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全村人习惯集聚在村口的大樟树下歇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里每天都以现实板演译。吃过中午饭人们便三三两两,陆陆续续走出家门,从各处汇聚到这里,坐到自己相对固定的位置。男人们端着心爱的水烟筒,带着点着了的纸眉子,或独享,或与别人分享,或互请对方品尝自己的烟品。哪个的好就抽哪个的,一个一个接龙,反正用的是纸眉子,火不灭,烟筒不歇。
那个年代不是每个汉子都抽得起烟的。乡下男人抽的烟叶都是自己种的。种烟是要用土地的,而但凡有一点儿土地,一般都用来保生活,用去种了菜蔬。没有几个堂客们愿意把最好的土地让男人用去种烟叶。偏偏那烟草跟其它庄稼不一样,对土质的要求很刁。土太干,太板、太湿,太肥,太阴浸了都不行。要么种不成器,要么种出来的烟叶不好抽。好抽的烟叶一定是在最好的土地里生产出来的。故所以,每到这种场合,那些用好地种有好烟叶的男人,有时高兴了就会带些去炫耀一下,用自己的慷慨去收割廉价的奉承。人们一边吸着水烟筒,一边海阔天空地扯乱淡。或是交流打理生芽作物的心得,或伏在膝上眯上一小觉。更多的是聊一些奇闻趣事儿。除了田里土里的事儿,睏房里床铺上的那点事儿是他们永恒的主题,村言浪语,无遮无拦。
乘凉的时候也是做技术活的时候。大樟树下置有一大一细两块磨刀石,那是应五的舞台。应五磨刀的技术在村里首屈一指。经他磨过的刀,锋快。特别好用,磨一次可以保三四个月。一到这时,应五就乐此不疲,一边乘凉,一边聊天,一边磨刀。
今天应五尚未出门,六划子就先替他把座位拾缀好了,他这是要包场。不一会儿,应五拎着水烟筒从上路塘塘基上走了过来。六划子一见,远远的就喊他:
“五哥喂,又到你做好事修德的时候啦,帮老弟个忙咧。”
应五答应着快步来到,多话不讲,拉开架式准备开工。六划子将好几把用钝了的禾镰子、畬刀、菜刀以及一把专门铡猪草、铡牛草用的铡刀一一摆放好。接着从裤袋子里掏出一个黄金龙纸烟盒子,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支让应五叼着,然后又划了根洋火帮他点上。坐在一旁的达伢子看见了眼红。就说:
“六叔呀,咯样好的香烟我从冒吸过,赏一根给我开个洋浑好不好?”
六划子朝他挥挥手:“去去去,细伢子有吃在后。”说毕,将盒子收进裤袋。
达伢子不爽:“才看见你咯样小气的男子汉。等将来我有了钱了,一次买两包,给这里的每个人都发一轮。”
叶发朝达伢子打趣道:“就是不发六划子啊,气死他。”
达伢子说:“对!”
六划子怕懒得,任他们取笑,就是不去掏裤袋子。
其实达伢子清楚得很,六划子真要是买了好烟,一准是给乡里或区里来的干部吸的,或者是去外求人办事用的。在李家湾能享受这种待遇的除开七叔还是七叔。他每次乘凉带来敬给左邻右舍的烟丝,要么是那些长在烟叶树尖子上,发育不全,冒得甚么烟味的下等烟叶。要么是从六分社买来的那些烂便宜的纸烟。本来差些就差些啦,六划子不干。将它们拆包了以后,再一根一根装入那些贵一些的烟盒子里去,必要时就用它来应酬。他给应五发的就是这种用好盒子装的便宜烟。
应五不管烟好烟差,都是眯眯笑着,美美地吸着。悠然地听人们神聊,不紧不慢地磨他的刀。六划子一直以为应五憨,又不认得字,分不清烟的牌子。哪个晓得应五心里像点了灯笼一样的清款,只是懒得去跟他计较就是了。
那边厢磨刀,这边厢切烟丝。切烟丝是福阿公的绝活儿。别看他是石匠出身,做起细活来却细致得很,而且样样精通。切烟丝,印钱纸,上刀把、锄头把等,比那些专业的木匠师傅和铁匠师傅还里手(里手,双峰话,专业)。他斗的锄头把,铁紧的,即便锄头挖烂了,把也不会松动。
