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禾苗将要抽穗之际,太平寺那边首先爆发麻疹,随之飞快向四周传播。双峰人管这种病疫叫天花,又叫出麻子。它导致死亡和后遗症的概率都很高,有的村一夜之间走拐几个细傢伙,躲又躲不掉,奈又奈不何,好吓人。
李家湾最早出天花的是二妹子。一个对时之后,我和禾伢子也都粑上了(粑,双峰话,传染)。继而全村总共炮把个细家伙一个不落。患儿们被关在各家各户,禁绝来往。不准吹风,不准碰生水。患儿几天几夜发高烧,全身滚烫。严重的粒米不进,连喝水都要喂。乡医院派出医生巡走于各村,指导人们往烧红了的铁器上淋水消毒,用艾蒿叶子煮水洗澡。那些有患儿的家庭无不如临大敌,母亲奶奶们几天几夜高度紧张地守着,生怕走拐。
二妹子和禾伢子持续高烧不退,不吃不喝不闹,把应五嫂吓死了,不停地用汤匙往两姐弟嘴唇上浸水。应五将插在睏房门角落的一个犁头嘴拔了出来,放在炭火上烧红后用火钳子夹着,另一只手用勺子舀了水往上面淋,在屋内四个角落转悠,哧啦哧啦的气雾在房内升腾弥漫。犁头嘴原本是用来镇邪的。那是三反五反时应五嫂夜夜做噩梦,出大汗,应五请玉泉法师前来施过法后,由他安插在那儿的。说来你也许不信,应五嫂从此一觉睏到大天光。这次用它来消毒,等于一物二用。
三天四夜过去了,别的患儿渐现好转。二妹子和禾伢子仍然没醒来。急极又怕极的应五肚痛挠脚板---无计也施法。认真准备了三牲贡品和钱纸香烛,虔诚地跪在神主牌下,乞求祖宗神灵保佑。敬着敬着,居然数落起菩萨们来:
“启禀各方神圣,列祖列宗:我头月初一请你们保佑一家老少平安,你们都答应得好好的,个个都痛痛快快地赐了保卦,现如今怎么说话不数了呢?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吧。保佑我家二妹子禾伢子平安无事!”
说毕,用脑壳往地上叩了三个重重响头,然后伏在那里好久不起身。应五嫂见状心疼地落下泪来,上前将男人扶起。
或许是菩萨也怕狠人子(狠人子,双峰话,利害角色),又或许是应五的虔诚打动了菩萨神灵,各方发力,悬壶济世。第五天,禾伢子先醒了,喊着要吃肉。应五嫂赶紧去二屠户家称了三两精肉子,又摘了条嫩黄瓜切成细丝,炒成一碗。不用喂,不用哄,禾伢子端过碗来,自己吃了个精打光。总算解放一个。
继禾伢子之后,我和其他六七个都接二连三脱险了。而最早染病的二妹子却仍不见好转。已经是第六天了,二妹子还是全身滚烫,昏睡不醒。嘴巴皮上长满了一个个黄豆子大的泡泡。大人细崽都受折磨,想放她去床上又放不下,应五只好一直这么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不能吹风,不能扇扇子,花脚蚊子咬死人。为了不惊动二妹子,应五也不敢腾出手去拍打。就这样默默忍受着,一动不动的保持一种坐相。
玉泉法师来了。进得门来揪了一张竹椅子靠近应五坐下,用手在二妹子的额头试了试体温后,解开随身拎来的一个公注袋,就是给死人装起身盘缠的那种白大布做的袋子。从中取出大半只用白手巾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犀牛角来。这还是在小日本败退前一年,他在广东乐昌北江边的湖南会馆,用自已潜心研制的一个治疗瘀血的秘方,和一个治疗痔疮的方子跟一个落难的日本军医交换得来的,珍藏几十年从不示人。他让应嫂取出一只擂钵来洗干净,用饭碗量了一碗清泉水倒进钵里。然后将擂钵架在凳子上,用两腿夹着,将犀牛角根部浸到水中慢磨细研。磨到清水变浑变溶了,变成类似淡淡的米汤那种颜色了,就将水倒出来,要应五两公婆喂给二妹子吃下。二妹子不张嘴巴,应五嫂喂得满头大汗也没喂进去一勺,无助地望着法师。法师说:“顾不得那样多啦,喂不进就灌,灌也要灌进去!”
