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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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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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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二十五章 团员梦碎

华容来人给应五嫂带来欢喜。应五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在华容站稳了脚根,受到器重。更让应五嫂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男人一诺千金,按照约定前来接他们去华容。只是因为受大妹子这个拖油瓶所累,让她一时脱不得身,无法立刻前往。

十六岁的大妹子已经出落得如花似月。三天两头就有谋娘婆上门。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是要满十八岁。应五嫂是读书人,懂法。从南京时起养成了关注形势的习惯,眼下的时势让她好困惑。以致女儿出落得越是好看,给她带来就越是隐忧。继续留在家里吧,假如自已去了华容,外婆和舅舅肯定都管不住她,因为妹子太鬼。而此时的实际情况是,大妹子已经有了自已喜欢的伢子了,只是对她娘老子瞒得绑紧而已。

事情还要从大妹子读双丰十中的时候讲起。

双峰十中与矿务局相邻,都是挨着洪山殿火车站。天不冷的时,大妹子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从杨柳坪走小路到双板桥火车站,再走双板桥到洪山殿站这段火车路。走火车路不拐弯,不湿脚,没有蛇咬狗吠。沿线村民外出时都喜欢走铁路,所以路上的人很多。途中有山有河,当时修这条路的时候,为了尽可能地少占水田,铁道就尽量挽着山脚走,因而留下一个像禾镰子一样的大湾。火车一到这里就要减速,开得很慢。

这条路上有一趟专跑娄底到邵阳的货运列车。火车头还是小日本侵略中国时留下的,是解放以后从东北开过来的。它烧煤,老态龙钟,又拉满货,一路都是气满气凑,一到这里慢得比人行路快不了多少。由于日子久了,每天打照面,火车司机和那个给火车头喂煤的学徒伢子与路基两边的行人都很面熟。虽然喊不出对方的名字来,但当火车经过时,路上行走的学生们与开车的师傅们彼此也会互相喊一声。碰上长得好看些的学生妹子,司机有时拉响汽笛打招呼。这时有正在背英语单词的学生伢子 就会朝他们大声喊一声:

“hello!”。

每到这时,路人与司机们彼此送出微笑,朝着对方扬扬手,留下春风暖人间。

也有例外。那是火车司机恶作剧的时候。碰上长得特别好看的学生妹子,有时随着“呜—”的一声,他们同时也会放出一股蒸气,然后看着妹子们在汽雾中躲闪腾挪的样子哈哈大笑。大妹子享受这种待遇最多,有一次还跌了一跤狠傢伙,搞得一身焦湿。这一幕让那个给火车头铲煤的学徒伢子看见了,心疼。就去跟师父讲好话,要他莫这样吓唬人。因为他早就喜欢上大妹子了,不忍心她受惊。以后只要见到大妹子,那铲煤的伢子隔好远就笑着向她摇手。驶到近前对着大妹子大声喊:

“莫怕。不会放汽的啦!”

就这么的一句话的交情让大妹子记住一生一世。她看清楚了,那伢子的脸虽然被煤炭和汗水浸染得墨黑巴黑,却不掩英俊秀气,一口斩齐的牙齿笋白笋白。配上那一双深潭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珠,还有他不笑也很好看的样子让大妹子好喜欢。以至那火车每天几时来几时回,她都算得很准,几天不见就心上心下。初三上学期,连续半个月,铲煤的学徒伢子调成别人了。大妹子由开始不习惯,后来就慌了。每天若有所失,越发想念起那伢子来。

这一天,还是那趟火车,司机也还是那个司机。经过大妹子的时候,司机探出头来朝大妹子打了个手势,接着在二妹子的前方扔下一包东西。二妹子捡来拆开一看,里面有一条小说红岩插图中江姐围的那种红毛线围巾,围巾上别着一枚才出世、特别精美的毛主席像章。还有一个印着雷锋坐在汽车驾驶室里读毛泽东选集的硬皮日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用刚劲俊秀的字体写着一条毛主席语录: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本子里还夹了一张相片子。相片子上的人正是那铲煤的伢子,坐在火车头驾驶室里,全神贯注地眺望着远方。相片子背面写着他的姓名地址。接下来是几行细细的极工整的字:

“你好,我就是那个给火车头铲煤的哥哥,两个多星期不见了,不晓得你注意到了没有?我喜欢你,很想见见你。时间,这个礼拜天中午。地点,茶园车站。我在站台靠娄底方向的那根挂信号环的柱子下面等你。不见不散!此致 敬礼!”下面是姓名和日期。

大妹子看了心里扑扑直跳。这天夜里怎么也睏不落。她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次这样,心里一直盘算着届时如何瞒过娘老子。

礼拜天这天早上大妹子关起门来,用了怕有两餐饭的功夫搞脑壳。然后,装个没事儿的样子,揹着书包出来要出去,应五嫂把她喊住:

“今天是礼拜天哩,大妹子呀。”

“晓得呀。”

“晓得,你还揹个书包?”

