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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被点名的人是福奶奶。
记忆中的福奶奶，三十六七的样子。个头比我娘高半个脑壳。古道热肠，乐善施舍，心直口快，灰谐幽默。她最大的一个爱好是一本正经地讲笑话。久了，人们就送她一个绰号：笑砣子。老天爷待她不公，这么一个善良活泼的女子，十六岁嫁过来，两公婆一直合作愉快。可是整整二十年过去，福奶奶的肚子一天都没有鼓起来过。因此福奶奶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觉得对不起男人。有了好吃的总是让福阿公先吃，自己则承包所有的剩饭剩菜。
福阿公是个石匠，他雕刻的石狮子跟活的一样威武传神。类似应五，也是一身蛮力。年纪比福奶奶大个炮把岁，把福奶奶当个宝哄着。福阿公在外做工夫回到家，只要第一眼没看见福奶奶，就总是企在屋门口的枣子树下，扯开喉咙喊：
“夜火虫！夜火虫！”
福奶奶一听，也大声回他：“听见啦！”
边回应，边打飞脚回去。
埋了吴四老倌第三天。也是大清早。福奶奶起来洗过面之后，像往常一样从灶屋里打了盆洗面水给福阿公端去。盆是用杉木板子箍的，蛮重。二十年来，她把每天早上替男人端洗面水，夜里帮端洗脚水当作一种妇道，一种乐趣。办公共食堂上交食物时，快人快语的她太相信政府了，不晓得像应五嫂那样多长个心眼，留一手。而是差不多将所有能吃的都交了出去，结果食堂一散伙就走了拐。过苦日子以来，为了让福阿公少挨饿，她一直瞒着福阿公，只吃树皮野菜谷糠红薯藤之类，把那点可怜的救济粮让给福阿公吃。长期下来消瘦如柴，走走路来轻轻飘飘。这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端上这盆水从灶屋去堂屋。两房之间有一道门槛，门槛是福阿公年轻时用花冈岩精心打制而成的，砌好后高出地面约有铁路上的枕木那般高。大炼钢铁时，担起一百四十斤煤炭快步如飞的她，此时此刻就是迈不过这道门槛。因无力将脚抬得够高，一脚踢在石槛上。头一晕，眼一花，整个身子软了下去，吭都没有吭一声就再也没起来，前后过程不到三分钟。福阿公将福奶奶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任何人拢来。一边哭，一边咒钟同志的娘：
“钟同志啊，你这个冒得良心的东西。当初你硬要我们把家里的粮食都交到公共食堂去。如今冒得吃的了，你做个不晓得，躲开我们不露面，也不帮我们去向政府要救济粮，把我堂客活活饿死！。
一个时辰过去了，福奶奶的脚和手开始变硬。再不抱开，连衣衫都换不成了。人们见福阿公如此发飚，都不敢拢前。应五嫂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箭步上去，对准福阿公的手腕就是一口，痛得福阿公立时止哭。应五嫂就势将他那双大手掰开，永清姑姑几个一齐扑上去，把福奶奶抢了过来。
福阿公和福奶奶的口碑极好，本村及邻村的人没得罪过一个。两夫妻平素眼光脚健，出工勤密，耗用也相对小些，家境自然比那些有崽女的人家好好多。加上福奶奶与娘屋里的哥兄老弟相亲相爱，所以她的后事办得最隆重。亲人们都表示，由他们缴伙出钱，一定要给她以最后的尊严。应五平素在孝堂里待得久，程序套路烂熟于心，福阿公给应五跪下一拜，请他来做孝堂主事，这样又省去了一务笔费用。当时已经大力提倡破除封建迷信，只不过没有像后来那样不讲人性就是了。加上福奶奶的仁德，干部们都睁只闭只眼，让他们搞去。
