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故乡重建李家祠堂和八修族谱,二哥在那里管事。为筹款他专程来广州打了一转。按他们的讲法,我在本族也算半个人物,理应参加编委才是。并征求我对编修工作的意见,还安排我为祠堂的两根立柱写幅对子。我晓得他们给我戴高帽子无非是要我多出一点钱。我的工资卡一直在堂客手上,平素接济亲友的钱都是私房钱。那是听一位老领导传授的心得体会,说男人一定要存点私房钱。这样夫妻关系更好相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好就好在那些年吃的是财政饭,工资的大部份由财政发,小部分和各种补贴以及五个大节日的过节费都由各单位自筹。这些杂七杂八都没有统一标准,不像现在管得这么死。这样一来,就等于开了口子,各部门各单位各显神通,办公司,开馆子,出租房屋铺面车辆,等等。有权有势有门路的胆子大的多发,清水衙门、胆子小的少发。大家都是想方设法向前看,小步快跑。对这一部分活钱堂客们一般是不晓得的,所以很难掌控。
再是,那时一年到头搞不完的评估达标,检查验收,招聘选拔,职称评选,审批立项,预算拨款,扫黄打非,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台,搞得基层怨声载道,又苦不能言。主管部门亦因此额外增加好多工作量,但却乐此不疲。要问为什么,答案是两个字:利益。我原本是想在有生之年用私房钱请我和二妹子两家,还有钟同志夫妇去欧洲耍一转,以此方式将所欠他们的债了了,却不意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想起老娘在世时嘱咐过的不能忘了家乡的那些话来,衡量再三,瞒着堂客拿出私房钱中的一半,捐出去起祠堂。
那些年股市一路大涨,为了将捐去修祠堂的钱赚回来,我将剩下的那一半全部买了股票。。事先做足了功课,看了不少股评文章,上市当天,我从四十多元高位全仓买入。可是刚买入就一路暴跌,狂泻不止。最后,这只股票最低跌到六元多。没有办法,只好含泪调仓。我买的那只股票连续七个跌停,最后只剩下一点点钱星子。我欲哭无泪,半夜起来发贴子咒证监会的娘。可证监会说这事儿跟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因为在我们开户时他们的系统就弹出警示: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在我对股市彻底失去信心的同时,也彻底熔断了我请二妹子一家和钟同志一家出国去旅游的念想。
关于新修族谱一事,我提请编委对华堂太公这一支的来龙去脉务必要交代清楚,特别是要把应五的身世搞清楚。那时二哥他们还未用上手机,更不用说有微信了。调查工作还是靠四处奔波,挨个儿地去问,去打听。他们先后去了杨柳坪、矿务局、娄底铁路分局以及华容的几个农场寻访。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在这当中起关键作用的还是钟同志。
钟同志大炼钢铁后就去了娄邵地区农林口,一直干到退休。职务从副科长、科长、到副处级科长。并且有机会再升一升的。地改市后的第二年,各级都搞领导班子年轻化,实行老中青三结合,强调培养选拔女干部。德才兼备的她自然被列为考察对象。组织上拟提拔她当副市长。
眼看将要宣布,组织部门收到一封匿名信,举报钟同志在土改和大炼钢铁中以及四清中有经济不清和生活作风问题。
组织部胡部长亲自找钟同志谈话。因为都是在一个大院办公,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很熟,所以胡部长就开门见山地说:
“梅香同志,最近半年来组织上对你进行了重点考察。你被纳入副市长人选。这,想必你也听到一些风声了吧?”
钟同志莞尔一笑:“听是听到过,但我晓得那是谣传。”
胡部长说:“那可不是谣传呀,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确有其事。我今天来之前,市长跟书记都向我说过,让我代表他们个人,把组织上的意思转达到你本人,让你配合组织,走完一些必要的组织程序。”
钟同志说:“谢谢组织和书记市长,我一定配合。”
胡部长切入正题:“梅香同志,我跟肖科长这次找你谈话,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在五一年土改和五八年大炼钢铁中,你担任工作队队长期间的一些情况,或者说是一些瑕疵吧。本来呢,时间都这么久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问题,一般的就可以忽略不计。但你不同,你是作为越级提拔重用对象,所以组织上特别慎重。也是对你负责,既然有反映,我们把它梳理干净,帮你解脱,以让你轻装上阵去干事创业。咱们就按时间顺序回忆好吧,请你先说说你带队参加土改的情况。包括时间、地点、吃住在谁家?”