应五嫂便去抽来一根筷子递给应五,应五小心地用筷子将二妹子的嘴巴撬开,应五嫂端着碗,两人配合着,一勺一勺地,一滴未漏地,将犀牛角水缓缓地倒到二妹子的嘴里。这时法师扎咐应五:
“五哥放心。只要你一直这样抱她不动,不要去给她翻身。一个时辰之后二妹子一定会醒来。只要醒来,烧就开始退,两个时辰之后烧就会全退。”
说毕,法师又从袋里掏出一个用靛青印花大布缝成的小包,从里捻出一撮参须交给应五嫂,扎咐她:
“五嫂,二妹子烧了这么几天了,身子虚弱得狠。需要进补,又不能大补,不能快补,只能慢慢来。这些参须的功效就是提神补气的。记住啦,用滚开了的米汤将它泡软后再揑成小段儿小段儿,摊凉至微温。病人烧退之后两个时辰起,每隔两根香就让她含一撮,细嚼慢咽,分三次吃完。”
应五嫂听清楚了,起身去点了一根细香插在门角落,又用凳子挡着,防止不小心把它碰倒。这是乡下通用的计时器,燃完一支大约耗时四十五分钟。
二妹子终于醒过来了。软绵无力的她光开眼珠第一眼所看见的人就是应五。她见爷老子哭了,伸手去帮爷揩眼泪,可是冒得力气将手抬上去。应五见了,就将脑壳俯下去,将脸贴在女儿脸上,泪水浸满两人的面绑子。应五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之后,歪在椅子上一下睏着了。应五嫂费了牛大的劲才将他挪到铺上。她将蚊帐掖好,又在两边的床档头各点了个艾蒿把薰蚊子。满打满算一个对时,应五连翻身都冒打。
经历了这场瘟疫之后,应五两公婆更加体会到,人世界的幸福各种各样。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欠钱,不得病就足够了。所以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休,乐乐呵呵地打发生命的每一天。
天道酬勤,辛劳没有白费。生芽作物长得几好。看着看着,禾苗儿拔节了。看着看着,禾苗儿抽穗了。又看着看着,谷粒儿驻浆坐实了,一串串长长的谷穗从直立笔挺变得稳重沉甸,渐渐地又缓缓地低下它们高昂的头来。再看着看着,满眼的稻田就像铺上一幅幅锦绣,把整条田塅变成金色的画廊。晚秋的天格外空灵澄清,白云头上过,风从对面来,塅中间不时荡起一层接一层的金色波浪。劳作中的人们荷锄担担穿梭其间,多么醉人的田园牧歌。每天晨起晚归,应五嫂总要站在晒谷坪上极目眺望,欣赏一阵这天地大美。
临近割禾的时候,应五嫂春天放养的鸡群和鸭群都已成熟,开始下蛋。去鸡埘里鸭埘里捡蛋的心情别提有多美,每天都能捡上二十、三十个。气温高,鸡蛋放得不久,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喊上福奶奶和永清姑姑他们去一次娄底,卖蛋变现。只有将钱票子装入那只蓝底碎花的袋子里头了,应五嫂才睏得踏实。
娄底原先是涟源县的一个小镇,一条大河从中穿过。解放前那儿跟我们村差不多,也是个屙屎不起蛆的地方。就是因为这里处在湘中圆心,有水源丰沛的涟水河,加上走狗屎运,解放后新中国在这儿兴建起一个大型钢铁厂。由于地方太细,怕外人不晓得,所以取名时就往大地方靠,叫涟源钢铁厂。尽管用了涟源两个字,其实跟涟源县冒得么子关系,人家是大型国有钢铁企业。再后来,国家不晓得动了哪根筋,把娄底镇升格为娄底地区。这样一来,把上下关系搞乱了。因是实行市管县,国家就把双峰县和涟源县等几个县划给娄底管。昔日我管你,如今你管我。所以说这个世界上好多的事儿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从那以后娄底人神气起来了,到了外地,遇上别个问他是哪里人时,他们就以歌作答,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娄底。
这是1957年秋天的事儿。
从全国各地调集来的建设队伍像鸭婆棚子换场一样,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娄底。一下子聚起几万人来,一日三餐要吃掉几多菜蔬,几多鸡鸭鱼肉蛋。这怎么得了,小小的娄底一下子供应不上。为了保障涟钢的建设和生活,国家专门修了条火车路把娄底和邵阳连通。从此,湘中与大西南有了铁路运输。修这条铁路的时候,不知从哪儿调集那么多的劳改犯,让解放军用枪比着,在铁路沿线两旁的坟山挖墓碑,统统抬去盖涵洞子。正是搭帮这条路,从此,只要有票子,沿线村民去邵阳、娄底、长沙这样的大地方,要多方便有就多方便。
今天是应五嫂第四次去涟钢了。前三次是与福奶奶和永清姑姑做一路,今天那两个人都不得空。清早起来,应五嫂就去做准备。她先是在一只炭箩底上铺上一层谷糠,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鸡蛋一个一个排列着放在上面。摆满一层蛋就撒上一层谷糠,谷糠之上又放一层蛋,直到盛满。这种慢功细活很耗时间,眼看太阳出来了,应五急了,催她说:
“你手脚快些好不好哇?这样要死不落气地捡,几时才能捡拾好?”
