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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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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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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二章 聚头冤家

应五生得高大魁梧,手巴子和脚巴子扎扎实实。厚胸脯,宽肩胛。高鼻头,大嘴巴。两眼清澈,不怒自威。天庭饱满,活像南岳山大雄宝殿里的那些罗汉。应五是个大脚板,要穿四十五码的鞋,每个脚趾头上都长着一小撮又长又粗的黑毛,走起路来夯实有劲。黑夜里,要是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你喊一声应五,答曰的保证是应五。庆五饭量惊人,力大如牛,手巴子上的肉一砣一砣的鼓起。肩起两百多斤重的扮禾桶走在田埂上,如同逛超市那般轻松。应五胸肌极发达,天生是吹锁呐的料。他吹的锁呐,其声激越悠扬。慷慨激昂时,让男人们热血喷涌,委婉忧伤时,让堂客们淆然落泪。他的锁呐声是附近村庄红白喜事中的标配。那些胆小怕鬼的堂客们不敢走夜路子,不敢一个人去孝场。但只要听说有应五吹锁呐,麻起胆子也要去。看他手把子上像青蛙一样,一起一伏的犍子肉,看他一鼓一收的腮帮子,看他额角上蚯蚓般蠕动着的青筋,看他夸张的一起一伏的厚胸脯。直至看得七想八想,面红耳赤。

应五走一世的桃花运。引领他走上桃花运的人是秋田老姆。秋田老姆是枫树铺秋田老倌的堂客,晚清人,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活了七十几岁。她的一生除了做媒就是做中,是我们那一带的一个知名品牌。一年四季,不管刮风落雨,总是柱着根戳杵棍游走四乡。别看她大字不识一个,却知识渊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冒得她不晓得的。大凡做媒的,个个嘴巴子翻柳叶。秋田老姆最典型,只要她开讲,没有半个时辰你莫想插嘴。故所以,我们那里流传这样一句话:秋田老姆的嘴,下路塘的水,有头有尾不见底。意思是她的讲话水份多,不靠谱。不过,话又说回来,秋田老姆也有秋田才姆的优点。讲求实事求是,职业道德好。她做的中,无论买方还是卖方,都心服口服,冒得话讲。她做的媒,都是半斤对八两,做一个,成一个。冒得一个半路散伙的,也极少有婚后咒她的娘的。周围团转十里八里的男婚女嫁,没有一半,也有三分之一是由她撮合。

秋田老姆自已没有崽,因而落下心病。两公婆一直想带个崽在身边,给他们养老。就是一直没碰上如意的。应五来我们村之后,秋田老姆只要来李家湾,不管有没有寒,都要来华堂太公屋里呷碗茶,看看这一老一少。她好眼红华堂太公捡了个便宜。有一次,她这样对华堂太公说:

“华堂哥哎,你家坟山贯气呢(坟山贯气,双峰话,先人墓地选得好,保佑后代兴旺发达),白捡了一个好崽,比亲生的还亲,真不晓得是你哪世世修来的福。”

华堂太公听了滿心欢喜,但嘴上却不承认。就逗起她耍。不痛不痒地说:“都是你讲得好咧,你咯样子拍我的马屁是有么子事要求我吧?”

秋田老姆说:“那就不是的呀,你晓得的,我秋田老姆从来不晓得讲面花子话的(面花子话,双峰土话,恭维、客套话)。你要是对应五不如意,就把让给我做崽好啦。”

华堂太公说:“要得的呀,只要应五做得,让他今夜就去你家住。哎,我问你,我家应五伢子有哪些好啊,怎么我就看不出来呢。”

秋田老姆道:“细崽看些小,三岁看八十。两个字,懂事。这伢子将来肯定有出身(出身,双峰话,出息),会成大器。我把话放这儿等着,将来他不是骑马就是坐轿。保证不会像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世。记得呀,等他长大了,他讨堂客的事儿不要你探闲事,我来张罗,我一定帮他对上一门好亲。”