钟同志有些迷惑,弄不懂这些跟提拔有多大关系。不过,这是组织调查,不能回避。所以也就如实回答:
“我是1950年农历12月11日下午二点多接到县委办的电话,让我火速去县委参加紧急会议的。到了那里,听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动员。之后,由常务副县长宣布前往各乡的土改工作队组成人选。我所在的那个队共三名成员,我是队长,负责的地区是洪山殿区双板桥乡。之所以记得具体日子,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我家娘满六十岁。因为男上女满的习俗吧,老家湘乡那边的亲戚,还有在邵阳工作的小叔子,在娄底上班的小姑子都回来了。我吃过饭没跟他们聊上几句马上就动身去县委报到的。”
“怪不得你记得那么清楚哪。”胡部长说:“土改中,你们三个人的吃住问题是怎么安排的?”
“都是七叔安排的。他是解放前入的党,解放后双板桥乡李家湾村的第一任支书。初时,他安排我住在龙叔家,另外两名男同志住在七叔家,他们两人睡一个床。吃饭是三个人一起,每家轮一天的来。伙食标准是县里统一定的。”
“也就是说,你们在谁家吃,都是按这个标准吃?”
“算是吧。你也晓得的,各家经济情况参差不齐,有的人家办的饭菜质量好些,有的差些。只是我们不管好与差,都是按县里统一的标准,把钱跟粮票交给主人家。”
“大炼钢铁的时候,你们工作队吃饭问题他们是怎么安排的?
“开始几天工作队还未撒下去时,我们三人吃饭是龙叔临时指定,跟土改时一样,吃派饭。后来我们工作队分散下村,龙叔就安排李应五同志为我的三同户,我就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
“你们工作队的伙食费是怎么交的?比如钱,还有粮票。都按数交足啦?”
“应该都交了,不会拖欠的。因为我们是一天一结。也就是每天换一户人家,就一户一户地结清。具体经手的不是我。不过,乡下农民家里很少有粮票的。有的人家我们给他粮票他也不收,说收下来也用不上,放久了想找也找不到。还有时候一张整票当时找不散。故所以,也有拖一天或几天再补给他的,这种情况有过。”
胡部长听了以后比较满意。便与陪同前来的肖科长交换了一个眼色。于是,肖科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胡部长。胡部长接过展开来放在桌上,对钟同志说:
“梅香同志,不瞒你说,我们接到一封举报信。反映你在土改工作中的一些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就是反映你,注意,信上就只讲了你一个人,其它两位没有提及。另外还反映你在四清中存在经济不清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核查过了,来信所反映的与事实不符,这个问题就排除啦。反映土改和大炼钢铁中你在村民家里吃派饭时,有不交或少交钱与粮票的现象。以及主人家额外给你增加饭菜,比如有时一餐饭同时吃了肉,又吃了鱼和鸡等等。但你们只交了很少的一点伙食钱,其它超过的就不计数了。你回忆一下,有这种情况吗?”
钟同志想起土改那一年她请工作队的同事在应五家吃新的事儿。那次的菜品的确太丰盛,明显破费了。所以就承认有这样一回事。坦率地对胡部长说:
“有。”
“请简单说下经过。”
“土改那一年,粮食大丰收,公粮都及时保质保量交齐了,大家很开心。为了感谢我的两位同事跟着我跑前跑后,我出钱请他们在李应五同志家吃新。我当时只付了买猪肉的钱,后来主人为我们杀了一只鸡。这个鸡钱我当时本想补给他们,但他们硬不收,所以没有付。只是事后我送了一双鞋子给她,算是作为补偿吧。”
胡部长认真地听完,表示认可。说:“好。这个问题你已讲清楚啦。下面,还有一个问题,也请你跟我们讲讲。你是老党员啦,我们的原则是实事求是,有什么就讲什么,没有就不要勉强往自己身上带。尤其是群众反映的有关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一是一,二是二,跟组织说清楚。书记和市长都表示,这方面能说清楚的事,一般来讲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我的意思你清楚了吧?梅香同志。”
“清楚。”
胡部长扫了一眼手中的信,问:“你任土改工作队队长期间,与你来往最多,或者最密切的村民是哪几个?你对他是怎样的评价?”
