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1年。元霄节过后。
经过一个长冬的摧残,饥饿状况愈加严峻。北风呼号,人心惶恐。接下来的这两三个月,饥饿的人们必须面对又一个青黄不接的时点,一个最要命的时节。在这段时间,能入口的植物以及菜蔬尚未出世,是一道真正的鬼门关。能否闯过去,应五两公婆实在没有多少信心。挺过去了,则青苗树叶瓜菜应时而生,依靠它们就能活下去。否则就凶多吉少。应五嫂越想越怕,心中酝酿着她一生中的又一个重大决定。她怕应五不同意,于是就跟应五打商量。
那是一个极寒的黎明,天实在太冷,应五两公婆都被冻醒了。醒来之后各自想着心事儿再也睏不落,但也都不讲话。应五嫂先开口:
“他爷啊,昨夜我做了个梦”
“嗯。”
“梦见福嫂啦。”
“嗯。”
“你别总是嗯嗯好不?福嫂立在他家门口的枣子树下,清清款款地,带着笑颜跟我讲,福哥风快也要来和她团圆了。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好害怕。”
“怕么子呀?福嫂生时跟你比姐妹还亲,她不会害你的。再说,还有我在呢。”
“我是担心政府要是再不发救济粮,福哥真的也是有死路一条啦。”
“唉。人是铁,饭是钢。不要讲福哥,个个一样,没东西进肚子,迟早都会饿死。”
应五嫂听了这句话,心里凄凄惨惨戚戚,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沉默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将她盘算了好些日子的计划讲了出来:
“天无绝人之路。我想呀,如其守在家里等死,不如出去寻条活路。你看这样好不好啊,我带着禾伢子跟二妹子回杨柳坪我娘屋里去。毕竟这些年他们那边每年的人均口粮都比我们李家湾要高出一百多斤,饿死的人也没有我们这边多。去了以后,我就出去讨米要饭,争取由我来养活禾伢子和二妹子。你呢,自己管好自己。我哥哥从小就对我疼爱有加,还有我亲娘也在,万一我要是也饿死了,禾伢子和二妹子还有外婆和舅舅照看。”
应五说:“你还是那样,动不动就是死呀活呀,不正好印了我讲的那句话?书越读得越多,人就越蠢。还冒了出去就想到死。我跟你讲吧,既然横下一条心去闯,就无论如何都要闯出一条活路来。你哥哥倒确实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会尽力而为地帮你的。只是我担心你嫂嫂容不得你们。你想清楚没有,有一个大妹子就够麻烦她的啦。现在你一下子又增加几个嘴巴,调了谁都不会有欢喜心的。”
“是啊。嫂嫂也不容易。”话虽是这么讲,但应五嫂就是应五嫂,有主见得很。只要是她想好了的主意,一般不会轻易去改变。故所以继续做应五的工作:“我算好了的,也就是这两个来月,顶多三个月最难熬。熬过这三个月就有活路啦。那边的自然条件比李家湾这边要好到得多,种甚么都容易活。不像我们李家湾,要是天老爷不帮忙,光是淋水都把你给累死。”
讲到种田种菜,应五最有心得,也观察得更细:
“就是呀,那儿的土层比我们李家湾这边要厚,要深,而且土质也肥沃一些。出同样的力气,栽同样的生芽,放同样的肥料,那儿的产量就是比李家湾高。更不用讲他们的人均土地面积比我们多。刨红薯根的时候,我一边挖土,一边在想,就是想不通。人哪,一生下来有就会碰到辛苦不辛苦,公平不公平的问题。”
应五嫂道:“就是嘛,好多事儿当你想不通的时候,你就认命。只要认命了,甚么东西也就都想通了。”
应五在沉思,不答话。应五嫂又讲起她的计划来:
“那边人少地多。等大地回暖以后,我就在那些生产队顾不上的边边角角插上红薯,种上菜蔬,点上豆角南瓜。一个多两个月之后,有的就可以吃上啦。要是继续待在李家湾,守着这人均不足三分的薄田和山土,我们两公婆起早摸黑,舍死搏命地去做,像绣花一般去打探,一旦又遇上去年这样的天灾,想要保全一家人的性命实在太艰难啦。所以离开李家湾,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我和你帮着收埋华妹子那天夜里起,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也想了无数遍,其它都冒得问题,就是放心不下你!”
应五嫂说完,觉得胸口堵得慌,又怯怯地问应五:
“要不……你也一起去?”