按照程序，我们这里人死后的第一步是“请水”。从塅中间的泉水井里舀来清水，用这水给亡者擦身。洗净凡间污浊，净身出户，这道程序叫“赴黄泉”。应五让人备了钱纸细香爆竹子，肩上挎一把锄头，锄头把上挂着一面铜锣，一路撒着钱纸，一路鸣锣，走在前面，孝子在后面跟着。福奶奶没生育，她一死，亲房们就紧急磋商，根据福奶奶生前愿望，将四叔过继给福阿公做崽。所以四叔就披麻戴孝，跟在应五后面来到塅中间泉水井边。应五喊声“孝子下跪！”。四叔脑壳朝水井跪下，应五一边点燃钱纸线香爆竹子，一边告知阎王老子，说福奶奶准备启程上路，目前正在办理相关手续，马上就要来阎王殿报到，一路请多关照。请神毕，用四壶坛往井里取了一坛子水让孝子抱回来交由应五嫂他们。应五嫂和几个口碑好的堂客们用这水给福奶奶揩了身，换上寿衣。寿衣没有现成的，是临时借祺奶奶的。
应五、叶发几个将装束整齐的福奶奶抬进福阿公为自已准备的棺材里。然后将福奶奶紧握着的右手掰开，在手心里放了七粒米，再又帮她合拢。早有人准备了一把烂蒲扇递给应五，应五将烂蒲扇让福奶奶的左手握好之后，轻轻对福奶奶说：
“福嫂，好些行呢。放一万个心吧，福哥就是我的亲哥哥。我们两公婆一定帮你照顾好他。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一定有他一口。”
说着说着，竟然说不下去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又扎咐福奶奶，告诉她如果遇上收过路费的小鬼，就用这把扇子扇几扇，凭它就可以免收费的。如果再有小鬼乱来，就拿着这把扇子去向阎王老子禀报，阎王老子就会收拾他们，替她讨回公道。原话我记不全了，反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将福奶奶入殓之后，应五便喊上福阿公的亲房一起去到坟山上，为福奶奶选了一块位置极佳的墓地。叶发从踊跃前来帮忙打杂的乡亲中挑出七八条汉子，让大家各自回家拿上工具上山挖坟眼。经过差不多一天的辛劳，挖好了一个标准的坟眼。有一个半人深，吴四老官的根本没法跟福奶奶的比。
福阿公有言在先，不能急做急忙就把福奶奶埋了。要在家停三夜，要念一夜经，唱一夜歌。头前一夜，请了仲和尚的班子来念经。仲和尚本来也有名气，他做起法事来还是很经看的，但念起经来冒得么子看味了。声音又细，搞不清他到底是在咒娘呢，还是在念经。木鱼轻敲，油灯昏暗，看不了多久就想睏眼闭。
第二夜是唱歌，去看的人可就多了去。孝场里唱歌，跟街上人唱卡拉OK完全是两码事儿。陪死人唱歌这种形式仅仅生存于我们乡下的夜间的孝场里，双峰话叫做“唱夜歌子”。是我们这个小地方保留下来的最古老最原始的一种歌唱形式。人死后，有钱的唱几夜，一般的唱一夜两夜。请几个人缴伙唱，或请一个人独唱都要得，冒得硬性规定。
培庆叔是我们那里最负盛名的唱夜歌子专业户。福奶奶娘屋里那边的亲戚商定，大家凑齐两升米和三十六斤红薯，请培庆叔来唱一夜歌。另外，用十斤红薯和一包纸烟加一条手巾，请建成篾匠扎一只灵屋子，到时连同福阿公这些年来为自已陆陆续续准备的六十六斤钱纸一起，都烧给福奶奶。
培庆叔的个子比八裁缝还要高些。行起路来风快巴快，即便是应五这类狠角色，也要发狠才能跟得上他。培庆叔是个边光，只眼大，只眼细，所以记性极好。别看他冒正儿八经地读过么子书，却能背出整本书的三国演义和说岳全传。冬天，一到夜里，人们就会带着水烟筒，带着茶叶子，聚集到他家，一边喝茶抽烟，一边听他讲樊梨花与薛丁山，讲杨宗保与穆桂英，讲花木兰从军，讲孟姜女寻夫。被奉承话陶醉了的培庆叔靠墙端坐，做派一番之后，便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讲起来。尽管这些故事人们不晓得听过几多遍了，可就是只要经他一讲，每次都总是那么吸引人。有人尿急了也不去屙，就是硬憋着也要紧地持听完。往往鸡叫头遍了人们还不想走。
跟说书一样，培庆叔唱夜歌子不喜欢跟别个缴伙，一个人包一夜。今夜是福奶奶在村里的最后一夜，全村老老少少陆续来到孝场，听培应叔唱夜歌子，陪伴这位好乡亲最后一夜。
唱夜歌子看似简单，其实在业内它也有好多的划数。因为光顾孝场的除了人，还有那些牛鬼蛇神。人在明处，鬼在暗处。摆场唱歌者必须要有驱妖降魔的本事。尚若正不压邪，鬼就会来捣乱，搅得孝场阴风嗖嗖，人心恐惧。