钟同志想了一会儿,还是那样平和地回答说:“来往最多,也就是经常在一起活动的有这么几个。七叔,龙哥、叶发、应五、六划子、达伢子这些。”
“他们中陪同你最多,或者与你来往最密切的是哪个?”
“当然是李应五同志啦。我们刚去时,敌情社情都很复杂,经常有关于土改工作队遭匪特杀害的通报。县里要求切实做好保卫工作。七叔向我们举荐了龙叔、叶发和应五这三位积极份子。初时,为了安全起见,工作队三人集体出动,带路和保卫工作也就是他们三个人。”
“一直都是他们三个人陪同你们?”
“不是。后来我看进度太慢,就将工作队一分为三,带路和陪同保卫的人也一分为三,两个人一组,分头进行。李应五同志跟着我,是七叔安排的,也算是我主动提出的吧。每天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我外出,就由应五同志做伴。不过你晓得的,访贫问苦主要是夜里进行,走村串户,半夜三更,都是李应五同志跟着我。那段时间大家个个都好辛苦。李应五同志尤其尽心尽职,任劳任怨。他帮我们工作队做了好多我们不便做的事儿,在群众中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我们对他进行重点培养,土改结束后,他就入了党。成立初级社起他就参加了支委。”
听了钟同志的陈述,胡部长又与肖科长交流了一个眼神,肖科长点了点头后,胡部长拿起那封举报信向钟同志扬了扬。说:
“梅香同志,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拐弯抹角啦。这封信所反映的关于你在担任土改工作队期间有时吃饭不交粮票,或没交足粮票,以及有时多吃、吃好,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揩贫下中农的油水的问题。以及所反映有你与入党积极份子李应五的关系上有不清不楚的问题,特别是反映李应五入党本来不够条件,是因为你喜欢他,是你把他拉进党来的。对这两个问题,根据你刚才所讲的情况,我和肖科长认为你的态度是诚实的,你讲的话是可信的。不过呢,为了慎重起见,也是为了对你负责,组织上也还是会派人去做一些必要的核实工作的。希望你不要有负担。还是毛老人家讲的那句话,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一点务请理解。”
钟同志听着听着,可能是信上所反映的那些情况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范围,感到十分委屈,有口难辩,眼泪也到了眼角边上,最终也没能忍住。毕竟是入党多年、久经风浪的人了,所以最后还是含泪表态:
“谢谢组织这么郑重其事找我调查核实。我相信组织一定会调查清楚的,我保证接受最终的调查结果。”
之后不久,根据胡部长的安排,肖科长带着另外一个同志专程来到李家湾调查核实。他们先找到当时的大队书记成哥。成哥土改时在外读书,不太了解当初的情况,就带他们去找七叔。七叔就带他们去了几户人家核实。总共去了三户人家,当事人都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工作队派饭收钱收粮票的事,没有发现有少交或未交的。其中,在五保户枚伯伯家,一提起此事,枚伯娘回忆说,当时所交的钱马上拿去买了洋油跟盐。至于粮票,她说:
“那是一张二指大的纸片片呢,我收下后不晓得放哪里才好。用又用不上,丢了又可惜。我怕老鼠子咬,就放在碗柜子里,用盐坛子压着的。日子久了就忘了,不晓得得还在不在呢。”
说罢,起身去打开碗柜子的门,拖过一张凳子站上去,端起盐坛子一看,那张粮票居然还在。她本想揭下来交给肖科长他们,只是时间长了,粮票跟板子粑在一起,一时撕不起来。见状,七叔就说:
“轻些呢,莫蛮霸去揭,这样会扯烂的。”
七叔转过头对肖科长说:“去看看是真的不。”
肖科长凑上去一看,确认那是一张湖南省通用粮票,市值贰斤。看罢,他示意七叔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了。可七叔不肯就此罢手,便把肖科长他们领到六划子家来。六划子一见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七叔指着六划子对肖科长说:
“六划子,土改时的民兵队长,大炼钢铁时的列席支委。工作队在他家吃的饭不是一餐两餐,他跟钟同志的关系也很好,是个人物呢,有关情况他最清楚,你们问他。”
肖科长接过七叔的话,请六划子回忆工作队在他家吃饭交伙食费的情况。六划子晓得七叔话中有话,所以不敢乱讲。对肖科长说:
“是的。土改也好,大炼钢铁也好,钟同志他们都在我家吃过饭,都是七叔安排的。伙食费,还有粮票都是一次交清的呀,没少交过呀。”
肖科长问:“六划子同志,请回忆一下,钟梅香同志在你们村那些日子,有没有听到群众对她在生活作风方面有议论?”
