪点点头咧嘴笑道:“嗯,不乱要,做个乖孩子。”

一家三口坐上计程车,很快就到了预定的地点。让小家伙自己下车却不愿,还没坐够,又哭又闹。郑茵喝令,抱下来再说。君子健只得听命。计程车刚绝尘而去,琪琪挣脱了,跑向马路中央,学着大人的模样去拦车,逗得周围的人直笑。跟八百年没坐过车似的,郑茵笑骂。他连忙跑过去抱起孩子,随妻进了商场。还没走几步,小家伙就折腾乏了,趴在肩头耷拉起眼皮。郑茵心痛丈夫,想叫醒孩子让下来走,可咋叫都叫不醒。踅到拐角处,有人在爆米花,要了一锅,带有奶油,爆了一小盆,倒进纸袋,随吃随取,油酥油酥的,还带点甜味,挺好吃的。孩子醒来不哭不闹,要自己提上,为她小嘴吃起来方便。

路过广场,茵茵带着孩子去玩,君子健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沐浴着煦暖的阳光,奄奄思睡,迷迷瞪瞪中想起小时看戏的情景。老家人爱吼秦腔。戏台搭在村东的高地上,三面筑有土墙,在北面挂着帐幕。两边台柱黑漆斑驳脱落,露出木质的裂纹,上边刻有戏联,“不识今人看古人,欲知世上观台上”。只要说农闲时演戏,不等太阳落下去,人们便涌向戏院子。戏台下正对的地方有几排摆放整齐的条凳,那是五村八乡有头有脸有钱人的位置,平民百姓只能乖乖地站在后边或旁边,里边人爆满了,戏院大门就关上了,谁也甭想进去。进不去的村里人自有办法,寻个远离戏台的山峁屋顶或者树杈站上去,照样可以看到全景。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那一个个身影,好像无缝不入。演员的嗓音清凉高亢,极富有穿透力,站在哪儿都能听到,一点也不影响待在百米之外的人听戏赏戏。台上唱得带劲演得逼真,台下个个梗着脖子鼓着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生怕漏掉了那个动作。周遭人一会儿金刚怒目,一会儿开怀浪笑,有人忍不住拍腿击掌,有人无意间跟学哼唱。高潮处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呼哨声夹杂其中。农闲时村民们最大的娱乐莫过于看戏,特别是冬天,昼短夜长,晚上更是难熬,没戏看了,就早早地钻进被窝学女娲造人。

“爸爸,走啦。”不知啥时母女俩已踅摸到身边,琪琪用小手戳他的腰窝,像是搔痒痒。

君子健扬起手扑挲着头顶,歉意笑道:“都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在村里看戏。那情景可逼真了,像是画面回放。”

时常想起小时候爷爷教他圯上老人那段文字心灵莫名颤栗张良少时曾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可事情不济,逃到下邳藏了起来。有一天,他闲来无事行至桥忽见一老者有意将到桥下,却执意要他去捡,他年轻气盛心里窝火,本想不理,可见是位老者,还是忍气吞声跑下去捡了上来,没想到老者伸出脚丫还要他帮忙给穿上,那口气不容拒绝张良无奈之下,强按怒火,侧身长跪帮穿上老者起身跺脚拈须而笑离开了。良大惊,目良久,暗自慨叹,好一位世外高人。谁知老者去而复还,捋捋长须笑道孺子可教矣约第五天黎明时分,在此有上好的东西相送。约定时间一到,张良欣然前往,可老者先到,怒斥他和老人约会竟然迟到,让再过五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又过五天鸡刚叫,张良就急匆匆赶去,可老者还是先到,张良又遭怒斥,让过五天来。五天过后,张良前半夜就去了,自然比老人家到得早。老人家见他虚心守时又能耐住性子便说,没看走眼,是可造之材,然后交他一本书,叮嘱熟读此书可做帝王师十年后兵事将起,学以致用,必成大器,再过十三年让张良过济北与其重逢,还说谷城山下的那块黄石便是他的化身黄石公没看错人张良终成天下第一谋士时间验证了一切张良两次挨训实属冤枉明明是践约而来时间也并未延误只是没有对方来得早而已当然黄石公是在考验他,磨他的性子,让他做事赶早不赶迟别意气用事,小不忍则乱大谋。人就是一块原石,得雕琢打磨才能成器,不管玉器还是石器,终归成器,远胜以前的模样。

