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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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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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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九章 喜做人父

踏着秋天的脚步,和着丰收的喜悦,禾伢子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对于四十好几的应五来说是真正的欢天喜地。头一桩事是向列祖宗列报喜。他在厅屋神龕下的八仙桌上摆上三牲,摆上碗筷,斟上酒,点燃一卦爆竹扔在晒谷坪。㳟㳟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告诉华堂太公和列祖列宗,家里添了男丁,让他们安下心来,今后还要继续生下去,请他们多多保佑。

第二桩事是向孩子的外婆家报喜。双峰乡下习俗,女儿生产,女婿要在第一时间去丈母娘家报喜。哪怕是两家门对门,或是住在隔边,也要走这个程序,千几百年来便是如此。为此,应五特外买了一封千响浏阳爆竹去杨柳坪报喜,顺便把丈母娘接过来打探月婆子。杨柳坪那边也是按老祖宗传下来的划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打三周的事儿。

打三周酒的主角是外婆。费用自然是娘老子出。做舅舅舅妈的则只是包个包封来吃酒就是了。打三周酒要做䊒粑,用以散发亲朋戚友,起到广而告知的作用,告诉人们某家添了新人,大吉大喜。女儿还未生产,娘老子就拿出私房钱让儿子籴了几斗新米,预备做䊒粑。另外买了三百个鸭蛋放在那儿,准备做红鸭蛋。这两样东西是娘家打三周酒的标配,是祖宗传下来的。至于为什么是用鸭蛋,而不是用鸭蛋,少有人去探究。

这几天,娘家哥哥跟嫂嫂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按照娘老子的指导,将米用清泉水泡发之后,再拿去用石磨子磨成浆。然后再用蒸酒的大锅架在火上,将米桨炼熟,摊冷之再加工成䊒粑。这些器伐自家没有,都要去借别人家的。因为䊒粑属于大吉大喜的信物,所以跟做月饼一样,要用专门的模子拍成,然后放入大炉锅蒸。最关键的一步是出锅时,要取来一根筷子,拿刀在筷子头上剁出个米字,类似梅花图案。然后用这筷子头在浸湿的红纸碗里蘸点儿红颜色,往每个䊒粑上面点出个梅花点儿。雪白雪白的䊒粑上缀着一朵红梅,馋人又喜气。鸭蛋则是与红纸拌做一起煮熟,出品时个个通红,味道还是那个味道,看相也是那个看相。可它代表添丁之喜,是乡里庆贺婴儿降生的划数,自古以来皆如此。

䊒粑和红鸭蛋用谷箩盛着,上面盖着红纸。娘屋里的哥哥担着走在前头,大妹子牵着外婆跟在后背,一行人极高调地从塅中间缓缓进村。来到泉水井边埃,舅舅点燃一卦长长的爆竹,边走边放,一路喜气洋洋地来到外甥家。听到爆竹声,全村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樟树下那边张望,更多人都投去祝福的目光,一场久违了的乡间盛宴紧锣密鼓地配备着。总指挥自然是应五嫂。只见她靠在床上,让哥哥将外婆准备的礼品一一展示给她看,问清楚了总数各是多少。然后将应五喊到面前。交代他:

“二妹子他爷啊,你把这些焳粑和红鸭蛋,按每户六个焳粑,六个红鸭蛋包好。上面都压上红纸,莫急啊,不要包少了,还要包得好看些,这样显得㳟敬。”

“晓得啦。”

“全村除开我们家,还有36户人家。但是你要准备40份。”

“为什么?”

“永清家虽然冒分家,但他们四室同堂,事实上是三户。永清跟上舍郎一户,永清的爷和娘是一户,永清的阿公也应算一户。再是七叔,他们两公婆加上六个崽女,如果只发一份,怎么分呀?”

“吴四老倌呢,也是包六个呀?”

“也是,少不得的啊。”

“晓得呀。”

“还要给秋田老姆准备一份。钟同志也应该送的,就是隔得太远啦。”

“要不,哪天我起个早去永丰走一路,给她送去?我晓得的,她比任何人都挂及你。”

“算了吧。太远啦。”应五嫂说罢,让应五给她剥了一个红鸭蛋,一边吃着,一边又跟应五交代:“去送焳粑和红鸭蛋时,要喊应人家呢。不要以为大家熟了,礼性都免了。尤其是永清姑姑的阿公,你一定要喊应他,㳟㳟敬敬地,人家心里才舒服。”

应五嫂还要讲下去,被坐在床的另一头的外婆打住了:“要得啦,你歇口气好不?你以为他还是细伢子,甚么都要你去教。”

应五笑着对丈母娘呶了呶嘴:“你女儿,第二个秋田老姆!”