六划子连连摇头说:“我不晓得呀。从冒听到过这方面的议论哩。不过的话呢,你们可以去问下立仁跟永清。要是有这方面的风言风雨,十有八九是从他们两个嘴里流出来的。”
七叔说,问立仁和永清中的哪一个都不妥。作为知情人,七叔就把应五跟永清之间青梅竹马,以及应五与钟同志之间的工作关系等,一一向肖科长做了介绍。肖科长听罢没说甚么就回去了。等他们一走,七叔转身回去就将六划子咒了一餐狠傢伙。当着六划子家人的面,七叔说:
“你又不是党员,我跟你讲党性原则也冒得卵用。但是,六伢子,我跟你讲啊,做人要讲良心。钟同志跟应五本来冒得甚么事儿,经你这么一揑造,冒得事儿也变得有事儿了。我老实告诉你咧,你没入成党,不关钟同志的事儿,我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你让区里和公社的人跟我打招呼,我都直截了当地回了他们。我跟他们讲,六划子同志离入党标准还差十万八千里!”
六子恨不得上去打七叔的耳巴子。从此以后,就不再搭理七叔了。七叔也是个犟脾气,临死之前,对他的一众崽女断断续续地说:“不要给……六伢子……发拖头。”
“拖头”是双峰话,是特指长辈死后,孝子头上扎的那块白布。这块的布质地并无统一标准,但要足够的长。上面扎在头上,下面拖在地上,故得此名。具体发何种质地,发到哪个范围,则要看各家财力与大方程度。家境好些的,大方些的,就扯好些点的布,保证足够的长度,范围也大些。能不能享受戴拖头这个待遇,即拖头发到哪个范围,发给哪个人都有讲究。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又高寿的长辈过世后,他的亲房亲戚均以得到一个拖头而引以为豪。有的因为彼此间积怨甚深,就有意不发给他。有的则是孝事组织者疏忽,细节考虑不周,造成漏发、发错现象,因而引起吵架哭闹。七叔不给亲侄子发拖头,虽节省不了几个钱,但侮辱性极强。
后来,关于反映钟同志揩贫下中农油水问题和与翻身农民李应五同在当男女关系是存在不清不楚的问题,市委组织部经过调查发现来信所反映的情况与事实不符。
不过,为慎重起见,在组织处理上也是按通常做法,钟同志进班子的事就到此为止。
这事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被双板桥这一带的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都说六划子也算个狠角色,只用了八分钱就报了一世之仇。只不过六划子这一世人生也不抵。钟同志退休那一年的端午节,他喊了部拖拉机去李家祠堂废虚搬那两只石狮子,打算卖给一个广东老板。搬第一只时尚好。到搬第二只的时候,突然从底下蹿出一条锄头把大的蒲扇风来,对准六划子的左手虎口就是一口。飞快就全身肿起,皮肤发黑,不到两个时辰就死了。村人说,六划子为人一世太强狼,太猾谗,亏心事做多了,所以不得好死。
没有当上副市长,特别是晓得了导致她没有当上副市长的原因之后,钟同志就把人生真正看透了,也看淡了。她觉得对待六划子那样的小人,你不要去跟他斗,那是抬举了他。只有活得比他好,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故所以,她再不去计较官大官小,钱多钱少。知足常乐,珍惜当下,把自己调理得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组织上对他们这种老资格干部也没有亏待,最后给她搞了个正处退休。她一生曾经结交的同事朋友,经过大浪陶沙,到老还有来往,到死都让她牵挂的亦只剩下三几个。她认为,也许这才叫人世间。
我跟钟同志见面的次数很少。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钟同志住在娄底大儿子家期间,我利用休探亲假的机会去找过她两次。但两次都是敲了好久的门,里面都冒得人答曰。无独有偶,我回到广州后,钟同志的女儿满妹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位素未谋面的美女正是通过她娘老子打听到了我的地址和联系方法找到我的。
那是“工农兵学商,一起来经商”的年代。军费短缺,允许军队经商以弥补经费不足。其时,我因长年累月在机关从事文字工作,废寝忘食,把身体搞差了,得了一场大病。之后,踌躇满志的我自感心力交瘁,加上为妻儿考虑,想为他们打下一个好些的经济基础,便向组织提出去军队企业工作,获准。去了一家军队企业当领导。
这天,我的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气质不凡,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漂亮妹子。一进门,她就笑容满面的向我伸出手来:
“你好!李总,三哥。”
我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喊我三哥的人:
“您是哪一位?”
