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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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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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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一章 孤儿

应五是华堂太公的养子。按辈份我应该喊他阿公,但是全村通屋大细都喊他应五。他呢,谁喊都应,从不计较。如果我没有估错的话,应五应该是生于清宣统末或民国初,祖籍不是江西就是四川。

华堂太公出身武林世家,主修刀术。他祖上舞起大刀来快如闪电,敏如脱兔,三五条汉子莫想拢前。曾剃头兵败湖口,跳江寻死,屡败屡战。差人回故乡招慕拳师义勇,欲与太平军决一死战,以雪前耻。华堂太公的先人首当其冲,被点名召至曾国荃麾下。战安庆,克天京,凭一把大刀冲锋陷阵,杀人如麻,立下赫赫战功。诸王灭,天国毕,江山九九重归一,到了朝廷卸磨杀驴的环节。曾剃头先知先觉,削兵自保。湖湘子弟闻知曾大人连老湘营也不要了,愤愤不平。华堂太公等一众兄弟振臂一呼,涌向各王俯,于浑沌之中翻得些金银细软。加上战功所赏,衣锦还乡。买田,起屋,光宗耀祖。

起屋是百年大计,屋场地基选址甚是紧要。华堂太公先人请路林先生端着罗盘围着村子对过几圈之后,锁定村口东侧突出部一处据说有王侯之气的地皮,使出浑身解数而求之,如愿以偿。只是却因此与永清姑姑祖上结下了世纪怨仇,此是后话。

我们这个村始于宋末,兴于清代咸同。座北朝南,依山就势建成。村背后顺势而上是一脉东西走向,东高西低的山峦。山峦上古树参天,野物野果种群数不胜数。山脚延绵而下的缓坡是层层梯田。梯田之下是一条塅,塅的南面顺势而上是与北面相对应的一脉东高西低的山脉,多是由石头山组成。属于典型的两山夹一沟的江南丘陵地貌。塅中央是一片宽泛的缓冲地带,向东西两头延伸开去,放眼一望,尽是肥沃的水田。一条小溪欢快地塅从中间宛然而过,留下烟雨繁花一路。村子位于小溪北岸。正对村口的溪畔有一处酷似牛鼻子的泉眼,日夜不停地往外冒水。那水清澈甘甜,冬䁔夏凉,专为吃水。从这里拾级而上,走过六十六级用青石板铺就的阶梯,就是我前面讲到的那处有王侯之气的风水宝地,即应五的家。应五的家建在一个平台之上,从这个平台再往上延伸开去,或鳞次栉比,或连墙接栋,便是全村其它36户人家的屋舍。我家祖先穷,起屋晚,所以住在最顶上。

华堂太公的新屋与村西出口之间隔着三口水塘。最上面的叫上路塘,最下面的叫下路塘。中间那口叫荷花大塘,水面最大。上路塘与荷花大塘的共用塘基是用石块垒成,路面用三合土夯成,是村里的主干道。上路塘不大,塘底有一处筷子大的泉水往外鼓,水质颇佳。按约定俗成,上路塘专为洗菜淘米蒸酒作豆腐用。荷花大塘是整个村的风水门面,里面长满自生自灭的莲荷。下路塘则专门用来洗粪桶、淋作物、搞卫生、砌墙和泥等用。

三口塘东头有一棵超过三百年的大樟树,昂首苍穹,茂密的枝叶正好把上路塘的上空遮住。华堂太公的祖上将这绝佳的风水宝地利用到极致。建成后的这座大屋四进八出,融徽派与江浙建筑风格于一体,伟俊灵秀。尤其是门口摆放的那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让附近十里八乡的民房相形见绌。一百多年来,这座绿树掩映下的大屋成为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横空出世的一处名胜景点。

美中不足的是,华堂太公这一支人丁不旺,四代单传。为续香火,华堂太公尊父命讨了三个堂客(堂客,湖南话,妻子。)。还请走马街那个曾在清宫药房当过更的苏老先生开了个壮阳固精方子,连吃三十年。除此之外,每间一年就去南岳山烧拜香,向神灵求子。我们这儿到南岳山约两百里,香客们头戴法帽,身着麻衣,人手一只制式小拜凳。凳上固定三只铜管,钢管上插着三柱香。由穿着袈裟的班主引领,边走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唱朝圣歌:

“南阿岳司阿天,昭阿圣喃帝,安阿邦哩扶阿国大天尊……”

班主一落音,一众香客就捡起他唱过的句子复唱一遍。行几步,拜一拜。拜一拜,行几步,一直拜到大雄宝殿。然后排着队向圣帝爷爷和观音菩萨们许愿心。华堂太公跟菩萨讲明,只要保佑他生个崽,他就捐二十担谷的香火钱。这样往复,一直折腾到八十岁,就是没能弄出一男半女来。应五是华堂太公最后一个堂客去世后来我们村,给华堂太公做崽的。

那一年,羊山冲煤矿起窑火,我的外公和另外四十七名窑工被困在井下。为了不让火苗起势,以致毁了整座矿井,窑主们赶紧用树木和门板将窑口封死,再往上面堆满土,窑内没了氧气,火也就自行息灭了。最终,被困井下的四十八人悉数被闷死,俗称四十八个烧鬼子。遇难者中有几个是来自广东、四川、江西等省。应五的生父是其中之一,只是具体不晓得到底是哪个省。应五的母亲在老家好久冒得(冒得,湖南话,没有)男人的音讯,心有预感,便带着应五从老家千里迢迢前来寻夫。因长途跋涉,提心吊胆,导致心衰气竭,半夜里倒在离这儿不远的腊树铺的观音庙里。被人发现时已死多时,而被她搂在怀中的应五却睡得正香。

小应五四五岁的样子。当他醒来时,见到一众陌生人围着他。瞪着一双忽闪忽的大眼珠,怯怯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本能往娘怀里躲。大声地喊:“阿妈!阿妈!”