饭是红薯饭。以红薯为主，掺进象征性的米。帮忙打招抚的是应五嫂。她熟练地将红薯拨拉开，让米饭落入锅底，再搜刮起来盛满一碗端给培庆叔。女人对自已男人总是爱得自私。应五嫂也一样，眼看米饭就这么一眼屎了，趁冒得别个在旁，赶紧给应五也盛了半碗，上面用红薯罩了，外人一看还以为应五光是吃红薯。轮到其他人时，基本上也只剩红薯了，只不过红薯能吃饱也知足了。
吃罢夜饭，吸了阵水烟筒。培庆叔来到摆放寿器的正厅屋，也就是原先做公共食堂的那个地方，在靠近天井的上方坐定。应五嫂将一只硕大，印有三面红旗的唐瓷把缸子放在一旁的丁凳上，里面盛的是乔饼黄糖红枣桂丸加胖大海泡的水，那是给培庆叔提神醒脑和保护喉咙的。培庆叔将自已带来的那只半人高的牛皮鼓安放在一个三脚底座上。一切准备就绪，就闭起他双那本来就不大的眼珠施起法来。只见他端起把缸子抿了一口糖水，清了清喉咙，正襟危坐，左手做出莲花指高高举起，口中念念有词，右手猛的一记重捶，开唱：
“鼓打一捶哟我敬天，
鼓打二捶哟我敬地，
鼓打三捶哟敬钟馗。
钟馗借我三个胆，
四方神鬼听我言：
长把茅利买一把，
短把畲刀买一双。
双手劈开黄泉路，
我送亡灵上西天。”
又是重重一捶。好威风的开场白，一下子把乡亲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来。叶发领着达伢子几个，各执一杆铳，装好硝药，插好引线，手握燃着的纸眉子候着。培庆叔每唱一段的间隙，这一干人就轮流点燃引线，朝着阴森森的夜空放上几铳，吓得那些牛鬼蛇神不敢拢前。每放完一轮，马上又装填好硝药和引线，预备着下一轮再放。
开场白过后就是慢工细活，唱些诸如孟姜女寻夫、七仙女下凡之类热场。然后渐入佳境，开启表扬好人好事环节。主要是歌唱亡者的生平，赞美他的仁德。培庆叔是屋门前人，对福奶奶的人品知根知底，加上特别投入，唱词拿揑得极准，听者无不被他绑架。只见他做出哭腔，从十月怀胎起首：
“ 正月怀胎哟正月正，
懵懵懂懂讲不清。
东边太阳西边雨哟，
未知当真不当真。
二月怀胎哟血脉升，
桃李开花报喜讯。
花如水上浮萍草哟，
未知生根不生根。
三月怀胎哟懒起身，
闻见油腥就发闷。
茶不思来饭不想哟，
酸菜梅子胜海参。
………”
接着，就唱福福奶奶如何来到李家湾，到李家湾后如何做人、如何处世、如何侍夫、如何赢得村邻尊重等等，娓娓唱来，情真意切，引人入胜：
“十六十七哟花正春，
爷娘嫁女李家村。
公是秤来婆是砣
秤不离砣过一生。
嫁鸡随鸡哟是妇命，
夫唱妇和一条心。
粗茶淡饭苦也甜哟，
只要枕边有夫君。
二十年来哟拜观音，
保佑生女又生丁。
毛毛未驮心不甘哟，
半夜醒来哭出声。
插田扮禾哟样样行，
女人不输男人身。
尊老爱幼人人喜哟，
左邻右舍个个亲。
公共食堂哟人挤人，
吃亏也是欢喜心。
炼钢担煤你挂帅哟，
一肩挑起百四斤。”
赞颂了一生中最为闪光的亮点之后，转入歌唱福奶奶灾难临头，无奈告别凡尘。情节真实，入木三分，催人泪下：
“缺粮少吃哟人饿晕，
我愿一命换一命。
为省饭菜救夫君哟，
吃尽树皮红薯根。
阎王要你哟三更死，
命不留人到五更。
双脚难过阴阳界哟，
生死一只洗面盆。
从冒做过哟亏心事
与人为善菩萨心。
哪知好人命不长哟
三十七岁了一生。”
凄婉的歌声把在场所有人的心境带入到对福奶奶的深切缅怀之中。没人走动，没人讲话。男人们安分地吸着水烟筒，堂客们不停地抹眼泪揩鼻涕。
子时正，棺材封口，行话“封子口”。几个人将棺材盖揭开，应五和叶发各端一只蒸钵在手，蒸钵里盛的是用桐油加草木灰拌匀调和过的浆糊。用它将棺材底座接口与盖上的榫子涂满后再锲合密封。密合之前，要喊应亡者的至亲来到跟前。这有两层意思。一是监督封纸口的划数齐不齐，程序规范不规范，防止那些跟你家有过节的人做手脚，以至影响家族现后代的兴衰。再是，让他们看亡者最后一眼，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福阿公霸住棺材一头，两手张开，使出牛一样的劲不让盖合。浑浊、大滴的眼泪不断线地落在福奶奶的面绑子上。应五嫂一向胆小，以前从不敢看死人，也从不在孝场久待。今夜的她却义无反顾，俯下身去，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知心姐姐嚎啕大哭。应五怕她出事，寸步不离护着她。
