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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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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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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一十九章 炼钢之歌

  正如六划子所讲,公共食堂办起来之后,人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全幅身心投入去炼钢了。当时举国上下炼钢铁,有些地方每个村都建一个炉。甚至有的农户家庭也砌炉炼钢。形成村村点火,户户冒烟这种盛大场面。我们这里比较低调,每个大队搞一个炉。县里要我们公社培养一个典型出来。公社干部一听马上又想起李家湾来,钟同志要面子,巴不得。为力保首战告捷,公社除曾派一个干部来配合钟同志外,还请县里出面,联系了省地质局在这一带搞探矿的九六八队的小伍同志来做技术指导。

小伍同志毕业于中南矿冶学院,个子不高,看上去像个长不大的高中生。他那口斩齐笋白的牙齿最招妹子们喜欢。或许是因为穷,或许是遵循祖传习俗,那时,李家湾村的人刷牙都是用两个的手食指交替着去擦。有的家庭在擦过之后,再用做成弓状的篾条子去刮舌头。那阵的大人们的牙齿都是黄黄色,跟毛主席的那口牙齿的颜色差不多。九六八队这几年一直在这周围搞钻探,结果查出好多个煤矿来。他们一年四季在荒郊野外打转转,租住附近民房,在我村住的时间最长。应五常帮他们开路搬机器,彼此都很熟。钻机开工日夜不歇气 ,上夜班或临时有外来师傅来查看标本或抢修机器,累了饿了之后,小伍就带他们就到应五家或我家,借我们的炉灶锅碗搞东西吃。有关炼钢技术上的事儿,连钟同志在内全听小伍同志的。

这天,小伍同志将众人喊到应五家门前的晒谷坪,大家围着坐成一个圈圈。小五同志将手中的几张图纸摊开,开始做报告。他说:

“我反复勘察过,计算过,还翻书对照过。炼钢的炉子选在这儿最好。”

他用一支一般农村家庭买不起的那种中华铅笔,指着图纸上一个涂成红颜色的五角星。然后眼光离开图纸,伸出手来指向下路塘塘坎下的那丘才刚收割完水稻的干田子说:

“钟同志请看,就是那儿。你看要得要不得。”

钟同志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站起来领着众人来到下路塘塘基上,让小五同志告诉龙叔他们选这里的具体理由。小五同志收起图纸,慢慢细细地讲了一二三四五六个好处。他说:

“炉子放在这儿最大的好处是,安全、省力、省钱。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这是一丘干田,不用再去花人工去平整了。其次,场地宽裕有余,装炉或者卸炉,人员摆得开。万一出现险情,疏散也快。第三,这里地势低,有下路的塘的塘基做依靠,安全。第四呢,塘里还有大半塘的水,足以够用。而且万一出现火情,取水很容易。第五,还是由于它地相对势低,倚靠塘基,装炉时,从塘基搭个桥到炉子上,基本是个平面,装起炉来更省力,也更安全些。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好处是,炼钢要烧大量的煤炭。全大队七个生产队比较起来,这儿离双桥煤矿最近,从从炭山走大约三百米就到柿子湾,除开这一段是个缓坡外,剩下的路,从柿子湾到这儿一直是平路。这样的话呢担炭时要省去好多力气和工夫。”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觉得的确在理。于是,钟同志跟公社干部与龙叔交换意见之后,当场拍板,把炉址问题定了下来。并决定马上动工,由龙叔负责现场总指挥。

首先是砌高炉。砌炉要用青砖。如果用土砖的话,一是质量难保证,二是耗柴耗炭多。因为穷,那时我们那儿起屋所用的砖都是用牛将田泥踩熟了,再由人工用模子拿泥巴放到模子里踩制成砖,没有几家烧得起青砖。即便如应五家祖先所建的那座大屋,也不是全部都有青砖的。只是外墙用青砖,有的房间也只有楼枕以下用青砖,楼枕以上部分还是用土砖。到哪儿去弄青砖呢?钟同志让大家出主意。六划子最积极。说:

“这个青砖的话呢,从我当兵吃粮以来,这么多年了就一直冒得人家烧了,连砖窑都倒塌了。现在你想去烧也做不赢啦,只能往拆旧屋上去打主意。附近的话呢,除了李家祠堂之外,再冒得别的青砖屋可拆了。所以讲呢,只能拆李家祠堂。我之所以主乡拆李家祠堂,是因为祠堂是公家的,拆起来阻力和麻烦会少些。”

应五、叶发、达伢子等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六划子。龙叔提醒六划子说:

“我说六老弟哎,我看你是不是聪明得有些过头了哩。祠堂能轻易让你六划子去拆的吗?附近几个大队半数人都姓李,人多势众。你六划子就不怕他们咒你的娘,挖你家的祖坟!”

有钟同志和公社干部在,六划子哪个都不怕。提高声音说:“我怕么子呀?大炼钢铁,赶英超美,是共产党毛主席的号召。再个的话,现在是新社会,提倡破除封建迷信。你冒看见报纸上讲吗,北京城里几代王朝建起来的城墙城楼都拆了。我们湖南湖北不是许多的庙宇也都拆了,菩萨都扔了,有哪个敢去管?我就不信到时龙哥你敢去阻拦!”

应五听后很不那个,在一旁朝六划子直瞪眼珠。六划子见了便转向应五:

“应五哥咧,你不要用咯种样子看着我!你入党咯多年数了,还不晓得不破不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个道理呀?你信不信,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我看这些祠堂迟早是要被拆了的。”

公社干部和钟同志互相对了下眼,看得出他们都喜欢六划子的意见。龙叔、应五、叶发、达伢子几个都姓李,都不想得罪祖宗,心里也都在咒六划子的娘,但嘴上都不敢讲出来。会场沉默下来,一般只要出现个个都不讲话这种场面,主持者就可以认定是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公社干部和钟同志宣布按六划子的意见拆李家祠堂。

正式开始拆的那天,起床时分。六划子就拎着那只用洋铁皮敲成的喇叭筒到各个生产队去喊,口气跟斗争汉生时一样狠,社员们个个都不敢怠慢。早饭后,全大队的劳动力自带傢伙,来到李氏宗祠大门前的地坪上集中。外姓人都不敢得罪李姓人,所以个个往后缩。李姓人都不愿得罪祖宗,也更不愿拢前。龙叔叶发应五等都不你着脑壳,不去看钟同志和那个公社干部,生怕被他们点名喊拢去打头阵。带队的公社干部是曾剃头他们曾家祠堂人,有遗传,也是个狠角色。只见他学着电影里那些解放军首长的样子,举起六划子递给他的那个喇叭筒套在嘴巴上,一只手往上一扬,然后用力向下一劈,用双丰普通话大呵一声:

“同志们!给我上!”

龙叔、应五、叶发几个做个冒听见,猫在人堆里滚烟抽。六划子当过兵,听得懂这种话。又想起入党的事儿来,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见他甩开罩衣,走上前去,搬过一架楼梯靠柱子架好了,头一个上了屋顶。然后动手揭瓦。那个公社干部马上表扬了六划子两分钟还不止。于是,男人们上屋掀瓦拆砖,女人们搬砖揹树。青砖用来砌炉身,房梁树好些的留给小学做课桌凳子,桅条和门窗用来烧窑炼钢。

拆完两间厢房,准备去拆大厅时,应五跟龙叔和叶发去跟那个带队的公社干部说,青砖已经够用了,不要再拆下去了。公社干部不松口,说:

“既然拆到这个样子了,不如干脆拆多些。到时砖少了,不够用了,再去动员就难啦。”

应五说:“到哪只山上唱哪只歌啦。到时万一拆多了,我怕有人咒我们的娘。”

话儿讲得很轻,但听起来很重。钟同志开始犹豫了,她看着公社干部。公社干部到底是个狠角色,他还是担心怕砖少了,砌不起高炉,影响全县的炼钢进度,坚持再拆一个垛子。叶发看不惯了,就说:

“曾干部哎,听我一句好吗。我是砌匠出身,我看够用啦,大厅屋就不要再拆了。因为一旦拆烂一边的垛子,等于整个祠堂就全都冒得用啦。”

钟同志见状,出来圆场:

“叶发师傅内行,听他的冒错。”

曾干部不好再坚持,总算把大半个祠堂保留下来。只是后来真如六划子所讲,在后来掀起的破四旧高潮中,李家祠堂亦难逃一劫。里面供着的那些菩萨神像,还有皇帝老爷赏赐的金匾,以及曾剃头送的一幅长轴对子等,都让六划子们摘下,扔在一堆,再淋上洋油,用秋天里的一把火将它们打发走了。我当兵时,祠堂剩下的那大半个壳壳都还顽强地屹立在那儿。五年之后我第一次回去探亲时就荡然无存了。几十件之后,李姓子孙又凑钱在原址重建,在此按下不表。

炼钢炉不仅要紧固,而且还要砌成圆的。时间紧,任务重,找了几个砌匠师傅来看过,都不敢接这个活儿,说他们做这一行以来,还未砌过圆圆的高炉,担心一不小心走了拐。他们推荐隔边大队秦家大屋的安砌匠,说这儿周围十里八里只有他有这个本事。龙叔派就福奶奶去请,福奶奶跟安砌匠堂客的娘屋里是一个村。安砌匠听说是李家湾的人来请,句话不讲,一口回绝。之后,龙叔又以钟同志的名义去请,也被他借故不见。打也几个回笼转身之后(回笼转身,双峰话,反反复复),人们晓得安师傅还在记仇。

说起来,这事儿跟叶发有关。

十六岁那年,叶发拜安砌匠为师,学砌匠。在他家吃,在他家住。三个月之后,师父的独生女儿秀妹子跟叶发有那层意思了,师娘师父好欢喜。请秋田姥姆去做媒,没料想打了回笼转身。原因是叶发娘早就喜欢本村余庆叔的女儿桂妹子。为此,叶发娘去找福奶奶讨主意。福奶奶古道热肠,助人为乐惯了,态度也很坚决:肥水不落外人田。

于是,叶发娘就搭信给山那边万化冲明四瞎子,请他来算婚姻八字。明四长得面清目秀,原本有一双会讲话的大眼珠。三岁时出麻子走的拐,高烧过后双眼全瞎。为了生存,长大后跟人学吹锁呐,鎅琴子(鎅琴子,双峰话,拉二胡),做法事主持,算八字,等等,最后在算八字上一举成名。他的算八字跟秋田老姆做的媒,都是处于同一个水平档次的知名品牌。直到改革开放,广东那边的双峰籍人士还经常带着广东人或香港人专门坐火车,或者开着高级包车子来找他算八字(包车子,双峰话,小轿车)。

那一天,叶发娘请秋田姆来等家里等,同时请福奶奶去对门山下的叉路口接明四瞎子。福奶奶接到明四瞎子后,将叶发娘准备好的两吊铜钱塞到他手里。说:

“明四师傅哎,这是主人家打发你的。他们不想结这门亲,同时又不想得失女方(得失,双峰话,得罪),等下麻烦你打个圆合。你是聪明人呢,晓得怎么做。”

明四心知肚明。进得叶发家来,吃过茶,问过双方的生庚年月,明四瞎子开始掐着手指算起来。只是一反常态,连掐了几轮,都是闷坐着,好久不做声。秋田老姆等得不耐烦了,催他快讲。叶发娘也帮起催,说要他打消顾虑,有么子就讲么子。明四这才叹了口气,说:

“唉!只怕是半路夫妻呢。”

秋田老姆将八字情况反馈给砌匠师傅两公婆,结果可想而知。叶发也冒得心思学下去了。

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事后福奶奶有次回娘家,跟人谈平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这事儿抖了出来。砌匠师傅听后气得跳脚,诸咒说:“爷条卵。从今往后再不踏进李家湾一步!”故所以几次拒接李家湾的砌炉工程。