华堂太公嘴上连声说谢谢,心里却一直没把秋田老姆讲的话当真,过了就过了。可秋田老姆说话算数,从小就关注着应,看着他长大,越发觉得应五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伢子,也逾加喜欢,她在应五身上花足了心思。

应五十六岁十七岁时,秋田老姆就真的开始替他张罗起讨堂客的事儿来。她最先想的是把铁木冲她娘屋里的侄女茶花嫁给应五做堂客。茶花妹子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家教有家教,各方面的条件配应五绰绰有余。秋田老姆这样盘算,假如将侄女妹子嫁给应五,然后好生调教,将来应五就可给他们两个老人家当半个崽来用,家里有甚么急难之时,就可以随时喊应五两口子过来帮忙。

那年子春暖花开,布谷鸟儿叫得男人女人夜里蠢蠢欲动。成对成双的黄麂子,婆子在后,公子在后,前呼后应,不时地从塅中间撒欢儿穿过,秋田老姆意识到是给应五讨亲的时候了。她搭信给娘屋里的哥哥嫂嫂,说侄女妹子都十五、十六啦,连一身像样的罩衣衫都冒得。她新近做成了几桩媒,进了两块几上好的洋布料子,要茶花妹子明天过来打个转身。到时她好让八裁缝给她量个身,帮她做件罩衣衫。

接着,她就去找应五。对他说:

“应五啊,明天你有空不?”

“甚么事呀,秋田婶。”

“我家煮猪食的灶塌了,要起过一个。老倌子一个人搞不下来,想请你来帮个忙。不晓得你有空还是冒得空,要是冒得空就算啦。”

秋田老姆晓得应五的人品,只要是别个喊他做事,不管自己有多忙,他从来都是说有空。

应五回向她说:“有空咧,明天我呷过早饭就来。”

就这样,两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都好像是阴差阳错地碰到一起。茶花妹子确是百里挑一的好看妹子。不晓得你们注意到没有,世上但凡那些长得好看的妹子,心思格外的细,对男女间的事儿懂得格外的早。妹子一进屋,远远的就瞟见一个她熟悉的身影,行拢去一看,果然是那个吹锁呐的伢子。鬼妹子马上猜到姑姑喊她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所以,一个上午都在观察应五,有事没事去帮他打个下手。心里时不时升起一股矇矇胧胧,讲不清,又很幸福的味道来。

吃过中饭,秋田老姆瞅准空子,将侄女妹子喊进屋来,指着外边正在给炉灶披荡泥巴的应五问道:

“认得不?”

“认得呀,应五啊。”

“哪里认得的?”

“看他吹锁呐。”

“喜欢不?”

“不……晓得。”

“真是憨妹子呢。不晓得就喜欢哒!等下我就去跟他讲,把你们两个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茶花妹子的面马上红了,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姑姑一眼,也不讲话。秋田老姆不想侄女妹子因为犹豫而错过一世的绝好的婚姻。就跟她说:

“男方这边你放一百个心。应五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聪明孝顺,老实勤快。你看,又高又壮,身子硬郎得打得老虫死。尤其是人品难得。讲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不管你爷和娘肯还是不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都替替他们做主啦。”

刚把茶花妹子打发走,秋田老姆掉转屁股就去倒了碗水,双手端给应五。待应五接过,就不行了,站坐在一旁跟应五谈平(谈平,双峰话,唠磕儿):

“应五哎,我这个侄女妹子好看不好看?”

