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兵的第一站是南海之滨一处三面临海的地方。那时的我们不晓得电视为何物。全连只有一部电子管收音机,用箱子锁在饭堂的墙上。每天五点五十分起床出操,早上七点和晚上七点半,全连集中听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除了这两个时段有电,其它都没电。每周星期三晚上为写家信的时间。直到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远离父母与故乡的孩子的思乡之切,思家之苦。每次寄信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家乡来信,等待二妹子的消息。可是每次家里来信有关二妹子的情况一个字也没有,想写信去问又不好意思,心里七上八下。在这种苦等和思念之中,我为二妹子的人生设计了种种结局。
二妹子长得标致光亮,我长得随意粗鲁,配不上她。加上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也不晓得如今的她还喜欢不喜欢我。转而又想,以我对二妹子的了解,以及我和她从青马竹马时就建立起来的友情,我断定二妹子在个人终身大事上一定不会随便找个人就把自己嫁了的。所以,我想等我入了党提了干再去向她表白。为了改变命运,也为了二妹子,来到军营之后,我心无旁骛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知识长本事上去。
离家之前,亲娘跟我说的那些话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可是记得又怎样呢?现实中很难都做得到。比如对那些官德差的领导,亲娘跟我讲的是,忍着点儿就是了,可我就是忍不住。不知官场深浅的我,因为讲义气,居然让几个老资格喊去,与他们一起,联名写信揭发顶头上司。他们说我的字写得好,要我将他们已写好的揭发信抄正,然后大家签名。结果,他们几个都没事儿,而我则享受了与岩萱先生一样的待遇。领导借揭批查之机,把我从军部参谋发配到团里去当参谋。好在天道酬勤,贵人相助。三年之后,我又从团调到师,从师调到军,再从军调到大军区。
历练数十载,一直到四十岁以后我才醒悟,却原来牵挂你的人是领导。当要赶写大型材料需要你熬夜的时候,当名额有限需要你发扬风格的时候,他们就夸你老实正派,文字一把刷,工作挑重担,业务是骨干,作风是模范,团结是纽带。而一到提拔晋级评优评先兑现真金白银的时候,他们就总是以组织的名义设计出各种套路去照顾他们那些利益最大方。而且,每次都能做到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让你体面地靠边站。假如我听娘的话,习养好自己的脾性,逆来顺受,话到嘴边留三分之一也好,我的人生结局一定会出彩得多。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没有假如。
我当兵五年后的第一个春节,已是军部无线电通信参谋的我第一次获假探亲。启程前给家里打电报,要二哥去双板桥火车站接。结果火车比电报快。电报由县转到区,再由区转到公社,公社收到后天快黑了没人送,就将电报放在那儿,第二天就把它忘了。
那是年二十九的傍晚,北风猎猎,雪花飘飘。我裹着军大衣,提着几个大包从火车站一路狂奔,快抵家时不觉大汗淋漓。当我再次站在上路塘塘基上重望梦中的故园时,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况来。应五家的屋不见了。我放下行李在那儿徜徉好一阵。记忆中的那些个旧貌风物,只有当年我和二妹子禾伢子们打坨镙滚铁环的那块晒谷坪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这里一个眼,那里一个氹,到处稀烂。那块有着王侯之气的屋场上,长满半人高的蒿草,虽然早已枯死,不过仍然笔直地立在原地,在寒风中似曾相识地朝我摇头摆脑。屋后面那蓬自生自灭的鹅眉豆,枯槁的藤蔓上挂着的那些残枝败叶在雪风中蟋蟀作响,鸣奏着一支悠悠的歌。
回家当夜,我毫无睡意。娘烧了一床大炭火,摆出她特外为我准备的那些我最喜欢吃的零食,娘俩都想把这五年来没说的话儿都补上。我问她:
“娘啊。二妹子家的屋怎么倒啦?”
“倒了几年啦,忘了告诉你。因为长时间空工在那儿,冒得人去住,冒得人去打探,风快烂了。你参军时,他们的门窗就已经开始松动啦。你走后第二年端午发龙舟水。整块天都好像烂穿了一样,雨不是落下来 ,而是像打开天窗,一盆一盆的往下倒水,整整一夜冒停过一分钟。天光后时我想去看下它怎么样了。哪个晓得,我人还冒到,就听到一声闷响,那屋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全倒啦,把我也吓个半死。”
“唉。那地基要多结实就有多结实。墙壁也是捡起华堂太公祖上那座老屋的青砖起起的,怎么就这样不经风不经雨。”
“要怪的话,六划子怪得一半。应五家一走半年,他就打起那些门窗的主意。悄悄地今天拆一点,明天撬一点。别个都不敢得失他(得失,双峰话,得罪),二妹子他们又不晓得在哪儿,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爷就去跟六划子讲,说都是几十年的乡亲啦,你这样做要不得。他反问你爷说:你们是应五家甚么人?关你们家甚么事儿?几句话把你爷呛到坎边埃。
你爷说:话不能这样子讲哩六老弟,本来是不关我们屁事儿。可做人要讲良心呀,你把门窗都拆了,那墙垛子怎么搭力?怎么撑得起?屋要是倒了,应五一家回来了,你要人家住哪里去?
