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钢炼成功之后冒得好久,钟同志就走了。提拔去了地区农林口做副科长,从此以后,她再冒以工作组长的身份来过李家湾。直到她离开时,六划子的入党问题也还是冒解决。期间,洪山区和双板桥人民公社都有人跟老七叔、龙叔等几个头面人物都打过招呼,说六划子入党申请书都写了六次,精神可嘉,能照顾下就照顾下,让人家入了算了。六划子过生时还给龙叔送了块猪头面子肉去。
钟同志走的那天,龙叔特邀上应五一起去送了她一截。路上,龙叔说:
“钟同志哩,六划子从土改起就开始交入党申请书,一共有六封啦。他上边有人,希望把他的这个问题了了算了。但是社员群众对这个人总是看不惯,我们几个支委不晓得如何处理才好。”
钟同志反问道:“你,还有叶发哥和五哥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呀?”
龙叔说:“怎么讲呢。我们几个跟六划子是乡里乡亲,对他是知根知底。这个人最会看人思位(看人思位,双峰话,势利眼),表面工夫第一。你应该晓得的,只要你或者有公社和区里的领导在场,他的表现就格外积极。你们不在场了,马上就变了另外一副样子。”
应五帮钟同志提着行李一路走在前面,不参嘴。钟同志喊住他:“五哥,你的意见呢?”
应五将脚步放慢下来,等钟同志拢来了才说:“六划子这个人不好打待(打待,双峰话,不好打交道)。只讨得媳妇,嫁不得女(双峰土话,只能粘光,不能吃亏)。如果有事儿需要大家一齐去做的话,我保证全村是冒得一个人愿意跟他缴伙的。”
钟同志同意应五和龙叔的讲法。说:“六划子这个人吧,怎么讲呢?工作确实做了不少,能力也冒得问题。只是,我从好多的事情上观察过他,特别是他主持召开批斗会的做法,可以看出他这个人嘛,心术不正。只要手上有一点权,处理问题起来就会趁机掺进个人的私货。故所以吧,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股说不来的味道。为了党员队伍的纯洁,建议你们不要降低标准,再考察考察。”
龙叔把钟同志的意思跟公社和区里的人讲了。之后再没有人为六划子打招呼下来。就这样,六划子错过了他认为他人生旅途中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最佳时间段。加上后来大队成立民兵营,党指挥枪,营长兼治保主任必须是党员。所以六划子头上的民兵队长的帽子也卸了。从此他的情绪一路走低,到死也没入成党。只是钟同志讲过他的那些话,不晓得怎么都原原本本地传到六划子的耳朵里,故所以六划子对钟同志恨得要死。
小伍同志也跟他们九六八队转战到杨家滩那边去了。他走后,那个狠角色公社干部不服气,霸蛮领着大家又炼了一炉,结局却大失所望。因为原先收集来的那些铁器炼了第一炉后只剩下一眼屎了。他打发人们找来十几担他们认为是铁矿石的石头,又四出搜罗来一些门锁门扣之类铁器加进去做药引子,期望让它们把铁水引出来。也放足了柴块子和煤块子,鼓风加气烧足了时辰。结果泻出来的只是含有铁元素的硬砣砣。喊涟钢的人来看,那师傅说冒得价值,就一直遗弃在下路塘塘坎下。再后来,将炼钢炉拆了恢复耕田。因为搬不动,那硬砣砣就任它睏在田中央。直到农业学大寨那阵子,中哥帮大队搞了部拖拉机回来才将它拖走。