眼看日子一天天浪费,钟同志急死。一急就又想起应五来。应五最听钟同志的话,也不甘炼钢大事就这样被阻,就去找玉泉法师商量。

荆江分洪那一年,安砌匠去那边的土棚子里搞了好几个月。这当中的一天,他堂客去雷锋山上摘板栗时被一只白老虫盯上。安砌匠的堂客感觉异样,往树一一看,吓得全身发软。老虫来到树下,瞄定树的人,又后退了几步。猛的发力往前一冲,朝树上一扑,一口撕下安砌匠堂客一块小腿肚子肉来。砌匠堂客忍痛拼命攀上树尖尖,老虫上不去,也舍不得放手,就围着树身打转转。砌匠堂客吓死过去,软不拉沓挂在树杈杈上。正好法师追赶野物至此,躲在石头缝里,舍死搏命朝老虫放了一铳,才将老虫吓走。接着又是敷药,又是揹她下山,救下她一命。故所以,应五就喊法师帮忙,两个人一起去安砌匠家打秋风。人情面子加义气都摆在那儿,安砌匠再也不好推辞了。

砌好的炼钢炉好比电影里那些日本鬼子修的碉堡,有三层楼高。正面开个门,用于观察炉内的火势。门的下方又开一个小口,设一个流槽,那是出铁水的地方。流槽正下方的地上挖出一个像书桌面一样大细的氹氹,是准备盛钢水的。门的右侧开有一个风口,安了一部双桥煤矿用来向窑洞里贯风,需要两个汉子一起才能拉得动的那种老爷风车。整座高炉威武雄壮,质量一流,被县里评为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典型。

万事俱备,就缺铁矿石了。龙叔叫上几条汉子,把他们交小伍同志培训以后,人手一只镢锄子,一只揹篮,分成两拨。一拨向山里去寻,一拨去矿区的煤矸山翻。大家揹回好大一堆石砣牯,小伍同志挨个看了后说都不是。既然找不到铁矿石,就只好动员广大贫下中农上交废铁。讲是讲废铁,实际上能用的好铁器也都交了。六划子举着喇叭筒到各生产队去喊。说现在吃饭有公共食堂了,私家不准起火了,各家各户原先的那些饭炉炝、菜刀、炒菜锅等都冒得用了,都统统交来炼钢呢。交不交是态度问题,交少了对不起毛主席。干部党员骨干分头下去,挨家挨户帮着去翻,将那些废弃了的烂锄头、烂耙子、烂菜刀、烂剪刀、铁钉、铁丝等等都搜了出来。

应五家翻出来的头一件铁器,是一只插在睏房门角落,用作避邪镇妖的犁头嘴。那是三反五反时,应五嫂整夜整夜的睏不落,出大汗。依法师的建议而布置的。说来也巧,自那以后,应五嫂不再半夜吓醒了。

第二件重些的铁器那只斩新、带盖的猪食炉炝,有十几斤重。应五嫂端详良久,双手在提梁上抚摸来抚摸去,恋恋不舍地对应五说:

“七块五角钱买的哪,一次都冒用过。”

他们两公婆原想今年扮了禾之后,挖了红薯有红薯藤了,猪食不用去田边地头扯草了,就去捉一对宁乡黑猪崽仔来喂。虽然每天要多出好多的事来做,但喂上两头猪,只要它不生病,就等于是往银行存钱呢。等到明年中秋或过年时候出栏,两头猪加起来差不多有二百元收入。这样经营个三年五年,就可以帮禾伢子起房了。堂客的心思应五最懂,便好心好气安慰她说:

“不准私人养猪了,留下来也冒得卵用。不如交出去,还可以做个榜样。如果不交出去呢,我怕有人比你还挂牵它。”

应五嫂晓得男人是担心六划子到时去揭发,就想通了。两公婆又去屋里屋外翻出几只完好的饭炉锅和两只半新半旧的炝锅子。它们的处境跟猪食炉炝一样,不准私家开伙,要交就都交了罢。其它的还有三把烂锄头,一把四趾耙子和几把烂禾镰子,以及禾伢子在晒谷坪玩滚铁圈的两个玉桶箍,大大细细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几样。它们有的还是华堂太公祖上置备的,有几代人的感情了,一旦交了再也看不到了,两公婆讲不出是一种么子味道。思前想后,应五嫂忽然不由得背心一阵发冷:万一公共食堂要是办不下去了呢?想到这里,她从中将一大一细、最好用的那只饭炉锅和一只六码炝锅子拣了出来,塞进二妹子的床底下。应五说:

“都不准自已煮饭啦,还留它做么子?”