其实关于一家人如何避免被饿死的问题,应五比应五嫂想得更早,也更远,只是不到万一不讲出来。可是,当这个万一来临时他还是闷了好久才讲:
“禾伢子和二妹子跟着你去舅舅家是唯一的办法,我也最放心。至于我,站在哥哥嫂嫂那边想,也是万万去不得的。不然的话,到时即使他们不嫌弃我,他们生产队其他人也都会赶我走的。”
“那,你打算怎么过?我只担心如何闯过这一关,万一闯不过时怎么办。”
“我去华容。”应五胸有成竹地说:“解放前,我和玉泉还有恒富兄弟在那里扮过几年的禾,认得一些人。只要那些东家有一个还在,我想向他讨碗救命饭吃,人家还是会答应的。”
“我信。只是眼下你浮肿得这样利害,饿得连行空路都出气不赢。又冒得钱打车票,只能行路去。要多久才能走得到啊。再个呢,即使到了那里,万一那些你过去认得的人都不在了,你找哪个去呀?”
“既然想好了要去那儿讨生活,就顾不了那么多啦。慢些走就是了。我打算一路讨米地去,饿了就歇,有力气了就上路,反正插秧之前一定能到华容。”
应五嫂听着,不做声。眼泪止不住地流,把枕头也浸湿了。为让堂客放下心来,应五安慰她:
“我在那里的大通湖和北洲子都待过,而且每次一待就是一个多两个月,熟人也多,那些东家都很讲义气,待我不错。我敢保证,只要找到他们任何一家我都有得救。到时我就给他们打工,帮他们往死里做,争取在那里寻个安身之所。记住啦,中秋节前后,也就是扮完禾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接你们的。”
“嗯。记住啦。”应五嫂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往他怀里靠了靠,哭得更伤心了。
决心已下,两公婆开始捡拾东西。这次出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这次分开不知何日才能重圆。往后,一家四口能不能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两个人都想了又想。此时都避开这个话题不讲,因为彼此心里却很清楚。
这里留给应五嫂太多的回忆,亦曾承载过她无限的幸福与希翼。她生命中最难忘,最珍贵的一段年华定格在这荷塘边、樟树下。二妹子在这里经历九死一生,禾伢子在这里呱呱落地。她嫁来李家湾十年,应五一直都是把她当小妹妹一般呵护她,从来没有跟她发过脾气。她与乡亲们愉快相处的一幕幕往事,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应五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一个来自异乡的孤儿,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在这里走完他生命中的大半历程,他在这里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也享受了迟来的天伦之乐。想到自此一去,前路茫茫,堂堂汉子的鼻子也酸了。他想起二妹子和禾伢子最近饿得下嘴巴越来越细,眼珠越来越大那幅样子,他忍不住叹气,又坚定了去意。留得青山在,不怕冒柴烧。管他个卵,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才能对得起先人。
举家出走之前,应五想起华堂太公的临终瞩咐来,觉得到了该起出那件祖传之物的时候了。同时也想起自己给列祖列宗许过的愿,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动它,所以就犹豫起来。在此之前,他尊华堂太公遗瞩,一直未跟应五嫂子讲过这件事儿。现在要起出了,也就应该让应五嫂晓得了。就一五一十地将那夜华堂太公对他讲过的话告诉了应五嫂。末了,问她:
“当时,我爷反复扎咐我,这东西还是当年他祖上跟随曾剃头兄弟打下南京时,从太平天国的一位王爷府里搬回来的。当时别的弟兄都嫌它重,不好带才落到了我家先人手里。值不值钱放到一边,关键是它可以光宗耀祖。所以,我爷才跟我讲,不到万不得已不准起出,不准拿去兑钱。”
应五嫂说:“我们双峰人把家族荣誉看得很重,是老传统啦,没有甚么不对。只是我们一走,谁去照看它呀。万一被别个刨了出来不就糟塌吗?还有,它到底是个甚么东西,值不值钱,你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事到如今,只好先挖出来看看再讲。”
应五道:“你要想好呢。不管值钱不值钱,一旦挖了出来,就不能再埋回去的啦。如果不去动它,爷一世,崽一代,迟早还是我家的。因为这屋场地基是我们家的,我也从冒告诉过外人。”
应五嫂还是觉得反正要离开了,就要多长个心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应五说:
“管它值钱不值钱,先挖出来看看。既然是你祖上留给你的,你就有权作主,你就要对它负责。假如真的值钱,拿去卖了也好啊,把钱带在身上,也算对祖上有个交代哩。”
“我爷讲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出手的啊。”
“你怎么跟我嚼起筋来了呢。爷老子讲的是没错,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动它。眼下一家人要活下去,我们还要靠它来保他孙子的命呢,这还不算万不得已呀?”