“有事儿。”

“么子事?”

“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她爷病得狠,家里穷,不读了。老师要我去帮她求个情儿。”

“她家在哪儿?”

“茶园山。”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女——同——学!”妹子有些不耐烦了,朝娘半娇半怒起来,“你有完没完?跟《铁道卫士》里那样审特务似的!”

“早去早回!”

应五嫂想起女儿一路来老实听话,同学有难,又是老师嘱咐,所以没往其它方面想,就由着她去了。

见面后那伢子迫不及待地对大妹子说:“好久不见你,好想你。晓得不,因为想起今天能见到你,我昨夜里一直没睡着。你呢?”

“我?冒得事儿呀。不就是见个面么,值得那样激动?”

讲完,大妹子就笑了,笑得好灿烂。

那伢子看了看周围冒得人,就示意要她靠近些。大妹子害羞,反而还后退了半步。伢子坚持要她走近些,说有好事儿要告诉她。大妹子这才行拢去。那伢子说:

“我已经出师啦,过两个月就办转正手续。等拿到驾驶证了就跑单,专门跑长沙至邵阳的那趟旅客列车。你以的有空就告诉我,我带你去长沙和邵阳耍。”

“当真?”

“哄你是狗。”

“要打票的不?”

“不要你管。”

坐着火车去长沙,多么诱人的憧景。只是大妹子现在还不敢,她怕娘老子晓得了会打断她的脚巴子。

大妹子跟那伢子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爱。漂亮美丽的大妹子这一生除了火车司机,再冒让第二个男人亲过。甚至连纸条子都冒给别的男人写过一张,收倒是收到好多。那伢子对待爱情也跟对待他心爱的机车一样,专心至致,与大妹子从一而终。

伢子的爷和娘一个是车上的乘警,一个是餐车厨师,都在一个乘务组,他们俩一出车,两三天不归屋,家里就空了,给了这伢子太多的机会。风快,大妹子跟那伢子就比两公婆还两公婆来。

那阵子,虽然最艰难的春荒已过,但农村仍显凋零,出外逃荒的人中仍有许多未回归。这当中,自然包括那些学生伢子妹子,以致学校无论教学的还是上学的,都懒懒散散。所以大妹子的机会来了,想去哪儿耍就去哪儿耍。反正背着个书包出门,爷娘也不晓得你逃课了。大妹子正是这样,只要火车司机不跑车,她就溜去娄底会那火车司机。一来二去,应五嫂也似乎发觉了一点苗头,就去问大妹子。大妹子晓得迟早是瞒不住的,就干脆把那伢子带到家里来。应五嫂看着那伢子,问女儿:

“这是你们老师,还是同学啊?”

女儿说:“娘啊,看清楚些好不好?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同学。他是我同学的哥哥。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人家现在开火车呢。”

应五嫂又仔细将那伢子打量了一番。第一感觉蛮好。便又问:“你们怎么认得的呀?”

女儿说:“就是上次我去那个同学家里碰上的,我不是跟你讲过么,那个同学的爷病得狠,读不起书。如今又回到学校读书了,是他拿自己的工资帮她缴了学费的。”

“哦。你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哩。”应五嫂转而问火车司机:“小师傅多大年纪啦,屋里是哪个地方的呀?”

火车司机显得紧张,脸红红的说:

“我今年满二十三岁。祖籍河北。爷爷是南下干部。家里还有个妹妹,去年结婚了。”

说一句,就望一下大妹子。应五嫂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女儿把他带回家来是怎么回事儿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点破他们,开始张罗着煮饭。那伢子出来制止。说:

“阿姨,别客气,我不吃饭,就走。我爸和我妈不让我在别人家吃饭。”

“为甚么呀?”