六划子看见你爷平素轻易不开口的,说得又有道理,口气才老实了些。他说呢,应五临走之前跟他讲过,这屋由他帮他打探。说人家在华容那边都住上镜片子房了,不回来了啦。他正好拆点儿能用的东西去起猪栏,我当然晓得他是在扯哄的呢。这不,那门,那窗,一直到现在也还是堆在那冒动过。你想啊,他把门和窗都抽空了,墙壁上留下几个那么大的空眼。风一刮,雨一浸,不就都被扯动啦,倒塌是迟早的事儿,没打伤人就算是菩萨保佑。”
我说:“这屋还是钟同志他们帮着起起来的呢,钟同志晓不晓得二妹子家的屋倒啦?”
娘说:“钟同志在你走后的前两年每年都能见上一面。她下乡检查工作顺路时就拐进来吃碗茶。有一次还带了两个罐头瓶子,自己揭开坛子盖,夹了一瓶腐乳豆腐和一瓶剁辣菽拌刀箕豆走了,之后就再冒来过。后来她听说二妹子家的屋倒了,伤了她的心,跟人讲她再也不来李家湾啦。”
娘还告诉我了其它乡邻的情况。范支书前年子吃上了国家粮,安排在公社卫生院做书记。成哥接手做了大队支书。讲起二毛狮哥,娘说:
“二毛狮他爷扯了几十年的花(扯花,双峰话,哮喘病),经常要抓药吃。家里的鸡生的蛋差不多都进了药罐子。你当兵之前他穷得连堂客都讨不起。那年子,他把民兵营长和治保主任的帽子都缷了,一心一意做他的石匠师傅去了。专门给蛇形山煤矿送料石,藏着掖着发财,年子起了新屋。掉转就又讨了个好妹子进屋,现如今是生产队搞得最好的一户。
我问起二妹子来。娘开始还不大想讲,她也晓得我在个人问题上始终放不下二妹子。这个结要不解开,我永远也不会去跟别个去谈爱的了。所以,最后还是一五一十地跟我讲了有关二妹子的情况。
我当兵第二年,地区协调六个公社缴伙修水库,取名六方水库,我们公社是六个受益方之一。所以,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的主要劳力,不分男女,都上了水库工地。二妹子舅舅他们公社跟我们公社搭界,家就在水库边上,而且她也到了工地上,自然就碰到了李家湾的人。一直到这时,村人才晓得二妹子跟应五嫂并没有去华容,而是一直待在杨柳坪外婆家。至于她们母女为甚么这么些年都不来李家湾走走,来看看老屋,其中的原因娘也是后来才晓得的。
听二妹子讲,他们回到杨柳坪以后,应五嫂就真的去宁乡、湘乡一带要了一个多两个月的饭。每隔几天,或者有了收获就回来打个转身,把讨来的米、饭、红薯之类的送回来。天气䁔和了就再没有出去了。按她原来设想好了的计划,带着大妹子、二妹子去开荒种菜,终于挺过了这最后一道鬼门关。在家兄的斡旋下,娘家生产队也默认了她们。等到远离鬼门关之后,应五嫂也想带二妹子回李家湾打个转身,但一想起自己当过叫化子,怕被乡邻笑话,面子上不好过,就打消了念头。到后来,大妹子嫁人了,应五嫂去娄底帮她带人,这事儿也就搁浅了。直到晓得我参军去了之后,应五嫂才又动了带二妹子回李家湾一趟的念头。
也正在这当儿,在娄底带外孙的应五嫂碰到了前来涟钢看望当年和他一块起义的战友的六划子。在娄底老街望湘门的面馆里,应五嫂喊了两碗肉丝面招抚这位久违了的村邻。与其讲是招抚六划子,还不如讲是向他打听我们一家的情况。她对六划子说:
“六支委哎,好么些年不见,你的气色还是这么好咧。”
六支委是六划子的外号,是当年钟同志在的时候,达伢子给他起的。那时大队党支部一共五个人。他们开会议事的时候,民兵队长六划子有时列席。后来,不让他列席的会他也总是借故往里蹭。久了,本来是五个人的支委会就变成了六个人开,故所以他就得了这个外号。六划子边吃,边回应嫂的话:
“快莫讲啦,我这个气色也是这一两年才恢复过来的。你不晓得,过苦日子的时候,差一眼屎我就去见福嫂啦。你跟我五哥走了才好哩。要不,今天我们还能不能坐这儿吃面,真的很难讲呢。”
“是的。现在想起来还真害怕哩。哎,我问你呀,三伢子参军了去了哪儿?怎么去之前也不见他来杨柳坪耍?”