今天的服务项目是切烟丝,服务对象是汉生。汉生跟福阿公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汉生在国民党手里做了几十年的保长,也吸了几十年的好烟。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历史问题,汉生的后几十年多半过得没有尊严。但儿孙孝顺,每年都把最好的土让他去插烟。今天他带来的烟叶子都是长在烟树杆子中间的那几片,是整蔸烟树中最好的那几片。颜色金黄金黄,肉厚筋细,带着特有的香气,在场的男人家眼红得流口水。
福阿公喊汉生配合着,将那些晒干之后卷曲着的烟叶一张一张地,小小心地摊在大腿上,轻轻地将它们捋平理顺,再往上喷些水,防止在叠卷时烟叶变成碎碎。因为要是碎了就切不成好看的烟丝来。捋平之后,将烟叶叠在一起,再卷成个层层紧密的筒筒。这时,福阿公就拖过那张用柞树做的板凳,用脚将烟叶筒筒踩死,然后用那把他用了几十年,磨得锋快,样子有些像斧头似的专门用来切烟的刀,一刀一刀地,干脆脱爽地切了起来。刀口之下,均匀密细的烟丝连绵不断地被削脱滚下,整齐有序地累积在盘箕里,渐渐形成一座浓缩了的珠穆郎玛。这时,汉生就招呼众人将烟筒递过来,往各人的烟盒子里都装上一撮。人们晓得这是他过年时用来招抚客人的上等好货,不忍心就这样分了散了,就劝他说:
“汉生叔,分来无几哩,意思到了就要得了的呢。”
“是呀,试下味儿就可以啦。”
汉生说:“莫客气呢,好东西,见者有份儿。”
他在应酬众人的同时也没忘记给应五和福阿公都分一份,而且下手重一些,不露声色地给他俩多装些。一番操作下来,原来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烟丝堆就矮了一半还不止。
因为天热,男人们个个光着背身,只穿一条短裤。堂客们穿着也少,走光现象是有发生。故所以,约定俗成,樟树下的阴凉地带也分楚河汉界。西边是男人的领地,东边则是女人们的世界。这样,有嫩毛毛的堂客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敞开胸怀,一边喂奶,一边做些女红活儿。应五嫂带着二妹子,腆着肚子,左手拖着一张竹椅子,右手抱着一捆苎麻,从从缓缓地到老地方,在娘对面坐下,请娘帮她一起搓做鞋子用的细绳子。苎麻绳纳鞋底,既牢靠又防潮。她预备着严寒到来之前,也是在临产之前,给应五和老母亲及哥哥每人都做双絮鞋。要是来得及的话呢,给嫂嫂也做一双。虽然她不太喜欢嫂嫂,但嫂嫂就是嫂嫂,不是别山哪个(别山哪个,双峰话,外人),她是亲哥哥的堂客。老娘还在,要靠嫂嫂服侍。大妹子正在成长发育中,也要嫂嫂去呵护。
二妹子扯着应五嫂的衣摆,怯怯地蹭拢过来。娘一把就将她扯到怀里亲她一口。将她的两条小辫子解开又织上,织上了又解开。逗起她耍:
“二妹子,伯娘给你的织的辫子好看不好看?”。
二妹子专挑娘喜欢听的答:“好看!”
“你娘织的好看,还伯娘织的好看?”
二妹子眼珠骨碌碌地往她娘脸上转了一圈后,朗声回答:“伯娘织的好看!”
娘听了好宽心。应五嫂见状就对娘讲:“嫂嫂,二妹子送给你做女儿好不好呀?”
“不好。”
“为什么?”
“做女儿到底还是要嫁出去的哩。你要是真舍得呢,就让她给我做媳妇儿。”
应五嫂道:“好啊。就让三伢子做我的郎牯子,我们两公婆都喜欢你们家三伢子。”
这时,刚喂罢了猪的福奶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三个人配合默契地将苎麻丝分拆接续,长长的绳子从他们手中徐徐滑落,在脚下跳跃扯动,然后被挽成一个球。一边作业,一边讲讲笑笑。福奶奶是出了名的笑话蔸婆,应五嫂两公婆身上有她取之不尽的包袱。福奶奶讲笑话时总是一本正经,不知不觉地把你往她挖的坑里引。把别个逗得哈哈大笑之后,她却做出个憨样子看着你笑,这是她最大的享受。她讲的内容尽是应五嫂想听又讲不出口的那种浑段子。
只见福奶奶伸了个懒腰,将脑壳伸向应五嫂的脑壳(脑壳,双峰话,头),用鼻子嗅了嗅她的头发,细细声地,神秘兮兮地问应五嫂:
“昨夜里又是跟应五睏做一头?”
“不是的啊。”
“哄人!一股好大的男人味。”
应五嫂低头偷笑:“人家两公婆睏做一头跟不睏做一头关你么子事?”