伴随着遍地钢炉的灰飞烟灭,各村的公共食堂也寿终正寝。我们李家湾生产队办的那个公共食堂,社员们只过了大约两个月的好生活就散伙了。散伙的原因并非众口难调,而是坐吃山空。
公共食堂散伙之后的日子苦不堪言。粮食食物都上交了,去哪里搞粮食?开始个把两个月,各家各户靠原来打埋伏所瞒交的那点粮食对付着。眼见谷仓坛罐见底了才想起土里的红薯还没挖。于是纷纷去抢挖,谁挖到归谁。反正也没人管了,干部们讲话也没人听了,大家各显神通去寻吃的。应五两公婆带着二妹子和禾伢子走向田边山野去刨红薯。虽有所获,但红薯埋在土里被霜打过,很多已经不能吃了。煮熟后里面有一个又苦又涩的黄色硬核,散发出来的气味好像六六六,连猪都不吃。此外,山上有些树皮也能吃,像榆树皮,苎麻根之类,味道还挺不错。田野里还有野菜可以挖。再掺上谷糠野菜红薯根树皮之类,半饥半饱,迎来又一个春夏。
1959年,正是稻子抽穗,红薯结薯时节,老天爷连续两三个月冒落过一滴雨。伴随干旱而至的是虫灾,粮食减产严重。由于旧年子到处放卫星,报上去的数是亩产几千斤。上头以为下面存粮充足,所以公粮统购统销多半还是照原数搞。是故,村人最终分得的粮食少得不能再少。人们带着恐慌情绪步入1960年。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国民经济最为困难的三年,老百姓称之为“过苦日子”。为了活下去,春节过后不少家庭或出去一个两个,或举家出动,离乡背井去讨米要饭。应五想起钟同志讲过的话,公共食堂若是办不下去了还有政府在,大家不用怕。所以没有选择外出,而是坚守,等待政府救济。每天去山上寻找可进口的食物。茯苓,榆树皮之类已近绝迹。到快要过年的时候,上面通知生产队派两三个人去位于黄土坝的县粮食股仓库领救济粮。到底派哪个去合适,龙叔不敢一个人定,就去与应五、叶发商量:
“你们看,安排哪三个去最合适?”
应五说:“我算一个,彭立仁、达伢子都要得呀。”
叶发对龙叔说:“我跟你也去吧。多去几个人,大家都去给政府讲讲好话,看看能不能多争取些。”
龙叔说:“上面通知去三个人,我就不去啦,让福哥也跟你们一起去吧。目前他们一家最可怜。我们三个都是党员,在困难面前不好去跟政府诉苦,讲价钱。让福哥做代表,由他出面去争取,结果可能会好些。要是能争取多一点,我们三个做主,适当照顾下福哥福嫂两公婆。”
叶发、应五都同意。立马喊上立仁、达伢子等,一共六七个人,大家挽起谷箩扁担来到黄土坝仓库。仓库那个戴眼镜的管理员翻开薄子一对。对众人说:
“李家湾生产队,总计是两百七十二斤半”。他取下眼镜打量了一下众人:“不是通知你们来三个人的吗?来咯多做甚么啊?”
应五回他:“是。通知是三个。可是,我们那里家家断粮好久啦,能不能照顾照顾,多发一眼屎。你看,人都来啦,总不能让我们行趟空路吧?”