“我也没有想到三伢子体检能过关,过苦日子那阵,瘦得跟猴子一样。他们五兄弟能都挺过来,简直是个奇迹,反倒是后来几年遭了些罪。”
“怎么讲?”
经过一阵对话后,六划子已经晓得应五嫂心里的小九九,就是想打听我的情况。他也晓得这两家的大人很早就讲笑话,要结儿女亲家。现在三伢子当兵了,二妹子也长成大美人了,两家联亲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六划子是个这样的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个得到。他最见不得钟同志最喜欢的这两户人家过得比他好,更不希望应五嫂一家再回李家湾,因为他早就在心里打起了应五家那几间房子和屋场地基的主意。
六划子说:“我说五嫂呀,你们是六一年过完年走的是吧?其实呢,到六二年春上政策架式好起来,允许农民开荒种菜,养鸡喂猪了是吧?这下好啦,只要舍得花力气,总归饿不死人了吧。三伢子他爷和娘就去给人烧香拜年,借了几十块钱,去宁乡捉了一对黑猪崽仔回来,喂了两三个月,长得爱煞人哩。可是哪个晓得运程不好走,忽然之间发起猪瘟来,两只猪全死了。接下来,不过炮把天的工夫,上下左右几个生产队的猪都死啦。三伢子家借来的钱竹篮打水,只好去信用社借钱还债,到如今连利息都还揹在身上。这还不算,六三年春上,猪死之后来了鸡瘟,冒出一个月,周围团转几个大队的鸡也基本上死光,李家湾只有枚哥家活下来一只鸡婆子。”
“真是可怜呢,三伢子他们一家冒得事吧?”
“最好是冒得事啦。可是你也晓得这么一句俗话:顺时不用菩萨保,菩萨不保背时人(背时,双峰话,不走运),灵得很。六三年冬,不是到处发脑膜炎么?你们杨柳坪发冒发呀?”
“也发啦,跟出麻子一样,也死过人。”
“三伢子下面那个,也就是四伢子,不是也粑上了脑膜炎么,站都站不起来,屎尿都屙在身上。最后菩萨保佑,只在阎王殿门口打了个转身又回来了。命是捡回来了,可是落下了后遗症,一只脚走了拐。四伢子比三伢子还聪明,最会读书咧,讲得写得,他原来也想跟他哥哥一样参军去。现在这个样子,兵当不成了还不算,留在生产队出工,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呀。”
应五嫂没想到他们离开以后,李家湾遭了这么多的劫难,叹了口气道:
“看来我们离开李家湾是对头的。”
“好在你们走得早。唉,你晓得别个是怎么讲你们的吗?”
“哪个呀,都讲些甚么?”
“永清妹子跟立仁伢子两公婆呀。他们的意思是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你们应五就不该去逞狠,把那棵大樟树剁了。那是几百年的屋场树风水树呢,万万剁不得的。这不,风水一破,甚么猪瘟呀,鸡瘟呀,脑膜炎呀,接二连三,都寻到李家湾来啦。”
应五嫂听了,心情异样的沉重,她想替应五讲几句公道话。对六划子说:
“这是霸蛮呀,亏立仁跟永清讲得出口。就是两家过去有仇,讲话做事也要凭自己的良心哒。本来这些都是天灾人祸,自然现象,怎么怪我们家应五呢。我男人在李家湾几十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从没做过亏心事。我们两婆对得起他们一家,也对得起任何人!”