“是。不关我事。我只不过随便问下呢。”见应五嫂认真的听着,话锋一转:“跟你讲句老实话,我就最喜欢跟你福哥睏做一头。”
“为什么?”
“方便。”
应五嫂笑骂道:“福哥讨了你这个骚女人,起码要比别个少活五十年。”
千百年来,我们乡下的两公婆到了铺上都是一个睏一头。即使缴伙时凑到一头,完成后也还是回到原位。应五嫂是街上人,受过新文化影响。又在南京搞了几年狠傢伙(狠傢伙,双峰土话,多年),跟大地方的人一样,不晓得怕丑。嫁给应五后,她把这新生活也带到我们李家湾。这个秘密无意间让福奶奶发现了,拿来做笑话子讲了好多年。应五嫂听了也做个冒听见,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再后来呢,讲起来都好笑。全村的两公婆,包括福阿公福奶奶这些老辈人,基本上都睏做一头。只有极个别的没改过来。一直到现在,都快要开二十大了,有的两公婆也还是一个睏一头。
应五嫂正想着自已给村人带来的这种变化和这种变化后面的深意,福奶奶又撩拨起来:
“喂,你说男人吃米汤鸡蛋劲火好,哄人的吧?”
“瞎扯呢。我哄你对我有甚么好处啊?书上讲那是营养,吃了肯定好。”
“是的,太好啦,不是一般的好。我每天冲六个鸡蛋给他吃。这下好可咧,到了铺上两脚一挺,睏得跟猪一样。”
“蠢东西哩。你不去撩他,他当然就睏啦。”
“哼!我去撩他?你以为我是你应五嫂呀。”
福奶奶继续搓捻着她手中的绳子,漫不经心地说:“再问你个问题,这下你一定要讲老实话啊。”
“问吧。几时变得客气起来啦。”
“你是睏过两个男人的人咧。告诉我,哪个的久些?”
应五嫂的腼颊子條地飞红,不搭理她。福奶奶不放过她:“你讲的呀,南京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官大老板都讨几个堂客的。我一直搞不明白,一个铺怎么摆得下。”
“猪咧,你!”应五嫂子实在忍不住了:“呶,吃饭,一起。睏觉,轮着来。一个一个,轮到哪个是哪个。”
“哦。晓得咧,晓得咧。轮着来。那……那男的是铁做的呀?。”
应五嫂肚子都笑痛。
正午过后,太阳不那么毒了,人们也就都散了,各自走向田里土里山里。应五摸了把畬刀出了门来往后头山上走去,他是要去剁两根楠竹回来,哪天喊篾匠师傅来织一担谷箩,风快就要扮禾了,要用。再是,还要织两只盘箕,用来晒东西。家里已经有两只,不够用。刚走到七叔家门口,听见二妹子在背后用稚嫩的声音喊:
“爷啊,爷啊。”
应五以为女儿又要跟他到山上去捡栎子,采磨菇玩。就止住脚步,朝二妹子做着不要的手势。说:
“乖妹子,今天爷要揹楠竹下山,冒得空工陪你耍。快回去!”
二妹子向他做出要他回来的手势:“娘说要你赶快回来,舅舅来啦。”
听说大舅子来了,应五赶紧打转身,抱起二妹子回家。
这是应五嫂自嫁给应五以来,第一次有娘家的人来做客。哥哥比妹妹大十一岁,路历来对妹妹呵护备至。在应五嫂的记忆里,哥哥从来都是让着她,护着她。他去外边做客,别人家打发给他的好吃的东西,哥哥自己舍不得先尝,一定要回到家等妹妹先吃过了才吃。她随军去南京那天,哥哥哭得跟一个女人家一样。他送亲来李家湾返回的时候也是眼泪汪汪。
哥哥这次来,用竹缕子盛了八只半大的小鸡项带来。他对应五说:
“娘老子怕到时鸡项子涨价,就去河坎边刘婆婆家买了几只,都是七八两重的样子。她要你们好好养着,到坐月子的时候,就会有一斤半到两斤重,正好让月婆子补身子。”
除了细鸡项子之外,亲哥还带了十个煮熟了的咸鸭蛋。应五嫂自幼最喜欢吃咸鸭蛋。她老家往东走出几里远,涟水河两岸的码头左右有好几家几代人专做咸鸭蛋的铺子。其中有两家做的咸鸭蛋驰名故里。曾剃头打太平国的时候,家乡父老还选用它去前线慰问老湘营的子弟兵。细细品味,这两家所出的咸鸭蛋,风味各有千秋。河这边的这一家,既做咸鸭蛋,兼做粽子。河对面的那一家,祖宗十几代就只做一个品种,那就是咸鸭蛋。相比之下,喜欢吃河对面那一家做的咸蛋的人最多,应五嫂就是其中之一。她觉得那里面的蛋黄收得紧紧的,都被油浸着,味道咸咸的,有一股浓浓的异香,咬上一口酥酥的,回味无穷,看见就想吃。所以哥哥刚一打开包封 ,立马就去剥了一个,才吃了一口,就跟哥哥说:
“好好吃哟,是河对面的。”
哥哥说:“你想呢,娘老子哪能行这么远的路去河对面买呀?”