早到是用实际行动表达敬重,胜过千言万语的恭维。试想那些算准时间出门的人,一心想的是让自己的时间价值最大化,却没考虑对方的时间效益,所以最好的尊重,就是尊重对方的时间。你说你起身早,背起行囊,夺门而出,奔向前方,猛抬头竟发现前边还有那么多的赶路人。五更侵早起,更有夜行人。人生就像赶路,得一步步推进,容不得你肆意停留。早行方显从容,迟滞易生慌乱,慌乱多致差错。做事要想井然有序,就得提早准备。读书学习工作何尝不是这样?贵在少年,人到中年万事休。黑发不知勤学早,老来方悔读书迟。这些道理,他君子健焉能不知?每次开车接人送人,他都能先一步到达,不是让人等车,而是让车等人。坐他车的人无不说他守时可靠人缘好。

君子健将爷爷教他的内容,又早早地口口相传给琪琪兰兰。兰兰小琪琪三岁,兰兰九月三日生,琪琪十月十六生。琪琪文静善思,兰兰好动爱说。小孩子都爱听一些小故事,眼珠乌黑发亮,轱辘辘不停地转。君子健教孩子确实用心,不困不乏。他的口头禅便是,子不教父之惰。教自己孩子又不是教别人孩子,不应心行么?刚出生的孩子,都是浑然天成的璞石,有待雕琢打磨,而做父母的岂能不顾不问?可反过来也不能惯孩子,就像狗熊抱孩子,一味使劲,终会把孩子憋死的。君子健深知这一点,从来不惯孩子,该引导便引导,该呵责便呵责,斜逸的枝条该剪便剪。郑茵看着丈夫心痛出了一天车了回来还要不厌其烦地孩子,也是难为他了。管倒是其次,教尤为重要。老大领着老二玩,老三还在她怀里踢腾,老想下来和两个姐姐耍。正好休假,君子健提议带她娘们几个赶海去。临出门,他忽而想起孩子刚考完试,想问问琪琪考得咋样。琪琪噘起嘴说不好,便不想接这话头说了。

“姐姐考了五十分。”兰兰跑到跟前奶声奶气地应道,声音稚嫩。

“你听谁说的?”君子健有些吃惊,不大相信,便弯下腰问小朋友。

“姐姐自己说的。”兰兰伸出小手指向琪琪,小嘴咧着,似笑非笑。

“是么?那考得好还是不好呢?”君子健敛起脸上仅剩的一丝笑容问老二。

兰兰黑眼珠咕噜咕噜转着,盯着君子健直摇头。小家伙也有两多一少的概念了。

“不好就是不好,我又没说好。”琪琪歪头撇嘴不以为意,“哪有啥?我同桌才考了三十来分,下得苦比我还大。”

哦?那有没有比你考得好的?”君子健无意批评孩子,孩子刚开始上学,学习的兴致不能被挫伤。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

“当然有啊。”琪琪也不想隐瞒,瞒也瞒不住,照实说就是了。

“一班那么多人,还能没有几个油花花。”孩子妈帮腔了,想为孩子开脱。

“油花花自然是有的,别人能成了油花花,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油花花呢?那你是想跟优生比还是跟差生比?”君子健不失时机地予以开导。

“当然要向好的学习啦。”琪琪很不忿气,不就是这次考砸了么,下次冲到前边去,看谁还有啥话头。

“这就好,越比越有劲头,越比越能进步。”君子健不会一味埋怨孩子,肯从正面开导,“来,兰兰,咱一起给姐姐加油!让姐姐学习快快好起来!”

琪琪心里释然了,爸妈并没有呵斥责备,玩起来自然也开心许多。不知她从哪儿捡来一个酸奶瓶,拉着妹妹跑到爸爸跟前,要玩漂流瓶,邀请爸爸一起参与。君子健乐意陪小朋友耍,耍起来没大没小,也觉开心,就问孩子咋玩。

“许个愿,写在纸条上,将纸条卷起来塞在瓶里,拧紧盖子,投到水中,任其漂流,看谁有缘捡到。”琪琪这想法由来已久,不然心思也不会这么细腻。

“琪琪这个主意好啊!爸爸同意。”君子健从上衣口袋取出纸笔,“你说都写些啥?”

“写自己最想实现的事。”琪琪仰起头提醒,并抬起脚跟踮起脚尖想看。

“好吧,别急,让爸想想……那爸给你编个童谣——”君子健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一字一顿,言为心声,立字存正,“好了,我说,琪琪记,看你字能不能写对。漂流瓶,装纸蛋,报平安,勿挂念。望母健,保儿安,待来日,好想见。君家游子祈盼。说完了,怎么样?”

