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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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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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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一十二章 负命进城

大水流为九曲,春风一晃五年。一觉醒来,老湘乡县一分为三。除保留原有的湘乡县之外,另外又分出一个涟源县和一个双峰县来。我们乡与青树坪、走马街、洪山殿、石牛以及曾剃头他们荷叶塘、井字街等,划归双峰县。与双板桥交界的茶园山那边划归涟源县。

钟同志和他的工作组搞完土改后的前两年每年的春耕和秋收也都来与村民三同七、八天。之后的二年未来过。直到扫盲验收才又下乡来,不过是住在别个村。期间,钟同志顺道来李家湾打过一转,给禾伢子带了个耍把戏,一只货郎鼓。娘喊她来呷餐饭,她说不空,打声招呼就走了。

又过了一年,全中国掀起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城市里搞公私合营,农村则成立初级社,钟同志带着工作队才又下乡来。这次县里给钟同志的担子又加了些干货,让她负责一区,一共四个乡。她按土改时她发明的搞法,分工包干,每人负责一个乡。她自己具体负责双板桥乡,也还是选择来李家湾。龙叔善解人意,还是安排她住在应五家。

这一次的搞法跟土改的不同之处是,是先把各村的干部和党员都喊到区里去开大会,宣布双峰县人民政府关于在全县农村成立初级社的决定,然后领导做报告。钟同志做主题报告。

只见她用眼光将台下扫过一遍之后,最后在龙叔、叶发和应五坐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加重语气说:

“同志们哪,关于成立合作社的伟大意义和好处报纸和文件上都讲了,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啦。因为时间不早了,我看有些同志已经开始饿啦,可是还要回到家里才有吃呢。那好,我就拣紧要的几点再提醒一下:

为甚么要成立合作社?就是我们把田土分给各家各户之后,经过这几年的实践,发现这种以家庭单干的搞法存在很多短处,不利于农业大发展。因为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之后,耕牛、水车、扮桶、风车等大件农机农具没法分,是几户人家共同拥有。据我调查,土改时李家湾37户人家只有两头耕牛,三架犁,两架车,一架水车。又因为置办这些东西所需的钱不是小数目,一般人家买不起。即使家境好些的,像李永清这样的家庭,也不可能样样都去打造,样样都配齐。故所以,我们就成立与助组,大家轮流、缴伙使用。而一到要用时,哪个都不想往后拖,一家更比一家急,互相间经常扯麻纱(扯麻纱,双峰话,扯皮)。怎么办呢,我们共产党有办法,就是成立合作社。将这些东西集中起来,统一安排使用。

经我们调查,成立合作社首先要面对的是,必须处理好那些带着大型农机农具以及耕牛入社的农户和权益问题,不能让他们吃亏,让他们自觉自愿入社。到时,县里会出一个政策。只是这方面过去我们都没搞过,冒得经验。只能先成立初级社,走一步,看一步。先试点,取得经验之后再推而广之。然后视情况再过渡到高级社。大家回去之后,当务之急是做好宣传发动工作,尤其是做好那些拥有大型农机农具和耕牛的农户的工作,让他们放放心心地加入到合作社来。”

钟同志们做完报告之后,跟着应五龙叔他们一起来到李家湾。吃罢夜饭,这一干人就集合到大厅屋开小会,研究具体落实问题。钟同志先讲:

“我这次来你们李家湾是县长点的名。土改以来,我在县的几次会议上都宣传了你们双板桥乡,尤其是介绍了你们村土改的经验和培养发展党员骨干的经验。县长说好啊,这次成立合作社,李家湾还是作为一个试点单位,并当场指名还是要我带队。其实呢,他不点名我也会选李家湾的。因为我跟你们李家湾有感情啦。希望请大家还是跟土改时那样支持我,帮助我。”

应五说:“钟同志呢,这么熟了,客气甚么呀。既然县长都点了李家湾的名了,我们就发狠地往好里搞就是啦,一定搞出个样子来给他争光。”

钟同志说:“你们这样齐心,又有土改时打下的群众基础,我相信李家湾的工作比其他村要好做得多。因此,这里的具体工作就全拜托你们啦。我的时间和精力主要还是要放到其他乡其它村去。”

应五说:“冒得问题呀,钟同志。你去就是了。我们几个每人分几户,挨家挨户去讲,把上边的意思跟他们讲透。要他们跟搞土改一样,照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所讲的那样去做。最后把大家都喊到这里来,你来宣布一下不就要得啦?”