“你猜猜看!”
“抱歉。想不起来。”
她还是那幅笑脸,又带着几分顽皮:“钟同志,还记得不?”
“啊!想起来了,你是满妹子!”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由于有钟同志那层关系,我和她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谈开了。我跟她说:
“满妹子咧,你能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还得好好感谢我亲娘呢。”
她也不忌讳:“唉,当初要是你娘肯帮那个忙就一了百了啦,让洪先生把我做掉,或许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怎么这么说话?”
她一脸不屑:“不瞒你,三哥,我好烦我娘!”
讲起她娘,钟同志,满妹子就不停地向我倒苦水。
钟同志的前两胎生的都是崽。两个崽都不怎么会读书,都是讲完初中就参加工作了。一个在市长途汽车运输公司,一个在县公安局,此时都已成家立业。最后生的是个女,当时,又是成立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又忙又累的她曾经想把毛毛打掉,这个毛毛就是现在的满妹子。满妹子天生聪敏,极会读书。她从十中以第一名考入一中。又从一中以高分考入清华。在清华读完本科,接着又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又读博士,是全市屈指可数的几个博士生之一,名符其实的学霸,会讲几个国家的英语。博士生毕业那几年,美欧在包括前苏联在内的社会主义国家到处发动颜色革命,资产阶级自由化甚嚣尘上。许多名牌学府的学生伢子学生妹子受他们蛊惑,对现实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打着旗子,举着喇叭走上街头,要这要那,好像前世欠他们的一样。
满妹子就是其中的活跃份子,举着个扩音器,把喉咙都喊嘶了,钟同志急得吐血。求爷爷,告奶奶,帮她在娄底找了个好位子,催满妹子回去上班。哪个晓得满妹子根本瞅不上娄底这样的小地方,一门心思要出国。还梦见自由女神在召唤着她,陪她一起畅那个理想中的天堂。钟同志软硬兼施,想让女儿回家一趟,做通她的工作,让她回心转意,脚踏实地地回到现实中来。满妹子晓得只要回去了就莫想出来了。所以硬是不回家。一个人在社会上飘泊,她找到我时,她已快三年未回娄底了。我搞不清她是想在广州找工作还是别有所图,不无调侃地笑问道:
“敢问钟博士,你此番前来广州,是想把根留住呢,还是潇洒走一回?”
她也很直率地对我说:“不瞒三哥,李总,我毕业以来,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目前囊中羞涩,除了对付一日三餐,连房租都交不起。所以冒昧造访,万望三哥多多关照。”
虽然听着有些玩世不恭,到也是真情流露。想起钟同志与我娘的交情,亦想起她对我和二妹子的厚爱,我没有多想,给了她五百元钱。另外,跟物业部经理打了声招呼,请他帮满妹子在员工宿舍安排了一个床位,将其暂时安顿下来。吃和住都有着落了,刚才还悬着的心也定了。我以为她没有啥事儿了,就打算让人带她去收拾床铺。可这鬼妹子却磨磨蹭蹭不走,跟 我说:
“三哥,我有点想家啦。”
“多久冒回去过啦”
“从毕业到现在,两年四个月。”
“既然想家,就回去看看呀。”
“会的哩。只是暂时不想回去。”她望了望我,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想在你这里打个电话回家,不晓得影响你不?去街边电话摊打吧,广州到娄底,要三、四元钱一分钟,实话跟你讲,我打不起。”
“你家也装了电话啦?”
“嗯哪。现在娄底双峰副处级以上家里都安了电话。”
“你打吧。代我向你娘老子问好。”我怕他们母女间说话涉及隐私,留在这里不方便,起身准备出去。满妹子说不要紧,当着我的面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好是钟同志。满妹子开口就跟她娘老子发牢骚:
“娘啊,怎么又是你接。我爷呢?”