“你莫哄我唦,我说是河对面的就是河对面的。”
哥哥笑她:“人家个个都讲,两边的都好吃,都一个味道。只有你狠些,饭蝇子飞过都能分得出公母来。”
“反正我吃得出来,百分之百是河对面的。”妹妹像出嫁之前那样,一脸的快乐:“你也不要哄我,这根本就不是娘老子买的,而是你去买来交娘煮熟了。对嫂嫂说是娘老子特外给我买的。”
说罢拿眼盯着哥哥。哥哥笑着,并做声,眼框有些热,极其享受地望着妹妹吃。
两兄妹光顾说着话儿,忘了时辰。杨柳坪离李家湾要远不远,要近不近。应五说:
“哥哥,歇一夜咧,明天再走。”
“不啦。你嫂嫂还等我去六分社买盐回去呢。”
“那也得吃了饭再走呀。只是妹夫家冒得招待哩。”
应五嫂对男人说:“你少讲些面花子话罢。哪个说冒得好招待呀?哥哥最喜欢吃麻拐子(磨拐子,双峰话,青蛙),你去钓些来就是了。其它菜去土里摘就是啦。”
应五听了,起身去准备行当去了。趁这时,哥哥悄悄问妹妹:“他对你好不好呀?”
妹妹也小声地回他:“你都看见啦。才碰见这么一个会体贴人的男人。对我从来不大声讲话。”
哥哥听了,放下心来。说:“娘老子前一晌总是做梦,梦见你眼泪拌饭吃。她担心你们两公婆葛不得(葛不得,双峰话,不和睦),特外打发我来看下。”
妹妹听了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盛夏乡下的田里塘里麻拐子多得要死。都是白肚皮,虎纹背,一蹦跳起老高的那种。它们常常蹲在一处,嘴巴下方鼓起一个大气泡,一张一收的鸣叫不停。盛夏天热,远远的走过去,那些原本躲在瓜藤下或草叶下歇息的麻拐子就被惊醒。这时,它们就接二连三地高高跃起,纷纷跳入水中,立刻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泵”、“泵”声。
应五拎上那只用来摸鱼捉泥鳅的竹篓子,找来一根竹棍子,向应五嫂讨了一截苎麻绳,将绳子绑在竹棍子上,做成一根钓杆。钓麻拐不用勾子,只要将一团烂絮棉捆死在绳子上就好了。他来到荷花大塘,将绑有烂絮棉的绳子不停地往塘坎下甩。麻拐们见了争相跳起来张开大嘴去刁那团棉絮。那东西笨又馋,只要咬住了,任你怎么甩也不松口,用不几袋烟的工夫就足够吃一餐的了。
回来的路上,应五看见路边有个霸眼边的牛脚氹的泥水是浑的,溶泥巴上有两个小眼往外吐着气泡。他晓得那下面十有八九是个团鱼。于是用脚去踩,果然是一只足有三斤重的团鱼。他跟自己讲,哥哥今天运气真好。一进家门,应五拿起刀来就要去破团鱼。应五嫂赶忙制止:
“二妹子她爷咧,团鱼就别杀了罢,有麻拐子就要得啦。”
应五说:“难得碰上的,是哥哥好口福好呢。”
应五嫂说:“那就打发哥哥吧。娘老子最喜欢用肥肉子炒团鱼。这个又大,正好够一家人吃一餐。”
因为哥哥还要赶回杨柳坪去,所以今天的夜饭吃得特别早些。应五将麻拐子剥了皮,用新鲜红辣菽加紫苏叶子用大火炒了,那味道胜过鸡肉鸭肉好多倍。除此之外,还用干辣菽加蒜苗杆杆炒了一碗腊凫子肉。凫子肉是应五的把兄弟,道士仑狩猎人玉泉法师送的。
天气太热,屋里冒得一丝风,花脚蚊子咬死人。为防蚊子,饭桌子就摆在门前的晒谷坪上。这儿,景致正佳。俯首一看,是塅中间那一望无际,正在抽穗扬花的稻田是。抬眼远看,是宛然起伏连绵不断的青山翠岭。时有好风扫过,应五嫂心旷神怡,食欲大增。她对应五说:
“我还想吃咸鸭蛋,去帮我拿一个来。”
应五说:“咸死人啦,你又驮着毛毛,吃多了盐不好。不吃啦。”
应五嫂偏不。说:“怕么子嘛,再咸也是也只那么大哩。又不是餐餐吃。”
哥哥帮着妹妹:“她想吃就让她吃呗。你不晓得她以前一次就吃三、四个。”
有好菜就要有好酒,可家里断酒好些日子了。哥哥不想他们破费,说他不会吃酒。应五不听他的,硬是去跟福阿公借了一壶来。两兄弟你来我往,喝了个正好。走时,应五嫂又开排应五去摘了好些的瓜菜,硬要哥哥带走。应五斥她:
“你怎么跟秋田老姆一样啰嗦。这个也带,那个也带,这么远的路,他提得动么?”