应五冒得话讲了。
断黑以后,应五找来一把锄头,应五嫂拿着一盏灯,两人一起找到已被瓦砾埋没的老屋原来安放神龛的下方位置,小心翼翼地挖开地表。首先看见的是下面埋着一只倒扣着的大擂钵。应五将擂钵搬开,又看见下面罩着的是一只小半个人高的酱缸。缸的外边四周用青砖砌成一个井围着,缸口顶上用一块差不多两寸厚的松树板子,把它盖得严严实实。他将板子揭开,看见缸的内壁用一码一码的烧纸垫裹着,中央是一个用洋伞布包着的一个细冬瓜般大的物件,缸底还垫着石灰角子。他小心翼翼地剥开几层油布,终于识得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一只青花瓷瓶子。瓶身上画着一条威风凛凛的五爪飞龙。那龙升腾于波涛之上,祥云之间。应五嫂一见,似曾相识。说:
“这东西可能真是宝物哩。我在南京一个湖南老乡家见过,他是一位陆军中将。东北吃以紧时候,有个浙商求他将他女婿从东北前线搞来南京,就送了他一个这样的瓶子,把我们那个老乡欢喜得要死。那瓶子跟这瓶子样式差不多,书上讲它叫永乐青花梅瓶,隔现在六百多年啦。国民政府撤退台湾时,那户人家的把其它值钱的家私,还有房子、车子等等,都烂便宜抛了,唯有那瓶子用棉絮裹着装箱,由他自己随身提着,副官要帮拎着,他都不肯。”
“照你这么说,它真的很值钱啦?”
“应该是。”
“就是不晓得到底能卖好多钱。”
“要是世道好的话呢,我想换一座屋应该没得问题。只是如今家家户户缺粮,肚子都吃不饱,有谁愿意买这些东西耍呀?就是他想买,也要看他有没有钱啊。”
应五想起大炼钢铁之前,小伍同志带了个人来,去各家收老物件。小五同志带他去了枚伯伯家和秋田老姆家,在每家收了几个碗。后来,小五同志告诉那人,应五家土改了分了这种碗,而且比他手上所收的那几个还要大些,好看些。那人就请小伍同志带话给应五,说等他有空了,就一定上门来看看。几年过去了,再未见他来过。想到这儿,应五就决定去找小伍同志。便征求应五嫂的意见:
“要是他要的话,收人家多少钱合适啊?”
“我也讲不清呢。反正你既然想好了要出手,你就别打算要高价。现在是我们去求人家,不是人家来求你。位子调过来了。你看着办就行,你收多少就多少,我听你的。”
应五找来杆绳子(杆绳子,双峰话,用稻草编的绳子),将瓶子缠绕严实了,塞入他捡石灰泥鳅用的那只大竹篓子,然后提着它去娄底。九六八队的基地在娄底,小伍同志他们平时在外地作业,三两个月调一个地方。只有偶尔才回娄底住一段时间。今天能不能找到他,就要看应五的运气了。
好在那几天小伍同志正好在娄底写地质标本分析报告。应五将东西拿给他看了,小伍同志也是内行,晓得东西珍贵,好想便宜些自己买下,可手上确实没多的钱。更晓得应五目前艰难,等着钱来救命,不想烂便宜就收下老朋友家的祖传之宝,就马上带他去找那个同志。他告诉应五,那个同志姓贺,是矿务局的干部。他对应五说:
“等下见了贺干部之后,你就跟他好好求求情,讲讲这东西来之不易,有多宝贵,争取让他出个好些的价钱。”
应五说:“早晓得,让我堂客跟我一起来就好咧,我讲不清。”
贺干部,宝庆人,家族世代在宝庆府开古董店。抗战时期,兵荒马乱,古董便宜。富贵险中求,他经常冒着战火,独自往返重庆长沙这些大地方,凭一双火眼金睛,进了好多稀世珍物,看瓷器是他最拿手的活儿。
进得门来,因为彼此都熟了,不用客气。他接过瓶子在手,翻转反复看了几眼。也不问来历,开口就问应五:
“碗呢,不是说你家还有碗吗?带来没有啊?”
应五说:“快莫讲啦,几个好些的碗都让我的崽伢子打损啦。”
贺干部对小伍同志连连摇头:“太可惜啦,好东西不晓得珍惜”
转而又问应五:“这瓶子你想怎样出手啊?”