“我爸我妈说了,现在粮食这么紧张,没有几家有多的米招抚客人。特别是你们农村人家。到了他家,喝杯茶,小坐一会就找个理由赶快起身走人。不要挨到吃饭的时候再走。那样会搞得人家很为难的。阿姨,我讲的都是老实话,您别生我的气啊。”

说毕,向妹子使个眼色,抬脚就跨出门去。应五嫂笑了笑,说:

“等一下。”说罢进去里屋捣鼓了一阵,出来时,手里抓着几块足有半个手掌大的乌红薯片子,她这是要打发那伢子。女儿见了眼红,说:

“娘呀,这么好吃的饮食你藏在哪儿啊,我怎么不晓得呀?”

应五嫂瞪了她一眼,懒得搭理她。

讲起这红著片子还还真有故事。那是半年之前,早春二月,应五嫂牵着禾伢子外出去讨米。从彭立仁他们家乡走出双峰县来到湘乡县于塘境内,禾伢子饿得哭起来了,连讨了几家都空手而回。这时,看见前边山脚下有只大屋,应五嫂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牵着禾伢子去敲这户人家门。一个九十多岁的老者从里屋出来,打量一番之后,晓得是上门来讨米的,返身去屋里寻出一个生红薯递给禾伢子。这时候的生红薯比苹果还好吃,禾伢子接过便大口咬起来。老者见状,让他慢轻些吃,别噎着,并招抚娘俩坐下。问:

“你们从哪里来的呀?”

本来已坐下的应五嫂赶忙起身给老者施礼。回答道:

“老人家,我们娘俩是从双峰双板桥那边过来的,实在冒得办法才出来讨米的。谢谢老人家菩萨心肠。给你添麻烦啦。”

老者说:“不麻烦,不麻烦哩。我问你,你晓得你们那儿的李家湾不?”

应五嫂不明白老人家打听李家湾做甚么,不敢立刻就承认自己是李家湾的人,就试探着说:“老人家在李家湾有熟人还是亲戚?”

老人道:“熟人也不是,亲戚也不是。但是,比亲戚还亲”。说毕,抽起水烟筒来。也不看客人,自顾自地讲道:

“当年,我的公公跟你们李家湾那个耍大刀的一起被曾剃头兄弟召进老湘营。打过几仗之后,他们两个人就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还吃了鸡血酒。打安庆时,我公公中了太平军一刀,眼看就要被乱刀剁死,多亏了李家湾的那位兄弟死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老湘营散伙回到双峰时,那户人家起屋,我公公还喊人去帮过忙。公公死时还把我们喊到床前,要我们子子孙孙记住他的恩情。不晓得这户人家的后人怎么样了。”

听罢老人讲述,应五嫂没有顾忌了,就直白地告诉他,李家那座大屋被国民党军的炮火毁掉了。并把禾伢子推到老人跟前说:“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耍大刀的人家的孙子。”

说罢,拉着禾伢子跪在老人家面前拜了一拜。本想还要介绍一下自己,老者止住了,说:“你不要讲了,我早已看出来了,你受过很好的教育,不是普通的农家妇女。”

天不早了,老者留他们娘俩住下。第二天,老者把儿孙们都喊拢来与应五嫂娘俩见了面。倾尽家底,打发应五嫂娘俩五升米,还有一小袋乌红薯片子。应子嫂感动得哭出声来,一再推辞不受,或者只受一半。但老者和他的晚辈们非让她全部都收下不可。临走,老者一再扎咐应五嫂说:

“你咯样子年轻,长得又好看,不要再到处流浪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碰到哪个坏傢伙,你和你崽伢子都冒得好结果。听我的话,赶紧回去,咬咬牙,挺过这一、两个月就熬到头了。”

应五嫂含泪谢过,回到杨柳坪后真的再未出去讨米了。她也学着吴四老倌杨梓,把那五升米磨成粉子,掺上干红薯藤末之类,熬粥吃,对付了好些日子。至于那一小袋乌龟红薯片子则藏了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动它。今天,就是靠它给自己掌了一回大面子。

应五嫂子将红著片子递给那伢子,那伢子不伸手。应五嫂很是和谒慈祥地对他说:

“接着吧,小师傅,路上吃。你走这么远的路来我家里耍,又是头一次,让你饿一餐,我这个做婶婶的对不住你的爷和娘咧。”