“我是怕万一呢。”应五嫂说:“万一公共食堂办不下去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头来还不是要靠自已救自已。”

“钟同志讲过,万一办不下去了还有政府呢。”

“讲是那样讲。我就是怕万一,到时莫苦了禾伢子二妹子。”

提起女儿和儿子,应五就再不作声了。转身去撬大门上钉着的那对狮首衔环门扣子。那是从原来祖屋门上拆下来的,是用黄铜打造的。狮子錾刻极为精致,造型好生威武,昂首前方,嘴吧里衔着大铜圈圈,经几代人把玩,浑身铮亮发光。应五将它们都撬了下来跟铁器放在一起。这是应五祖上留下来的最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应五嫂想留下,就跟应五说:

“那是铜呢,又不是铁。”

应五说:“六划子才喊过的,破铜烂铁都包括在内。眼前这形势,留着它就等于给自己留个地雷。”

这么七拼八凑,总共百七八十斤,是全大队第一名。两公婆一人一担送去,六划子当场用喇叭筒将应五两公婆做死的表扬。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党员带了头,群众有劲头。各生产队开展比赛。社员们个个争先恐后,担的担,抬的抬,揹的揹的,将一应铁器家什送来。竹婶和汉不甘落后,都气喘吁吁的各担来一担。才半天功夫,收缴上来的铁器铜器就堆满了半丘田。负责登记的岩萱先生从中拨拉出一只上面錾刻有“大明嘉靖年制”字样和精美菩萨人物的铜香炉来到应五右前,悄悄跟应五说:

“五哥哎,这些东西满身都是历史和文化,拿去炼了太可惜。我帮你拣出来收好,夜里我送到你屋里去。将来无论是交给二妹子还是禾伢子保管,或者交给国家,都是做好事修德哩。”

应五不肯。说:“你晓得你是甚么身份不?这话你就讲到我这里打止数。记住没有哇?”

“记住啦。”书呆子慌忙将炉子又放回废铁堆里,怯怯地去整理他的笔记薄子,不再出声。

烧窑要用柴,但主要还是用煤,煤又必须是块煤。如果是散煤,就要加些黄土,用水和了做成饼,凉个半干才能用。公社的煤矿就在山背后,去担就是了。担煤的任务全是由清一色的堂客们负责。钟同志让六划子广播:搞一个担煤比赛。看谁担得多,走得快。优秀份子每人奖一条洗澡手巾和一砣洋碱。

重赏之下,必有勇妇。所有的堂客们麻雀嫁女似的,叽叽喳喳,你追我赶。应五嫂每担百把斤的样子,咬着牙迈开快步担了两路之后,就上气不接下气了。竹婶拿出娘肚子里吃奶的力,每后五六十斤,走了两路之后就摇摇晃晃了。应五见了,上前对她讲:

“竹嫂啊,你这个样子还想得奖,做梦哩。”

竹婶用衣衫袖子揩汗,喘着粗气笑着说:

“大炼钢铁,为国出力。担多担少都是我的一点心意呢。”

“七十岁的人啦,瘦得风吹得倒。莫霸蛮啊,你赶紧给我回去,需要人手时,我会来喊你。”

竹婶胆怯地望了望六划子,说要担一担再走。应五也看了下六划子,对竹婶大声呵斥说:

“你担又担不重,走又走不快,掺在队伍中间影响别个得奖,还不快些给我回去!”

硬是要将她赶了回去。

二十几个担煤的堂客们当中,要数福奶奶最狠。她那双大脚板,那宽肩胛,还有那腰身,不晓得怎么就那么有劲火。担起一百三四十斤的担子,飞走飞快,一连担了八担不歇气,被评为穆桂英。钟同志让烛台上学校的老师糊了三面小旗子,让岩轩先生在每面旗子上都写个“帅”字,然后插在她的背身上,做个穆桂英挂帅的样子。六划子举着喇叭筒做死的喊:

“向福嫂学习!向穆桂英看齐!”“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人们越发来劲儿,你来我往,冒得一个偷懒的。事后干部们说话算数,给福奶奶加奖了一个斗笠。还另外评出三名优秀份子,每人奖了一砣洋碱和一条四方围巾。

双峰县大炼钢铁第一炉在李家湾开始装窑。

钟同志和公社主要领导都到场。全大队所有的丁壮男人都被喊来,聚拢在三只塘周围,统一听从龙叔调度。龙叔则听小伍同志的指挥。小伍同志安排应五、叶发两人跟着他进到窑里面负责装窑。其他人或捧着柴块子,或捧着煤块子,或捧着铁器,组成一条人工智能传送带,协调有序地向炉内递送。他先用从祠堂拆下来的房樑树劈成的柴块子,像写井字一样,横一块,竖一块的摆出个底盘。然后往上交错叠加,垒上一层又厚又透气的干柴块子。柴块子上面码上煤块子,然后往上搁上那些各家交上来的铁器。铁器之上再放煤块,之上再放一层铁器。如此循环,一层一层垒实垒匀,塞满为止。炉顶天穹处留出一个盘箕大的眼出气。

装窑完毕,小伍同志在高炉周围上下又过细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之后,命令点火。

应五得令,手持一块从祠堂拆来的杉树做的桅皮子,拿洋油淋湿一头,应五嫂将早就准备的纸眉子吹成明火凑上去,桅皮条子立刻引燃,应五将它塞进炉膛。少顷,炉内的干柴便点着,随着一阵噼里叭啦的响声,炉内的干柴便呼呼地燃烧开来。

开始往窑里送风。这是一架从清朝同治年间一直用到现在的老古板风车,是上好的柚木精心打造的,工艺极好。有一层楼那么高,起码要两个壮汉才能拉得动。炉子大,装的多,需要不间断地匀称地往里贯风,才能燃得透,并保持足够又稳定的温度。炉壁烧烫了,拉风箱的人靠得近,拉上一小会儿就汗水直流。所以拉风箱的汉子都打着赤搏,下身也只系一条短裤子。两人一组,三个组轮流上阵。应五嫂和岩萱先生负责点香计时。半根香调一组,歇人不歇车。就这么的从下午到第二天上午,小武同志才下令停火。

准备出钢水了。县里特外派了记者赶来。钟同志和公社干部怀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来到高炉面前。全大队的社员群众簇拥着来看热闹。时候到了,小伍同志命应五打开炉门。瞬间,由白转红的钢水沸腾着从炉内喷涌而出,顺着导流槽泻下,流入事先挖好的氹子里。县里来的记者全身没有一根干纱,端着照相机对准沸腾的钢水连连按下快门。

拍照的关键环节到了。记者要给炼钢功臣单独照相。钟同志让学校的老师用红纸扎了四朵大红花,用大头针别在红布条上,分别挎在应五、叶发、龙叔、还有福奶奶四个人身上,让记者照相。照完一起的又照个人的。重点是照应五。记者让应五嫂回家翻来一条白手巾,将它搭在应五的项脖上。此时应五脸上的汗水已风干了,没了现场感,记者急得要死。为追求真实感,他让人端来一碗老茶叶水,用手蘸着黄黄的茶水汁往应五面上、额头骨上弹去,做出个满头大汗的样子来。然后又让应五背对着高炉,在钢水氹氹的一侧站好,又借小伍同志的柳条帽给应五扣上。再让应五一手握着用粗钢筋做的捅火棍,一手撑着腰,微微搭起脑壳看着对面山上,做出个笑相,摆出几种姿式让他照。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跟看猴戏一样围着看。搞得应五好不自在,心里咒那记者的娘:“爷条卵,烦死巴个人!”