六划子吃完面,又拿碗去灶台讨了一碗现茶,一边喝,一边滚纸烟抽。看了看应五嫂,说:
“五嫂哩,我这里还有一句话,你听了莫咒娘啊。你们家那个屋场底下以前是不是埋过人?房子里面不晓得被哪个挖了个洞,好像个坟眼。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屋里就时常传出怪声怪叫。现在一到断黑,大家都不敢去塅中间担水啦。”
送走六划子后,应五嫂一连几天神情恍惚。半夜醒来也唉声叹气,把大妹子吓了一跳,解不透究竟是为甚么这个样子。
为便于统一协调指挥,地区抽调六个受益方的一把手成立了工程总指挥部。在农委已经做了正科长的钟同志被抽去担任副总指挥,分管宣传。她把二妹子搞到指挥部,为《战地黄花》刻钢板和送报纸,两人住在一间竹棚子里,搭信来要娘去耍。
应五嫂一家不辞而别七年多,从那以后娘也就再冒见过二妹子他们了。没心没肺的应五嫂既然冒去华容,也晓得娘挂牵他们,也不回村来走一走。搞得娘好长一段时间对应五嫂他们娘娘女女有看法。接到钟同志的口信后,娘一夜都冒睏得好,第二天清早起了床用心准备起来。
钟同志,馋嘴巴。一个人的时候,红薯片子、瓜籽不停。尤其喜欢吃乌红薯片子和冬瓜籽(乌红薯片,双峰话,红薯蒸熟后,再切片晒干)。娘就去楼上将放在装有石灰角子的坛子里的几斤乌红薯片子和平时聚合起来的约莫二斤冬瓜籽都带上。细时间的二妹子最喜欢吃娘做的桐叶䊒粑,一定要给她做些。因为二哥准备要讨堂客,要打新房里的絮被。所以那一年我家的自留地全部种了棉花。其它如豌豆子,荞麦子,面麦子等都没种。
于是,娘就去跟六伯娘打商量,用几升农垦58机器米去跟六伯母兑了几升麦子。两个人一起将麦子磨成粉子,用细筛子筛了一遍。娘又喊四弟去桐树上选那些大片的还嫩的桐叶摘了些来,放在清泉水里漂过。又拣选来还留有余香的禾杆杆(禾杆,双峰话,稻草),也用清泉水漂洗干净。又买了黄糖,剥了几把花生炒香。发奶奶听说娘要去看二妹子,特外送了一盅炒得喷香的黑芝麻。娘将芝麻与花生、黄糖等捣碎拌在一起,加了点水调和,每个焳粑一匙羹,夹在䊒粑中间,合拢压扁后再用桐叶包起来。按祖辈传下的老方法用大炉炝,放足清泉水,清水之上放上用绿竹篾块做的格子隔开。格子之上放一层禾杆,禾杆之上放一层䊒粑。这样循环着垒放好之后,先用猛火蒸足一个时辰,再用细火蒸足一个时辰。开锅时那种奇特的麦香和禾杆香简直能把整座屋都驮走。
娘将䊒巴起出,趁热用皮箩盛了,去荷花大塘摘了两张荷叶盖严实了,就急急上路。来到工地时,䊒粑还滚热。正好赶上吃中饭,三个人两钵饭。二妹子让娘吃她的那一钵,她自已则吃桐叶䊒粑。钟同志做不得,说娘偏心眼儿,好东西只给二妹子一个人吃。也放下饭钵子,拿了个䊒粑去啃。娘给二妹子拿来一个大䊒粑,替她将桐叶剥开。手在剥桐叶,眼光却停在二妹子的脸上,问不完的话。她问一句,二妹子回一句。钟同志很享受地边吃䊒粑边看着她们说话儿。
娘把剥好的䊒巴递给二妹子,二妹子接过,好像前世没吃过的似的,使劲儿啃出一个大缺口来。她忘了里面是空心,盛满巴溶巴溶的黄糖花生芝麻汁,用力过大,糖汁就被挤出,淌在二妹子两边嘴角。慌忙用手去揩,那糖汁又粘到手板上、脸帮子上,变成个大花脸。钟同志见了,阴阳怪气地笑她:
“二妹子呀,放斯文些呢。要是三伢子在这里,不是出洋相啦?”
二妹子的腼邦子一下子绯红绯红,举起双筷子要打她。
吃罢饭,善解人意的钟同志闭眼养神。二妹子去收拾碗筷,娘不让。让二妹子一旁歇着,陪她谈平。二妹子当真老老实实坐着看。鼓起勇气问娘:
“三哥他们部队在哪里?”
“在广东,大海边埃。”
“我要是个伢子,也要去参军,跟他一起。”
“怪不得钟同志讲你跟三伢子是半斤对八两呢。我看你们两个是从小跟着岩萱先生看野书看多了,都看不起农村,做梦都想去参军,做英雄当模范。”
娘边说,边打量二妹子的脸色,看出二妹子听得入了神,就又接着讲:“三伢子走之前来杨柳坪打了一个转身,因为不晓得你外婆家在哪里,所以冒找到你。”
二妹子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看娘,也不搭话儿。娘本想接着往下说,看见钟同志在,怕二妹子害羞,就岔开话题。她拿着那两只上满了釉的蒸钵爱不释手。对二妹子说:
“油光水滑,用它来蒸麸子肉简直是前世的”。
二妹子小小声地对娘说:“你带走呀,食堂拖来了一汽车,打烂了好多,还剩好多呢。”。
娘朝正在打盹的钟同志呶呶嘴。二妹子向娘打了个小声的手势:“怕懒得,不管她!”