“你爷跟别个打拖拉机去啦。每天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三介小时,比上班还准时。”
“你怎么不跟着去耍呀?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没空跟你油嘴滑舌。跟你讲正事儿呀。我看新闻联播,你们天天到街上去疯,弄得公交车都要改路线,把那里的工作生活秩序都搞乱了,你晓得不晓得老百姓有多烦你们啊。别人去不去我管不了,但是你不能去参与。你的爷和你娘都是党员领导干部,党员领导干部的子女就是不准去捣乱!”
满妹子说:“晓得呀。我们上街是反官倒,要民主,到了你嘴里就是捣乱,简直是极左!”
“你少跟你老娘扯这么远。搞得老百姓连班都上不成了,去哪里挣钱日子?这样的民主有么子用啊?你赶快给我回来,我再去帮你去活动活动,我相信以你这个博士生的身份,在市委机关或市政府机关找个位子问题不大。”
“对啰,市委机关和市政府机关是你们姓钟的人开的公司,想进就进!”
“你莫管,反正你只要下定决心回娄底安家,我就帮你找个好单位。”
“不麻烦你啦。娄底那么穷,工资那么低,打死我也不会回来的。”
“不回娄底你去哪儿?”
“跟你讲过的呀,出国。”
“去哪个国家?”
“美国。”
“发癫呀,你!全世界一百几十国家,好的你不选,偏要去最坏的那个。告诉你啊,不--准--去!敢去就打断你的脚!”
两娘女经常这样在电话上斗把。最后弄到满妹子连这种不要钱的电话都不往家打了。受自由化思潮和先去的那些学哥学姐的影响,去意已坚的她一条道走到黑。土改根子、共产党员钟同志死活不松口。她冒得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经济上卡脖子,不给她起身盘缠。满妹子有志气,不要爷娘一分钱。为了攒钱,凭着长得比钟同志还好看,粤语歌曲唱得像模像样,就让我推介她去了广州军区企业局属下的一家二流歌厅做仿港歌星,景况惨淡。
本来,进了娱乐圈就不能太正经。她倒好,一不让上手,二不让打啵,三不裸身逗乐。故所以没有几个人去为她献花点歌。没人献花点歌,歌厅就是一片寂寞。歌厅一寂寞,老板就不跟你签约,老板不跟你签约,生活就冒得着落。无奈之下,满妹子只好随波逐流,逐步开放,把嘴巴皮和手指甲都涂得飞红。买了两身半透明的衣衫,把领口改低,露出小半截奶子。再把衣服改短,把肚注眼打出来。然后用这幅装束去给一众仿港歌星伴舞,以求得安身之所,并挣些小钱。
就在满妹子穷困潦倒中,早已秘密关注他们的帝国安全部门通过他们安插在广东香港这边的线人找上门来,将满妹子偷渡到香港,然后再由他们安排飞机直飞美利坚合众国。
自由女神张开臂膀笑迎大洋彼岸来客。带路党们派出了一个比她早些抵达这里的北大风云人物接待她。由于志趣相投,都是为追求自由而来,两人的谈话很是投机。那位学哥对满妹子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说:
“钟学妹,没想到,你如此美丽动人,very good!我是负责跟你联络的人,今后你在美国有什么要求,碰到了什么难处就直接跟我说,不要去找别人啦,懂了吗?”
他乡遇故知,满妹子感激不尽。也就不客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请你帮忙,替我找个安全的住所,然后帮我找一份稳定点的工作。让我在自己养活自己的同时,有能力游览美国,认识美国。好好工作几年,争取早日把绿卡办下来。”
学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工作岗位已经为你留好了,工资也保证你满意。不过,不能一步到位,他们对你也有一个考察的过程,一步一步来吧。”
“具体是干什么工作?我能胜任吗。实话跟你说,我从毕业到现在都在漂泊,没有一点儿工作实践经验。”
“你的能力没问题。你必须自信。知道吗,通过观察你在街头的表现,他们对你非常满意,对你寄予厚望。要不,他们也不会像大海捞针一样,把你从广州弄到这儿来,对你进行培养深造。”
“他们到底给我安排了什么工作呀?”