应五嫂看也不看他,我行我素:
“急么子哒。你晓不晓得呀,碰烂一个就是六七分钱不见了。”
“晓得呀,让我来啦。你赶紧去梳个脑壳,吃点东西。”
应五嫂担心男人毛手毛脚,硬是亲自将蛋捡拾好才起身。又喊应五去埘里捉了六只黑鸡项子和两只麻鸭婆,一一捆扎妥当后放入另一只炭箩子。看看还有空间,又让应五打飞脚去菜土里摘了几斤红辣菽,放在盛蛋的箩里。待忙完这些,不觉漫天朝霞已将整棵樟树罩住。应五朝着窗外,说:
“你晓得不晓得,还有几里的路要走。箩里盛的又是鸡蛋,不能太猛撞。所以要尽量早些出门,不然就赶不上火车啦。”
“晓得呀,就走啊。”
应五嫂口里这么讲,脚却往睏房里走。女人出远门,尤其是去涟钢这样的大地方,都特别在意打扮,应五嫂更加。左照右照,揩揩额头骨,理理刘海,又耗去一阵时间。应五架式恼火起来,不等她了,挑担在肩,边出门边咒娘:
“爷条卵,早就喊你去梳脑壳,你硬不。赶不上火车活该。”
“就来!就来!”应五嫂随手抓了个昨夜煮饭时一起蒸熟了的高粱焳粑跟着他出来,边走边咬。行出去冒得几步远又打回笼转身,扎咐二妹子看好弟弟。告诉她要是弟弟哭了饿了就带他去找永清姑姑。
出得门来,下到塅中间,挨着八师傅家的屋檐边边一路奔西,走到出汗的时候就拐上娄邵铁路。沿着铁路走枕木,闭着眼睛往头前行,总算在九点零三分之前赶到双板桥火车站。前边是客车箱,后边是货车箱。应五将堂客引领到货车厢的位置等着,自己飞走去售票处打了张三毛钱的坐票,又打了张三毛钱的行李票。刚交接完毕,就听到呜的一声气笛响,看见远方鹅公坪那边的山脚拐弯处露出一个火车头来,喘着粗气噗哧噗哧地从洪山殿站开过来。几节货车厢徐徐停靠在应五两公婆面前。这里只停三分钟,人还不少,都是去娄底或涟钢卖货进货的,不少人虽然喊不出名字,但看着都很面熟。货车厢是棚车,冒得位子坐。应五当仁不让,抢先上了车,帮堂客将一担箩框提上车厢,找了个好位子摆放妥当之后下了车,来到应五嫂所坐位置的窗户旁边又开始啰嗦:
“鸡蛋只要上了五分六分,差不多就要得啦,反正是自已家养的,天天都有捡。等到东西都卖了,你去给自己和二妹子扯身好些点的衣衫布。”
应五嫂说:“晓得。”
“中午去泡碗肉丝面吃。买两个肉包子吃也行,不要饿着。”
“晓得。”
“不管东西卖得完卖不完,都要坐下午的火车赶回来,免得别个担心。”
“晓得!”应五嫂嫌他哆嗦,有些不耐烦了。
身旁的乘客像看西洋镜似地看着这个年轻好看的堂客们与这个胡子拉茬的粗鲁汉子这么细声细气的讲话,觉得解不透,怀疑他们不是两公婆。搞得应五嫂不自在,脸颊上泛起一团红晕,催应五快打转身:
“就要开车啦,你快些回去。有甚么不放心的呀?又不是第一次!”