讲是这样讲,但操作起来还是按照应五嫂讲的不走样。应五极认真地将要派送出去的粑䊒和红鸭蛋按份儿分好,都用烧纸包了,用一只炭箩子盛好,挨家挨户的送去。当他来永清姑姑家时,对方全家人都早已在门口等待着。应五首先快步到永清姑姑公公面前,按永清姑姑的口吻,朗朗的喊了一声:

“阿公!请吃红鸭蛋!”

说毕,双手将包有焳粑和红鸭蛋的两个包封递上。阿公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对他说:“应五呵,恭喜你咧,添了一担禾种!”

这是乡下人生男丁后收获最多的一句吉祥话语。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男丁就好比种子,可以繁衍发枝,给家族带来人丁兴旺。

这是一场迟来的三周酒。华堂太公这一支等待办这样一席酒已经等了一百余年了。全村36户一户不落。这是乡亲们给予主人以顶格礼遇。永清姑姑与立仁夫妇,永清姑姑的爷和娘,以及永清姑姑的公公等,都一身整洁出席。将进酒,筷未动,楚楚动人的应五嫂笑意吟吟地抱着襁褓保中的禾伢子,穿行于各席之间,与各位乡亲打招呼。只见她特外停在永清姑姑身傍,把怀中的毛毛递到永清姑姑手上。永清姑姑接过,红着眼圈儿在禾伢子额头牯上亲了一口。接着,应五嫂又来到永清姑姑的公公面前,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阿公”,向老人家施了个大礼。接着,将村中的几位尊长都请到主桌就坐,安排应五陪着。小小的几个主动都是刻意为之,暖心得体,让一众乡邻对这个识书达理的好看的女邻舍平添几分敬意。

自从有了禾伢子,应五吹锁呐的次数明显减少,弄得村邻好一阵子不适应。如今一到夜里,劳作了一天的应五尽情地享受着天伦之乐。二妹子时不时去亲弟弟,把禾伢子弄哭。每到这时,应五就做个要打她的样子,抱起禾伢子又拍又哄。细的抱久了,大的也伸出手来跟他说:

“我也要抱抱!”

应五说:“抱不动咧,一边耍去。”

二妹子说:“就不嘛,爷抱得动。”

应五就把大的小的抱在一起。外婆一看急了,说:“应五啊,快放开呀,咯样子抱不得的咧,会把禾伢子的刚呷进去的奶水挤出来的。”

应五就对二妹子说:“听到了吧?外婆都讲抱不得的呢。”

二妹子不甘心。说:

“不抱也行,那你必须唱歌粒子给我听”

二妹子讲的歌粒子书上叫童谣。是流传于我们那个小地方民间说唱艺术的一个细支。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千几百年来口口相传下来的。我们附近的歌粒子大王是地发老姆,她的脑海简直是一座民谣宝库。冬日,地发老姆喜欢靠着长着厚厚的黄丝茅草的田坎晒太阳。这时,你给她递上几粒糖粒子,讲几句奉承话,陪她一起享受生命中最惬意的时光,她就会声情并茂地给你翻上两个时辰的古。应五脑海里那些尘封了几十年的歌粒子,就是从田发老姆那儿捡来的。几十年不曾用过,其中多数又还给老人家去了。只不过哄哄儿子女儿也还将就。只见他抱着禾伢子,在房中踱来踱去,嘴里轻轻地有节奏地吟诵起来: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哟拜全方。拜年拜到咧初七八,腾了箱子洗了坛。”

歌词讲的是我们那儿拜年的规矩。正月初一是儿孙给长辈拜年。初二是专门女儿安排回娘家,让女婿去丈母娘家拜年的。初三开始才走四方,去给亲戚拜年。而且,这些拜年一般都要在上午进行。其它时段去就被视作欠礼貌,对对方不太重视。拜年拜到初七、八有两层意思。一是,过了初七初八,过年的气氛渐渐淡了,一些礼性客套也不那么讲究了。二是,那时大家都不富裕,家底都不厚,过了初七,初八,体面的好吃的东西都耗用一尽了,那些原来装年货用的箱子坛子都清空了。

二妹子不满意:

“现在还冒到过年呢,唱过年的歌不算,调过一只唱。”

