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正堂的头像

李正堂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4/17
分享
《应五》连载

第五章 党员应五

一个农民一旦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其所激发出来的精气神是难以言喻的。每天,从天光到断黑,应五像侍候华堂太公那样侍候着他的那丘田和几块土。人勤春早。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人哄地一春,地哄人一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格言,应五打细时候起就入脑入心。如今有了自己的田了,肯定要用心用力地去劳作。接近暮春,水还冻得骨头痛,别个都不敢下水,应五就下了田。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耕作方法,他在田中围出一个个像大圆桌面似的氹子,将氹子里的泥巴淘空,再将如猪栏粪、牛栏粪、烂红薯之类担入,用水沤上一个多两个月,到插秧之前,在犁田时一起将这些肥料犁进田里。这是禾苗最爱的基肥,秧苗插下去后长得又壮又快。

应五单身一人,冒喂猪,所以冒得猪栏粪。牛栏粪也只有四股中的一股,肥力显然不够。弥补办法是割些青叶子掺进去,与其它材料一块沤了(青叶子,双峰话,嫩叶)。在那些可做基肥的林林总总的树叶子中,以盛产于对面石头山上的黄枸子叶为最佳。它枝头上的叶子既多又厚,容易沤烂,是禾苗最喜欢的极品肥料。一连两三天应五都上山,割来炮把担菲嫩菲嫩的黄枸子叶(炮,双峰话,此处为数字‘十’),将它们踩进田中的氹子里,沤到初夏,这些嫩叶都被沤成黑油油的有机肥料,比尿素还胜。尿素只管一阵,这种有机肥管禾苗一生。

这天应五又在翻氹子(翻氹子,双峰话,将氹子中所沤的原材料翻搅,让其充份发酵),民兵队长,入党积极分子六划子从烛台上与左撇子、玉泉法师他们几个打骨牌回来,经过这儿。六划子今天手气不错,赢了钱,心情几好。一路走着,一路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这只才学会的新式歌粒子。见应五在这么大冷天下水,吓了一跳,就对应五说:

“五哥喂,冷不冷呀?”

应五说:“冷不冷,问你自己呀。”

六划子穿着一身厚絮衣,站下来之后还打着冷颤。应五在水中居然不冷,他解不透。说:

“现在刚到清明呢,你急甚么急呀。别人家都是等谷雨过后才发狠的。到那时青叶子该出来的都长出来了,山上山下到处有得割,又冒得哪个跟去你抢,去跟你比。你那么早架式做么子咯嘛。”

“我比不得别个呀。别人家人多,大粪也多。而且都喂了猪,有猪栏粪出。我冒喂猪,冒得猪栏粪出,牛栏粪也只有一股,肥料差得狠呢。不早些想办法,到扮禾时莫讲八担谷,恐怕连一半,四担谷也冒得咧。这样一来,我拿甚么去打发明年子一年的生活?”

“我看你是操心过度了。年岁再不好,四担谷也肯定有的。万一不够米吃,你还有土,还有红薯杂粮呢。李家湾的全饿死了,也饿不死你五哥的呢。”

“唉,你只晓得饿不死要得了。却不晓得还要交公粮。要是连四担谷都收到倒,我拿甚么去交公粮啊?一个农民要是连公粮都交不起,你怎么对得起给你分田分土的政府?”

“你人一个,卵一条,怕么子呀。而且你的田和土都占了这么好的位子,干也干不死,浸也浸不死,又近,好打探,随便对付下,产量都要比别个家高啦。至于公粮嘛,有就多交些,冒得就少交些。人民政府为人民,也是讲良心的,看见你交不起,我相他们也就不会硬逼你交的呀。”

应五依然不看他,只顾低头翻着他的氹子:

“六老弟哎,各人有各人的搞法呢。我是想呀,人民政府把咯样好的田分给了我李应五,我要是不去好好打探,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共产党放到一边,自己在良心上也过意不去。再个呢,我应五男子汉子一个,往人前一站,跟柱子一样。田土的位置又这么好,假如到秋后,收入连别人的都不如,我的面子放哪里去?”

“你这个人最不好的地方就是爱面子。别个有事求你时,不管有事儿还是冒得事儿,你都是宁愿把自己的事儿放到一边,先去帮别个的忙。因为爱面子,你从来不晓得回绝别个。把自己搞得比别个辛苦一倍还不止。你看,就是为了你讲的那个面子,这么冷的天还来翻氹子,这不是找罪受么?”