钟同志点了点头:“是。是这个搞法。”

龙叔开始分工。以大厅屋为中心,将全村37户人家分为四块,每个支委负责一块。厅屋背后几户人家为一块,龙叔自己包了。厅屋东边的归叶发负责。厅屋以西,也就永清姑姑、福阿公等八户人家是大家公认的重点、难点。这几户的家境在全村中是最好的,各家置办的大件农具与其它生产资料占全村的多半。仅仅永清姑姑一家,他们这两年就先后请端木匠进屋一个多月,打造了一长一短两部水车,一架风车,一只扮禾桶。此外,还新买来一头水牛。他们家要是能带头加入合作社,所产生的影响力肯定巨大。龙叔考虑到应五与他家的渊源,就将这一块划归应五负责。至于七叔,龙叔未给他分派多的户数,除他自己家之外,只让他负责六划子。因为大家都晓得,六划子这个人怪里怪气,疑心重,经常出头发牢骚,只有七叔镇得住他。

散会之后,龙叔对应五能不能做通永清阿公的工作还是不大放心。就特别扎咐他:

“应五咧,这付重担子就交给你啦。你晓得的,永清她阿公平素最看重你。彭立仁跟你也好得跟两兄弟一样,你脾气好,慢慢细细地去跟他讲啊。一次不通就二次,二次不通就三次,总之不能霸蛮。要是把阿公搞火了,恐怕一年半截都难得收场。”

应五说:“晓得。我会好好尊重他老人家的。我有把屋说服他。”

应五不哄人,也不晓得讲大话。他说他有把屋说服洪阿公,真的不是扯乱弹。那是基于他与阿公这几十年来所建立起来的相互了解和信任。虽然他与永清所修的同船渡最终未能上岸,但彼此间都在后来的春暖花开中重新活出了新姿彩。尤其是解放后这几年,两家的关系变得跟亲戚一样。而最让永清阿公对应另眼相看的,还是应五帮他家驯服了那只脾气爆燥的骠悍牛牯,那真的说得上是挽救了他们一家。

那是土改后的第二年。洪阿公用七担谷的价钱去枫树铺那户养牛世家买回一只一岁半的水牛牯。一分钱,一分货,那牛称得是牛中精英。长得骠悍健硕,人见人夸。可就是放荡不羁,四处撩事。看见别村的牛经过,如果是母的,它就拢去跟对方耳鬓厮磨。如果是公的,它就过去跟对方打架。一打起架来就难解难分,非把对方顶死不可。经常把人家田土里的生牙作物踩得一塌糊涂,阿公为此经常要去给人家陪礼道歉,甚至做出补偿。

最伤脑筋的是教它犁田耙田时,它就是不肯就范。上舍郎与永清姑姑的爷又吓又哄,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它牵到田里。可折腾了三个上午,连个牛轭都冒套得成。彭立仁火了,用手中的竹条子狠狠抽了它几下。哪个晓得那畜牲兽性大发,眼珠一红,低下头来,一只角瞄准上舍郎的腰身就势一挑,一下将上舍郎甩出去两丈远。接着,呼的一声拱上去,将上舍郎顶在泥水里,不停地发力顶摩,上舍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上。永清爷用竹条子拼命抽打也无济于事,危急中朝着三只塘方向拼命地喊:

“救命啊!”

“应五,救命啊!”

应五听见,从晒谷坪箭一般冲向塅中间,几步蹿到那畜牲的对面。用他那双铁钳般的大手的母指和食指、中指组成的勾子,迅速插进牛的鼻眼里,然后两手将牛脑壳使劲举过头顶。永清姑姑她爷趁机将彭立仁拖了出来。后来请玉泉法师来连续敷了半个月的药才恢复自己吃饭。下床后仍心有余悸,不敢再去牵牛。

应五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家花那么的钱买来的牛不是只能杀了卖肉啦?”