火车司机这才双手捧住,一边吃着,一边远去。

应五嫂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伢子人品可以,有良心,老实,听爷娘的话。从女儿与伢子不断交换眼色来看,心里明白了女儿与伢子之间的关系,看到那伢子各方面都不错,本想要把女儿发狠咒一餐的,结果还是忍住了。只是女儿年纪这么细就耍男朋友,让她这个做娘的着实大吃一惊。虽然女儿还不到结婚年龄就谈爱了,但上学也是有名无实,迟早要走向社会,与其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不如交一个有教养有工作的稳靠。再者,有自己这个做娘的管着,只要不准她在外过夜就出不了大事儿的。这么一想,就默许他们的关系。

那时物资稀缺,铁路系统自身条件得天独厚,福利比其它行业好很多。火车司机间三间四送些紧缺东西来。每间一个星期都要骑细车子来载着大妹子去娄底铁路工人俱乐部看一次电影,经常快到半夜了才归屋。讲是讲去看电影,到底是真是看电影呢还是他们自已演电影,鬼晓得。这让应五嫂提心吊胆,担心这样下去,不等过门,女儿的肚子就大了。

大概是半年之后,应五嫂不用担心了。因为她的担心已经变为现实。这天晚上,大妹子战战兢兢坐在娘老子面前,细细声地喊了一声:

“娘……,我那条路冒来。”

“啊?多久啦?”

“两个月啦。”

女儿刚一说完,就偏过脑壳去,她想呕,呕不出来。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应五姨又仔细询问一番之后,确定女儿有毛毛了。好比是三伏天头上响炸雷,应五嫂差一眼屎没有驳过气来,甩手就是两个耳巴子。转而又凑近妹子仔细看了她一阵,伤心大哭。一想,怪不得近来她总感觉妹子气色差,起先只想是因为吃不饱饭,是营养不良。不曾想鬼妹子犯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过错,生米煮成了熟饭。

过了几天,那伢子和他的爷娘都轮休,应五嫂赶紧拽着大妹子来到那伢子家里。正好赶上那伢子的爷和娘也因儿子闯了这样大的祸而大伤脑筋。应五嫂娘俩进门时,那伢子还跪在那儿。大妹子见了,哇的一声也跪了下去。当着伢子妹子的面,火车司机的娘向应五嫂赔礼:

“他婶娘呢,我们两公婆对不起你,我们真心诚意地向你赔个不是。这事儿不能怪你家妹子,都是我儿子的错。全怪我们两公婆疏忽大意,教子无方,让你家妹子受苦了。”

她说毕,那伢子的爷也马上附和着说:“是的呀,你来得正好。你们今天要是不来,我们也会去你那里,一起商量怎么处理才好。”

应五嫂没有笑颜,也没有发脾气,只是一声叹息,坐在那里,不晓得从何处讲起。火车司机的爷见状,打发儿子带着大妹子去买菜。并在自己的钱包里掏出十块钱交给大妹子,让她去买点她欢吃的营养品。

把他们支开后,乘警对应五嫂说:

“老乡嫂哩,我说话直来直去怪,一时改不过来,可也没有坏心眼。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商量的?还能有甚么别的办法呀?生米煮成熟饭,只剩下结婚一条路。我们两公婆的意思是一天也不要拖了。稍微一拖,风快凡就传出去了。这样,对我们双方做大人的也好,对他们两个年轻人也好,无论在单位同事面前,还是在邻舍面前都很难抬头做人。你说是不?”

应五嫂听罢未及答复。那伢子的娘又开口了:“你女婿,我家儿子从小到大,再到参加工作,同事和邻居没有得罪一个。读高中时就入了党,一毕业就上班挣工资。本来学开火车要一年才出师。可他特别发奋,勤学苦练,半年不到就出了师。我儿子的人品,为人处事,你尽可大放一心。我们两公婆对你家妹子也是一百个满意。出了这事以后,我转回去一想,这样也好,有了就有了,赶紧把婚结了,争取把婚前怀孕这事瞒过去,不要让人家说闲话。”

见对方通情达理,应五嫂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定。但想起这种未婚先孕往往是女方吃亏,她不能太软弱。所以就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

“结婚!结婚!你们两公婆一口一个结婚。怎么结呀?我家妹子刚满了十六岁!”