话音未落,火车就启动了。这时,应五他看见一个担着担子的堂客们打起飞起脚追着火车跑。边走边向火车头那边大声地又呵又喊:“师傅,麻烦等一下!打了票的呢!”。
火车司机卵都不卵她,加快速度开走了。应五看了好笑,心想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比自已的堂客还要蠢的堂客们。
双板桥到娄底,中间只隔一个茶园站。不知是哪个蠢东西定的票价,到娄底是三毛,到茶园也是三毛。都是炮把分钟的车程,屁股刚坐热广播里就说茶园站到了。从这里去杨柳坪应五嫂她娘屋里只有几里路。她的两次出嫁都是在这里与亲娘老子告别。第一次,她由男方用轿子将她抬去,一路上爆竹声声,鼓乐齐鸣,锁呐吹的是喜洋洋和百鸟朝凤,她在高调又喜气之中在这里与老娘泪别。三天之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跟着上校团长从涟水转湘江再入长江辗转去了南京。第二次出嫁应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半儿是喜,一半儿是忧。娘屋里哥哥挑着一担谷箩,谷箩里盛着她与二妹子的全部细软在前面走。她揹着二妹子随后。瘦小纤弱的老娘一手柱着拐杖,一手由大妹子牵着,用她那三寸小脚迈着碎碎小步送到这里与她挥别。人生旅途中所经过的每一个驿站总是那般的让人刻骨铭心,想要不去想很难。
就这么放飞思绪,娄底到了。应五嫂出得站来,熟门熟路,立马赶到公共汽车站,打了一张一毛八分钱的坐票,又打了二毛钱的行李票,挤上了开往涟钢的公共汽车。今天是礼拜天,偌大的一个农副产品交易市场挤得拍满巴满。她兴奋地抢着下了车,在一棵高高的架着大喇叭的大枫树下占了个好位子,把一担炭箩子并排摆好。不用喊,不用呵,又鲜又大的鸡蛋和扑腾挣扎的鸡鸭是最赚眼球的广告,不大一会儿就围过来好多的人。往日鸡蛋六分钱一个都算高价了。今天人多,摆卖鸡蛋的担子又少,应五嫂麻起胆子,将蛋价升至七分一个。讲是讲七分,其实心里还是留了一分的余地。哪个晓得顾客嘴上说贵死啦,手却不停地拣起往自家篮子里放。一餐饭的工夫,炭箩子就空了一大半。将近午饭时分都卖完了。六只鸡则让两个老姆子一个两只,一个四只,全抢走。一个讲是儿媳妇坐月子,另一个讲是家里要做清甜酒(清甜酒,双峰土话,结婚酒)。把另外那个一直守在一边的老姆子气死,问应五嫂几时再来,她想下两只订单。箩里只剩下一只麻鸭婆了,这时,一辆大解放嘎吱一声停在路边,开车的师傅摇下车门上的镜皮子(镜皮子,双峰话,玻璃),探出脑壳来对着应五嫂大声说道:
“这位嫂嫂,喊你哪。鸭子我要啦,麻烦帮我留着。我去卸了货就来。记得啊,一定留着!”
应五嫂也大声地回他:“要得,一定帮你留着。”
那师傅听了,按了声喇叭,放心地将车开走了。他走后又有好几个人来要买,应五嫂都不卖。她觉得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要讲信用。既然答应人家留着,就不能变卦,不能让他缷空。
就一直这么等着,过了一餐饭的功夫,那个师傅才带着酒气满头大汗地赶来,应五嫂也因此错过了午饭时点。直到肚子喊饿时才想起还是早上出门时吃了个高粱䊒粑,到现在连水都冒喝一口。饿得要死,想找地方吃点东西。可是眼光所到之处,那些个泡面的担子和蒸包子、炸油条的担子都散伙了。这时正好附近职工医院一个护士那种铝皮卡饭盒盛了两个馍馍走来。很面熟,应五嫂笑着跟她打招呼:
“妹子哎,还认得我不?”