说罢,起身将两钵饭口对口合拢,用两张报纸一滚,包扎结实了,放进娘带来的皮箩里。钟同志假装睡着,任他们娘俩捣鼓。看看差不多了,她就打发二妹子去分报纸,棚子里只剩下娘和钟同志。趁这当儿,钟同志就郑重其事地跟娘说起正事来:
“我说嫂嫂哎,二妹子跟三伢子的事儿,你跟五嫂那些年就都表态同意的啦。当然,那是你们大人们拿细伢子细妹子开心的。不过,细崽看些小,二妹子配三伢子,我看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你要是同意的话呢,我就愿意做这个媒。”
娘说:“钟同志,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家三伢子。二妹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长相跟人品冒得讲得,天底下第一。她给我做媳妇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哪有不同意的呀。只是我担心辈份不配。再个呢,两个都姓李,两公婆都姓李,以前是要不得的。”
“嫂嫂呀,解放那么久啦,你还信那些老八股。你不是不晓得,二妹子本来姓杨。她姓李是跟五嫂一起来到李家湾后跟应伍姓李的嘛。况且应五原本也不一定姓李,是外省过来的。这个问题你想都不要去想,我保证三伢子会同意的。我现在就想听你亲口跟我讲一声,你这个做家娘的到底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我肯定做得的哪。”
“那就好。既然做得,你就赶紧跟三伢子去信。要他寄个穿军装的相片子过来,由我交给二妹子,算是正式订了婚。你要是手头方便的话呢,就给二妹子扯块衣衫布表示一下。要是手头紧的话呢,暂时放一放也不打紧,我去跟二妹子解释。反正只要他们通了信,以后的事就由他们两个人去商量,我就等着吃喜酒就是了。”
“要得哩。要得哩。”
广播里响起开工的号声,娘起身告辞。二妹子拌住娘不让走。说她外婆家离这儿不过三里路,一定要拉娘去她家打住一夜。娘因为是空工手,加上还要回去煮饭煮猪食,冒去。二妹子跟娘讲好,等水库修好后,她就来接娘去杨柳坪耍几天。
娘回来之后就让四弟写信,把钟同志的意思告诉我。这时,七叔来了。七叔卸了支书之后去管过几年茶场,后来双板桥到凤形山煤矿要通火车路,火车路正好从茶场中间穿过,茶场一分为二,削去一大半,冒得搞了,就一直在家。这次水库工地要找个政治可靠,忠于职守的人去守炸药仓库,钟同志就推荐了他。
娘去工地时要从炸药仓库对面经过,那天七叔远远的看见了。开始,他以为娘是来给爷送换洗衣衫的,后来他看见娘箭直进了钟同志住的棚子心里就嘀咕起来。午后,二妹子送报纸来到炸药仓库,大声地喊了他一声:
“七叔,报纸。”
以前二妹子来送报纸,喊他时总是细声细气。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喊过。一见她那心花怒放的样子,七叔基本晓得了娘来工地是么子意思了。他想弄个究竟,就打二妹子的诈蒙子:
“二妹子啊,难得见你这么欢喜心呢。是不是你家娘来看你啦?”
二妹子的脸立刻就红了:“不理你!”
说毕打飞脚走了。走出去冒得几步又回过头来:“伯娘是钟同志喊她来耍的,不关我事!”
七叔是那种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海涸石烂不变心的土改根子,眼珠里进不得沙子。每天早上和夜里,七叔都要对着毛主席像做早请示和晚汇报,雷打不动。我提干时,拟任职务是电台报务主任,政审很严。按照规定,在这个岗位上的人,谈恋爱时要先打报告。只有经组织对恋爱对象进行政审并通过之后才可以建立恋爱关系。团政治处向老家发函,调查我的社会关系和家庭主要成员的政治表现。调函上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公章就是七叔亲自盖上去的。那天七叔从二妹子的神态中猜中了八九分。以他朴素的政治觉悟看来,一个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干部,跟一个国民党团长的女儿结婚,简直是离经叛道,他实在难以接受。所以收工以后,他就特意请假回村,跟我的爷和娘忆苦思甜,痛说革命史。
七叔喜欢喝浓茶出了名。娘用一只大碗,往里搁了一大撮上好的明前嫩芽茶叶,用滚开的泉水泡了。七叔接过,喝了两口提了提神,清了清喉咙,开始做起报告来:
“老弟嫂呀,本来呢,你们三伢子跟二妹子的事不关我事,我不该多嘴哈。但是呢,因为涉及到国民党跟共产党结亲,你欢喜听也好,不欢喜听也罢,我还是忍不住要啰嗦几句啦。”
娘说:“七哥莫客气哩,你认得字,晓得看报纸,又是支书,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
“我晓得你跟应五嫂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的。我还晓得你们三伢子喜欢二妹子。二妹子更不用讲啦,看得出她也好喜欢你们三伢子。这些我不管,我只想告诉你,老弟嫂,我们共产党跟国民党斗了几十年,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你七哥我入农会那阵,国民党对我们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一千个,不可放走一个。你晓得不晓得他们杀了多少共产党?”