那人道:“同志们哪,晓得不,现在个个都地方都缺粮呀,我们县早就没存粮啦。不信,我打开仓库让你们看。就这点谷,也还是省里从华容那边调拨过来的呢。为了公正公开分下去,县委开了两天的会,按成年男人每人每天六两,妇女跟细伢子每人每天四两发,也只能发足十二天,也就是发到头月初二。过了年了还有得发冒得发,我也不晓得。总之,这是比天还要大的事儿,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做得了主的,是冒得商量的。”
叶发看他的讲法与神情不像是哄人,不好再为难他重。想起龙叔交代的话来,既然来都来了,就不妨当一回厚赖皮,只要能争取到救命粮,顾不上面子了。于是就向福阿公使了个眼色。五十几岁的福阿公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对着管理员扑通一声跪下,脑壳拍里拍实砸在地上,接着又是一拜:
“干部呀,您做好事修德啦。照顾下我们李家湾生产队,家家户户断粮好久啦。哪怕多发个二十斤三十斤也好啊,也是可以救几条人命的呀。”
那同志看着福阿公这么大年纪还对自己拜年,消受不起。背过身去,用衣袖子揩了揩眼睛再转过身来,举起薄子,哽咽着对福阿公说:
“这位老哥你听我讲啊,现在到处缺粮。我的责任就是按这个上面写数目的发,别的真是无能为力。我确实是冒得这个权力。求求你了,莫向我拜年,这样我要损寿啊呢。”
那时的秤还是秦始皇发明的那种十六两秤,男子汉每人每天六两,妇女细伢子每人每天四两。虽然离吃饱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掺上些树皮野菜之类保住性命冒得问题。问题是政府有政府的难处,库里根本没有这么多存粮。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全国一盘棋进行调剂救济。即使如此,情况越发糟糕。过了年之后,又断断续续发了几次,数量从第一次的大人每天六两,降到每人每天四两,妇女细傢伙每人每天二两。再是,从开始的全部发米到后来,米与红薯干各半。最后连每人每天二两粮也保证不了,彻底断供了。应五嫂慌了,对应五说:
“他禾伢子他爷啊,现在还冒开春,哪里有野菜可挖呀?到处的山上山下,哪里有树皮可剥?这个样子怎么过下去啊?”
应五想了想,对她说:“我想啊,往你们四方井杨枊坪那边去碰碰运气,或许能在那边寻到一条活路。”
应五嫂说:“到处天寒地冻,家家户户都缺粮,难道那儿就是另外一块天?”
应五道:“我问你,越往那边去,是不是土地就越多些、平些?自然条件是不是比李家湾这边好些?那边人的平均口粮路历来要比我们这边高些。我去看过的,那里一些原来种有红薯的土地,挖时不尽细心,应该还有些埋在土里的。更紧要的是,至今也还没有人去挖第二遍。只要肯出力,将土重新翻一遍,我保证不会卸空。只要有收获,就不会饿被死。”
接下来的日子,应五两公婆带着一双儿女,天猫猫亮就起身,荷锄担担,向四方井杨柳坪进发。苍天不负有心人,每天总有惊喜出现。只要挖出了大些点的红薯,应五就用手将红薯皮上的土用手捋几遍,再用树棍子将红薯皮刨干净后,让二妹子和华伢子先吃饱,然后两公婆也如此这般的将就对付一餐。再然后,应五又发狠的去翻土,应五嫂跟在他后边过一遍细,互相配合,收获还可以。刚开始时几乎每天都能搞回一揹篮。消息传开,饥饿的村民蜂拥而至,以致连一把红薯藤蔸婆也会引来哄抢。