“好看。”

“人家不光是好看咧,而且家教几好,聪明灵活,喂猪煮饭,缝补桨洗,甚么都晓得做。她下边三个弟弟都是她带大的呢。这样的妹子哪个要是收来做媳妇,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是呀”

“喜欢不?喜欢的话,我马上就去给你做媒,把她嫁给你做堂客。”

应五的面飞快就全红了。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也不回话,直到秋田老姆追问几遍之后才开口:

“谢谢你啊秋田婶。你是一片好意。只不过我还细,还不想这么早就讨堂客。再个呢,我家里穷,想讨也讨不起,等赚了钱再讲罢。”

“你说甚么啊,还细?不细啦,都满了十七了。我嫁给你秋田叔时他十五,我十四。你说穷,到也是老实话。可是不管怎么穷,你也总归也还有一座大屋啊。它是这儿的招牌,哪个妹子不想住进这样的大屋。还有呢,我家茶花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没嫌弃你穷呀。她说只要你喜欢她,她就喜欢你,两公婆齐心合力,霸得蛮,吃得苦,就不怕搞不出一个好家庭来。”

后边几句人家茶花根本没讲过,都是秋田老姆揑出来的,只不过是用茶花妹子的口气讲出来而已,她们这些做媒的都这样。只是应五任她怎么灌米汤,就是不领情。

开始,秋田老姆还真以为应五对人生道路上的男婚女嫁之类事儿冒开窍,所以冒得兴趣。又想,抑或是他应五伢子真的不喜她家侄女妹子才躲躲闪闪。冒得别法,只好调过一个(双峰话,“调”就是“换”)。接连调了两三个,应五回复她的总是那几句原话子。搞得秋田老姆一线火(一线火,双峰话,很恼火),赌咒要让应五打一世的单身。直到有一天秋田老姆看见永清姑姑跟应五去孙睦冲煤矿担炭回来,两个人一路上比那些两公婆都不如的样子,终于恍然大悟。

永清姑姑姓洪,是我们李家湾两户外姓之一。另一户外姓人是吴四老倌。李姓人多势众,男丁也多,喊起另外两个姓的人怕。所以永清姑姑祖上世世代代谨言慎行,遇有与邻里纠纷,就是吃了亏,也总是要息事宁人。暗地里却自强不息,积聚实力。以致洪家几代都搞得不错,是全村除华堂太公一家之外,第二户没有怎么饿过肚子的人家。

好像哪本书上讲过,不是冤家不碰头。这句话可能就是讲应五和永清姑姑的。应五来我们村时永清姑姑才一岁。从那时开始,两个人就在一起耍,一起长大。岁月久了,应五身上像是涂了502,把他和永清姑姑牢牢地粘在一起。

少女时代的永清姑姑如同秋塘里的一朵红莲,总是让人惊鸿一瞥。周围团转那些青年伢子个个都将她藏在心底。只是永清姑姑的心眼太细,只够盛得下一个五哥。她与应五从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朦朦胧胧中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比过金子,赛过银子,足以让她受用一辈子。

永清姑姑与应五担炭回来的第二天,秋田老姆就启动了应五与永清姑姑的婚介程序。她先去问应五:

“应五哎,乖伢子哩。婶娘又来麻烦你啦,谁让你是好人呢。”

应五道:“莫客气,甚么事儿?”

“我家的井淘几年冒淘过了,底下尽是稀泥巴。水江太冰,你秋田叔又有风湿病。所以,只好麻烦你啦。”

“要是要得。只是你们家的井太深,要解了裤才能下去。到时你不要又把茶花妹子喊过来哟。”

“哪个讲我要去喊茶花的呀?实在要喊帮手,我让永清妹子过来不就行啦,俗话讲远亲不如近邻哩。”

应五听了,现出一幅好好看的相目来,看得出他是真的好喜欢永清妹子。所以,秋田老姆试探着往前行:

“哎,应五。笑话归笑话,你也莫太当真啊。婶娘问你,把永清妹子嫁给你做堂客要得不?”

应五想都冒想,脱口就说:

“要得呀。”又补了一句:“你想做媒啊?”

