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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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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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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三章 解放新生

随着旧世界的被打碎,一个崭新的世界也应运而生。1949年10月,应五在自家老屋的废墟上迎来了新中国的第一缕曙光。新中国成立后,降临在农民身上的第一件大喜事儿就是土地改革,分田分地,让农民真正实现耕者有其田。1951年春节前后,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个女的,姓钟,大家喊她钟同志。钟同志二十七八,长得好讲究,好精致。是那种让中年男人看一眼舒服,看两眼心动,看三眼就做梦的好看的嫩堂客们。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个老党员。有水平有主见,性格脾气又好,嘴巴子清甜。她读过的书比全村人读过的书加起来还多。工作队一共三个人,另外两个是男的,姓么子的记不起了(么子,双峰话,什么)。其中那个矮些的腰上还别了一把短火。三个人负责六个村,每天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户去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引领人们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团结起来斗地主,分田地,翻身当家做主人。

喊人给工作队带路的是七叔。七叔是个老革命。一九二几年,因为国民党反共,毛主席任所长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办不下去了,他回到老家湘潭韶山发动乡亲继续开展农民运动。在周围几个县成立农民协会,组织开展修塘、修坝、禁烟、减租、抗税、办农民夜校等,七叔就是这时入的农会。毛主席来我们这儿考察时,七叔还被喊去开座谈会,跟毛主席对过话。钟同志他们土改工作队进村后,在谁家搭伙,在谁家歇,都由七叔安排。经他推举,工作队将龙叔、叶发、应五等三人列为最可依靠对象,进行重点培养。

农家忙,日里冒得空工,走访发动群众的工作全靠夜里去做。工作队三个人一起去访贫问苦,一个夜工下来也走访不了几户人家,进度太慢,钟同志急了。为尽快开打开局面,她将工作组一分为三,同时进行。用现在新闻联播中那些四六句子来讲,这叫齐抓共管。那阵刚解放,匪特猖獗。不少地方都发生过土改工作队员被土匪残害的惨案。加上工作队员人生地不熟,更需要有人跟着。一是带路,二是保护。三个积极分子中只有应五是单身,没有家庭拖累。加上历史清白,练过武,会耍拳,耍大刀,而且身手不凡。品行也端正,嘴巴又稳,是做私人秘书的好料子。钟同志便点名要应五做她的待伙(待伙,双峰话,伙伴),七叔也正是这个意思。

那时乡里人很封建,看见应五和钟同志成双成对走夜路子,比两公婆还不如,便生出好些闲言碎语来。此时的永清姑姑怀三宝七个月了,听见别个讲应五的烂话子(烂话子,双峰话,坏话),心里好烦燥。打定主意要去当面问应五,搞清楚他跟钟同志的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

上舍郎进屋冒得好久,永清姑姑就驮上了大宝。生下大宝两年之后又生了二宝。生完二宝刚刚两个月又驮上三宝。那次她家摆酒请应五,应五躲开不来,到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永清姑姑就一直再冒跟应五正式地,面对面地在一起待过。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物是人非,流言可畏。可是今天她顾不得这么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他。

傍晚,太阳落了山,最后一抹余辉也从大樟树上悄然隐去。鸡鸭进了埘,猪牛入了栏,村人都归了屋,喧嚣忙碌了一天的村庄开始安静下来。大肚子永清姑姑便担着一担水桶,悠闲地地朝塅中间走去。这是她做少女时起就养成的一个秘密。那时,人们谈恋爱,喜欢一个人,不可能像现在那样可以发微信,全靠面对面用眼神和讲话。为掩人耳目,她想应五了,或者应五想她了,两人就去塅中间担水。到了进边,不用讲话,不用拉手,只要对上一个眼神儿,他们也就都开心极了。在那儿,没有人偷看,没有爷娘监督。风是爽的,空气是甜的,心儿是最幸福的。那天,那田,那满天的繁星,那轻盈飘移的流云,那沁人心脾的花香,都属于他和五哥。也就是从那时起,隔不了几天,一到太阳落山,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应五跟永清姑姑就心有灵犀地去塅中间担水。期间留下了几多让他们后来一想起来就脸红的故事。

永清姑姑是她阿公心尖上的肉。阿公晓得孙女子最喜欢吃他炒的豌豆子,就时不时炒一锅放在老地方,让她想起来就去取。永清姑姑除了自己吃,也常常分一些给应五吃。有一天,永清姑姑去担水时,将阿公刚刚炒好的那锅豌豆子全都空了出来,用包巾子包好,带去给了应五。一会儿阿公发现豌豆子不见了。老人晓得肯定是孙女子动了手,但担心孙女子一次吃多了上火,就想问个究竟。就朝孙女子的房间喊:

“永清妹子哎,在不?过来一下!”