“别个来喊我去帮忙,那是他看得起我咧。你也不想想,他来求我帮忙,是因为他真是碰到了困难啦。能帮忙时不去帮,我心里不舒服。”

六划子觉得跟应五谈平,讲不进油盐,冒得味(冒得味,双峰话,没意思 ),摇摇脑壳,将双手套进衣衫袖子里,嘴里又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曲儿,头也不回家去了。

春耕中,应五与另外三户共同拥有的那头水牛派上了大用途。先是犁田,四户人家的田都及时犁过一遍。农家耕田耙田,最大的功臣是牛。那时的牛比如今的奔驰宝马还珍贵,所以必须善待它。应五除了给它割那些它最喜欢吃的草之外,到了夜里,还将干红薯藤铡得细碎,煮熟。又磨了两升豆子的漿煮开了拌进去,给它增加营养。牛通人性,晓得感恩。所以,只要是轮到给应五家干活,它就格外的听话,格外肯出力。一到歇气时,那畜牲就像一个两三岁的稚孩跟爷娘撒娇一样,搭起脑壳去蹭应五的身,伸出舌头不停地去舔应五的手。应五觉得,你对它越好,它就对你越亲,就越逗人喜欢。

田在犁过之后要将泥巴耙平绞烂,这样的田插起秧来才又快又好。这些活儿应五得心应手,别人家只耙一遍,他耙两遍。深犁细耙过后的水田变得如镜面一般平整。经过一番这样的精耕细作,泥里的养分被充分激发,插下去的禾苗返青快,长得壮。

一晃就是立夏之后几天了。天幕之下,阳光明媚,惠风和畅,所有的角落都是暖融融的。满世界各种各样的,五彩缤纷的野花儿都扬起了高昂的头,踩着春天的节奏,为应五轻轻起舞,让他每天都充满希望,每天都迎来来好心情。从早忙到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也许应了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家的田要插秧啦。这是人民政府分给我的田,它的名字叫八担谷,它的主人叫李应五。每天,只要闲下来,应五就这么的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这么讲,心里美滋滋的。

要插秧了。钟同志原先跟应五讲好,应五家插秧和扮禾她都要到场。可就在五天前,乡干部骑细车子来把她驮走了(细车子,双峰话,单车),讲是县长有急事要她回去做。应五本想等她回来再开插的。但气节不等人,秧苗长得特欢,不插不行了,只好不等她了。

其实钟同志临走之前也交代了七叔,让七叔帮着招抚下。万一她回不来,就要七叔喊互助组的人帮应五及时将秧插了,千万不要误了农时。因为工作量不大,七叔只喊了上舍郎和达伢子几个,不曾想一下子来了十好几个。永清姑姑跟福奶奶也来了。人太多,七叔只好把多的人打发走。他说:

“凡属是我冒喊的人都回去罢,要不了这么多哩。不过,永清跟福嫂留下,你们负责扯秧。因为你们扯的秧最好插。”

应五对七叔说:“要不,再留下两个帮我去煮饭。中午吃了饭再走。”

别人来帮忙,主人家招抚他们一餐饭,是乡下习俗,是基本礼性。七叔说:“吃饭就算啦,一个晌午就插完了,留着下次吧。”

上舍郎也觉得不去麻烦应五好,就咐和道:“对呀,五哥。今天这餐饭先欠着。等到你讨堂客的时候,你补一餐好些的给我们吃就要得啦。”

应五红着脸儿,笑笑,算是应了。永清姑姑远远的默默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珠,不敢眨眼,也不敢去揩,转过身去扯秧去了。

禾苗长到尺把深的时候,应五又尊祖法给禾苗打了石灰。禾田打过石灰,将稻飞虱之类害虫和大部份杂草都杀死,然后又将其催化为肥料。石灰打过之后就是踩田,书上管这叫中耕。就是用脚将水下那些粑溶的肥泥巴拨拉至禾兜处,方便禾苗儿吸收。别人家只踩一遍田,应五的踩两遍,禾苗儿的长势自然比别人家的胜出好些来。

应五土改分田后的头一年插的水稻,品名“百三粳”,这个稻种现在恐怕已经绝种了。它的杆儿差不多有一个大人高,每一株禾杆上都挂着一束长长的稻穗,密密实实的谷粒将稻穗儿压下来。微风拂过,那探头探脑的稻穗儿欢快地左右摇摆。闲下来的应五总爱企在晒谷坪上(企,双峰话,站),朝他的八担谷方向望上一阵,仿拂那田那稻就是他的命,就是他的爱人。