差不多两个月了,应五两公婆几乎没吃过几口米饭。全家所攒下的那点可怜的救济米几乎都用来保一双儿女的命。两个大人全靠植物充饥。红薯蔸婆跟红薯藤之类还好咽,尤其是烤熟了的榆树皮和苎麻根很好吃。茯苓就要小心了,它虽然香,也顶饿,但极难消化,消化不了就拉不出,积久了把肠子都胀烂。
由于采挖的人太多,可供充饥的植物濒临绝迹。应五饿得很难受,加上没有油吃,饿得更快。实在抗不住了,就跟人去挖神仙土来吃。神仙土是据说是一种瓷土。道光十五年,我们这一带大饥荒,好多人家都去挖来吃。我在同学家吃过一碗,感觉它洁净细滑,微香。用水煮开后像吃云吞和喝粥一样咕噜下去,也有种吃饭的感觉。排出时也顺畅。只是过不了多久就想屙,屙了之后又饿,饿了又吃。它毕竟是土,压根儿就没营养,吃得多,屙得多,死得快。故所以,饭量惊人,饥不择食的应五特别危险。
由于长时间缺营养,应五浮肿得好利害。最早是从脚指佬肿起(脚指佬,双峰话,脚指头),慢慢往小腿肚子发展,再往大腿以上延伸。每天,应五嫂都拿食指往应五的小腿肚子上按压几次,看看凹下去的氹氹有多深,弹起来要多久。最近发现越来越深,凹下去的氹子久久不能复原,让她好揪心。令她想也不敢想的惊悚场面不时浮上脑海。她晓得,大凡被饿死的人,先是面色腊黄,双眼下凹。接着是浮肿,浮肿又是从小腿开始,次渐向上延伸,要是肿至大腿以上或肚子,离死也就不远了。应五目前的状况假如继续这么拖下去就是这种结果。
六零年底至六一年初春,是应五一家最难熬的几个月。尽管政府使尽浑身解数在全国进行粮食调剂,也时不时拨来一点救济粮,但终究是杯水车薪。随着又一个严冬的到来和青苗出世的遥远,预示着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寒冬与来年的春荒。应五嫂常常半夜惊醒过来,再也睏不着。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如同做梦一般让她无解。她搞不清当初人们为什么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去做那些荒唐事儿。她将应五推醒,问他:
“禾伢子他爷,我在想啊,当初要是不办公共食堂几好哈。只要各家各户划算好些,节俭些,蔬菜红薯半年粮地过,起码不至于饿死人,你说对不对?”
她的话像刀尖子一样戳到了应五的心窝子,不由得一阵心痛。只听见应五叹了声气,说出了他想了好久的话来:
“那阵子呀,我和叶发都觉得办公共食堂是扯卵蛋的。一起去跟公社干部和钟同志反映了好几次。要他们把公共食堂的事儿放一放。看看别的地方搞得如何再架式。可人家硬是不同意,她指着报纸上的相片子对我们两个讲,宁乡湘乡那边都已经实现共产义啦。我们双峰县的荷叶、曾桥、三塘铺那些地方的公共食堂一个比一个办得出色。我们李家湾一天也不能再拖。我们的食堂开伙十几二十天后,我们几个都认为,照这样下去肯定会走拐。龙哥跟叶发又打发我去找钟同志,告诉她这样下去到时不好收场。她好像也有些怕了,可上头不发令,她也不敢作主停了。就安慰让我们不要怕,有人民政府在哩,你们怕么子傢伙。”
说到这里,应五忍不住咒起娘来:“爷条卵!哪个晓得人民政府也哄人!”
“也不能全怪梅香呀。人家也身不由已。她只不过是按上级领导和报纸上讲的去做而已。”
“我不是怪哪一个人,我是怪所有人!”应五越讲越来火:“从省干部到县干部再到乡干部,个个都去放卫星,都去讲假话,亩产几千斤,一万斤。听不得下面的意见,办公共食堂根本就冒得商量的余地。到办不下去了的时候呢,他们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百姓遭殃。”