伢子的爷道:“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哩,亲家母。”

反正事已至此,对方干脆提前喊起亲家母来:

“在娄底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这两天我就去找铁路公安的朋友,让他们跟你们那边的派出所讲好,把年龄改大几岁,开一张证明就要得了。”

趁着对方说话的当儿,应五嫂拿眼光把三间房及厨房都粗粗的扫了一遍。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被铺帐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心想铁路上的人素质就是不一样。再看厨房,锅灶用具都是半新的,很时髦。对方一崽一女,女儿已出嫁。到时大妹子嫁过来不会受什么苦。想到这些,所有的不满和担心都消失了。

饭后娘儿俩告辞。亲家母执意要留大妹子住下来,说是趁她休班在家,这两天带妹子去量身和选布料,给她做几身秋冬换洗衣衫,此外还要妹子陪她一起去挑婚房用品。应五嫂横摔一跤直想(双峰土话),反正都这样了,由他去,一个人回了杨柳坪。

回到家第三天,亲家那边果然搭信来,说都打好招抚了,让应五嫂赶紧去找派出所。于是,应五嫂将应五跟贺干部兑的那张五斤的全国粮票,外加二十块钱,用信封封好,立马去了派出所。进门后还未坐定,就将信封塞进所长办公桌上的报纸底下。所长让她填了一张表,扎咐她将大妹子的年龄写成二十岁,然后在承办 栏里写了“情况属实”几个字。再在领导批示栏里写上“同意”两个字后,签上名,写了日期,盖了公章。

接下来的事儿就都好办了。亲家公就拿着派出所开的证明先去铁路民政扯了结婚证,又拿着结婚证去铁路派出所为大妹子办妥了铁路集体户口。大妹子既解决了终身大事,又吃上了国家粮。应五嫂长吁一口气,着手准备去华容的事儿来。谁知亲家母联合大妹子一起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亲家母说,他们两公婆一年到头要跑车。根本照顾不了二妹子,也带不了孙子。所以他们愿意出一份工资,请应五嫂来打探二妹子并带外孙。起初应五嫂硬不答应,对亲家母说:

“亲家啊,我家妹子既然嫁到了你们家,她就是你家的人啦。所以,这事儿就要按我们这里的习俗来,是哪个的孙就归哪个带。”

亲家母说:“我说亲家呢,理是这个理。可是铁路上的纪律你也清楚,比军队还不如,一个萝卜一个坑。眼前我离退休还早得很呐,将来孙子的营养开支也不小,我怎不能辞了职来带孙吧?”

应五嫂道:“这是你们家的事,你和亲家公去商量,或者去请别个。反正我把话讲明在这儿。我和二妹子、禾伢子是一定要去华容的。再拖的话,我们家也不像个家,夫妻也不像夫妻呢。”

两个长辈各说各有理,此时最需要女儿来圆合。偏偏大妹子是只喂不熟的花尾巴狗,不帮亲娘帮家娘。对应五嫂哭诉起来:

“我命好苦啊,二岁半爷离开,四岁半娘离开。好不容易回到娘身边了,娘却只要弟弟和妹妹,不要我了!”。

大妹子越说越伤感,对着娘跪下:“娘啊,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还细,不晓得带人。你要是走了,家娘又出车去了,万一走了拐,你就对不起我爷!”

因为气急,加上孕期反应,大妹子话冒讲完就吐了一地,连黄胆水都吐了来。伤悲之中,居然要褪下手腕上的那只金镯子还给她娘。睹物思人,应五嫂心里一阵挣扎,陪着女儿落泪。良久,叹了口气,只好认命。

在华容来人不断催促下,应五嫂安排禾伢子跟着来人先去华容跟应五相聚,想起二妹子还细,去了那边冒得人照顾,她不放心,就让她跟自己暂时留在杨柳坪。并且要禾伢子跟他爷讲清楚,等大妹子生了,顶多带到半岁,她和二妹子就一定去华容,跟他们去齐待(齐待,双峰话、团圆)。

就这样,应五嫂就搬到娄底来打探大妹子。好在大妹子一结婚,铁路那边就给火车司机分了一套一房一厨的母子间。房子细,上厕所要去公厕。为了拴住亲家母,大妹子的家娘家爷就跟大妹子对换,原来的大房子让给大妹子和亲家母住,孩子的公公奶奶就搬进小房子住。因为有房子,大妹子晓得娘老子放心不下妹妹,就干脆把二妹子也喊来一起住。