应五说:“我堂客讲,能卖钱就卖钱,要是没有钱,换米、面也要得。”
他光记得堂客的话,独独把小伍同志扎咐过的,要他多讲讲东西的宝贵,争取多卖点钱这些话忘记了。搞得小伍同志瞪起一双大眼珠相着他,不好做得声。好在贺干部不是那种奸说,就跟应五讲实话:
“好兄弟哩,现在到处是连饭都吃不饱,有几个钱都拿去买粮保命啦,哪里还有人收古董。”
小伍见状,帮应五讲好话:
“老贺兄啊,五哥他们当农民的现在最可怜啦。你晓得不,过完年到现在,他们两公婆还没吃过一粒米呢,吃的全是糠菜红薯根这些,你看他浮肿得哪里还像个人嘛。他家里有点吃的都拿去养一双儿女了。你比我懂的,这瓶子要是换上太平盛世,价值连城呀。你就看在我带他来一趟的份上,收了它吧。将来把它做为你们贺家的传家之宝,传给你的孙伢子。至于钱呢,能给多些就尽量给多些。要是手头紧的话呢,另外再打发他一点米也行啊。”
应五也醒悟过来了,向贺干部求情:“是的呀,贺干部。哪怕还有一点点存粮,让我的女儿跟儿子活下去,我跟我堂客是宁愿饿死也不会卖它的!我们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啦。”
说罢,应五对着小伍同志说:“还记得福嫂么?”
小伍同志说:“你讲的就是那个穆桂英不?炼钢那阵子,一百四十斤一担的煤炭,她一口气连担了七、八担。她怎么啦?”
“死啦。”
“怎么死的?”
“饿死的。”应五叹了一口气:“唉,这么一个年轻力壮,风风火火的人,饿死了,才三十几岁呢。”
小伍听后啊的一声,张开的嘴巴好久没有合拢过来。好久了才又开口:“她男人,福哥,好本分,一身的蛮力气。跟你一样,做起事从来不晓得偷懒,从来不晓得讨价还价。我一直没有跟你讲过,五哥。我们九六八队每次转场,队长都点名要我去喊你和他来帮忙抬机器,帮忙守场子。他现在还好吧?”
“福嫂一死,福哥就好比被鬼寻着一样,一天到晚晕晕沉沉,不言不语。有时去塅中间担水,回来到家里桶子还是空的。福嫂死以后,他家里也没甚么吃的东西了,就这么饿着。要是这几天还冒得救济粮发下来,他的死也就是风快的事儿啦。”
小伍同志和贺干部静静地听应五讲,都不插嘴,都陷入沉思之中。过了好一阵,贺干部默默地站起身来,开始翻箱倒柜。最后,只见他咬了咬牙,一共凑出半个月的工资,计23元钱,以及近一个月的口粮,共计发霉了的糙米18斤,外加10斤晒干了的红薯米,还有5斤全国粮票。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兑了那只瓶子。
从贺干部那儿回来的路上,应五抽出4元钱来硬要塞给小伍同志,以答谢他的引荐和帮他讲好话。小伍同志死活不肯收。不仅不收,而且还从钱包里翻出3元钱来,要应五带给福阿公。应五见他真的是诚心诚意,想起这或许可以救福阿公一命,也就没有推辞,替福阿公谢谢他。
回到家已是后半夜,两公婆用其中的两斤米掺两斤红薯米一锅煮了。没有菜,就用干辣菽放盐炒枯代替,也蛮香。将要天光时,应五嫂就喊醒禾伢子、二妹子,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餐团员饭,也是一餐久违了的饱饭。
饭后,应五嫂量出2斤米和两斤红薯米来,分别用袋子装好。应五掏出小伍同志给的3元钱递给他,应五嫂又加进去1元,合起4元,凑成个吉利数,四季平安。再又寻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明其中3元是小伍同志送的。然后将纸和钱滚在一起放入盛米的袋子里。应五接过检查了一遍,确认牢靠了以后就出了门,趁天还未亮,悄悄来到福阿公家门口,将袋子放在槛上,敲了几下门。听见福阿公醒来了,一边趿鞋子,一边问:
“哪一个啊?”