“认得呀,上次买鸡蛋时不小心碰烂了两个,你还硬不要我赔呢。”
一讲起就记起来了,越讲越熟,应五嫂盯着她手上的盒子,问道:
“哪里有饭买,或者馍馍、包子?”。
妹子是好人,晓得对方肯定还没有吃饭,就把饭盒子伸过去,将馍馍空给她。应五嫂接住了,腾出一只手去掏钱,妹子不收,快步行开。她怕应五嫂难为情,笑笑地回过头来对应五嫂说:
“下次你来打发我两个鸡蛋就要得哒。”
就这样应五嫂当了一回厚脸皮才算没饿着。
东西都出手了,应五嫂马上去百货商店买东西。今天她要买的东西太多。她先在一楼的南货柜台给禾伢子和二妹子买了几个样子跟红辣菽差不多的棒棒糖,出来一整天了,回家时要让女儿和儿子高兴高兴。再就是买了两斤红砂糖,这是给应五冲米汤鸡蛋和泡甜酒吃的。又帮自已买了几坨洋碱洗澡洗衣服用的,这两样东西六分社经常缺货。接着又去二楼的布匹柜台办正事儿。先是给应五和禾伢子选衣衫布。这里的样品比六分社多了好多,全是上海货,品质冒得讲。品种一多,拣起来就伤脑筋。看这个也觉得不错,看那个也觉得很好。最后还是听了售货员妹子的建议,扯了一丈八的蓝卡叽布,准备给应五和禾伢子做衣衫和裤子用。又替二妹子扯了一身蓝底打格,上面缀着碎碎白花的洋布子。最后给自己扯了几尺士蓝布,准备做件春秋两季穿的罩衣。她现在穿的那一身是用以前在南京当官太太时穿的旗袍改成的。生了禾伢子后这几年发富了,胸脯太紧,扣不拢。末了又到隔边柜台挑了些做女红用的针头线脑,以及挑了几双袜子几条手巾,这些都是预备来亲戚时做打发用的。看看将所有计划内的货都办齐全了就往回家的路上赶。当她火急火燎地走到火车站时,害人不看日子的火车司机刚刚把车子发动。应五嫂急得喊爷,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顾不上多想,只好硬着头皮走回家。娄底到双板桥沿铁路走刚好三十里。以前也走过,冒得办法,只好再走一次。
走铁路有个好处,就是不要问路,闭起眼珠都可走。两条枕木之间的距离,刚好是应五嫂这样高矮的人走一步的距离。平常与福奶奶他们结伴而行,有讲有笑,不紧不慢,摆开幅度箭直行也不怎么累。可今天挑着一担炭箩子,炭箩里盛着东西,荡来荡去,想快也是那个样子。清风随来,天凉好个秋,神清气爽,想唱只歌粒子,不由得哼起胡秀英把刘海比牛郎那一段来。
歌好听,景好美,天边好壮观。厚厚的五彩云霞如海啸般喷薄着翻卷着变幻出种种图腾。时而如万马驰骋,时而如波涛涌动。开始感觉极愉悦,渐渐的双脚不听招呼了。忙了一天,中饭也就是那两个馍馍,没沾一点油腥子,水也冒得喝,累死累活才走到茶园山。此时已快断黑,到底是就近去娘屋里呢,还是回李家湾呢,应五嫂纠缠了好一阵。想起早上应五扎咐过的话,她怕赚男人的咒,最后还是选择回家。身上原有的一点儿能量几乎都耗在了娄底至茶园的路上了。只好勉勉强强慢慢地往前挪,好不容易来到离灰溪阴洞子不远的地方。要是白天的话,可以看见阴洞子的拱门上面用水泥贴塑的并涂了红油漆的“灰溪遂道”四个大字。眼前的这个阴洞子墨黑巴黑,里面不时传来怪声怪响,听着毛骨悚然,她再也不敢往前了。
灰溪遂道位于雷锋山下,娄邵铁路就是从它的脚下穿过,留下一个一里长的阴洞子。没有安电灯,阴森森,冷嗖嗖,吓死人。洞的两头各去四五里,一头是茶园站,一头是双板桥站,都是前不挨店后不挨村。雷锋山又是佛教胜地,流传好多神鬼故事。无论白天黑夜这里都有野物出没。受山脉所阻,以前这里人迹罕至。铁路一修,四通八达。附近乡民以及外地生意人过往娄底都经此往返。人客一多,三教九流,时有抢夺案发生,还发生过奸杀案。每天一接近太阳落山,即便男子汉也不敢贸然独自进出。