对上这样的亲家,应五嫂再不愿意带外孙也只能愿意了。让她更满意的还是找了个好郎牯子,知艰知苦,会过日子。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爷娘十块,自已留十块,剩下的全交给大妹子。只要不出车,家中买煤球倒垃圾洗尿布等活都不用大妹子插手。十月怀胎还差十几天大妹子就生了。生得极好,是个崽。公公奶奶欢喜得要死,对应五嫂除了奉承还是奉承。女婿也更孝顺,更勤快。只不过新的问题也来了,女婿越勤快,女儿生得就越勤密。大外孙刚出生两个月,大妹子又驮上了。而且一不作,二不休,生崽上班各搞各,互不影响。三年六个月生三胎,应五嫂叫苦连天,拖在那里几年脱不得身。

等到大妹子的细崽也能行路了的时候,学校停课闹革命。辍学在家的二妹子让同学鼓动加入了湘江风雷,一天到晚跟着大队伍轰轰烈烈干革命,不是去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及反动学术权威,就是去抄家烧书破四旧。有了大妹子的教训,应五嫂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每天夜饭后不准二妹子出门儿。直到钟同志找上门来把二妹子带去水库工地。

就在应五嫂第二次启动赴华容程序时,应五那边出问题了。

事情是这样的。为提升抗击特大洪水的应急能力,应五和禾伢子所住的那些平房都要拆掉,然后在原址扩建一个抗洪抢险物资储备供应中心。新的职工宿舍楼正在建设之中,计划一年后搬入。他们现在住的是过度性的简易房子。墙体用砖砌成,房顶是用楠竹搭架子,用沥青纸盖顶。热天热死人,冷天冻死人。到底是现在要应五嫂子来好呢,还是等搬了新房子再讲,应五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就去跟儿子商量。禾伢子说:

“我好想我娘。巴不得她早些来。早就讲好了的事儿就不要变卦啦。”

应五说:“房子太细,太简单。就两间房,茅茨跟厨房都在外边,还是公共的,洗澡煮饭都不方便。如果让你娘住进来,我看她比坐班房还不好过。”

禾伢子还是坚持自己的主意。说:“房子的确不方便,但是别人家能住,我家就也能住。我娘很优秀,很坚强。你晓得的呀,过苦日子那阵你不在,她带着我们到处讨饭,吃树皮野菜,吃红著蔸婆,那样苦都熬过来了。现在起码吃饭不用愁了吧?吃水有自来水了吧?你听我讲啊爷,我娘不会那么娇贵,住上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的。”

应五道:“崽伢子咧,我怎么不晓得你娘能吃苦呀。可是生活起居不方便,这跟吃苦挨不上边呢。你不记得啦?你娘是过敏性皮肤,就连从漆匠师傅旁边经过都要惹一身红肿。沥青虽然没那么狠,但华容的太阳比双峰毒。你见过了冒啊,只要是出大太阳,一过了中午,这些沥青都被晒融了,那些乌黑巴黑的油都滴下来了。那股气味我都受不了,连气都出不赢,就不要说你娘受得了啦。还有,最要命是它引发皮肤过敏。到那时你娘不发病才怪呢。”

禾伢子听后想了想,说:“你跟分场领导去求个情,帮我们调个大些的房子嘛,或者临时安排个砖瓦房。你是抢险队长,他们很器重你,只要你开口,我保证他们会去想办法的。”

应五做不得。说:“你都当了基干民兵啦,还不晓得看形势。分不清哪个事儿大,哪个事儿细。哪个事儿急,哪个事儿慢。拆了旧房子建抗洪抢险物资供应中心是天大的事儿,其它事儿都要给它让路。过渡房也帮你们建好了,只要等一年新房子也就建好了。实际情况摆在这儿,眼下领导也变不出房子来。你让我去找他们,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照你的意思,我娘就跟着大姐过一辈子,就一直不来华容啦?”

“我讲过不来华容了吗?我只是讲暂时不来呀。你听话,赶紧给你娘写信。好些写啊,不要让她产生怀疑,以为是我不欢迎她来。而实在目前条件不允许,等新房子一到手,我保证亲自回去接她。就讲是我讲的,既然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那就干脆再熬它一年!”