这是土改后的第一个秋收。钟同志又带着工作队来了。她此番前来有两个任务。一是指导收割,组织互助,保证丰收成果及时归仓,她要与应五等这些农民兄弟分享在属于自已的土地上实现的春华秋实。其次是督导公粮征收。因为这是开国第一回,在征收时间及组织运送与对接等细节上需要统一高效的调度。县里决定在每个乡挑选一个村进行试点,取得经验之后再全面推广。钟同志在她负责的片区里选定了她认为最可信赖最有把握完成的李家湾村。而只要是在李家湾村,应五家理所当然地被七叔指定首先开镰。

扮禾与插秧都是乡民一年中最大的喜事儿。哪家开镰或插秧,就去哪家帮忙,不用喊,不用请,既是乡规民约,又是邻里交情。今年加上钟同志的面子,所以来的人更齐整。钟同志还冒发话,上舍郎彭立仁就兴高采烈地开了第一镰。其他人也都不甘落后跟进。割的割,扮的扮,只用了两个时辰就收割完毕。

在新结的晒谷坪上,钟同志坐在那儿,替应五驱赶着前来觅食的鸡群和麻雀。对着满地金灿灿的稻谷,钟同志对应五说:

“应五哥,看到这些稻谷,我忽然想起‘天道酬勤’这句古语讲得真好,讲得真对。你虽然比别人多辛苦了一些,但是收入也多了好些。晓得不晓得,我今天为甚么要一直要守在那里吗?”

“不晓得呀。”

“告诉你,我就是要亲眼看下你那丘田到底收了几担谷。”

“八担呀,不会错的。”

“不止哩,我数过,一共九担。”

“有一担不算。就是永清担的那一担,我特外给她少盛了些。”

“少也少不了好多。七叔说每担湿谷都上了一百二、三十斤。就是不晓得晒干之后还有多重。”

“平均每担差不多七十至八十斤的样子吧。”

“一年的粮食足够了吧?”

“吃不了这么多。土里还有红薯,麦子、高粱、豆子这些,都是顶好的粮食呢。”

“五哥呀”

“哎。”

“俗话讲得好咧,前人插树,后人乘凉。要是没有共产党毛主席为我们打下江山,就没有你我的今天。田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分给你的。国家还要搞建设,还要有解放军去保卫边疆,去解放台湾,那么多的人吃饭的米哪里来?都要靠全中国的农民兄弟交公粮去养活他们哩。所以,农民种田交公粮理所当然。”

“是这个道理。我懂,你给我讲过好多回啦。”

“你就带个头把公粮交了吧。”

“要得。”

“要交就要交最好的。”

“晓得呀。人民政府待我们咯样好。只有把最好的交了公粮,才对得起毛主席共产党,才对得起自已的良心。”

“迟也是交,晚也是交。不如早些交了,做出个好样子给别个看看。再个的话,你这样做也是帮我的忙呢。”

“要得。”

应五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心比心,凭良心办事。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宁愿吃点亏,也不让你为难。政府为我想,我就为政府想。他践行他对钟同志的承诺。本来,在这样的秋日下,新打下的稻谷,只要晒足一个太阳就可入仓的。但应五的稻谷晒了差不多两个太阳。晒过之后又用风车风了两遍。经这样风过的稻谷,金灿灿,黄橙橙,十粒五双,粒粒饱满。准备好之后,他还不放心,又喊钟同志和七叔来检查。

到底要怎样的稻谷才合格,钟同志和七叔讲不出个一二三来。为慎重起见,统一划数(划数,双峰话,标准),钟同志特外去乡里给县粮食股打电话,请他们派人来指导。粮食股安排新屋冲仓库的技术员来验收。

一干人来到晒谷坪上,粮食股的人很在行地抓起一把谷在手(在行,双峰话,内行),然后遂渐煞力,慢慢握紧,那谷粒儿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对钟同志说:

“哪,钟同志,好傢伙呢!你听仔细啦,这就是晒得焦干了的声音。”

钟同志听了连连点头。随手抓起一大把谷粒儿摊在手板心里,仔细地挨粒儿拨拉,没有发现一粒秕谷,脸上荡起了好看的笑颜。对应五说:

“应五哥呀,我代表政府,代表党谢谢你。有了像你这样的农民兄弟,我们这些吃国家粮的人做起工作来就越做越有劲儿!”