“不晓得。只是以前听你讲过,国民党太冒得良心咧,只要捉到了共产党,不是枪毙就是活埋。”
“对呀,国民党蒋介石杀起共产党从来不手软。毛主席一家就有好几个死在他们手上。毛主席的亲老弟是被他们活埋的,毛主席的堂客是被他们枪毙的。毛主席的三个崽差一眼屎就被他们斩草除根。现在你们翻身做主人了,就忘了我们共产党跟国民党的血海深仇啦,就去跟国民党的团长做儿女亲家啦?”
七叔越说越激动,毕竟岁数大了,有些出气不赢。停下来缓一缓。他将碗里的茶叶子都拨出来,放入口里慢慢细细地嚼,边嚼边讲:
“你们要提醒三伢子呢。不要以为他也是共产党员了,就什么都由他去作主。共产党员在个人问题上要站稳立场。别的不讲,就凭二妹子的生父是国民党军的团长这一条,部队就不可能容留你家三伢子。即使暂时留下,以后也莫想再升上去。为了你家三伢子参军,我们大队支委费了多大的工夫呀。眼看又是入党,又是提干,全大队都光荣呢。如今他正是奔前途的时候,你们就给他找一个这样的对象,不是拖他的后腿吗?你们到底是想让他留在部队继续当官,还是回来跟我一样当个死农民?这个问题,你们做爷做娘的一定要把枕头垫高些,好好去想一想呢。”
他的一番话让娘和爷感到难为情。因为七叔讲的有道理,出发点也是为三伢子好。又想起钟同志也是吃国家粮的干部,路历来待我们不错(路历来,双峰 话,一直以来),她给二妹子和三伢子做媒,也是实心实意为双方着想。如果当面回绝她,爷和娘都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因此,娘就对七叔说:
“七哥哎,这事儿我们想的没你那样细。我们只是看到应五嫂和两公婆还有二妹子的人品好,才没去想其他呢。好在这信还冒寄走。要不,拜托七哥你代表我们去跟钟同志解释一下,这桩婚事我们就不讲了。”
娘讲完之后,爷补充道:“麻烦七哥好声好气地去讲,毕竟我们跟钟同志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呢。”
送走七叔,娘就按他的叮嘱,让四弟把那封已经贴了邮票的信拆开,将信纸撕了,壳子留着下次用。为了不让我分心,后来家里给我来信时,都一字不提二妹子的事儿。直到这次回家探亲,娘才在我三番五次打听之后轻描淡写地跟我讲了出来。
七叔回到水库工地第二天就去找杨柳坪大队那个当年与他一起宣誓入党的老支书,向他打听到了应五嫂娘家的地址。也是收工之后,也是晚上,七叔来到了应五娘家。
这是继六划子之后,应五嫂见到的李家湾第二个乡邻。七叔对应五嫂一家有恩,应五土改分田,入党,当支委,七叔都出以公心又力尽所能地给过关照,应五两公婆心里一直感激他。因此,应五嫂特外去打了一壶烧酒,买一包纸烟,炒了一盅冬豆子,剥了两个皮卡蛋。她给七叔斟满一杯酒,又敬上一支烟,笑容可掬地说:
“今天清早起来,就听见柳树上喜鹊叫个不歇气。原来是七哥你这个大贵人要来呢。身体还是硬扎吧,看不出是七十几岁的人哩。”
“还硬扎个屁呢,天天要炆药吃。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七哥已经是黄土埋到一半的人啦。哎,对啦,你跟二妹子怎么冒没跟应五去华容啊?”
“去是总归要去的。”应五嫂子指着放在桌上的一封信说:“这不,昨天又来信催啦。”
“要去就要早些架式呢。去了华容,让应五趁早在那儿给二妹子找个人家。然后再给华伢子讨门亲。这样,你们两公婆也就享清福啦。”
“二妹子不大想去。她还是想回到李家湾去哩。”
“要是这样的话,老弟嫂子啊,我就实话相告啦。今天我特外来,就是有人拜托我向你跟二妹子带个口信的。”
“是三伢子家不?”
“正是的咧。前天,我回去拿烟叶子。在塘基上让三伢子他爷拦住,一定要喊我去他屋里坐下。等我进了屋来,他就让四伢子将一封信拿给我,要我好好看看,帮他们拿个主意。信是三伢子写来的。你晓得的啦,我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要不然也吃国家粮去啦。那信上的字,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只好让四伢子读给我听。”
“信上写了些甚么呀?”