“‘漂流瓶,装纸蛋,报平安,勿挂念。望母健,保儿安……’”琪琪照着字条又念了一遍,“老爸太有才了,出口成章,挺押韵的。”

琪琪将字条慢慢卷起来,小心装进瓶里,然后拧紧盖子,跑向水边,使劲掷向水中。两个小朋友跟在身后大声在喊,漂啊,漂啊,郑茵怀里的华华也在咧嘴笑。君子健心里也在助力,漂啊,漂向对岸,漂到黄河,溯流而上,漂进渭水,漂入母亲手里。遥祝家人康健平安。他一直望着那瓶子,渐行渐远,以至于无。神不守舍了,他目接骊山,视通凤岭,心系村口那颗一直让他魂牵梦萦大皂角树,竟在风雨中毅然挺立百年无恙。

“子健哟,该回了,起风了,华华穿得单。”郑茵殷殷地呼唤老公,“不要忘乎所以了,身体要紧。”

“好嘞!”君子健应了一声,又咽下口水望向远方,转身跟她母女返回岸边。他一直在想,人有翅膀多好,不管是千山阻隔,还是万水浩渺,随时都能展翅高飞,飞跃海峡,飞渡淮河,飞上秦岭,飞回故乡,飞落凤岭村,一直飞到母亲身旁,哪怕瞧一眼都行,可转眼一想自己现在老了,即使长出翅膀,那也无力张举,飞不了多远。翅膀应在年轻时长出,而不是现在。他顿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便画牢禁足,不敢越雷池一步。

次日凌晨,飘起雨来,越下越大,带哨音的风愤怒地拍打着窗棂。君子健担心雨飘进来,便披衣下床,将窗户一一关好,心想别人是未雨绸缪,自个是雨中应对。风钻进来了,裹挟着雨星,袭向脖子,他顿觉一阵冰凉。花架上的南洋杉、橡皮树剧烈摇晃,一律向东倾斜。管它啦,见些雨水也好。他无意搬动,又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了,听风声雨声。风也飘飘,雨也萧萧,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空阶滴到明。天亮就起床,他已成习惯,动手将小盆花移到屋内,胳膊与脸上贱了不少雨珠,淡蓝的衬衫上还蹭了一道白印。

上学时间到了,君子健建议女儿坐计程车去,可小家伙不愿意,担心黑心司机把她拉跑了再也回不来,给雇个人力三轮,她还是不敢坐,非要大人亲自送她不可。君子健心性好,爱女心切,便应了孩子要求,冒雨骑单车去送。琪琪骑坐在后边,穿着透明的软塑料雨披。君子健一手撑伞,一手㨄头,一路摇摇晃晃。柏油马路上积了好多雨水,要进学校就得挤上两块相连的木板,晃晃悠悠,不大安全,人多水急。军人出身的君子健,心一横将单车停在路边,也没加锁,顺手合起伞挂在车头上,便抱起孩子蹚水而过,任凭孩子雨披上的雨水濡湿他的衣裤。返回时途经十字路口,戗面风正猛,伞撑不住了,像要合住,他也不管不顾,奋力去蹬。好不容易回到院落,待撑好车子,人已成了落汤鸡,自上而下,湿漉漉的,水直往下滴,裤子粘在腿上黏黏糊糊。郑茵让他在门口等着,转身去取干净衣服,返身出来递给他。他忙挤进家里褪下湿衣湿裤,一把丢进门外洗衣盆里,然后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太太笑他狼狈样,他不以为意笑着应道,风太张狂,雨太无情,人也无助啊,别人是一天三换衣,他是半小时一换,还件件水洗,不用手揉,讲卫生也是讲到家了。

“琪琪会记你好的,当你是榜样,亲力亲为,她学好了,一个引领一个,将来兰兰华华就差不到哪儿去,”太太拉过洗衣盆,一边收拾他脱下的衣服,一边劝慰,“现在为孩子多操操心,将来就会少操心,都是为孩子活哪。”

“说的也是啊。”君子健抓起毛巾使劲沾着头发,恨不得一下子弄干它,“教育好孩子是每个人一生最了不起的事情,孩子没教好,那是人生最大的惨败。年纪大了,就会自食其果。该咱尽的义务咱就要尽,不能推给别人。把孩子放了羊,终归都不是好事。孩子是父母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早还早点轻松,别到老了,鸡鹐狗不爱的,让人多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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