大功告成,欢天喜地。钟同志又打发达伢子带几个人去学校搞来几捆彩旗,插在高炉周围及塘坎上。安排几个不怕丑的老师,个个涂成花面公,人手一把蒲扇,在塘基上疯来疯去搞气氛。

在场的公社干部提醒龙叔赶快去向公社报喜。说虽然他们都在现场,也亲眼看到了这历史性的一幕,但报喜这道程序不能少,因为这是天大的喜讯。再个,来它这么一傢伙,对别的大队也是一种促动。龙叔让二妹子寻来一张大红纸和一支大写字笔。让岩萱先生在红纸的顶格写了“喜报”两个字,每个字都有蒸钵大。大字下面跟应五请神一样,写明报喜的理由:

“敬爱的党,敬爱的毛主席:

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光辉照耀下,在双峰县党委和政府的高度重视和关怀下,在县工作组领导和双板桥人民公社领导亲临指导下,在全体贫下中农共同努力奋斗下,李家湾大队于1958年11月8日炼出了第一炉高产优质的爱国钢。

特此报喜!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三面红旗万岁!”

众人看过都很满意。龙叔就喊人去摘来一扇门叶子(门叶子,双峰话,门板),将喜报糊在上面。挑了几个共青团员轮流抬着头前走,由学校师生组成的鼓乐队打起洋鼓吹起洋号跟在后面。达伢子带领着高呼口号,一路浩浩荡荡,高歌猛进。

今天是个好日子,比过年还不如。龙叔让叶发兄弟去龙叔自已家的猪栏里赶出一头猪来杀了。叶发兄弟将刨了毛的猪劈为两片,将一整片印在已开始转青,但温度仍极高的钢水板上,立时“哧啦”“哧啦”地冒出一股股带着焦味儿的青烟来。几双快手伴着青烟将残留在猪皮上面的毛茬刨刮干净后,交我娘和龙婶几个将肉切好,放入那口可以盛几担水的罗汉锅内,用武火烧开了,又小煮一会儿,再改文火闷着,眼见油渐渐的浸霪出来,便将三十斤辣菽切片倒入拌起,再加了几斤蒜苗子,用细火又闷又炒。很快,一股泛着诱人的肉香便伴随着欢声笑语弥漫着整个厅屋。县干部公社干部和群众济济一堂,共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李家湾大队率先炼出了高质量的钢,木板桥人民公社好欢喜,县里比公社更欢喜。特外派县花鼓剧团来慰问演出,并指定台子一定要搭在李家湾。这是我们李家湾有史以来的殊荣。这里地处穷乡僻野,过去从没来过剧团。解放前那些遇有大喜事的殷实人家搞庆典,顶格的也只不过是请乡亲们看上一天两天的木脑壳戏。极少能看到剧团演出。所以,那时的人们管看剧团演出叫做看人戏。解放以后多了个形式,放电影。不过那也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成立初级社时,县电影放映队来放过一次电影,至今让村人们津津乐道。正式开映之前放幻灯,幻灯上画着应五、叶发、龙叔等人插秧扮禾的劳动情景。跟看连环画似的,一页一页的翻。音乐起,放映员妹子就着汽灯,对着银幕上的画面,用双峰土话子念表扬稿。有名有姓,声画同步,幽默好笑,讲的又是身边的真人真事,最有意思不过了。

吃过中饭,龙叔从各生产队调来人手,配合应五和叶发搭戏台子。人们就地取材,将各家的好些的门叶子都拆了搬来,就着下路塘塘基往外延伸。将椿凳并排拼好,上面架起门叶子,形成个平台。应五带人去后头山上剁回几根大楠竹,在平台四角立起,用嫩竹篾绑紧固定四柱。最后,搬来几床用竹篾织成的大晒垫,将其它三面围起,固定在柱子上,终于抢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舞台搭好。花鼓剧团的师傅在台两边的竹柱子上各挂了一盏大汽灯,隔一阵子就有师傅去给汽灯打气,让它保持最大的光亮。演出接待费是公社出的。大队开会商定,安排几个生产队的公共食堂都出一点食材,招待剧团一餐好饭。有肉有烧酒,呷得吹锁呐的师傅心情几好,还冒开场就吹了几首调子,远处听到的人还以为是应五回来了。

李家湾今夜有人戏看。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山里山外。好远巴远的乡亲举起火把唱起歌,下了田坎上山坡,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把下路塘塘基下面的几丘干田子挤得拍满巴满。钟同志安排应五、龙叔、叶发和福奶奶几个功臣跟干部们坐在中间最好的位子,让花鼓戏铁粉应五嫂眼红得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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