就是这等待之中,六方水库完工了。二妹子也进了厂,吃上了国家粮,继而结婚生崽。华容那边因受洪水影响,职工宿舍楼拖延半年多之后也终于拿到钥匙了。一家人总算可以团圆了。这时,应五收到二妹子的来信。

应五清楚地记得,自从与他们别离至今,二妹子单独给他写信,一共有四次。第一封是告诉应五钟同志把她招去了水库工地,并讲了很多钟同志的情况。第二封信是讲她被正式招工到矿务局家属工厂。第三封信是讲她要结婚了,希望爷老子能回来送亲。第四封信是告诉应五她生毛毛了,恭喜爷老子又当外公了。这四封信,每一封讲的都是好事儿,每次都给应五一个惊喜。这次隔了这么来了第五封信,应该又是好事儿。禾伢子被民兵营选送去武装部参加司号员培训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应五急死了,又不想请别个帮他念,他怕信上讲了不好的事儿让邻舍们都晓得了。所以只好耐住性子等禾伢子回来,因此一夜冒睏得好。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饭时份禾伢子才归屋。应五连饭都不让他吃,催着他念给他听。信很长,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爸爸: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叫您。我们矿区那些北方来的都是这么称呼的。

爸爸,你最近好吗?我做梦,梦见你老了一点。女儿我好想你!”

才念到这里,应五就觉得鼻子有些酸,眼泪也涌到眼角边上。禾伢子望着他爷这幅样子,不觉停了下来。应五催他:“莫停啊。”

“爷啊,告诉你一桩不好的事儿,你千万不要生气。我又怀上了。我家娘和家爷老子对我头胎生的是个妹子一直不开心。这次他们把我们两公婆喊来开了两次家庭会,无论如何要我把毛毛生下来。并且要我躲到他们老家山东去生。我不同意,他们就跟我男人发脾气。还说,如果我们不从,他们就要跟我男人断绝父子关系。

你晓得的,计划生育抓得特别严,这边很多地方霸蛮。派出计生执法队到各村巡巡逻,如果发现大肚子,只要是超生,管你七个月八个月,捉起来就是打一支流产针。干部们在大会上做报告说,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把生育率降下来就行。双峰涟源好多人家因为出去躲超生,房子都空了。有的人家儿子儿媳妇躲出去了,执法队就把他家里的老人捉去办学习班,不交钱就不放人。不要以为躲到外边去了就冒得事了。他们捉不到人,罚不到钱,就把你家的屋挖烂。

在我们工矿系统,只要是超生最轻的处罚也是开除。爷啊,我好怕,不敢一个人去山东。所以,特外写信来求你,让我娘陪我去。

这么多年了,为了我们姐弟,你和我娘一直两地分居。这当中的苦楚,做女儿的我心里像灯笼一样明亮。因此我打算让你也来山东。到时,我,我娘还有你就又团圆了,几好!你放心,那里有房子。你只要请好假(不要讲是来陪我,找个别的理由),打张车票来就行了,你和我娘来这里后的所有费用我家娘都已经给了我了。

亲爱的爸爸,虽然我不是你亲生,但你把我看得比亲生的还亲。我娘跟我讲过多次,我出麻疹时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永远也忘记不了你对我的恩情。这是做女儿的最后一次麻烦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来这里与我们团聚!因为我晓得你若不来,我娘肯定也不会来的。”

禾伢子念完后,应五坐在那里久久默神,一声不吭。禾伢子说:

“我大姐和二姐都太自私,都只晓得为自已着想。当初大姐不放娘走,你还帮她讲好话。好啦,你开心了吧?这回二姐连你和娘都要霸住。她就好意思让我一个人在华容!”

应五道:“你大姐是有些做过了头。可你二姐讲的句句是实话呀。不是有句这样的老话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只生一胎是国策,难道二姐不懂?到处的公路两边,铁路两边,墙上刷的挂的边那些标语她看不到吗?‘只要是二胎,怀了就要流,流了还要扎,扎了还要罚’对那些上班拿工资的,只要超生就是开除。二姐怎么这么不清款!(清款,双峰话,清楚、明白)”

应五叹了口气:“你二姐也是冒得办法。主要是她家娘家爷呢。唉,谁让我是她爷呀。”