接着,钟同志要七叔打发人去把龙叔、叶发、六划子、达伢子都喊拢来,对他们说:

“麻烦各位,现在就去通知各家,就按应五哥的样子去准备。注意两条:一是不许少秤,按书阿公登记的数目,一两都不能少。二是保证质量,这个呢,以应五哥的为标准。搞不清的就来问应五哥。这两条哪一条都不能马虎。不然的话,即使你将谷担去了粮食股,也会被退了回来。那样的话,就把全李家湾的名声搞坏了。”

大家分头去把钟同志讲的二条通知到了各家。各家也都很给钟同志面子。几天之后,不待所有的禾都扮完,李家湾各家各户应交的公粮都保质保量备齐。钟同志跟县粮食股定了个好日子,亲自带领李家湾的送粮队伍,喜气洋洋地送到十多里外的新屋冲,盛入用原来那户大地主家的青砖大瓦屋改造而成的大仓库。粮食股组织仓库员工贴起标语,打起锣鼓,耍起狮子,走出好远来欢迎。消息传出,附近各村争先恐后将当年应交的公粮交齐,李家湾和钟同志一下子在县里出了名。

按老祖宗传来下的习俗,扮完禾之后要举行一个吃饭的仪式,叫“吃新”。就是用当年所打的新米煮成的第一餐饭,开吃之前要郑重其事地敬神,以感谢上苍赐你风调雨顺,感谢大地供献五谷。跟过年一样,这餐饭要备丰厚的酒菜,要烧香烛钱纸。

丰收了,公粮按时交齐了,农民兄弟的爱国热情更高涨了,钟同志别提多欢喜。她跟我娘说:

“嫂嫂,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下咧。”

娘说:“钟同志莫客气,都这么熟啦。”

“你晓得的呀,我家住在街上,不种田的。我从冒吃过一次新。我想今年我要在李家湾吃一次新。”

“要得呀,要不是你来搞土改,我们请都请不到你呢。只不过我家简简单单,你不要笑话哩”

“你家就不麻烦啦。我想去应五哥家吃。”

“应五的手艺是那个手艺,不瞒你讲,他搞的饭菜在李家湾只能算中等。还是到我家吃吧,我晓得你喜欢吃么子。”

“我不是挑口味呢,嫂嫂。我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顺便把跟我一起下乡的几个待伙都喊来(侍伙,双峰话,同事)。他们一年到头围着我转,辛辛苦苦,我要利用这个机会谢谢下他们。这样,我们一共五个人,我出四斤勒子肉的钱。具体搞几个甚么样的菜,就请你去划算,麻烦嫂嫂帮我们掌厨,因为嫂嫂搞的菜实在太好吃了。至于米钱,我已经给了应五哥啦。”

钟同志边说,边将钱塞到娘手里。娘晓得她们每个公家人一天的伙食费也买不到三两肉。钟同志的工资本来就不高,每个月一领到钱,马上就要拿出一半来交给她家娘。因为跟家娘住在一起,两个细伢子都是家娘带着,耗用大,所以基本上月月冒得剩余的钱。考虑到这些,娘便要退一半的钱给她,钟同志硬不接。推推搡搡好一阵,娘只好收了。

钟同志还跟娘讲,他们去应五家吃新还有一层意思,是想以这个方式给应五家添些热闹。应五现在过的日子不像一户人家。他怕麻烦,每天只煮一餐饭,早上起来把中饭连同夜饭都一起煮了。收工回来也懒得去热一下,端起来就往肚子里空。肚子填饱了就无所事事。屋里总是显得冷清,少了些人气。他们工作队的人看着心疼,所以想去陪他吃新,给他增加些欢乐。

这天,不让钟同志晓得,娘从家里捉了一只鸡杀了,拿去应五家。应五烂早就起了床(烂早,双峰话,很早),先去找龙叔,借他家的推子碾去谷壳。然后去村里的李姓公臼上慢慢地舂了一个时辰。这些饱吸天地精华的百三粳新米,经过应五慢功细活的臼舂打磨,出品时的米晶莹剔透,香气四溢。

趁钟同志陪娘煮饭摘菜的当儿,应五去屋后外墙上取下几付沉筝子,抓了一把炒熟了的豌豆子来到荷花大塘塘基上。将嚼烂了的豌豆碎吐入沉筝子中,再往沉筝子里放上一小砣石头,然后轻轻地将筝沉到岸边的水底,隔几步就沉一部。如此循环,又依次轻轻地将筝起出。每起出一付,筝里就聚集着差不多一碗活蹦乱跳的鱼崽仔和虾米仔。不到半根香的功夫就聚有二三斤。赶紧就着清水,用手指甲将细鱼仔的肚子弄破挤出内藏,再放清水里漂洗干净后,放在筲箕里盛着。又去掐了一把嫩紫苏叶子和一把红辣菽子,让娘用猛火炒了,做辅菜。主菜两个,一个是青辣菽炒肉排,一个是肥肉红辣菽子炒鸡。菜好了,饭也好了,钟同志笑着说:

“应五哥,该敬神啦。”