上舍郎说:“冒得办法的呀,它发起飚来就要你的命。”

应五说:“你在江河里讨生活惯了,不晓得牛的习性。其实再怎么不听话的牛也有办法治它的。牛也有牛的软肋。牛打架时总是把脑壳压到很低很低,因为那是它最好发力的姿式。你都看见的啦,我一拢去,一傢伙就扣住它的鼻眼,猛的将它的脑壳往上托举,就是不让它把脑壳低下来。这个时候,牛就使不上劲儿啦。这样搞它一次,它就一辈子都怕你。”

讲是那样讲,可是,当上舍郎再次零距离接触那牛时,还是不敢轻举易动,牛也还是动不动就发脾气。应五见状,只好把看牛的活儿包了下来。他跟上舍郎的做法不同,手上不拿竹条子之类,不去吓唬它,也不大声呵斥它。好声好气地跟它讲话,并给牛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花公子”。早上牵着它去青草最茂盛的地方进食,傍晚入栏之前陪它去塘里洗澡。牛们最喜欢吃对门山上那种长着长长叶子,叶子边边上有一层像霜一样白绒绒的冻茅草。应五每天都去选那些嫩嫩的割几束来,送到它嘴边。一来二去,那牛对应五百依百顺。再次教它犁田耙田时,他和彭立仁只用了不到两个半天,所有该由它干的活儿它都学会了。牛通人性,懂得记仇,也懂得报恩。晓得应五待它好,所以最喜欢应五使唤它。每次从外回来经过晒谷坪时,不管应五在与不还,它都总要“嗯—呃,嗯—呃”的叫唤几声。应五只要听到了,就总要出来跟它见个面,夸它几声。以至后来,有时上舍郎或是别山哪个使唤它时,顽皮惯了的它有时便停下来,做个要屙尿的样子,其实是偷懒,讨要吃的。这时,只要应五隔空呵一声:“花公子!”那畜牲立马就又听话地劳作起来。

有了这样一番交集,应五对做通永清姑姑一家的工作自然有了底气。说干就干,起身就向横厅屋那边走去。穿过横厅屋往左拐几步就福阿公家。过了福阿公家现往上走十几级台阶就是永清姑姑家。自从上舍郎进了村,应五就是这户人家的稀客。听到那独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这一家人就晓得是应五来了。彭立仁探头一望,果不其然。赶忙去碗柜子的抽屉格子里寻来一包大重九香烟来,那还是过年前从六分社买的,自己舍不得抽,才留到现在的。他抽出一支敬给应五:

“五哥,稀客哩,今日有空来坐呀?”

应五笑着,双手将烟接过。不过却将彭立仁正要划燃洋火的手推开,将烟夹在耳朵上:

“我喜欢阿公的叶子烟呢,我们去他那里坐去吧。”说罢,径直向阿公屋里行去。高声喊:“洪阿公!洪阿公呢?”

阿公听见,从里屋迎了出来,也是朗声回应:“阿哟咧,是应五呀,快请坐哒。”

应五揪了张竹椅子坐在阶级边上。对阿公说:“洪阿公,过年的烟还有冒得呀?”

阿公晓得只有应五记得他的烟,隔一阵就来向他讨。全湾子里的人也只有他应五能跟他这样的直爽。所以就连连回应五:“有啊,莫急啦。”

边说,返身进屋。他要去找出他最得意的那种好烟叶子来招待应五。阿公是附近村落出了名的缜密人,他存放烟叶的方法也格外讲究。所以他的烟叶的味道比汉生的还正宗,干湿度恰到好处,冒得半点异味儿。只见他上了楼,从那只大排柜旁边拖出一只上了满釉的大坛子。这只宝贝坛子只有阿公自己才能去揭盖。没有阿公允许,上舍郎连碰都不能碰。坛子底层放的是顶好的木炭,木炭之上用一层烧纸隔开,烧纸之上才是一捆一捆烟叶。阿公解开一捆来,从中抽取了几片最好的烟叶子。下得楼来,阿公将烟叶子上的筋小心翼翼地抽去。然后卷起来,现切现抽,那味道硬是好。

这边才坐了一会儿,那边永清姑姑就泡好了茶,她用茶盘端了三碗过来。她本按常礼先敬阿公,阿公示意她先敬应五。永清就双手端起一碗,眼角含笑地对应五说:

“五哥,请呷茶!”

“谢谢!”