应五没有回。他好想哭,又不想让福阿公看见他流眼泪的样子,赶紧快步行开。
一回到家,应五就催应五嫂动身:
“你要行就赶紧些。等天光了,全村的人都起来了,你想走也走不成的啦。”
应五嫂越是到了该走的时候反而越是舍不得走了。一个人又在几间房内过细了几遍之后才出门。因为最知心的姐姐福嫂不在了,她也就不想去跟别个话别了。如去跟其他乡邻们去道别,她不晓得讲些什么才合适,万一动了感情或被挽留,就真的很有可能走不成器,所以他们两公婆都没有去各家打招呼了。她让应五挑着那担装有他们娘仨的衣被和用那瓶子兑来十多斤米和红薯米的谷箩,带上禾伢子和二妹子先走。自已则噙着热泪,无限深情地到每间房环视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轻轻带上门,来到屋背后的阶基上。当她把目光停留在那蓬鹅眉豆藤架时,多少个夏夜应五提水替她冲头揩背的情景如同放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泪水再一次哗哗直流。
走的还是那条外婆路。来到双板桥火车站。应五担心他们娘仨走不了远路,想坐一个站的火车到茶园。正要去打票,应五嫂拦住他:
“他爷啊,还是行路算了吧。”。
应五做不得:
“二妹子和禾伢子还细。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呢。”
应五说罢,放下担子,执意要去打票。应五嫂上前来抢了担子搁在自己肩上,向头前行去。边走边说:
“我说行路就行路嘛,又不赶时间。”
见堂客执意行路,应五只好听她的。赶紧上去又把担子接了过来,一家人继续前行。好在担子不重,挑着也不觉着蛮累。既然不赶时间,就不紧不慢地走。其实应五不懂应五嫂的心,不晓得他细心的堂客坚持要行路的真正原因是想让一家四口在一起尽量多待一会儿。
穿过灰溪阴洞子再向前走几里,拐上一条大路。这是一条古驿道。咸同年间这条官道上车水马龙,多少锡、铜、桐油、火药、生漆等战争物资就是经这里运往涟水码头,最后送达湘军前线。一家人沿着旧驿道来到一处泉水井边停下。井是四方井,井台及四周地面都是用条石砌成,经过历代人踩踏,两处站着提水的位置留下几个脚板印,形成一只只浅浅的氹氹。交通要道上的这眼泉,水质清甜,水位丰沛,冬䁔夏凉,平素往来的人很多。附近村人在井边的石柱子上挂了两个竹勺子,方便过往客人舀水喝。应五将担子卸下,靠着一块指路碑默然坐下,下意识地去衣袋里掏烟。一摸没有,他忘了因为买不起烟丝早就把烟戒了。就这么呆坐着,应五嫂怜惜地看着他,两公婆的目光一交集,又马上移开,心里都不好过。
少年不知愁滋味。二妹子和禾伢子开始都以为是爷和娘要带他们去外婆家,所以特别开心。姐弟俩挨个去看立在井边的那几块指路碑上所刻的字。最精致的一块上面刻的是“左走新屋冲,直走茶园山,右走杨柳坪”。
禾伢子高兴地喊起来:“快来看哪,往右走就是去外婆家!”
喊过之后,又发现碑眉上贴着一张手板大的黄纸,上面用宋体印着几行字。都是繁体字,禾伢子认不全,就喊姐姐过来一起认。二妹子拢去读出声来: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放声读,一夜睏到大天光。”
她不懂什么意思,就去问她爷。应五要她去问她娘。应五嫂正在想着心事儿,压根儿没听他们爷女讲么子东西。只顾低头默默地解开谷箩里的布袋子,给女儿和儿子各抓了一把红薯米。继而又把应五喊拢来,将应五的衣袋和裤袋子都塞满红薯米。一家人就着井水嚼着红薯米小歇。时值初春,干冷干冷,冷得出奇,头尾都不见人影。从这里一直行去,不远就有涟水的一个码头。码头上常泊有贩运煤炭桐油茶叶和铁器等,去华容益阳沅江等地的小火轮。应五如果选择走水路去华容,比走陆路安全省力得多,所以应五嫂决定就在这里跟他分手。
多情自古伤别离,更堪那、寒风凛冽,饥肠咕噜,前路渺茫生死外。应五嫂从对襟袄子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应五用那只瓶子兑来的二十块钱,都是那种二元一张的绿票子。她从中抽出五张递给应五,给他打船票的。同时,又摸索出几张斩新的角票子递给男人,这是给应五预备拿去缴党费的。应五接过角票子,留下两张贰圆的票子,剩下的三张退回给应五嫂。说:
“我够啦。这六块钱你收好。别看它少,关键时刻讲不定还可以起大作用呢。”
应五嫂不接,不容商量地对应五说:“你比我们更需要。一个人在外,处处要求人的。”
应五说:“我会有办法的,放心吧。”
应五嫂有些不欢喜了,无论如何要应五收下。看见堂客真的生气了,应五才听话地将钱接过来。收好之后双眼轮流在堂客和一双崽女身上转来转去。直到此时,二妹子和华伢子方才明白,原来是爷老子要离开他们远去。姐与弟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各抱住应五的一只脚,任应五怎么挣扎就是不松。边哭边喊:
“我要爷!”
“爷不走!”
应五俯下身去,一手搂住一个。趁此机会,又将应五嫂硬塞给他的那六块钱悄悄塞进二妹子的衣袋里。将钱塞好后,突然,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如打开了闸门的江水,顺着脸颊一个劲地淌落,打在二妹子的头发上,滴在华伢子的脸上。好久好久,他搭起脑壳看看天色,求助地望着应五嫂。说:
“女儿和儿子两个都还细呢,难为你啦。我讲话算数,你们等着,扮完禾我一定来接你们。到那时,我保证永生永世不让你们再饿肚子!”
