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应五嫂要应五莫去外面讲,免得给别个拿来做笑话子讲。打发应五去八裁缝家把缝纫机担子接到家来,半个月之前她就跟八师傅讲好了的,请他来做几天衣衫。
八裁缝个子高高,手巴子和脚巴子修长,黑眼珠,浓眉毛。斯斯文文,讲起话来不快不慢,和颜悦色。做工夫的时候喜欢吹火叫子,街上人叫吹口哨。性格脾气跟应五嫂的第一个男人有些像,应五则属另类。应五嫂想改造应五,让他变得文雅些。她将在涟钢商店扯来的卡叽布摆在用门叶子临时搭成的案桌上(门叶子,双峰话,门板)。把应五喊拢来,让八裁缝给他量身。她这是要给应五做条西式裤子。就是她第一个男人穿的裤档前开个门,钉有两粒扣子的那种。应五现在穿的这条当家裤还是应五嫂嫁过来时,由洪家桥丝塘湾那个姓胡的有些佗背的老裁缝师傅按照华堂太公传下来的,流行于晚清时的那种式样缝的。裤脚肥大,耗布多。仅裤身就用了六尺青大布,裤头用去两尺白大布。这种裤子最大的好处是就像福奶奶所讲的,方便,不用系裤腰带。穿的时候,两只脚套进去后将裤头提至腰际,扯紧抻直,然后两手拉紧交叉向下翻转两圈形成一道箍,再固定在肚注眼上方就铁稳巴稳。穿这种裤子屙尿最方便,只要将一只裤脚往上捋就行了。应五习惯了,一看要给他做西式裤子心里十个不喜欢。故所以不配合,八裁缝看不下去了。说:
“五哥,莫斗把哩(斗把,双峰话,顶牛、顶嘴),你身上穿的这种是老古板啦。你现在去娄底涟钢走一转,看还有没有穿这种清朝的裤子的人?”
应五道:“新式也好,旧式也好,穿到身上不都是裤子么?只要不冷就好啦。”
“你这是霸蛮呢。你堂客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晓得怎么穿戴才是既得体又跟形势。解放都七八年啦,你都入了党,成了干部啦,还是咯个样子守旧啊?”
应五看见讲话的人是八师傅,讲得又那样的在理,所以就不再做声了。八裁缝怕他过后又去咒应五嫂,为这种事搞得两公婆产生意见不值得。就继续开导他:“你现在穿的这种清朝裤子,我都炮把年冒做过了。尺寸都不记得了,万一裁烂了我赔不起啊。”
应五朝堂客黄眼珠,应五嫂做个冒看见,配合着八师傅给他量了身,又看着八裁缝将新式裤子裁好了才去忙别的。
匠人师傅进屋,要在你家吃中饭和夜饭。菜式标准也有划数,起码要有一个猪肉或牛肉之类的浑菜。另外,鸡蛋、鸭蛋或豆腐、干鱼崽崽或石灰泥鳅之类也都行,再搞一个或两个蔬菜。此外,还要烫一壶烧酒,这是招抚匠人师傅的标配。师傅每天的工钱大约是两斤猪肉的钱。全部衣衫都做完大概要个六、七天的样子,一次付清。这些都要应五嫂去划算,家里买东买西方面应五从不探闲事。在招抚匠人师傅的生活标准上,应五嫂从来是就高不就低。酒是应五蒸的,是公认的好酒。工钱是用现票子一次付清。所以匠人师傅都喜欢接应五家的活,而且都是用心用力地做,从不磨洋工。今天中午第一餐饭肯定要有肉,看男人烟吸得差不多了,应五嫂从里衣袋子里抽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给应五,打发他去二屠父家称肉。六毛几一斤的肉,一块钱可以称一斤多,用新鲜辣子炒了,就是最高档次的主菜了。应五接过钱,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行。禾伢子正在踩着缝纫机轮子飞快地转圈玩儿,八裁缝好心疼,又不好呵斥他。应五嫂懂了,就喊应五:
“带上禾伢子!”
应五折了回来,随手去旁边的盘箕里抓了一把晒燥了的南瓜籽,他让儿子在前面走,自己磕着瓜籽儿惬意地跟着。偏偏禾伢子耍娇,举起双手嚷着:
“我要骑马马。”
“爷条卵。七岁啦,还要抱!”