可任他怎么大声,任他怎么用力又推又摇,阿妈就是不理宝宝。这时,保长汉生带人来收尸。人们展开几尺白大布,要将死者抬走。小应五撕心裂肺地哭闹,挥舞着拳头要汉生拼命,死活不让人抬走。汉生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将小应五揽在怀中,任他打任他闹,直到又饿又渴的他哭晕过去,人们才将他抱开。

人们翻遍了死者的衣袋裤袋,都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等到小应五重新清醒过来后,仿佛猛然懂事,扑通一声跪在汉生面前拜了一拜。接着,一双稚嫩的小手抖嗦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被汗水和泪水浸湿后,又被磨得稀烂的毛边纸,双手递给汉生,口中断断续续地念叨着:

“阿妈……要…我…给你……”

汉生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依稀可辩几行字:

“湖南省,湘乡县, 清靖乡,羊山……矿 ……”

余下地方残缺。显然,纸条是孩子的娘在临死之前给小应五的,并交咐过他交给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信息。为了弄清他们的身份原籍,汉生跟矿主试图与小应五沟通。可是,由于语言不通,人们从小应五的口音里根本搞不清他叫甚名字,家乡在哪里,还有甚亲人。矿主只好一边打听,一边拜托附近几户乐善施舍的人家,东一餐西一顿地轮流看护着他。三个月过去了,仍没能等到他老家来人来信。没有办法,矿主就请汉生去游说华堂太公,动员他把小应五收留下来。此时华堂太公最后一个堂客才死几个月,形单影只,精神空虚。一听说对方是遇难矿工后代,又是个伢子,便答应见下面。

见面地点就在汉生家的厅屋里。小应五由矿主和汉生陪着。来到华堂太公家的大厅屋,一众人刚一坐稳,汉生朝小应五使了个眼色,聪明的小应五立马走拢到华堂太公面前,按照矿主之前培训的姿式,像模像样地跪下,用地道的双峰话喊了一声:

“爷啊,受儿一拜!”

说毕就是一拜。华堂太公大吃一惊,原先只想看看相貌,考察考察他的智商后再做决定。可当看到小应五这一番举动之后,感觉此子可教,立刻动了侧隐之心。赶忙起身将小应五拉起来,揽在怀里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应五好生面善,一副聪慧乖巧的样子,华堂太公只看了一小会儿就喜欢上了,当众应允收他为养子。为能将来入族谱,华堂太公在李家祠堂摆上三牲供品,点上香烛钱纸,喊齐李姓宗族元老,又请汉生保长和矿长作证,郑重其事地拜了祖宗。取名应武,字贵升。自此,幼小的应五与华堂太公形影不离。每天,小应五替他端茶添饭点烟热脚。他的聪明勤快与善解人意,给步入老年的华堂太公带来从未体验过的天伦之乐。他视应五为已出,百般呵护,两爷崽相依为命,应五在我们村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他的少年,他与华堂太公的朝夕相处在村邻中留下一段人间真情佳话。

让华堂太公的先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年他们强占的这块风水宝地最终却给他们的后人招来灭顶之灾。小日本打到湖南以后,经常有军队从长沙和衡阳方向撤下来,经过这儿往芷江重庆方向开拔,其中不乏掉队的。这些掉队的散兵游勇饿了乏了,远远的就瞅准华堂太公家这座大屋。他们来这里歇气做饭泡澡泡脚。这些人中,不乏三教九流,地痞流氓,赌徒烟棍。这样一来,这儿便从起先的战时旅舍,到后来沦落为旅舍与赌博吸鸦片的合体。初时,华堂太公靠抽水弄些小钱,日子过得也还滋润。后来赌客们不仅奉上灯油钱,还请他尝食烟土。七老八十的华堂太公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吸上了鸦片。上瘾之后,那几个提供场所抽水得来的小钱远远抵不上他吸购鸦片所需。为了每日的飘飘欲仙,他学着做庄。连输带抽,不到两年的功夫就把先人留下的一应细软家底淘得一干二净。没钱还债就出卖田土,直到把祖传的十几亩水田都败光。末了,甚至连架在墙垛上的楼枕楼板也多被债主们抽去抵债。

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骨瘦如柴的华堂太公预感大限将至,便交代后事来。他将门窗关死,推醒熟睡中的应五,牵着他的手来到正厅屋,指着神龛下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应五说:

“崽伢子呀,爷呢上对不住祖宗,下对不住你。把田地家产都败光了。但是不幸中的万幸,菩萨保佑,爷总算还是给你留下了一样东西,就埋在这儿。它跟田和屋一样值钱。我原本想等你讨堂客时再告诉你的。可是爷活不到那一天啦。所以赶紧告诉你。你把位置看好了,记在心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将这宝物世世代代传下去,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起出卖钱。”

睡眼惺忪的应五未完全理会爷的意思,怔怔地盯着爷,连连默默地点头。华堂太公见状,不放心,又去点燃钱纸细香,让应五面对着神主牌子跪下。他讲一句,就让应五应重复一句:

“我,李应五,向列祖列宗保证,我保证不告诉任何外人,将祖传宝物世世代代传下去!”

应五起身后回到铺上风快又睡去了。天光后他照例煮好早饭,打好洗脸水,然后去喊华堂太公起床时,发现爷已落了气。应五一路飞脚去找汉生,汉生又带他挨家挨户去给龙叔,福阿公还有叶发等每个人拜了一拜。由他们几个一起张罗,将将就就把华堂太公送上了山。

自此,应五独自守着这座几成空壳的大屋,历尽坎坷,继续他的苦乐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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