“阿公。么子事啊?”

“豌豆子呢?”

“都吃完啦。”

“都吃完啦?哄人的吧。堆起两竹筒,有一升多哩。眨眼工夫就吃完啦,你是张开嘴巴空下去的,不是嚼着吃的啊?”

永清姑姑慌了,要是阿公晓得是她拿去给了应五,她就麻烦了。吓得背心上、额头骨上全是汗,心也扑扑的直跳。可冒得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扯哄。对阿公说:

“我本来想在担水的路上慢慢吃的。哪个晓得衣衫袋子烂了个眼,一路走,一路漏,还没到井边就差不多都漏光啦。”

“妹子哎,蠢哩。炒了我一阵好工夫!”

阿公可惜那一升豌豆子。第二天,就顺着永清姑姑担水的路一直寻下去,可是一粒也没寻着。这下永清姑姑真的怕了,赶紧偷偷地去找应五。好在应五冒昨夜舍不得一次吃完,还留下一小半儿。永清姑姑赶紧抓了一把,又捡了一砣泥巴跟豌豆子放在一起搓了几下之后,回去跟阿公说:

“阿公哎,你眼睛老花啦,所以就看不见呢。你看,我一寻就到处都是。真是可惜。”

说罢,扔了一粒进嘴巴,嚼着吃起来。阿公心疼了:

“这么脏还吃!不怕肚子痛呀?记住了,你几时喜欢吃了就开口,阿公给你炒就是啦。”

还有一桩。那天,应五摘了一大捧的乌泡(泡,双峰话,草莓。乌泡,呈黑色的草莓),洗干净了,用荷叶包着带来井边,这是永清姑姑最喜欢吃的。应五听村人说,永清姑姑之所以长得比别的妹子格外好看些,讲起话来格外好听些,主要是她娘老子驮她的时候吃了好多的泡。

泡有好多种,长在对门山上石头缝里的乌泡最好吃,它的颜色暗红带黑,个大,肉厚,特别香也特别甜。吃是好吃,就是难摘。那结着泡的藤条上长满了刺,往往一个家族长在一起,形成一个偌大的刺逢。它们又最喜欢长在那些边边角角,横七竖八地霸占着一大片地方。摘那些长在高处、远处的果子时,手把子伸出去后免不了大面积的要被刺着。偏偏那生在高处的泡儿因为光照足,温差大,成熟充份,味道最好。所以,那些馋嘴巴堂客们既爱它,又恨它。很多人因为怕痛,怕麻烦,宁愿不吃,也不去挂念它。应五不同,他只要他心中的永清妹子喜欢,甚么痛,甚么麻烦他都忍受。所以经常去摘些来给她吃,而且专门选那些生在高处,当阳处的摘。

永清姑姑双手接过就狼吞虎咽起来。一不小心,让一粒特大的泡把喉咙卡住,噎了好久才下去。呛得她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企也企不稳(企,双峰话,站),伏在应五胸脯上咳个不停。应五穿的是一件背褡子,永清姑姑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衫,两个厚胸脯头一次这么紧的印在一起,两个人立刻就烫得发抖,都喘不过气来,却又都舍不得松开。要不是听见阿公站在高坎上喊永清妹子,说不定会出大事儿。这些,想起来既好笑,又好羞,好怕。

大肚子这么一路回忆着来到井边。果然,应五也在。自上次躲开永清姑姑家请的酒席之后,应五一直都在悔想。总觉得对不起永清,对不起阿公,对不起那一家子。尤其是钟同志听说了以后,开导了他好多回,讲得应五都哭了。他真想找个机会跟永清姑姑好好赔个不是,也顺便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因为他几次梦见她,她都只是流眼泪,就是不作声。为此,他按过去的习惯,每当太阳落山以后,不管缸里有水冒得水,都塅去中间打个转身。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撞上她。

这是永清姑姑结婚快迅六年来(快迅,双峰话,快),两个人第一次又这么近地又站在一起说话儿。永清姑姑的心跳得飞快,好不容易才松缓下来,屏住呼吸,细声细气地喊了声:

“五哥!”

应五躬下腰去正要舀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闻到这熟悉的气息,一股热流立刻从脚根冲到脑门上,身子一个踉跄,差一眼屎跌一跤(一眼屎,双峰土话,一点点)。他直起腰来怔怔地钉在那儿,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她腆起的肚子上。面现愠色:

“立仁呢?你这幅样子还来担水!”