想起家中还有男人和一双儿女在等她,应五嫂试着壮起胆子冲过去。她战战兢兢地蹭到洞口做准备。两边的路基和路基延伸而上的斜坡上长满一人多高的黄丝茅草和葛木藤。葛木藤叶子是兎子的最爱,不时有野兎子嗖的一声从她身边箭一般穿过,又嗖的一声从她胯下箭一般回来。扯动藤叶抖抖索索,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山上树林中也不时传来各种野物的怪叫声。正向远方张望 ,冷不丁一股冷嗖嗖的阴风挟着噪杂声从洞那头飘过来。一忽儿似千军万马夺路狂奔,一忽儿似怨女幽魂忽东忽西,想要听个真切时又什么也听不见。吓得应五嫂蹲在路边哭起来。此时的她多么希望有一列火车穿过。届时,她会不顾一切地伴随着火车一冲而过。好冷好饿好怕,越发不敢往前走。她将炭箩里的那些货物一一查检,确认没少后心情稍微镇定了些。于是,她将货物归拢放进其中一只里面,将另外一只空罗套在其上,用扁担与炭箩上的绳子缠牢串在一起,给人一看就像一担空箩的样子,这样起码不至让人产生谋财的念头。然后又将它们藏在路边的茅草中,万一真要碰上坏人东西或许就保住了。她后悔早上就应该跟应五讲死,万一没赶上火车,好让应五到阴洞子这边来接她一下。在做完这些最坏的打算之后,应五嫂子倦缩着坐下来,等天光后或有过路人经过时再说。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睏过去了。
长沙经娄底到邵阳的火车,每天上午从邵阳往长少开,下午从长沙往邵阳开。从长沙开往邵阳的这一趟经停双板桥站,正点是六点零几分,下了车走得快的话,要到了家才完全断黑。今天断黑已经很久了,应五嫂还未归屋,应五很不安,每隔一阵就去塘基那一头张望一番。眼看满天星斗了还不见人,应五不由得想起雷锋山下那阴洞子来。一股从未有的慌张感立刻袭上心头,猛的回到屋里,扎咐二妹子带着弟弟去永清姑姑家耍。自已则去灶膛柴火灰里拨拉出几个煟红薯用烧纸包了拿着。出得门来又去敲龙叔家的门,想借个电光用下。村上有个公用的虎头牌电光平时由龙叔保管。讲是讲公用,其实是公私合用。龙叔家喂了一只猪婆子,每到猪婆子生崽守夜时也用它,所以电药耗得快。龙叔取来电光把开关推上去,只剩下一眼屎要死不断气,像夜火虫一样的黄色光亮,拿了也冒得卵用。应五将电光退了,转身消失在黑夜里。到了双板桥站仍不见堂客的影子,他没有丝毫犹豫,也不晓得害怕了,加快步伐箭直往灰溪阴洞子行去。越近洞口越担心,不顾一切朝那头的出口狂奔。边走边呵:
“禾伢子!二妹子!”
“二妹子!禾伢子!”。
洞口那边,应五嫂矇矇胧胧中听到有人的喊声传过来,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声音太大,经洞子的共鸣就变了腔调,一下子搞不清是哪个在呵在喊,所以不敢回声。直到清清款款听到那边喊二妹子和禾伢子的名字,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和夯实有劲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才弹起来迎上前去,大声地回地喊:
“禾伢子!”
“二妹子!”
等到应五来到面前,扑上去,一下子软在男人怀里哭出声来:
“你怎么才来啊……”
不感谢不算,还怪他来晚了。只是应五不生气,抱紧她说:
“我怕你饿了,一收工回来就只顾忙着搞饭菜,好让你进屋就有吃,哪个晓得你冒坐上车子。”
边说边解开烧纸,将一个还带着余温的煟红薯递到堂客手里。应五嫂接过,连皮带肉地狼吞虎咽起来。自已的嘴巴不停,也不让应五的嘴巴歇着,掰了一砣塞进应五嘴巴里。应五道:
“你吃呀,我有哩。”
“关心你还不领情!”
“爷条卵,我自已晓得吃呀。”
“你放斯文些好不好?开口闭口就是爷条卵!”
“怕哪个条卵,又冒得哪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