“我也记不全啦,三伢子的意思是,二妹子是个好妹子,本来他对你们家二妹子很满意。只是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属于保密单位,谈对象要先报告,对家庭出身要求严得要死。三伢子说他打了报告要求跟你们家二妹子建立恋爱关系,可是上级就是不批。”
应五嫂一听,急了:“为什么不批呀?”
“还不是国为二妹子的生父是国民党的团长呀。三伢子说他反复解释都冒得用,组织上硬是不批。就是这个事儿,他们拜托我专门来向你解释一下。”
应五嫂越听心里越不好受,眼泪在眼框内打转转。不知说什么好。七叔见状忙安慰她:
“老弟嫂呀,你也不要太伤心。你家二妹子又聪明又好看,你还怕嫁不出去么?”
应五嫂说:“七哥呀,讲是这样讲,但是二妹子跟三伢子两个人从小就耍得好,钟同志也好早就跟我讲过,三伢子跟二妹子要不配成一对,真的是太遗憾啦。还讲将来她一定要来做这个媒。终身大事呢,七哥,你能不能劝劝三伢子,让他再去领导那儿求求情。”
“老弟嫂呀,部队有部队的规矩,部队有部队的政策,三伢子占的位子又是那样的重要,对他的堂客当然要严格审查啦。只要条件达不到,组织上是不会跟你打商量的。三伢子的意见可以保留,但是个人必须服从组织,这是就是党的纪律呀,你们家应五比我还懂。”
“部队纪律严,我懂。可我们家二妹子她又不是国民党,不是坏人,她一直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她现在的父亲也是共产党员。我问你,七叔咧,我倒要问下你,共产党员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跟共产党员结婚?”
应五嫂这么问他,七叔不欢喜。说:“你这是跟我嚼筋呢,老弟嫂。人家队伍上指的是跟二妹子有血亲关系的那个国民党团长父亲,而不是讲应五,她要是应五亲生的,就一点问题都冒得。假如三伢子硬要跟你们家二妹子结婚的话,他还能在队伍上搞得下去么?人家好不容易才当上了兵,好不容易提了干,又正是上级看得起的时候。再说呢,如果三伢子真的因为跟二妹子结婚被处理回农村,这不是害了他吗?你们对得起他和他爷娘吗?”
“我承认你讲的有道理。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呀,七哥。二妹子还是在娘肚子里,他的生父就走了,是死是活不晓得。即使他还在世,与他跟二妹子和三伢子结婚不结婚又有么子要紧哒?”
应五嫂的问题七叔也解释不清。转而一想,觉得解释不清的时候,按规矩来没错。所以,还是有必要把政策跟她讲清楚些。这样对应五嫂,对二妹子也都有好处。再说,七叔内心上也不想让应五嫂一家记恨他,毕竟都是乡里乡亲。就说:
“老弟嫂啊,你是读书人,应该晓得政策呢。打个比方吧,这些年来对地、富、反、坏右份子,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这就是政策啊,哪个敢不听?我跟你讲句良心话吧,岩萱先生和竹嫂,他们一个是右派份子,一个是富农份子,我做支书这么多年,我就一直没看出他们是坏人。”
“我看全大队除了六划子,其他个个都没把他们当坏人看。”
“就是呀。但是,政策就是政策,规定就是规定。在解放军里做机密工作的人就是不准跟国民党团长的女儿结婚,这就是政策,这就是规定呀。哪有那么多工夫跟你去讲道理?在政策规定面前,讲的是人人平等,而不是讲良心,讲人情。对啦,你刚才讲起六划子,有桩事儿我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跟你和应五讲的。三反五反时,六划子走到公社去揭发我,说我立场不坚定,包屁你们,让一个国民党的团长太太跟一个共产党员结婚。你晓得不,我是当着公社干部的面打了他一个耳巴子才把他震住的。”
七叔是怎么离开的应五嫂自己都想不起来了。第二天,应五嫂就去了水库工地,扎咐二妹子,让她死了这条心。同时向钟同志发誓说,她们一家从今往后不会再去李家湾了。
这件事以后半年多,水库大坝修好了。负责土建的民工队伍都撤了,只留下一支石匠队负责溢洪道的收尾工程。石料都全部备好,不用再去炸了,七叔也回到了村里。原先讲好水库修好以后,二妹子来接娘去那边耍的。娘也一直等着。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二妹子一家,打算当面去人应五嫂娘俩赔个礼,可是左等右等都冒等来二妹子。娘就去找七叔,问他跟二妹子还有钟同志到底讲了些甚么。七叔说,他也没讲别的,只不过是把爷和娘的原话转给了他们就是了。
我听了娘的讲述以后心里堵得慌,这个年过得也很不开心。正好赶上部队有紧急战备任务,打电报命我速归。也就是正月初一,只在家住了三个晚上的我就启程归队。直到一年之后,我才获准第二次休探亲假。也正是这次休假,我才有机会去找二妹子。
梅三是隔边大队柿子湾人,是我和二妹子在大同小学的同班同学,他家跟我家扯起一眼屎亲戚关系,平素往来多。他比我晚两年参军,当兵两年都被评为五好战士,复员后照顾性安排在县水泥厂上班。听说我回来探亲了,他特意上门来看我,是他告诉了我二妹子的消息。
县水泥厂隔矿务局不远,梅三每个星期六回家,星期天返厂都要经过矿务局。碰上矿务局放电影,就顺便看了电影再回家。有一次电影放映前,他在矿务局家属工厂门口见到了二妹子。因为他知道我和二妹子的关系,所以就特别留意。那天,二妹子穿一身蓝色的劳动布工衣,头发织成辫子盘在帽子里。一只手提着一个里面装有苹果香蕉的网兜,另一只手握着个饭盒飞走。两人在露天电影场边上的宣传栏处碰了个面,梅三喊了一声:
“二妹子!”