立仁就是那个上舍郎,姓彭。他跟那个横刀立马的元帅共一个祠堂。自从结婚以后,特别是驮了毛毛后,像去塅中间担水这种重些的活儿,上舍郎都不让永清姑姑做。今天他不在家,永清姑姑才借这个机会来担一次水。也只有这样,她跟应五才有可能说说体己话。见应五冒发脾气,永清姑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眼泪一下子夺框而出。她回应的话:

“我二姨父喊他去担新边港了。”

“送茶叶子?”

“不是的。是桐油。”

“用辘辘车子?”

“也不是的,是担扁担。”

“新边港不算太远哒。应该打转身啦,怎么还冒见人?”

“好晏才动的身。”永清姑姑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反正冒得别个在,眼光就放肆地停在应五面上。对他说:

“出门时才发现桶子上的箍松了,等到把箍紧好了吧,又发现扁担一头的栓脱了。等到都收拾利索了,太阳也就出来啦。他讲最快也要下半夜才能归屋呢。”

应五平素就是这样喜欢静静地听她讲话,就没去打断她的话巴。永清姑姑则怕往细处说多了,时间不够用不算,还容易动感情,就赶忙把话题岔开:

“五哥。”

“嗯。”

“我公公说,他对不起你!”

应五晓得她要讲么子,拦住她:“其实不能怪老人家。毕竟是我方祖上先得罪了你们。给你们造成的伤害太大啦。将心比心,我不恨他。”

“我爷和我娘嘴上不讲,其实心里也一直喜欢你。”

“我晓得呀。我来这里三十多年啦,只有你爷和你娘从没嫌过我、咒过我。”。

往事不堪回首。应五不想永清姑姑老是在回忆中打发日子。就敞开心扉劝她:

“听我讲啊,永清。钟同志跟我讲,我跟你的事儿,我和你都有责任。我怪一大半儿,你怪一小半儿。尤其是你家摆酒我躲开了,太不应该,太不像个男人家。她讲现在解放了,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了新生活。他要我跟你也一样,大家都解放了,各自好好地把剩下的日子过好。所以,你再不要为我去折磨自已啦,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以后我们碰了面了,都不要特外去躲,大大方方的往来,管他别个怎么去讲!”

永清姑姑心里款款的。她冒爱错人,五哥是真汉子。她好感激钟同志对应五的引领与帮带。只是一想起钟同志,一丝丝莫名其妙的不快便在心头升起,非要说出来才踏实:

“你晓不晓得钟同志是生过崽的人啦?”

“晓得呀。”

“那……你还天光半夜跟她一起?”

“我陪钟同志是七叔喊我去的。不信,去问七叔!”

应五见永清姑姑把他跟钟同志的关系往不好的地方想,架式恼火起来(架式,双峰话,开始)。所以,讲话的声音也大了。以往每到这份上,永清姑姑就闭嘴。今天她不晓得她哪儿来的勇气,低下头去,把早已想好的话小声地都讲了出来:

“我冒得别的意思,只想劝你一句。五哥哎,你讨堂客,一生一世就讨一次,要讨你就要讨个黄花女!”

“我的事儿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已,不要我操心,就是帮我烧香修福,晓得啵?”

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永清姑姑也就不再做声了。天已全黑,不便久待。她去舀水,腆着大肚子,弯下去好吃力。应五赶紧放下水桶担子,将永清姑姑的水桶连扁担抢了过来,舀满两桶水,担起就往坡上走。永清姑姑跟在背后赶,一边喊:

“卸落!卸落!我担得起呢。”

应五就装作冒听见,心里在咒她:

“现在不是你逞狠的时候。”

应五大步流星地将水桶担子送到永清姑姑屋前地坪上才卸落。转身走到上路塘塘基上,正好碰上钟同志拎着个电光从七叔家来喊他(电光,双峰土话,手电筒)。他们原来讲好今夜要去上塘湾找四叔、九叔,还有铁匠师傅他们几个开座谈会的。这时,永清姑姑喘着粗气蹒跚而至,与钟同志碰了个拍里拍实(双峰话,扎扎实实)。大肚子毫无思想准备,像做了错事儿的细妹子被大人晓得了一样,轻轻喊了声钟同志,然后就低下头去,立在原地不敢再看她。钟同志看看应五,又看看永清姑姑,看看永清姑姑,又看看应五。不知为甚么,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角边边,赶紧转过身去,行头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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