“发挥你的专长。你文笔好,有语言天赋。家庭背景亦很有深度。他们让你做自由撰稿人,每周给纽约时报写一篇文章,体裁不限,随笔、游记、散文、时评、纪实都可以。唯一的要求是,内容一定要紧贴中国内地的热点和美国读者的关切点。”
“我怕胜任不了呢。我没有社会实践,又不了解情况。”
“这些你就不要多虑啦,我们会源源不断地为你提供素材。你只要先把题目想好,把观点定好,要什么例子我们就提供什么例子。你尽管大胆发挥你的想像空间,保证难不住你。只要凑够两千字左右就算完成任务啦。我还没跟你说稿费的事呢。知道吗,这么一篇文章,它的稿酬是你母亲一个月工资的两倍!这是相对固定的收入。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安排你去参加一些集会和学术论坛活动,你只要按要求发表一些演讲,届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新来乍到,满妹子亟需用钱,便没去多想,答应试试。说到住处,学哥更慷慨:
“目前我住的是一套公寓,也是他们免费提供,专门用于接待像你这样身份的中国大陆人士和学生的。正好还空了一间,就安排你住。这样我们联系也方便。再说一遍,是免费的,包括水、电、气,甚至长途电话。”
面对这样的条件,满妹子没理由拒绝。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就走马上任。
随之,学哥带她去到一个民间社团组织登记了,并在那儿领了一份美国政府的救济金,以后每月都可去领,吃和住的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她抖擞精神投入工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写出了一篇稿子,题目就叫《在那遥远的地方》,忆述她在故乡中国湖南双峰乡下所见所闻,其中特别讲述了一位孤寡农夫每天驱赶着一只种猪行走于青山绿水中,走村串户去给母猪们配种,并以此打发一生的逸闻趣事。文笔流畅,满纸乡情,很接地气,发表后引起热议。稿费一如那位学哥所讲,高到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旗开得胜,满妹子志得意满,感觉这工作不赖,以她的能力学识胜任它不难。她以为如此下去,她的人生价值也会充份体现出来。谁知,渐渐的,她所写的这类文章报社不怎么登了。并且安排她去一个地方培训。培训的内容就是教他们如何写有关中国大陆的文章。明确规定,要她们编造貌似感同身受的见闻,以优美的文字去诋毁中国。跟搞新疆棉花那样,专门揑造事实,讲中国的烂话子。满妹子毕竟是钟同志肚子里出来的,始终冒忘记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液,毕竟没有数典忘宗。更不会坠落到像人渣余茂春们那种绝灭火烟的地步。加上住的地方也不安全,那位学哥每天色眯眯的看着她,以各种理由来她房里久坐不走,她担心日子长了会被这种人渣玷污了,所以就借故辞了职。
此时的满妹子特别思念祖国,思念爷娘。因为她是偷渡去的,搞不到签证。走投无路之中,性格倔强的她常常从睡梦中哭醒。这当儿,一位台籍日本人撞进了她的生活。
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傍晚,满妹子心中的偶像,她的同龄人,风摩全球的流行音乐之王迈克尔·杰克逊在这座城市的橄榄球场举行演唱会。海报一出,演出票就一抢而光。满妹子在北京读大学时就是他的粉丝,追摹这位歌王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为了这一张票,她排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队,可将要轮到她时票已卖完。心有不甘的她一直徜徉在那里不肯离去,希望出现退票的人。这时,旁边一个与她一样遭遇的温雅男人递给她一罐可乐,对她说:
“小妹妹,大陆来的吧?”
满妹子这时才感到渴了,见对方温雅文尔,没有客气,接过来,拉开封口就开喝:“是呀。中国湖南。你呢?”