应五也是双手接过,放在面前的丁凳上凉着。永清将剩下的两碗分别敬给阿公和男人。等她放下茶盘,阿公便又喊她去老地方盛了一碗炒豌豆子来,也摆在丁凳上。看得出这家老老少少硬是把应五当客人来待。

应五怕懒得,一点都不客气。吸着让人消魂的水烟筒,品着地道的明前牙茶,嚼着喷香喷香的豌豆子,跟他们扯起成立合作社的事来。

应五捡起钟同志讲过的那些话跟这一家的人复述了一遍。末了特外讲明,将来他们家的水车风车还水牛入社,政府会出政策给他们合适的补偿的,让他们放心,相信人民政府不会哄人。说到这里,阿公就表态说:

“应五哇,你的意思我明白啦,既然是人民政府推广的,我们就冒得多话,照着去做就是。从土改到如今,共产党、人民政府所做的那些事儿都是为我们老百姓好呢。你洪阿公我活了快九十岁啦,经历过几个朝代,走过好长好远的路。我心里清楚得很咧,千几百年来,李家湾的人穷也穷怕了,苦也苦怕了。要不是共产党把我们解放了,又把地主家的田分给我们,我们哪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水到渠成,春暖花开。洪阿公第一个表态同意入社。他这么一亮底,全村一通百通。只隔了一天,钟同志从外乡回到村,龙叔他们几个去跟她汇报,听了应五做永清姑姑家族的工作细节之后,钟同志好欢喜。等龙叔叶发几个一走,钟同志就卸下干部模样,跑去跟应五嫂讲女人间的私房话。她对她说:

“你男人呀,要是倒回去几年,再读上几年书,让他去当个乡干部一点问题都冒得。”

应五嫂听后喜不自禁,笑她道:“他要是做了乡干部,你就好跟他去缴伙是吧?”

钟同志笑骂道:“好你个贫嘴儿,小心夜里应五收拾你!”

说罢在她的手巴子上掐了一把,痛得应五嫂喊哎哟。

在这之前,也就是在成立合作社之前的这四五年天太公发慈悲,风调雨顺。应五家无论田土,种么子有么子。是真正的五谷丰登,年年有余。靠应五担新边港赚些脚力钱,帮人起屋蒸酒和做红白喜赚些包封钱,加上一年一度的小秋收,应五嫂那只蓝底白花袋子里的内容越来丰富。攒起来的钱有几多,连福嫂这样的密友也不敢讲了。每天起来打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景物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二妹子越长越好看,细挑的个儿,亭亭玉立,跟应五嫂细时间一只模子。禾伢子虽然相貌外形都是第二个应五,但世事听话,文雅聪颖,将来肯定跟应五嫂的第一个男人那样,英武帅气有内涵,是那种最容易让女人心动的汉子。就这样构思着儿女的未来,憧景着老来的她与应五互相厮守的那种甜蜜与温馨,应五嫂感觉幸福就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有时睏不落或醒得早,她就把应五碰醒,让他陪她谈平。两公婆合计,再过几年把屋背后那两棵梨子树和枣子树剁了,把鸡埘鸭埘都挪开,把土担空,清出一块地皮来,在上面起两间房,将来给禾伢子讨堂客。二妹子长得太好看,恐怕留不到二十岁。到时她的打发也要像模像样,免得过门以后被婆家看不起。这些美好的愿景与希望成为应五两公婆起早贪黑的动力之源,再苦再累都值。人开心,就不老,夫妻二人上去高山望平地,看得好长好远。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风快,二妹子到了上学的年龄。

全村像我与二妹子年龄差不多的细家伙一共有七个,附近没有学校可上。解放前隔边村有一位晚清秀才,姓朱,在家开办私塾。附近村落家境好些的子弟就去那儿读上一年两年或三几个月。解放后这类私塾取消了,适龄孩子都去公办学校上学。可李家湾地处穷乡僻野,要隔好远,去别的乡才有那么一所学校。即便有,学位也是僧多粥少,没有门路挤不进去。村里派永清姑姑的阿公等两个长辈去求情。结果,好话讲了一担,收获冒得一点。一筹莫展之中,村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钟同志来。钟同志那时跟她家娘住一起,在永丰街上老桥附近。七叔、龙叔、叶发合计,决定由应五出面去求钟同志帮忙。

永丰距我们村五十几里路,脚巴子劲好的汉子一天可以来回。今天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应五还冒大天光就上了路,三步变作两步走,到五里牌时有的铺子刚刚开门。

这是钟同志自搞土改回城之后,头一次有她一直挂牵着的农民兄弟上门找她办事。而且来者又是她亲自培养发展起来的土改根子、共产党员李应五同志,所以好好欢喜心。二话不说就把应五往家里带,她家娘一直想看看应五。进得门来,慈祥的老革命拉着应五的手左打量右打量,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应五同志来啦,欢迎!欢迎!”