应五嫂点了点头,她相信男人,他向来都是一诺千斤。正因为此,她也就不忌讳么子了,将心窝子的话向应五讲了:
“五哥。自从我嫁给你以来,你什么事都依我的,这次也一样。我要你向我保证,不管遇到什么难处,不管受了什么冤枉,你都不要去做蠢事。我们两公婆谁也不准烂早就死去,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罢,示意应五快走。娘仨含着眼泪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应五消失在视线之外。
应五举家出走后的第二年,又是一个春夏之交,又是一个青黄不接,又是一道鬼门关。只是这一回不同了,政府鼓励生产自救,允许各家各户利用田角地边,山坡田坎开荒种菜,插红薯种杂粮,点豆栽瓜,谁种谁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道良政,万民得生。凭着半干半稀,凭着蔬菜杂粮,精打细算,1962年的春荒,给故乡人民带来的困苦的程度明显轻于前两年。自公元1962年的下半年以后,我们大队就再也没有饿死过人。没过多久,又恢复了自留地,允许社员家庭养猪养羊,农民的基本生存条件得到保证。在这个基础上,只要你不偷懒,你就饿不死。我们家便是如此,我爷带着我们兄弟,处心积虑地在各处占得不少空地,然后开荒造地。又求爷告奶奶,投亲靠友,从四处讨来种子菜苗,种上瓜菜,红薯。苍天不负勤劳人。果然,到了四、五月间,豆角、藤菜、黄瓜、茄子等就源源不断相继问世。有了它们我们就饿不死了。再往后,南瓜、冬瓜、红薯等这些重量级瓜菜杂粮品种又相继登台,一家人的饥饿问题基本解决了。
也是在这前后,华容来信了,调查应五的党员身份。我娘以为应五一家要回来了,很是惋惜地对我说:
“三呀,二妹子他们一家要是不走该有多好。咬咬牙挺过那两个月,顶多三个月不也就过来啦。凭你应五阿公的一身力气,凭他们两公婆知艰知苦,勤俭持家,哪里会被饿死!”
我说:“讲不定他们又回来了呢。”
娘说:“要是那样最好。我担心他们人生地不熟,东一餐,西一餐,风里来,雨里去,苦了二妹子跟禾伢子。”
“娘呀,你也是讨过米的,是不是真的你上门去讨,人家真的就有东西打发呀?”
“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但凡家里过得去的,哪个愿意去当叫化子?大家都晓得,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做叫化子的。看见上门讨饭的人就可怜他,只要锅里有,有良心的人家一般是不会让叫化子卸空的。不过,也有冒得良心的。不撒不算,还放狗出来赶你走。唉,菩萨保佑二妹子少受些苦!”
娘说着眼圈儿也红了。自言自语地:“真的好想这个鬼东西。一眨眼就是快两年啦,怎么一点消息都冒得。”
娘说对了。除收到华容那边的一封函调信之后,再也没有应五一家的其它消息。自此,应五一家在村人的记忆中渐渐淡去。我也在这种盼望和猜想中由少年步入青年,开始思考人生,思考前途,向往山外的世界。
不久,全国山河一片红。国家主席刘少奇提出的那个曾经解救广大农民于饥饿线的“三自一包”政策被批了个狗血淋头。革命人永远年青,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刘少奇也跟岩萱先生和汉生竹婶他们一样,隔三差五的就被捉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农民们最怕的事情又来了,收回自留地,不准私自养猪养羊。即使养了猪,杀猪之前也要报批,杀后要上税,猪小肠必须卖给供销分社。如此这般地又折腾了好多年数,直到真理标准大讨论,邓小平复出,终止人民公社,按照刘少奇的搞法,包产到户,李家湾的乡亲才真又重新获得解放。
珍宝岛开战那年,苏联在中苏中蒙边境屯兵百万,摆出数以万计的坦克飞机,要跟我们搞大场伙。毛主席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准备打核大战。为了抵抗侵略,国家一年之内征两次兵,我的机会来了。