“台湾。宜兰。”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父辈也是从大陆过去的。”
对方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将话题错开:“没有买到票不要紧,下周在德克萨斯洲还有一场,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买一张,我请你。”
“初次见面,就让让您如此破费,消受不起。再,那么远哪,不方便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客气呢。五天之后,今日今时,还是在这里,我开车来接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可能还有甚么要事要忙,对方看了看表,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告辞。
五天之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对方果然开着一辆新款豪华福特牌跑车将满妹子接走。车上,满妹子又问对方祖籍在哪里,对方再次回避。转而说:
“我去过中国江西的万家岭,然后去过你们湖南的芷江,也游览过凤凰古城。你信不,我还喜欢吃湖南风味的辣菽菜呢,只是你们那里的嗅豆腐真不敢吃,太难闻。”
满妹子笑道:“那东西我都不敢吃,更不用说你,一个台湾人。”
“其实,我也不是台湾人。我是台籍日本人。”对方瞄了一眼身旁的满妹子,看见她一脸惊愕,就开诚布公地讲了自己的身世。他祖籍日本奈良,明治维新后,大批日本人被天皇派往台湾,去开发那儿的农业和工业,建设东亚共荣圈。他的祖上于1898年来到台湾,后来娶了北投一位生活在台湾的大陆女子为妻,婚后加入台湾籍。抗战后期,由于日本国内兵源奇缺,大批在台湾的日裔被征募赴大陆作战。他当时已是农场主的太爷也在其中,经简单集训之后,被发配前往中国湖南。并随部参加了在江西举行的万家岭战役,他的太爷被俘虏。不久日本宣布投降,太爷才得以重回台湾。
满妹子说:“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日本人。尤其是你的谈吐,你的汉文化功底深厚,普通话那么标准。你是日本人,我不信。”
“谢谢美女夸奖。我太爷的太爷对汉文化崇拜得五体投地,能背诵很多的唐诗宋词元曲小令,书法也有些名气。他对我们的要求是两条,一,不忘祖宗,二,学好汉文化。”
“怪不得。你的太爷值得尊敬。”
“我去芷江和万家岭,就是替他去赔罪的。万家岭战役是中日最后一战,以日本惨败告终,他侥幸活了下来。他是在芷江被释放的,然后从那儿乘车离开中国回到台湾的,一路上中国老百姓的宽宏大量让他感动了一路。所以,生前多次要我们替他去凭吊,去赔罪。”
“唉,怎么会是日本人呢。”
满妹子轻轻一声叹息,好长时间不说话。对方见状也就打住,转而谈起迈克.杰克逊来,满妹子这才恢复了谈笑风生。也是在这一路上,对方告诉满妹子,他们祖上来台湾以后就没有后人再回日本,而是选择留在台湾创业。代代相传,研究水稻和凤梨种植。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他原计划来美国读完大学之后还要回台湾去定居的。可是在这里读完硕士之后,他发现自己更习惯美国的生活方式,所以就留了下来。他现在是一名动漫设计师,专门为好莱坞量身定制动漫作品,收入不菲。他说:
“我曾经以《三国演义》为蓝本,设计了一部中国元素的动漫片,可好莱坞不愿拍。”
“你怎么这么喜欢中国文化?”
“日本和中国的文化本来就是血脉相通,源远流长。我们日本的文字跟你们中国的汉子很多都通用。再加上我太爷受过汉学教育,又久居台湾,工作生活中都是使用汉语。”
满妹子笑他说:“我怎么看你都是中国人,真的,在我看来,你的中文功底不是一般的中国大学生所能比拟的。”
“谢谢博士表扬。一会儿下了车,我要将你的夸奖告诉我的妈妈。跟她说我遇上了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博士仙女。”
“妈妈是哪里人?”
“祖籍广东梅州焦岭,丘逢甲的故乡。圣诞节放假时,我带你去台湾,去我家做客,她一定喜欢你!”
看完演唱会之后,在对方的推荐下,满妹子去了唐人街一所华人办的幼稚园教三字经和增广贤文、幼学珠玑之类汉文。为了能够长久安居乐业,在他的斡旋下,满妹子在驻那儿的台湾办事处领了台湾护照。自此,满妹子就变成事实上的台湾人,只不过打死她也不敢告诉钟同志。
再后来,也就是圣诞节假期,满妹子真的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位日裔去了台湾宜兰,并由他开车,载着一家人和满妹子将整个台湾游玩了一遍。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也就都顺理成章了。
满妹子在将要把自己托付给那个人之前,亦曾几日几夜忐忑不安,担心爷娘接受不了一个日本人,弄不好断绝娘女关系。不告诉他们吧,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父母养育了自己,婚姻大事居然连告知一声都没有,这样未免太伤二老的心了。思考再三,鼓起很大勇气,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到娄底。这一次,电话那头的女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
“娘老子哎,又是两个月冒打电话回来啦,好像隔了几个世纪一样,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