福奶奶的墓穴位于李家坟山半腰。平素出村左拐直上，用不了半根香的工夫就到。今天，为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应五刻意设计出一条路来。出村后直走塅中间，在水井处折返，然后经荷花大塘宛然而上。而且有意压住步幅，不让走快。一套锣鼓加上应五的锁呐相送。鸣锣开道由冬二叔负责。冬二叔是福阿公的亲房，所以被委以重任。孝子四叔举着幡幛跟在后面。他之后是灵柩，灵柩之后是一溜戴着用白大布做的拖头的其他亲房亲戚，最后才是送葬的村邻。每遇拐弯或沟坎，冬二叔就撒一捧钱纸，燃一卦爆竹，鸣一声响锣，拖着长音喊一声：
“孝子下跪！”
于是，所有的孝子孝孙便齐刷刷地跪倒一地。如此往复，耗去好多冤枉时间，到山上时足足耗去一个时辰。
到了山上，叶发跟应五挑出八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借助绳子，小心翼翼地将福奶奶的灵柩平稳端正地吊入墓穴。之后，又让道树先生拿罗盘核对方位，确认无误后再回填。土是三砂土，放一层，夯实一层，到太阳下山时才筑完。这时，建成篾匠负责的灵屋子也扎好了。那是给福奶在阴间住的，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平，里面除了没有冰箱电视机之类外，其它所需家俬用具一应俱全。人们将灵屋子抬来，喊起福奶奶的名字，要她注意接收。之后，连同那六十六斤钱纸一起烧了。
第三个饿死的大人是六伯伯。在六伯伯死之前和之后，还饿死了两个细傢伙。一个是妹子，一个是伢子。六伯伯崽女多，人多好办事的优越性在这种节骨眼上得到充分体现，所以六伯伯的丧事办得也体面。其它的那些就只能算是埋了，讲不得什么仪式程序，有人收埋就是他前世修来的福。
应五两公婆最后一次帮着收埋的一个饿死鬼是华妹子，四岁。她饿极，背着大人吃了太多的茯苓，消化不了，屙不出。日子一久，肠子都烧烂了。她娘晓得她这两天就要行，所以一直把她抱在手上。她是她娘看着她死去的。按习俗，这种夭折的细傢伙不能停在正厅屋，只能停在横厅屋。华妹子她爷按习俗找来一只单盘箕摆在横厅屋，然后将女儿抱来放在盘箕里。
华妹子的家境是全村最差的那一档，除了筷子有多，其余都缺，所以给不了她最后的尊严。华妹子的爷独自上了后头山，替她寻了个好处所。挖成后的坟眼约莫一张电脑台面大细。因为没力气挖深，只挖过膝盖稍深些就打住。没有棺材，也找不到能做棺材的板子。应五就将华妹子亲房家的一只猪食槽子搬去上路塘，用稻草揩干净，风干之后，把华妹子放在里面。找不到做盖的板子，应五就去吴四老倌家，从那只已散了架的睏柜上拆下一块好些的板子，将就着钉上去。槽子两头不平，不太合身，华妹子的头是悬空的。应五嫂看着心疼，赶紧去华妹子家翻出一只烂袄子，将袄子上的一只袖子扯下，又折起来，急做急忙缝了几针，临时做了个枕脑，给华妹子枕好了，才让应五把盖板钉合。
应五帮着将盛放华妹子的猪食槽子放在华妹子她爷的肩上，由他独自扛着上山。应五则拎着一只箢箕，扛着一把锄头跟着。这里的风俗，是大人不送细崽。所以，没有其他大人去送，只有我们一众好奇的细伢子细妹子觉得好玩儿，一路跟着去看热闹。坟眼挖得如丝没缝，猪食槽子放进去正合适。回填很快，挖出来的新土多出很多来，华妹子的爷就将这些新土都拨拢堆起，用锄头脑壳敲实。这时，应五就将手中的箢箕递给华妹子她爷。她爷接过，将箢箕扣在新土堆上，标示着这里面埋的是一位夭折的细妹子。
在帮着收埋华妹子的过程中，应五和应五嫂都不约而同地萌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来。应五嫂想，假如那一天真的来临，她不知道将如何去面对，也不知晓得这样活下去还有甚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