应五很配合,就唱起女儿最喜欢听的那一只来:

“枫树叶子哟三只角,哥哥哟嫌我姊妹多。拢共只有三兄妹哟,冒呷哥哥一粒饭。打开仓门板,呷我爷娘饭……”

唱词很长。讲述了一个让人好哭的故事。说的是爷娘去世之后,留下哥哥和两个妹妹,三兄妹相依为命。自从嫂子讨进屋,嫂子为了把家产据为已有,就唆使哥哥想方设法把妹妹们赶走。妹妹们用歌声去感化哥哥:爷娘一共也只生了我们三兄妹,本来就不算多。留下了这么多的家产,我们每天都去劳动,又不是吃你哥哥嫂嫂的,为什么要这样狠心赶我们走?情节曲折委婉,词语朴实感人。唱到最后,哥哥良心发现,骨肉相连的三兄妹重好如初,而狠心的嫂嫂没得好报。

一首罢了,又来一首:

“杨八崽,杨六郎,驷马赴疆场。十赴疆场九在会,七崽死于潘仁美。五郎六郎当和尚,驸马府上有四郎。先祖撞死李陵碑,金沙滩上葬二郎。”

听着听着,禾伢子睏着了。应五将儿子放进摇蓝里,拖过他最喜欢坐的那张安乐椅坐了下来。二妹子晓得她爷又要抽烟了,就去把水烟筒拎来递给她爷。应五往烟嘴里装上烟丝,二妹子拿过纸眉子,让应五吹成明火。然后,应五吸,二妹子就将纸眉子往烟嘴上凑,父女俩配合着抽完三锅,刚好一个套餐。放下烟筒,二妹子伏在应五膀子上,表扬说:

“真好听,还要听。”

应五精气神都上来了,准备开唱,却又耍起赖来:

“我都唱了好几只了,要歇下气啦,轮到你唱啦。”

应五晓得唱的,二妹子都晓得唱。应五不晓得唱的,二妹子也晓得唱。张口就唱了一只:

“一个油筒斤十七,连皮带油二斤一。问你油筒有多重,筒里盛油几斤几?”

名义上是歌粒子,其实是俏皮话一句。只不过在地发老姆那里都被归入歌粒子一类。寥寥数语,灰谐风趣,讲述了一个施行了二千多年的度量衡制度。那时用的秤都是沿用秦始皇时期的度量衡制度,十六两为一斤。一个油筒斤十七,告诉你这是一只空油筒,它的重量为二斤一两。

二妹子只要一开口,就是一长串儿:

“一根棍子五寸长,中间一点油麻糖,不要问它是甚么,哪个想尝请他尝。”

也是寥寥数语,朗朗上口。内容虽然不雅,却也真实地描述了湘中风物中的一个历史细节。那时农村的厕所卫生状况奇差,条件好些的人家如厕用的也只是报纸和旧作业本纸之类,压根儿就没有手纸。普通人家如厕,都是拿竹棍子或树棍子刮屁眼。最普遍通用的是篾条块子。乡下竹子多,竹子砍下后,青篾部份用去织用具,剩下的黄篾部份则被截成类似牙刷般长短的小段,收合整齐后放在茅茨里,随时取用。

不过,二妹子最喜欢唱的,还是她和她的伙伴们在晒谷坪跳房子、跳橡皮筋时唱的那种韵律感很强的歌粒子:

“左反右反,飘杨落反。桃树开花,李树落叶。正月十五,九九一百。”

唱词内容无甚意义,纯碎是压韵,好记,好玩儿。

轮到应五了。答应是答应,却提出一个附加条件,捶背。二妹子嘟浓着小嘴来到背后,双手握拳像捣蒜似的,在应五背身上用力捶打起来。应五舒服极了,便摇头晃脑,极有韵味儿地唱将起来:

“月光光,电光光。两姊妹,同烧香。东一拜,西一拜,拜到头前好世界。世界多,织绫罗。绫罗长,挂天上。天上有个月光光,住着织女和牛郎……”

看似冒得么子逻辑关系,却意境优美。二妹子听着听着,伏在应五大腿上进入梦乡。应五嫂把她抱过去放在铺上,让外婆带着禾伢子一起睡去。返身出来,就着应五的位子,放上一只脚盆,往脚盆里倒上热水,也揪了一把竹椅子坐下,两公婆面对面地一起泡起脚来。这是应嫂嫁给应五以来,她力荐并保留下来的一个养生项目,得到应五的高度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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