应五嫂想想也是。就说:“别的不带也就算啦,但是那些白苦瓜一定要摘几条。嫂嫂最喜欢将苦瓜切得薄薄的,一半辣菽,一半苦瓜的炒,一餐可以吃一菜碗呢。”
哥哥在一旁也说是的是的。应五就去选了几条长得最匀称,最直最饱满的摘了,连同那只团鱼和剩下来的两斤多活麻拐子一起用竹篓子盛了。应五嫂又去坛子里翻出过年时买的几个红辣菽形状的棒棒糖放在哥哥袋子里,那是给大妹子和侄子侄女吃的。分手时,两兄妹说不完的话儿,应五嫂将哥哥一直过了柿子湾才打转身。应五则站在林家大塘塘基上目送哥哥回去,又等着堂客打转身才双双归屋。
一轮太阳落下去,半个月亮爬上来。茂密的樟树叶儿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姣洁的月光变为动态的银幕,周围的景物变得依稀朦胧。碧空繁星满天,一片片白得不能再白的云朵儿慢悠悠地从天幕上徐徐滑过。数不清的夜火虫一忽儿聚,一忽儿散,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在三只塘的上空荡来荡去。怒放中的柚子花不时送来一股股好闻的香气。应五嫂替二妹子洗了澡,把她抱到床上掖好蚊帐,疯了一天的女儿很快进入梦乡。应五把鸡埘门和鸭埘门都拴牢靠了,又把屋前屋后阶级上的家什捡拾妥当,坐下来吸起了水烟筒。每天,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一天的劳作。吸足了烟,提足了神,溜出后门,脱了个精光,跳进下路塘,洗了个痛快澡。应五嫂则来到屋后边的阶基上,摆上一只大脚盆,宽衣解带准备洗澡。这时应五上得岸来,去塘中间的泉眼处舀来两桶最纯净的水将脚盆倒满,这是给应五嫂洗身的。返身又去提来两桶,架在椿凳上,这是给应五嫂洗脑壳的。
那年岁,乡下堂客们洗脑壳的次数很少。名义上讲是头发上有营养,洗多了连营养也一起洗去了。实际上是不方便,跟街上女人比不得。应五嫂是富足家庭长大,又在南京搞惯了,即便冬天,也隔不了两三天就要洗一次脑壳。她将衣服解了,勾下脑壳,让应五用瓜瓢舀着水往头发上淋。这样洗过一遍之后,便拿过一砣洋碱(洋碱,双峰话,肥皂)往头发上又揩又擦,然后慢功细活地用双手搓理,直到搓出满地的泡泡来,再喊应五拿瓢舀了水,一瓢一瓢地淋。她不停地搓弄,等一头又长又厚的秀发洗得冒得泡泡了,再揩干盘起来。
洗完脑壳,又喊应五帮他揩背身。应五几有耐心,每次都超额完成任务。不光是帮她揩背身,而且还帮她揩面前。应五嫂害羞,捧一捧水往应五面上泼去。这么一闹,应五嫂就有些企不稳了。应五两手顺势一抄,像摘冬瓜似的把应五嫂端进屋来。凉爽爽的夜风从三只塘上轻轻吹来,拂过婀娜多姿的荷叶,裹着柚子花的芳香,吹拂在应五嫂身上,跟吹格力空调一样舒服。月光透过鹅眉豆藤叶织成的光帘,零零碎碎的光束从窗棂格子泻进来,地上床上墙上铺满斑斓。旷野里的麻拐子和各种各样的虫子做死的叫,天地人合奏起一曲源自远古的欢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