“是啊。不过一定要你喜欢我才去做。不然的话,我费了那么多的神思口水,还有腿巴子劲,到时候连茶都讨不到一碗吃。”

“光我喜欢还不够呀,关键是要人家喜欢才行呢。”

秋田老姆听了好开心。立马就去问永清姑姑的爷和娘。永清姑姑的爷和娘面对秋田老姆除了叹气还是叹气。细问之下对方才告诉她,永清姑姑的太祖上立有家规,不与李家湾的李姓人通婚。因此他们劝秋田老姆打住。

秋田老姆不死心,转身去问永清姑姑的阿公:

“哎哟哪,洪家阿公,看你气色几好。八十多岁的人了,顶多看得六十岁,比我家秋田老倌还细呢。”

“谢谢你的贵言,秋田老姆。今天你好像是行错了吧?”

阿公晓得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客气过后继续坐在太师椅子上抽他的水烟筒。秋田老姆见状,自己揪条凳来,坐在他对面。说:

“怎么会行错呢,老人家。我今天是特外来给你的宝贝孙女子永清妹子做媒的哩(特外,双峰话,特意)。有一门顶好的亲等着她呢。隔边几个村的人都拜托我做这个媒,我把他们全都打发了,一门心思留给永清。”

阿公说:“才满十五岁你就来做媒。看来我家永清妹子好福气哩。是哪个地方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情我愿,金玉良缘。”

“你少跟我唱歌粒子,快讲,他是哪一个?”

“应五。”

洪阿公一听就上火。加大声音说:

“莫扯应五好不好啊?他们李姓人我们攀不起!”

说罢,起身送客。秋田老姆坐着不动,她还想争取下。说:

“阿公哎,你是老得不清款了是吧?应五伢子哪里得罪过你呀?你晓得不晓得,你家永清妹子与应五伢子早就好得比两公婆还不如啦。”

这下走了拐(走了拐,双峰土话,出了意外),阿公气得把手中那把传了几代人,上面镶着和田白玉烟嘴的水烟筒死劲摔在地上,将秋田老姆拍拍实实一餐咒起。当天夜里,阿公关起门来,把晚辈们都喊拢在一起,按下回放键,将一百多年前洪李两姓那场世纪怨仇细节,又用慢速重放了一遍。

原来,在华堂太公的先人盘下那块有王侯之气的地基之前,深谙风水的永清姑姑的祖上也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只因财力不济暂时秘而不宣,暗暗积蓄准备。二年过去,万事诸备。办了酒饭,打了包封,请齐了乡长保长以及族中头面人物,当面锣对面鼓地厘清了起屋所需的划数(划数,双峰话,手续、套路、程序),把这块地的归属明确在洪家名下,讲好明年秋天扮完禾(“扮禾”双峰话,收割水稻)就架式(“架式”双峰话,开始)。华堂太公的先人恰恰就在此时衣锦还乡,仗着护清有功,恶死横霸蛮,硬要霸住这块地。也办了酒席,也备了包封。请了县政府和乡公所以及保长甲长族长等一应讲话算数的头面人物现场办公。其时湘军影响如日中天,本人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之前就联络了几拨湘军旧友放出狠话,甚至把曾剃头兄弟的面子也端了出来。最为关键的是李家这边的包封比永清姑姑祖上的包得重,所以让前来现场办公的人面面相观,心领神会。杯盏狼籍过后,一干人签字画押,将这块屋场地基改姓李。洪姓的那边不服,为消心头之恨,把原来准备起屋的钱拿去搞关系打官司,并请湘乡县最有名的秀才写了状纸递到县衙门,递到长沙府。结果,湘乡和长沙的衙门都不卵他,输了官司赔了钱,做了细,永清姑姑的先祖气得半身不遂。临死之前立下家规:洪李两姓永不通婚。

华堂太公的先人赢得官司后,又是耍狮子,又是唱木脑壳戏,大鱼大肉招抚上下村邻。大屋上梁那天,爆竹子放了几谷箩。摆的是流水席,前来吃酒的人的人络驿不绝。这头喜气洋洋,那头却冷冷清清。午时正,上梁时辰,永清姑姑的先人也在那边燃起香烛,对着塘那头的新屋跪下,咒那边“绝灭火烟”。“绝灭火烟”就是绝后的意思,是双峰人吵架咒人时最毒最狠的一句,不是深仇大恨不使用这四个字。