“也不全是。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哩。”应五嫂纠正男人的讲法:“钟同志的口粮标准也降啦。过去每个月24斤,现在降到18斤。还不都是发米,一样要搭红薯杂粮。她说她有时也饿得连行路都行不稳。”
“放心。国家再困难也不会饿死他们这些吃国家粮的。”
由于饥饿,从1960年隆冬起,阎王爷开始来李家湾点名,头一个被收走是吴四老倌。
吴四老倌的家位于应五家屋背后那棵柚子树的上方。他是李家湾两户外姓人之一。他这个人克妻,原先在老家的那个堂客烂早就死了(烂早,双峰话,很早),是通过应聘上舍郎一职来我们村落户的。他跟第一个堂客育有一女,嫁在鸬鹚塘那边。吴四老倌天生驼背,瘦小细索,一米四多,不到一米五的样子。嘴巴皮薄薄的,下嘴巴皮有些夸张地向下耷拉着,好像从来都冒合拢过不论秋冬,光脑壳上总是顶着一顶瓜皮帽。总是踩着碎碎细步在应五两公婆眼前晃来晃去。他的第二个堂客的男人也是早死,没有生育。当初招上舍郎时候,她也正是看到吴四老倌曾经生育过才选上了他这个驼背的。哪个晓得进村冒好久,新堂客又死了。他便成为孤家寡人,是李家湾生产队三户五保户之一。他身体虚弱,碰上阴雨天气,行几步就气满气凑。他本来有一担私人定制的、专门供他用来担水的细水桶。可是这时他连吃的水都担不起了,是应五两公婆间三间四送两担去。
吴四老倌早已粒米无存,由于身体条件限制,采野菜挖土茯苓剥榆树皮这些外快对于他来讲是想都莫想。他女儿预估他很可能掌不过这个寒冬。所以入冬后走动得程密些。大前天是吴四老倌七十三岁生日,为给他庆生,他女儿两个月前就做准备,瞒着男人每餐匀出一匙羹的米偷偷地用坛子藏好,攒起来。到这时已攒到了差不多有两升了,本来直接将米拎来就是,但这样不经吃。比如拿来煮饭吧,炉锅还要粘去一些,不划算。于是女儿就将米磨成粉子。他生日那天,女儿用了其中的一碗,外加两碗萝卜丁捣碎和了,做成焯砣子,陪爷老子过了最后一个生日。还剩下一大半,女儿用一只大蒸钵盛好了。爷女俩为将这救命疙瘩藏在哪儿犯了愁,女儿说:
“爷啊,我看放到铺上最保险,反正你每天都不出门的守着,用被子盖起来,别个看不到呢。”
吴四老倌说:“不好。”
“为什么呀?”
“铺上不平呢。夜里不小心别倒了,捡都不好捡。”
“要不,放楼上吧。把楼梯搬走,别个想偷也偷不到。”
“楼上更不好,老鼠子吵哩。不如藏到睏柜里(睏柜,平时做柜子用,必要时上面可睡人),上面用烂衣衫罩了。老鼠子进不去,外人看了也以为只是衣衫。”
女儿依爷的意思,将盛米粉子的钵子藏在睏柜里的烂衣衫下。藏好之后,又交代吴四老倌说:
“爷啊,我跟你讲清楚呵,我偷偷摸摸攒了两个月也只攒了这么多。你每天只能用手抓一把来熬米汤吃。再讲一遍,一天一把,不准多吃。这样争取多吊几天。看看能不能吊到政府发救济粮的那一天。记住了冒啊?”
“记住啦。”
女儿离去之前,去应五家借来大桶,帮爷的水缸担满了水。还桶子的时候,应五嫂又打发了她两捆苎麻杆,说是给她爷做柴火。
今天是吴四老倌生日后的第三天。天气奇冷,又冷又饿,铺上他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越睏越冷。想起女儿孝敬的米粉子来,就挣扎着起了床。灶靠着墙,是家境尚可烧得起煤炭时请叶发砌的。灶台又低又矮,正前方挖有一个小井,上面用板子盖住,乡人管它叫灰眼。它有两项功能,一是进风,二是盛炉灰。靠墙根一方埋有一只温潭,只要火烧着,就顺带把温潭里的水也焙热了,好用来洗脚洗脸。其它三方用条石围合,冬天脚踏在上面䁔䁔的。现在烧不起煤了,只能烧柴。柴又没有那种硬质的,经燃的,都是入冬之前捡来的细枝杈丫,以及应五嫂给他抱来的几捆苎麻杆杆。这些东西烧是好烧,就是不经燃,需要不断的续上,要有人照看,不然的话,燃不了多久就熄灭了。