应五动了心了。到底去与不去,他听堂客的。要禾伢子立马写信去娄底,由她定。

在此之前,二妹子就当面去求过娘老子,怎么服软娘就是不答应,这才才写信去华容的。应五嫂接到禾伢子的信想了好久,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大妹子生的三胎都是她打探坐月子和带大的。那么,如果二妹子生两胎,你一胎都不去打探,情理上讲不通。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你不去陪着,万一女儿跟当地的计生执法人员发生冲突,搞到大人细崽都没保住,后悔也就来不及了,那才是真正让她痛苦一世,真正对不起二妹子的两个父亲。当然最最主要的,还是应五先答应了女儿。去了那儿还可以实现夫妻团聚,所以答应了。与二妹子从娄底坐火车一起去了山东。只是后来应五到底也还是未去与他们齐待,夫妻团聚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至于是甚么原因所致,我就没有过细去问了。

华容团聚一次次泡汤,应五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随着年事渐老,思念妻女与那片让他刻骨铭心的故土,成为应五打发漫漫长夜的秘笈。日子久了不由得动起叶落归根的念头来。他让禾伢子写信去问应五嫂,应五嫂也有这个意思。于是,应五就给二哥去信,拜托二哥帮他斡旋,为他清理屋场地基,并估算工程造价,准备在老屋场起几间房,两夫妻回那儿养老。二哥和立仁帮他划算了:三间房,一间厅屋,两间厢房,用土砖不花钱。龙叔、叶发、立仁以及法师都表态,由他们帮着用下路塘坎下的田泥踩制。叶发还答应兼做砌匠,小工由村邻担任,应五只需请安砌匠一个大师傅就行。房梁、楼枕、桅皮子、门窗等,以及匠人师傅的工钱,七七八八加起来有两万多就要得了。

应五开始筹钱。来华容这些年,应五每次农场发工资,或者上一线抢险所发的补助、夜餐费等,都是自已留一半,剩下的一半再分成两份,一份交给那个与他缴伙的女人,一份寄给应五嫂。此时他手上已攒有二万一了。找朋友三四驳了三千(驳,双峰土话,借),一共二万四。应五嫂手上有六千,两公婆合在一起正好灌满三万。大妹子听说他们要起屋,想起老娘帮自已带小孩辛苦多年,也答应出二千。二妹子得知后马上给爷写信,姐姐出多少,她也出多少。此时的华伢子已是顶天立地的大汉子,英俊伟岸,农场那些好看的妹子都抢着约他看电影,吃冰棒,他从中选定了一个做女朋友。禾伢子工资不高,他那点钱刚够他谈恋爱的开销。应五就把禾伢喊拢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禾伢子,你长大啦,可以做爷啦。你交代个事儿”

“怎么啦,爷啊?”

“我跟你娘铁了心要回李家湾养老去。从今往后你自已包自已,老家起屋就不用你出钱了。爷跟你讲明了,你讨堂客时,手上有多少钱就搞多大的场伙,爷娘冒得钱的。”。

“晓得呀。我跟她还有她的爷和娘都讲过,她们都冒得意见。”

这么一笔巨款放在身边,应五总觉得很不安全。就要华伢子带着那妹子一起,将钱送给他娘去收起。他这样安排有两层意思。一是路上互相照顾,防止走拐。二是把未来的媳妇妹子送给应五嫂去看一下。临行前,笨手笨脚的他亲自将二万四千块钱用大布包牢靠了,缝在那妹子送给禾伢子的那个军用挎包的夹层,让禾伢子揹着,哪怕是上茅茨都不要解下来。

禾伢子带着那妹子先从岳阳到长沙。再坐长沙至邵阳的火车,也就是我探亲坐的那趟。是慢车,每个小站都停,人多得要很,冒得空位。有一帮邵阳遛子常年在这趟车上讨生活。他们经常将车箱两头堵住,拿着刀子比来比去,挨个去拘旅客的袋子。碰上长得好看的妹子还不光是拘袋子。禾伢子和那妹子一上车就被他们盯上。那妹子也隐约觉察到了,一路不断地小声提醒禾伢子注意挎包。谁知正是这样互相提醒,让那伙遛子捕捉到重要信息。故意挤在他俩周围讲讲笑笑。离娄底还差一个站,快到棋梓桥站时开始动手。三四个遛子靠拢妹子,欲行不轨,禾伢子舍命推挡才没让他们占到便宜。等那几个人下了车,火车再次启动之后,禾伢子才发现身上的挎包被割开,包还在,钱冒得了,只是多了一本翻得稀烂了的《林海雪原》。

应五闻讯后仰天长啸,吐出半碗血来。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一声不哼,光着眼睛望着屋顶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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