后来的事实证明永清姑姑的先人咒灵了。新屋那头几代单传之后,到华堂太公这一代,竟然连讨三个堂客都冒驮上毛毛(驮毛毛,双峰话, 怀小孩)。故所以,村人都讲这场纠纷没有赢家。

洪李两姓永不通婚立誓百年,执行情况良好。至永清姑姑这一代,尽管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两方的大人们仍不怎么搭话。或许大家都以为两家互不往来已根深蒂固,或许小应五是那样特别招人喜爱,因而对小应五与小永清一起玩耍也就都没有在意。哪个晓得,痴情女子最怕痴情汉。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疏忽最终釀成苦果。等到发现时双方已是少年,情也深深,爱也深深。唯有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永清姑姑的阿公嘱咐一家人把孙女看紧了,再不准她与应五碰面。又给秋七老姆包了个大包封,要她赶紧替永清姑姑找个替代品。永清姑姑恨死她阿公,嘴上不说,心里铁硬。凡是秋七老姆介绍的她一概不答应。她阿公气得要把她装进猪笼子沉下路塘,浸死她算了。永清姑姑宁死也不低头。对阿公说:

“我生是李家湾的人,死也要做李家湾的鬼。就是不嫁出去!”

阿公说:“好,不嫁出去,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嫁哪个都要得,就是不准嫁应五伢子!”

永清姑姑不做声。阿公以为她答应了,就让秋七老姆物色了一个上舍郎。永清姑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听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晓得终究拗不过阿公,便对阿公说:

“阿公呀,既然如此,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阿公说:“乖妹子,只要你不嫁应五伢子,你讲么子阿公都答应你。”

永清姑姑说:“办一席好些的酒席,请应五和李姓的尊长到场,讲清原委,两姓和好。到时我五哥敬杯酒,终结两家的怨仇。从今往后,我和他两人各行各的路,脱脱爽爽做乡邻”。

阿公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禁流下了眼泪。当真扎扎实实办了一桌海参席。打发永清姑姑的爷和娘一起去请应五。然而,怎么也寻不见应五。问遍全村才晓得应五几天前就冒露过面了。把永清姑姑的阿公及爷娘都急死,他们担心万一应五想不开走了拐,他家永清妹子十有八九也会跟着去。

半个月之后应五才又重现。此时的他如大病初愈,目光滞呆,眼窝深陷,胡子寸把长。永清姑姑听说后,不再讲话,不思茶饭。为防她走拐,阿公催着家人赶紧张罗,把那个上舍郎伢子接了过来。永清姑姑也配合地让人扶着拜了天地。酒过三巡,趁人不备,悄悄溜了出来。一路狂奔来到下路塘基上,两眼一闭就跳下去。

下路塘像一条背弓着地两头朝上的弯丝瓜,两头两尾水浅,只有齐腰深。往弯弓处陡直下沉,中间最深处有两架楼接起来那么深,从来没有干涸过。即使应五这样水性好的丁壮汉子也轻易不敢在这儿戏水。永清姑姑选择往那里跳,是真的寻死。好在新郎公是杏子铺测水河畔长大,从小跟着父辈在江河里讨生活,水性了得。一个猛子扎下去,将永清姑姑捞了上来。一命还一命,永清姑姑从此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换了一个方式活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机械地履行着一个女人的本能。只是从此以后,村邻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笑起来时两边嘴角那对时隐时现十分好看的小氹氹。而天收的应五不依不饶,赖永清姑姑心中不走,一直到她死。