助我跳出农门的是钟同志和范支书。县里征兵动员会一开完,钟同志马上找到大队范支书,推荐我参军。接下来那些日子,范支书带着大队秘书成哥、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二毛狮哥,三番五次去找公社武装部长和接兵部队的张排长,给他们讲我的好话。菩萨保佑,我顺利通过体检。又因为祖宗十八代都是贫农,爷娘口碑好,所以政审起来比哪个都顺利。
接到通知后,娘开始在背地里出眼泪。青树坪战场上那些血腥场面给她造成的心理影响太大。娘没读过书,除了人民币上的数字,其他的字不认得一个。尽管如此,她却晓得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那天,娘领我去给舅舅辞行,娘与舅舅的那一番对话让我对娘有了新的认识。
舅舅说:“姐呀,三伢子走了,你肯定有一阵子要生慌的。你要想开些,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呢。”
娘说:“他长到这么大,没有离开我过一天。要讲不生慌呢那是哄人。不过,姐也想通了,全双峰县几百个伢子一起走,又不是只有我的一个崽去。要生慌的话,有几百个做娘的一起生慌。将心比心,心里就好过多啦。”
“那是。如今参加解放军,到处都是敲锣打鼓欢送。不比国民党军队抓壮丁。保长甲长领着人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把你家围死,然后把你绑起来,用枪比着你去。故所以,如今的年轻伢子个个抢着去当兵。三伢子去到部队,既是保家卫国,又可长见识,学本事。说不定还可以入党当军官呢。”
“讲是这样讲呢。但是假如可以让我选的话呢,我还是想把他们兄弟都留在身边。”
“姐哎,通知都下来了,三伢子做梦都想去,你千万变不得卦的呀。你看那些标语怎么写的: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为了三伢子的前途,你就欢欢喜喜地让他去吧。”
“晓得的呀。这几天我算是想清款啦。哪,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哪个让我生了五个崽?轮都轮到我的崽去啦。我的崽要是不去,调哪个的去呀?”
舅舅与建成篾匠是我们这一带去过青树坪战场仅有的两个人。那天,外婆喊舅舅送一担青油去南岳山还愿。理由是舅舅将舅妈讨进门三年过去了也冒驮上毛毛。这,把婆急死。于是就去南岳烧拜香,在观音菩萨面前许愿说:
“菩萨啊,阿弥佗佛!如果您能给我送个孙来,我保证捐献一担青油给观音殿。”
请神完毕,请值班的和尚当即问卦,菩萨一连打发外婆三个胜卦,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菩萨非常高兴地接受和同意了你的请求。
果然,不出一年,也就是青树坪战役开打的前一个月,舅妈当真生了个崽。外婆好欢喜,第一时间准备了一担上好的青油,催着舅舅抓紧去还愿。舅舅自然不敢怠慢,战役开打前几天就送上了南岳山。到了山上之后,才听人讲老家那边打仗了。回来的路上,下了九峰山不远,正好碰上钟同志的家娘所在的地下游击队在那儿帮解放军征伕,把他也拦住。总共被拦下来的有一百来号人,地下党挨个跟他们讲好话,要他们帮解放军挑物资去青树坪。舅舅看到对方个个都有枪,他怕敬酒不吃吃罚酒,所以老老实实地下听安排。
一位干部模样的解放军从人堆里走了一圈之后,将舅舅拉了起来,把他带到一边,指着眼前的一付担子对他说:
“小兄弟,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帮穷苦百姓打天下的。看见你我就想起了我老家的小弟。你不要害怕,就把我当你的哥哥看待好啦,帮哥哥一个忙好吗?”
舅舅本来有些害怕,听他这么一说就不怕了。说:“要得是要得。不过,到了青树坪就请你放我回家。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娘,还有我堂客和不满一个月的嫩毛毛哩。”
那干部说:“要得的。我保证。到了青树坪就放你回家。”
舅舅就去整理挑担。安排给他担的是两只印有7.62毫米字样的木箱子。不大,却很沉。那干部装了一根纸烟给舅舅,问他:“重不呀?担得起不?”