应五晓得钟同志是街上人,又是共产党员,不信神。他每次陪她去各村访贫问苦,凡遇见村民敬神,钟同志既不劝阻,也不参与,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看。一边看,一边琢磨着这传袭了几千年的迷信文化为甚么能对百姓的心灵产生如此深广的影响,为甚么能在他们的心中深深地扎下根来。

其实,钟同志此时提醒应五敬神,并不是真要应五也去信迷信,而主要的还是她跟应五熟,入乡随俗,尊重主人。同时也想全程观摩一下应五敬神的样子。因为她听村人讲过,经华堂太公的传授,应五敬神最具仪式感,最讲划数(划数,双峰话,套路,程序),请起神来不打草稿,滔滔不绝。应五原本也想过,丰收来之不易。除了自己勤劳之外,关键还是碰上了好年岁,天太公赐予风调雨顺。所以应该好好敬敬神,乞求天太公保佑明年还是这样好年岁,但又不想当钟同志们的面敬。就说:

“不敬啦,放卦爆竹子代替吧。”

钟同志说:“不要管我们呀,应五哥。你该怎么敬就怎么敬呗。”

“等敬完神,菜都凉啦。再个的话,要敬就敬共产党毛主席。要是共产党毛主席不分田给我,哪怕是天天敬神也冒得用哒。”

应五就讲的是心里话,朴素无华中蕰含着大道理,这也是钟同志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于是,应五就去碗柜子中层的屉子里寻出一卦五百响爆竹子,点着了扔在门口晒谷坪上,噼哩啪啦的声响,把正在下路塘嘻耍觅食的鸭群吓得飞起。爆竹声中,又去烫了一壶烧酒,招呼大家开吃。他给工作队的其他三个人每人倒了一碗后问钟同志:

“钟同志,你也吃点酒好不?”

钟同志笑笑:“我不晓得吃酒哩。不过今天是吃新,吃一点点吧。”

应五认得钟同志快一年了,从未见她端过酒杯,以为她不会吃洒。今天他只不是礼貌性地问一下她。看她表态愿意吃一点,他心里好欢喜。想看看钟同志醉了的样子,便将她的碗倒得拍满。

一众人一边吃,一边讲讲笑笑。有人夸我娘,说娘的厨艺可以去永丰街上开馆子。有个工作队员端着酒碗给应应五敬酒。说:

“五哥,解放啦,就是要开开心心过日子,把家庭建设搞好。你这么好的人品,为甚么不早些讨堂客?”

应五说:“我八字不好,讨不到呢。”

钟同志怕引起应五伤感,忙向那个队员递眼色,那同志会意,马上调了个题目。

饭菜吃得越开心,酒就越是不经吃。好在应五有准备,又去添了一壶。工作队几个人轮流给应五敬酒,应五太憨,不晓得耍心法,人家要他干了,他当真就干了。看着看着,面儿飞红。都这样了,钟同志还不放过他,端起碗来说:

“应五哥,除了七哥之外,你是我来李家湾所认得的第二个人。这一年来辛苦你啦,陪我走了这许多的路,帮了我们工作队数不清的忙。今天我代表双峰县土改工作队敬你,你一定要吃啦。”

应五连连摆手:“钟同志,我晓得你吃不得酒,别霸蛮(霸蛮,双峰话,勉强),心意我领啦。我们都少吃些罢,免得醉啦。”

钟同志笑笑,也不讲话,端起碗来一口干了,然后将碗翻了个底给应五看。应五冒得办法,也只好端起碗来,也一口空了下去。这时酒壶又空了,他想再去添一壶,被钟同志喊住了。待他们散去后,应五倒在桌子旁的竹椅子上一直睏到后半夜。

秋收后工作队撤回永丰了。不久,县里开四级干部会。散会那天,钟同志来找七叔,解下脚上那双她才穿了两次的上海回力鞋交给七叔,要七叔将它带给我娘。她自己则打着一双赤脚板走回去。说是时候不早了,七叔还要赶路,她去买新的做不赢了。她说,她看见娘每次去塅中间担水都是穿一双补巴粑补巴的烂套鞋,就想起送双鞋子给娘。这是娘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么贵的鞋子。

工作组撤离之前,钟同志和七叔专门就龙叔、叶发、应五三个人的入党问题去乡里打了个转身。钟同志向乡书记列举了他们土改以来的种种表现,讲了他们工作组对他们的培养考察的情况。她认为这三个人基本具备了入党条件。她走后的第二个月,七叔在李家湾大厅屋的墙上用图钉钉了一面印有斧头镰刀的旗子,在乡亲们的围观下,领着龙叔、应五、叶发向着红旗宣誓。从此,这三个人便正式成为我们大队解放后第一批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