应五一天不讨堂客,秋田老姆就一天不睏不落觉。永清姑姑生二伢子那一年,秋田老姆将桥头河那个偏脑壳弹匠师傅的细女介绍给应五。那妹子年方二九,坐着的时候楚楚动人。就是站不直,脚跛。那是细时间出麻疹时走了拐。不过这并不影响弹匠师傅择婿时的挑肥拣瘦,原因是一家有女十家求。弹匠师傅的女儿打十五六岁起,间三间四就有媒婆娘上门。两公婆看菜呷饭,开价不是一眼屎,一天一个主意,两年光景就推掉了一打还多。眨眼功夫就满了十八岁,妹子看爷不顺眼,看娘娘不顺眼。弹匠师傅两公婆开始沉不住气了,秋七老姆的机会也就来了。她先是帮弹匠师傅在李家湾拉了几家打絮被的生意,然后瞅准空子向他推销应五。弹匠师傅早就听说过秋七老姆的嘴,下路塘的水这句口头弹,所以来之前就在心里砌了道防火墙。他开工之前,不声不响地围着李家大屋转了一圈。后,跟秋田老姆数了三个不满意:

“我说秋田老姆哎,莫怪我讲话太直啊。一个呢,应五年纪太大,跟他同一茬的人,个个早就做爷啦。永清妹子比他细几岁都已经有三个崽女啦。二个呢,应五家本来也算富甲一乡,可是那点儿老底子都让华堂太公败光啦。冒错呀,屋是大屋。可走到里边一看,到处拆得稀烂,楼枕都被抽得没剩几根啦。米桶里也只有几升高梁米。水缸子也打烂了一边,本来可以盛五担水的,现在盛两担水都有溢。第三呢,你们李家湾的屋都是起在山排排上,出得门来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冒得几脚平路。我家妹子的腿脚本来就不灵活,细时候她娘看得又娇,冒吃过多少苦。只怕嫁过来以后冒得那么多的眼泪去哭呢。”

秋田老姆是大河里的石头牯,经过几多的磨难方才有了出头之日,才有今天的名气。听了他的话,自然要怼回去。她学弹着弹匠师傅的样子,也跟他数起手指佬来(数手指佬,双峰土话,扳手指头):

 “我说师傅咧,看人要看全面呢,不能光去挑人家的短,应该多看他的长处是不是?你看吧,应五高高大大,一幅官相;眼光脚健,一身本事;诚诚恳恳,老老实实。这样的汉子方圆十里你要是能寻出第二个来,我明天起个大早去把下路塘的水舀干了,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要不,别个怎么喊你秋田老姆呢。”弹匠师傅笑着奉承她。秋田老姆更加来神儿:

“年龄大些怎么啦?可是人家再大也还是个黄花崽!你讲的冒错呀,水缸是打出了一个月口,买过一只不就是啦。你晓得不晓得,他家去塅中间担水是全村最近的。你家妹子下不得田,上不得山,担不得担子,只能做花瓶给人看。人家应五嫌弃过半句冒啊?他都跟我讲好的啦,到时你家妹子只管生儿育女,别的方面不要她去探闲事儿!。”

弹匠师傅听后觉得在理,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为慎重起见,就让东家去喊应五来帮他打下手。两个半天,三餐饭,居然喜欢上了应五。完工时,让应五帮他担着行当送去殿金桥家里,按新式做法,让双方见了面,妹子和她娘都欢喜。

将近拜堂的当儿,衡宝战役开打。解放军四野的一个师被国军白崇禧的两个军围死在离这儿不远的青树坪。双方血拼竟日,尸横遍野。源源不断的解放军增援部队和粮草弹药经这儿送往青树坪,一批又一批的重伤员从青树坪那边往这边抬。应五家那座掩映在樟树下的大屋成了解放军的一个后方转运站。那天午后,国军的炮弹从凤形山那边打着呼啸吐着火舌抡过来,仅仅一泡尿的功夫就把整座大屋毁掉,扒来出来的人没几个是有气的,庆五躲在窖眼里才免于一死。事后,弹匠师傅两公婆过来看了一眼断垣残壁,拍了拍应五的肩膀说:

“造孽呀,应五。你又要吃苦啦!”

说罢,茶也不吃,转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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