吴四老倌颤颤巍巍地架起炝锅子,抓了把松毛须子,揩了根洋火点着做引火,继而用它点燃一把苎麻杆杆,看看火势大了起来,就往锅里加了半勺水,然后按女儿的叮嘱,抓了一把米粉子撒入水中。继而拖过一张小凳坐下,用筷子不停地地锅子里搅和着,防止粉子结疙瘩。因为结了疙瘩,就是外表熟,里面却仍然是干粉子。
火不紧不慢地燃着,炝锅子里的米汤渐渐地由清变浑,由稀变稠,随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升起,炝锅子里不时鼓起一个个泡泡来。将要熟时,门缝里吹进一股风,把火吹灭了。吴四老倌单膝跪下,勾下头去,吃力地去拨拉苎麻杆杆,以让火势重燃。就在这当儿,因体力不支一头栽进灰眼里,嘴巴和鼻头正好埋进柴灰堆里,出不得气,双脚在外面踢腾了几下后,很快就咽了气。
吴四老倌家贫如洗,生前没有能力给自己准备寿器。他是五保户,政策规定他的后事由生产队负责。龙叔与叶发、应五就带人去搬出那只睏柜来,本想将它改造成棺材打发吴四老倌。但柜子已腐杇不堪,板子就像纸皮子,一碰就烂了。只好去拆他家的楼板。他家原本有一间房是铺满了楼板的。过苦日子以来为了活命,隔三差五的就抽一 块去跟双桥煤矿换了红薯米。剩下几块歪瓜裂枣的人家不收才留到如今,正好给自已用。应五几个取下楼板,让六木匠将就着钉成一个棺材模样的长箱子。板子不够宽,钉成的棺材很浅,因为吴四老倌是驼背,把他放进去之后仰躺着,两头两尾就翘了起来,怎么也盖不合。众人看着六木匠,六木匠看着众人,一时束手无策。
正在大家愁眉苦脸之时,聪明的叶发想出一个办法来。他首先站上棺材的这一头来,接着喊上应五站在棺材的那一头,两人分别站在箱子的两头两尾上,面对着面。然后,只听他大喊一声:
“散—集!”
两人同时高高跃起,然后又重重地落在棺材盖板上。只听到“崩嘎”一声脆响,将吴四老倌的腰骨折断,棺材盖板塌实下去,终于钉合。
吴四老倌由龙叔、应五、叶发、立仁、阳二、雪放等六个人负责收埋。包括挖坟眼、抬上山、回填,夯实等。龙叔做主持,应五吹锁呐。报酬是由队上给每人提供两钵饭,每钵六两米(老秤)。饭不用炉炝煮,因为用炉炝煮就有可能带来分配不匀的问题。所以全用蒸钵盛了,放入甑子里蒸,保证谁也不沾谁的光。吃饭时,应五将分给他的那钵饭捧在手里,拿眼往围观的人堆里寻出一双儿女,示意他们到厅屋外的阶级上去等他。应五行过去,往他们嘴里各塞了几大口之后才把剩下的吃了。
出殡。四个人每人站一个角,叶发、立仁在前,阳二哥和雪放哥在后。龙叔荷锄,锄头把上挂着一只膛锣,在前面鸣锣开道。叶发喊一声:
“起!”
于是,伴随着应五悲怆的锁呐声,饥肠咕噜的乡亲们于凛冽的寒风中将吴四老倌送到山上。按理,坟眼起码要挖一个人深。但承包收埋的这几个人都饥饿难捺,实在没挖不动了,只挖到大腿肚子深就打住。这样回填起来也就容易多了。至于夯实也只是做做样子了,风快就埋完。待到应五将那杆幡纸往坟头一插,就标志着吴四老倌入土为安了。吴四老倌的女儿挨次跪谢。下山之后又特意去给应五嫂也拜了一拜,感谢他们两公婆这些年来为她爷老子送柴担水。她庆幸能在有生之年亲自将爷老子送上山。照这么下去,她也不晓得自已会死在哪一天。因为周边有些村很多人都被饿死,死得又勤密,搞到背后连埋人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