二妹子听到有人喊她,停了下来,可能一下子想不起梅三的名字来,朝他点头笑了笑。马上就记起来了:
“原来是老同学梅三呀。”
“不愧是班花。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好看,比田华还好看。在哪里上班呀?”
二妹子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有围墙的院子:“呶,矿务局家属工厂呗。你不是也参军去了么?”
“是呀,尽完两年义务就复员啦。还是你的三哥优秀,入了党,提了干,留在了部队。他几时回来探亲呀?到时我们喊几个同学一起去耍。”
“不晓得呢。你去他家里问下吧,你们相隔又不远。我有点急事先走啦,下次有空再来耍。”
说罢,匆匆而去。
我选了个上班的日子去了矿务局家属工厂找她。工厂好大,一共有四个车间。一个做酱油,一个作豆腐,一个做冰棒汽水,还有一个做煤球。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哪个车间,就去最近的靠路边的那个豆腐车间打听。门口开票的妹子抿着嘴朝我这个穿军装的上下打量了分把两分钟之后,脱口喊了我一声:
“三哥!”接着招呼我坐下:“又回来探亲啦?去年你回来了怎么不来耍呀?”
我不认得她,不晓得她怎么认得我,而且还晓得我去年子就回来过,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哪个嘛?我好像不认得你呀。”
她调皮地笑着说:“你不要问我是哪个,你就说你到底是不是三哥吧。”
“是呀。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你是哪一个啦。”
“不告诉你。”还是那幅调皮样子:“二妹子经常跟我讲起你呢。你的一切都写在她的日记里。她的日记也从来不对我保密。所以一见你就认出来啦。你的其它长相都对得上,就是高矮不对,比二妹子讲的要高出好多。”
她说的没错,我当兵后的两年内长高了五厘米。想到马上就要与二妹子见面了,我的心跳开始快起来。对那妹子说:“麻烦你帮我去喊她一声。”
“她调走啦。你不晓得吗?”
她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去抽出抽屉,从里边取出一个硬壳薄子,薄子里夹着几版豆腐票,撕下几张递给我。这是稀罕物,萍水相逢,我不好意思收。她一定要我收下,说是二妹子跟她约定,只要是我们李家湾生产队的人来找她,不管是谁都让她送上两斤豆腐票,到时她再将票补给她。看我情绪平静下来了,她才斟字酌句地对我说:
“那次,你们大队那个老支书去找了二妹子她娘以后,二妹子病了一场,把钟同志都吓个半死。病好不久,水库也差不多修好了。指挥部解散,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但是钟同志没让二妹子再回杨柳坪去,而是将她带带到了矿务局。钟同志有个熟人在那里上班,通过那个朋友帮忙,把二妹子安排进了矿务局家属工厂做临时工。她是第一个非矿工子女来这里上班的人。刚来时领导让我带带她,就这样我和她就成了好朋友。”
“她晓不晓得我在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呀?”
“没听她讲过。来这里报到之前吧,钟同志要二妹子去李家湾一趟,说是原先跟你娘讲过的。二妹子死都不去,么子原因你晓得的。”
那妹子盯着我开始抱怨起来,好像还有好多话想说又不敢说。就转了个话题:
“二妹子运气真好。那天,娄邵矿工报的记者来采访家属工厂的早请示晚汇报。全体人员都来到地坪里或阶级上,一边唱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一边踩着旋律跳忠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