应五憨厚地笑笑,拘谨极了。望着那些摆成一周的沙发,不晓得坐哪儿合适。老革命就势按着他的双肩坐在自已对面。她晓得应五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很渴。马上去取来热水瓶,泡了一把缸子茶放在应五面前茶几上。对应五说:

“李家湾,我晓得的。解放前我们打游击时那一带常去。从那过去不远是不是有个雷峰山呀?”

应五说:“是的,离我们那儿七八里路的样子,山上有菩萨,好灵的。”

老革命说:“山上有我们的联络点。碰上紧急情况,我们就往那儿撤。不近咧,你这么早就到了,几时动的身啊?”

“鸡叫四遍下的床。带了两个䊒粑上路,边吃边走。”

“是条汉子!行起路来这么快。”

老革命打发媳妇妹子去称肉,自已去淘米煮饭。她想让应五早些吃了饭,早些打转身,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归屋,免得她的学生妹子担心。做饭间,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的问应五嫂的情况。她问一句,应五答一句。吃饭时,老革命还特外开了一瓶与永丰辣酱齐名的永丰特产五加皮酒。应五面子薄,胆子细,想起出门时堂客给他扎咐过的那些注意事项,就更加拘谨。学着街上人那种斯斯文文的样子,小口小口地扒饭,小撮小撮地夹菜,慢打慢细地咀嚼。老太太见状,不停地挑大块子的五花肉往应五碗里夹,对应五说:

“吃菜呀,应五。是不是出门前堂客有交代呀呀?莫听她的。我家就是你家,千万莫客气。你要是这样斯斯文文,到时村里人会说应五在钟同志家里连饭都没吃饱,让钟同志冒得面子呢。”

应五道:“我不客气的哩。”

为了让应消除紧张心理,老太太就跟应五讲应五嫂当年的那些搞笑的趣事儿:

“晓得不,应五。你堂客当年经常带同学来我家打秋风。简直跟土匪一样,菜上桌,立刻就抢光。碰上她喜欢的菜,她恨不得把碗都舔了。”

应五听了直想笑。终于恢复本来面目,加上肚子早就饿瘪了,连嚼都不怎么嚼,秋风扫落叶,三下五除二,几碗饭就下了肚。吃惯了自已蒸的烧酒,觉得这五加皮瓶子酒很难下咽,故所以很少端杯。老太太兴致盎然,又斟又劝,非要一醉方休。应五推辞不过,只好像吞十滴水一样咕噜了几杯,末了还是钟同志替他求情才圆了场。

才刚放下筷子,老太太就让钟同志去收拾碗筷,她自已则进屋去换衣衫,准备去文教委帮应五联系学位的事儿。当年与她一起搞学运的一位男老师正好在文教委管事。临出门时又,老革命又翻出一盒永丰烘糕和一盒永丰红姜,都是礼品装,好客气的盒子,她让应五带回去给二妹子禾伢子吃。老太太亲自送应五下得楼来,告诉他五里牌怎么走,目送应五行远了,才转身去文教委。

应五到家时,夕阳的余辉还留在樟树尖尖上等他,万道霞光将天边染成一幅画图,两公婆的心情比那七彩云霞还灿烂。应五边吃饭边汇报,将他与邓老师见面的全过程从头到尾描述给一把手听。应五嫂不时插嘴提问,生怕漏过一个细节。饭后,应五嫂招呼他去洗了澡,又特外多烧了几勺水,两公婆一起好好的泡了脚。到了铺上,应五嫂问应五:

“邓老师见了你,她第一句话是怎么讲的呀?”

应五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应五嫂说:

“你就这么笨?一句面花子话也不会讲?(“面花子话”,双峰话,客套、恭维)”

“我看她认得我,故所以就冒跟她客气。”

“带没带包封去呀?”

“冒矣啊。”

“猪脑壳咧。怎么一点礼性都不懂啊。你还细是不是?要我教你呀?”

应五觉得冤枉:“怎么怪我哒?讲好是去办公室找钟同志的。哪个晓得她硬要带我到她屋里去”

“既然去了,你在路边随便哪个铺子买两个包封也要得哒。身上又不是冒得钱!”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还问了钟同志。钟同志讲不要的,所以就冒去买。”

“平素我说你蠢,你还有意见。这种事儿还要去问钟同志!”