舅舅说:“不蛮重。担得起的。”
那干部听了笑了,给舅舅点上火。说:“我没看错人,我这小弟是厚道人呢。”
说罢就上路。那干部让舅舅挑着担子在他前边走,他背着背包和短枪跟着。由于军务紧急,来不及生火做饭,解放军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斤双峰烘糕,一条生黄瓜。边吃边走,一路飞奔。太阳西斜时分,队伍来到距目地约两里远的地方。这时候看见远方山上烟雾笼罩,隐隐约约听见枪炮声像过年放炮竹似的响成一片。舅舅跟那些挑伕晓得前方就是打仗的地方了,不敢再往前走。那个解放军干部就跟大家讲好话,说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将东西送到前方的山脚下。并且许诺,绝对保证大家的安全。而且到那里以后每人打发一个光洋。
一百多号人终于来到那处山洼里。放眼四周一望,只见到处都摆放着棺材、寿器,以及一堆堆做棺材所用的杉树筒筒。有好几拨的木匠师傅正在挥汗如雨地打造棺材。再朝远些的地方细看,周围地上摆满了烈士遗体。有好些还少了手和脚,有的甚至只剩半个脑壳。舅舅看了又怕又伤心。
这时,那位干部模样的解放军告诉舅舅,他担的这两个箱子原来是装红炮子的(红炮子,双峰话,子弹),后来他们用它来盛光洋。说是有一路解放军部队从白崇禧的部队那儿缴获了好几担光洋。首长命令他们担了一担送到青树坪来,用它来收购棺材寿器,以及临时买木打造棺材,用以收埋那些牺牲了的解放军的。见舅舅胆怯了,那个解放军干部就做舅舅的工作,对他说:
“兄弟,别害怕。你是少见多怪呢。自古以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呀。我的任务就是好好安葬他们,让他们入土为安。看得出小弟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今夜莫走啦,天都黑了,路上不安全得很。留下来,麻烦你帮我们做做饭好吗?我们实在忙不过来,前方打仗的解放军两天没吃饭啦,还有这些木匠师傅也要吃饭哪。”
听说前线打仗的解放军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心想难道忍心让他们去做饿死鬼吗?舅舅无论如何也不好推辞了。就留了下来,帮着煮了两天的饭,渐渐的也不晓得怕了。枪炮声稀落下来之后,还主动要求跟着那解放军干部送了一次饭到山上去。走时,那干部打发了舅舅三个光洋。舅舅回到家后,不等舅妈晓得了,送了一个给我娘。
我在旁边听着娘与舅舅讲话,生怕舅舅扯上青树坪战场上那些骇人的场面,让娘担心害怕而改变主意。还好,舅舅按我之前给他打的招呼,把娘往家国大义上引。那时的我,一门心思就是要逃出农村。假如像父亲那样当一辈子的死农民,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太苦太累太不值。所以巴望着早日穿上军装,像小说《红日》里描写的那个胡克一样,去司令部当参谋,或像雷锋那样去当个汽车司机。那样的人生才是我所要追求的人生。
正月初八是前往县武装部集中的日子。初六这天早上一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已长大了。原定要去与几个同学告别的,想起马上就要离开爷娘去向远方,也不知要去向何处,离家有多远。北方边界上形势又是那么剑拔弩张,不晓得要几时才能回来,或者回得来回不来。登时,心头涌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为了多陪陪娘,我就没有出去了。父亲和哥哥弟弟们都下地了或读书去了,家里就剩下娘俩。娘搬来两条椿凳,上面架上一只大盘箕,将一炭箩子的红薯米空在盘箕里,让我帮她把里面的沙子石头牯拣出来。期间,母亲扳着指头告诉我说:
“三呀,你参军,全村家家户户都送了礼。要是都给带去呢,我看你揹也揹不动。他们送来的鸡蛋中有生的,也有熟的。花生也是有生有熟,有煮有炒。最多的还是红薯片子。有白干的,也有蒸熟后炕得半干的,还有用细沙子拌茶油炒的,或用青油灿的。”
“这么多人送东西,以后你还起礼来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还得清呢。”
“乡里乡亲的就是这么来往,这么扯着绊着。有些人情还是上辈人种下的,要后人慢慢去还。这些你都要记在心里,识得好歹,好好去报答。”
“晓得。”
“鸡蛋、花生、红著片子,乡里就是这种生活水平,都是真情实意。少数几户送的是袜子、手巾,那是家境好些的。你发奶奶送的是一斤永丰烘糕和一截腊肉。这时候还能拿出这两样东西的,全村恐怕也只有他们一家了。”
娘起身从存放礼物的筲箕里取来一个包封,打开给我看,里面是四个煮熟了的红鸡蛋。娘说:
“这是你晓婶婶才刚送来的。你晓叔一只手瘫了多年了,连锄头把都摸不稳。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家里穷得连盐都呷不起。可是你晓婶居然也送来了四个红鸡蛋。为送这份礼她是动了心思呢。蛋是去跟冬贰婶借的。煮鸡蛋的红纸是去向你龙婶讨来的。意思是要你四季平安,红红火火。”
乡邻们的情意让我感动,内心很不平净,想出眼泪。
“仨呀。”
“哎。”
“记住。到哪儿都不能忘了乡里乡亲。到哪都要善待身边的人。人世间的情与义都是用良心和日子修来的,不是金子银子可以兑来的。”
“晓得。”
“到了队伍上要能呷得苦,呷得亏。帮公家做事也好,帮私人做事也好,都不要偷懒。井水舀不干,力气用不完。像你应五阿公那样热心勤快,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晓得呀。”
“到了队伍上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枪炮一响,跟着老兵走,红炮子是不长眼的。你才去呢,不晓得打仗,不要太靠前头了。”
“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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