禾伢子不管,两只手扯着应五的衣摆不松。应五搞不赢他,只好蹲下身去,禾伢子一跨骑在他的肩胛上。手扶着应五的脑壳,一幅得意的样子。应五两手屈在胸前抓着华伢子的双脚大步前去。应五嫂望着爷俩的背影笑道:
“也好。卤水点腐。”。
等到应五嫂将华堂太公传给应五的两条清朝老古板裤子都糊了鞋底的时候,等到应五也穿上裆前开了眼的西式裤子的时候,时光的车轮滚入1958年夏。中华大地掀起了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迎来了永载史册的大炼钢铁和大办公共食堂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每临大事有工作组,每有工作组就有钟同志。这次更加,除了钟同志还有公社干部。龙叔还是安排钟同志住应五家,还是跟二妹子睏一只铺。
为了让干部和党员骨干的思想跟上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钟同志隔几日就召开一次学习会,学习人人日报上那些鼓舞人心的文章。头一篇讲的是河南一个地方的麦子亩产2000多斤,让人大开眼界。哪个晓得没过几天,还是这个地方的另外一块地的麦子亩产3530斤。报社领导欢喜得不得了,特意让社里的秀才高手写了一篇社论配发。就像三国演义那样,那社论也搞一首诗来做开头:
“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今年汽车装不了, 明年火车还嫌小。”
这里讲的卖粮不是卖给私人,而是卖给国家的公粮。
种过地的人都晓得亩产几千斤麦子是扯卵蛋的。可偏偏到处的报纸信,不断登出这种爆炸式新闻。粮食亩产数字不断飚高,人们管它叫放卫星。因为放卫星既得表扬又出名,所以各地都不甘落后,你放我也放,看哪个放得高。这边河南人才说他们那儿亩产3000多斤,那边他们的邻居河北跟湖北马上就放出几个更大的卫星来。湖北谷城先锋社说他们那儿亩产小麦4689斤,河北马上说他们的安国卓头村小麦亩产5102斤 。只不过跟青海比,河北和湖北两个省是小巫见大巫。青海说他们那里有个地方小麦亩产8585斤。捷报频传,上下欢喜。有省委书记学着人人日报的样子写诗发表,赞美他领导下的农民兄弟创造了人间奇迹。
钟同志让这些不断刷新的纪录搞得云里雾里,白天劳动,夜里学习。让大家围绕这些高产卫星谈感想,订目标,希望也搞出点名堂来。共产党员李应五同志第一个发言:
“要是我们这里亩产也有5000斤就好啦。交3000斤的公粮给国家,留2000斤给自已,天天放开肚子吃。”
叶发一般不相信报纸上这些东西,就问钟同志:
“钟同志你看仔细了冒矣啊?上面有没有盖公章呀?可能是印错了呢。我活了五十岁啦,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头一次听讲麦子亩产5000斤。这要是红薯的话,倒还有一眼屎相信。”
钟同志不高兴了,拿过报纸在手,找出标题让龙叔再读一遍,龙叔一字一句地又读了一遍。冒错,上面清清白白写的就是麦子亩产8585斤。
大家好一阵子闭嘴,还是应五打破沉默:
“我在想呀,如果我们村也是亩产几千斤的话,去哪里找那么多的仓来盛?就是把全村都腾空了也盛不下啊。”
钟同志冒想到应五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一直冒做声的入党积极份子,民兵队长六划子替她怼了回去:
“我说五哥咧,你是好担心不担心,担心同志冒得背脊筋。有了粮食还怕冒得地方盛。”
钟同志也说:“就是呀。”
接着转向应五:“这个问题不用你和我去操心,我们只管放开膀子去闯。没听报纸上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下决心明年把我们李家湾的水稻亩产提高个千把斤。我们放不起全国的卫星,放不起湖南省的卫星,我们放一个双峰县的卫星要不要得呢?”
龙叔和叶发怕得失钟同志都不做声了,他们都晓得钟同志喜欢听应五的多些,就拿眼珠子怂恿应五去讲。应五从来不看别个的眼色,只凭自已的良心和眼见的事实讲话。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讲。更何况钟同志又不是别山哪个。就说:
“钟同志哎,我劝你不要太信报纸了。稻谷也好,麦子也好,都是农民辛辛苦苦用大粪猪粪牛粪堆出来的,不是那些吹牛皮拍马屁的人扯卵蛋扯出来的。到时你只要看看那些亩产几千斤的地方交了多少公粮就晓得是真是假啦。”
钟同志晓得应五是这种性格,也相信应五不是故意跟她斗把。但作为党员,她觉得应五的思想境界跟不上这绝好形势的要求,担心他这样下去会犯错误。所以很正式的对应五,也是对在座的各人说:
“李应五同志,你作为一个党员,如果连党报都不信,那你信哪个去?难道去信秋田老姆啊?”
这是应五自从认识钟同志七年来,对方第一次对自已讲这么重的话,感到不好意思,便不再作声了。
正是稻穗灌浆时节,到处锣鼓喧天,庆祝人民公社成立。其实好简单,就是将高级合作社过度,换了一个新名字,再是在体制上组织上做细一些,更合理一些。过去的乡都改为人民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队,农民都是人民公社社员。应五一时弄不明白一大二公,队为基础,三级核算这些是个么子意思。但作为党员,土改根子,在行动上绝对是党怎么讲他就怎么做。他与龙叔、叶发带着民兵队长六划子、团支书达伢子挨家挨户将牛、犁、耙、风车、水车、谷仓等大件农机农具都登记造册,使用权归集体。农民原有的自留地都收归生产队公有。社员家庭不准养猪养牛养羊之类大牲口。每天以生产队为单位集体出工,集体收工。出一天工记一天工分。像应五这种丁壮男劳动力每出满一天工记十个工分,妇女小孩及老弱按不同情况,集体评定分数,秋收后核算分配。分配到手的钱与谷物各生产队之间不尽平衡。搞得好的生产队,像应五这样的汉子每十分工大约可分得八分钱上下,一般的五分六分,搞得差的还要倒欠。
从此以后的近三十年里,人民公社便成为最具中国特色的一级政府机构。那时候,二妹子们跳绳子,跳房子,做游戏时经常唱着课本上的这首歌粒子: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应五嫂喜欢唱的则是一首叫作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它响彻千家万户:
“公社是棵长青藤呀,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呀,藤儿牵着瓜。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