应五嫂想念老师,感激老师和钟同志给她男人如此礼遇。她真的好开心,男人出面给村里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儿。正因为这,她对应五空手去老师家有些恼火,把应五咒了餐狠的。应五晓得是自已赚咒,便守住好男不与女斗的底线,懒得回嘴。加之走了百多里路,脚巴子又酸又乏,冒等堂客咒上几句就打起酣来。应五嫂兴奋加高兴,滚来滚去睏不落。要是调到平素应五早就该死了,但此时看见男人睏得正香,不好意思去撩他。就这么的忍着,直到鸡叫三遍才勉强合了下眼。

一个月后,县里派人在距我村七八里外的一所名校搞到了七个位子。校名叫大同小学,一听名字你就晓得它有来历。这间学堂创办于清代咸同年间,正是湘人曾国藩、左宗棠们声名鼎沸的年代。湖湘子弟功成名就之后有个风尚,都竟相为振兴故里做贡献。开学堂,办武馆,教书育人,习武练艺。那里肖姓中的名门望族就缴伙创办了这所学堂,解放后共产党继续。三个年级,三个班。我和二妹子以及德和、二毛、二连、一斤宝等,一个不落。课桌是用那种长长厚厚的楼板架在砖垛上做成,我们七个正好挤着坐成一排。

学校距李家湾虽然不远,却是条烂路子。从村背后上坡转右,来到一个两山夹一冲的地方,叫康界冲。两边山上是茂密的森林。山冲之间有一条能走轱辘车的羊肠小道。山坳洼地最阴森处有一眼深幽幽的小水塘,里面盛满了好多的关于鬼的传说。断黑时分你从那儿经过,只要稍微放慢脚步,胆子细的人就会隐隐约约听到水塘里有女浸死鬼的怨艾声,让你立刻起满鸡皮疙瘩。山道一侧,藤蔓棘刺丛生。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头上的帽子或头发就被从坡上探下来的荆棘勾住,冷不丁的把你吓出一身汗来。从这里下了坡,前面横着一座煤矿。再向前行也是一条塅,一条小河从塅中流过,河上有一座坝,叫枚子坝。坝上有一座石拱桥,也是咸同年间所修。发大水时桥面淹没在水里看不见,常有外地人在此落水或被浸死的纪录。正因为这一路的险象环生,应五嫂跟我娘就特别扎咐我,上学放学一定要带着二妹子一起走。有几次发大水以及冬天结冰,二妹子一个人不敢过,都是我或牵或揹过去的。我们在这里读完三年级,但也仅此而已。因为这里所设课目就是到三年级打止数。

二妹子好幸福,除了上学,就是跟着她娘练毛笔字。每天放学之后,么子事都不要做,就是坐在厅屋门口,对着塅中间专心致志地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而我们则是不停地被爷娘使唤着、驱赶走着做这做那,不是放牛割草,就是捡柴煮饭。几年下来,二妹子的毛笔字小有名气。我娘逢人就说二妹子的毛笔字写得好,大,黑。我至今都保存有她的一幅欧体小楷《丽人行》。

也就是通过帮助李家湾的子弟解决学位问题这件事,促使钟同志跟乡干部下决心,一定要排除万难,在这里建一所学校,从根本上解决全乡学童读书问题。为此,钟同志又将老革命搬出来,请她替去文教委上陈情表,申请到启动资金。乡政府七拼八凑筹了一点钱加进去,在村背后的烛台上新建了一座学校。学校除了要有校舍,还得要有桌椅板凳,可是再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钱去买置办。只好动员各村做贡献。李家湾除一户是下中农外,其余都是贫农,没有几户人家有这个能力,更不用说捐钱了。没有别法,乡干部们就瞄准了村口那棵大樟树,打算将它剁了来做黑板课桌,应五在其中又立下一功。

这是李家湾的屋场树,是附近周围的一个方位标志,树龄至少有三百年。大樟树还是李姓祖宗留下的公共遗产,受到历代李氏后人的精心呵护。正因为此,乡干部和钟同志就专门召集李姓头面人物开会,邀请永清姑姑的公公作证。党员骨干包括龙叔、叶发、应五都到场,团支书达伢子和民兵排长六划子列席。同样的话讲了几轮,大家还是不做声。不做声就继续开,一直开到同意为止。鸡叫头遍了还是冒出结果。这时乡干部和钟同志同时想起了应五。乡干部说:

“应五同志,我们这些吃国家粮的心情跟你们一样的呢,要把几百年的屋场树剁了,感情上确实过意不去。但实在是冒得办法才出此下策。你想想看,这么多的伢子妹子要地方读书啊。乡里把房子都建起来了,现在就缺桌凳跟黑板啦。你家二妹子他们七个马上要转过来读四年级。禾伢子他们这一茬,光是你们李家湾就有炮把个,他们也马上要在新学校读一册,你说这树是剁呢还是不剁呢?”

钟同志也添油加醋。说:“是的啊,五哥。古书上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高。这些子弟是国家的希望,不读书就冒得前途。为了他们能读上书,其它方面做些牺牲也是冒得办法的哩。”

应五听罢,闷了好久说:“办学校是大事,把树剁了去办学,让子孙有地方读书,也值得。只是几百年的树了,毁在我们的手里,对不住祖先,我们这一代肯定要挨后辈人的咒啊。”

福阿公和龙叔几个也接着应五的话尾巴发了言,他们所讲跟应五所讲的都是一个意思,都无明确反对的意思。既然如此,就算通过。

第二天,乡里通知夫子冲端阿公和铁炉冲蒲六叔等几个村所有的木匠师傅和鎅匠师傅,各人带上各人的傢伙什来到李家湾。全村一百来号人都聚拢在高处围观,现场气氛沉重。一切都准备就绪,开始剁树。剁第一刀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这棵树早就被神化了,剁它会遭报应。再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盯着你,剁了它无异于得罪了全村。钟同志给应五递了个眼色,意思要他坚毅些。应五会意,开始履行必要的仪式。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钱纸香烛点燃,然后庄严地对着大树跪下。因为神灵们有分工,像大兴土木这种事儿是本地的土地公公管。所以,他先敬土地公公:

“土地公公在上,为了子孙后代有地方读书,今天信人李应五领头要将这棵樟树剁了,这是冒得办法的,万望宽恕,保佑平安无事。”

接着就是敬李氏祖宗。请神的内容跟土地公公讲的差不多。请毕,拜了三拜。

敬罢了神,应五起得身来。走上前去,庄严地举起斧头,瞄准树蔸婆用力砍开一个大口子。接着,搬来一架楼梯骑靠在树干上,顺着楼梯上了第一道树杈。然后又攀缘到树的勃子处,将一条平素用来捆灵柩的,差不多有禾镰子把粗的棕绳子在杈桠处缠了两圈并捆牢靠。将绳子放了下来,一众人用力扯着绳子,控制倒向,防止树倒下时压坏龙叔家的吊脚楼。蒲六叔和楼鎅匠几个便在应五剁出的口子处架起锯子,几条汉子光着膀子对着拉锯起来。由于场地限制,不好使劲儿,他们只能坐在地上对拉,力气消费快。钟同志就将几个师傅分成两人一组,轮流锯。被锯条拉搓着所产生的木霄纷纷扬扬抛上去又落下来,铺满一地,一阵阵樟树特有的芳香扑鼻而来。经小半天拉锯,只听得崩嘎一声,在全村人的肃立之中,那棵几百年的老樟树终于被放倒。树身和大的杈枝按照公社干部现场指挥,由鎅匠师傅们截成一段一段,然后再锯成板材或方条拿去做桌椅黑板。鎅好后的板子有足有一寸厚,最宽的有一米六,一块整板子就正好做一块黑板。

烛台上小学终于按时开学,我和二妹子们转来这里读四年级。三年后我们从这里小学毕业,又一起考入十几之外的中学。禾伢子们则在这里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再后来,这里升格了,增设初中部,成了一所有名的中心学校。改革开放后,县里出了一点钱,镇里往附近各村摊派了一点钱,把学校的老房子拆了,重新起过。新教室的黑板跟城里接轨,用的是磨砂玻璃。当年用那棵大樟树鎅成、用整块的樟树板子所做成的黑板都被淘汰了。拆除之前,区文教办说要将这些黑板收起来集中保管留做纪念。哪个晓得还未等工程队进场,这些板子一夜之间就不翼而飞。十多年之后,六划子嫁女,喊木匠师傅进屋打嫁装,人们才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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