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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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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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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五》连载

第六章 命运交响

入党后的应五心情几好。感觉这山这水这田这树这草硬是每天都不一样,怎么看也看不厌。才立过冬冒得几天,对面山上那一树树的枫叶便不知不觉地由绿泛黄,渐渐地又由黄泛红,在空灵的旷野中点缀上一幅幅好看的图画。屋场边,祖上栽下的那两株粗硕的桂花树挂满一串串金色的花蕊,隔一阵就放出一股好闻的香气。解放了,有了新屋,有了属于自已的田和土,稻谷高粱豆子红薯等等,收成都这么好,觉得活在人世间真好。他听从钟同志的意见,农闲时不再四处流浪,在家里开伙,像模像样地过起一日三餐的正常日子来。他冒喂猪,比别人家少了好多琐粹,吃过夜以饭后的所有时间都属于自已。每到这时,他就觉得屋子有些空荡,少了些人气,不免产生丝丝惆怅来。去邻舍家耍吧,人家个个不是拖家带小,就是喂猪逗狗,冒得空工陪你扯淡。他知趣,不去吵烦别个。拖来一把竹椅子,靠在祖上原先安放在正门口的那只昂首张嘴的大石狮子身上,呜咽呜咽地吹起锁呐来。优美动听的锁呐声伴随着家家户户那袅袅炊烟,在缀满星斗的夜空里飘荡,给寂静的山乡之夜平添几许浪漫。村邻们都习惯在这醉人的锁呐声中消除一天的辛劳,品味着人生的苦乐,划算着明天的生计。而我则是枕着这锁呐声声进入梦乡,送别童年步入少年。长大后,更是打包起这炊烟,这荷塘月色,还有这蛙鸣与锁呐声,告别故乡奔向远方,去圆我理想中的梦。

斗转星移,应五用多情的锁呐声送走了夏,送走了秋,送走了冬雁,迎来了春燕。终于有一天,他用锁呐声声迎来了他生命中的另一半。秋田老姆将一个好看的女人领进应五的新屋,这个女人就是后来的应五嫂。

应五与应五嫂的结合,一半儿是缘,一半儿是命,始作蛹者是钟同志的家娘。

钟同志的家娘头前是湘乡女中的国文老师,还是在伪政府手里就跟中哥他们一起帮共产党跑路。再晚些,中哥带着他们一直参加了游击队。解放后,中哥做了比县长还大的官,钟同志的家娘则是吃了一辈子的粉笔灰。年轻时她跟应五嫂一个模子,爱打扮。喜欢烫脑壳,穿裙子,跳交谊舞,唱九九艳阳天,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不论秋天冬天,开口闭口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怕晒黑了不好看,眼屎大的太阳也要打把洋伞,尽搞小资产阶级那一套,结果背了大时。那一年让湘江风雷的学生伢子把她捉去剃了个半边光脑壳,用绳子牵着去游街。直到胡耀邦上来后才恢复名誉,最后搞了个股级退休。也好,比七叔强。七叔从二几年起就跟着毛主席搞农运,解放初就做支书,替共产党跑了一世的路,冒吃过一天的国家粮,到死都是个死农民。

钟同志每次下乡归来,都要给老太太讲农村土地改革的情况,讲乡下见闻。而每次一讲开了就免不了要提及应五。讲应五的前世今生,讲应五的婚恋悲剧。老人家很赞赏应五,为应五命运多舛与婚姻不顺扼腕。不由得想起她的一个得意学生,一个在婚姻上与应五一样遭遇不幸的女子来。

当年,她的这位品学兼优的学生被党组织内定为重点发展对象,中哥指示钟同志的家娘负责联系和培养。就在这时,这位学生妹子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毕业于黄埔分校,供职于南京总统府的国军上校看上。组织上考虑到她未来的丈夫的身份与工作岗位都是难得的统战资源,觉得她嫁过去之后,将来有可能为党去完成别人不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指示钟同志的家娘对这桩婚姻只关注,不干预。婚后,学生妹子随军去了南京。百万雄师过大江前夕,她丈夫不辞而别,杳无音讯。这个已育有一女的学生妹子带着女儿,拖着孕身又回到故乡老家,寄居娘家快两年了,处境维艰。尤让老太太担忧的是,曾经的国民党上校太太这个身份像枷锁一样,牢牢地套在她的这个学生脖子上,随时都有可能导致她窒息。为此,她给中哥打电话:

“中哥哎,还记得南京光复那一年,你让我负责联系和培养的那个学运积极分子吗?”

中哥说:“应该记得的哩。就是不晓得你指是哪一个,是伢子还是妹子。因为不只他一个,是一批哩。”

“其他人我不晓得,因为是单线联系,我只负责一个,女生。”

“晓得啦,你负责的是你们女中那个,后来嫁人去了南京的那个妹子是吧?叫甚么名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的代用名叫杨惠风。是我替她起的,也跟你报告过的。”

“杨惠风啊,是有这么一个人。现在怎么啦?”

钟同志的家娘就把应五嫂目前的处境跟中哥讲了,希望中哥出面帮忙给这个杨惠风找一条出路。钟哥说:

“当时确实内定她为发展对象,由你对她进行重点培养。但好像半个月不到她就结婚随军去了。由于形势发展太快,组织上再没有跟她有过联系。她丈夫怎么样啦?再有,像她这样的学运积极份子很多,他们都为党做过贡献。组织上很难每个人都关照得到。”

“据说她丈夫在南帝解放前的一天从家出去上班后就再没有回来,至今生死未卜。留下她们母女孤苦零丁过日子。这个国民党团长太太的帽子给她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又带着两个幼女,想嫁也嫁不出去。这样下去,她的下半生怎么过呀。”

中哥说他也爱莫能助。最好的办法还是让钟同志的家娘帮忙,让她尽快再婚,调过一个身份。至于杨惠风如果因过去的身份问题影响她再组家庭,中哥愿意和钟同志的家娘一起出面证明她的历史身份。

就这样,钟同志的家娘就用心地为她的这位学生妹子物色起对象来。在此之前,她也曾经去找过纳入她视线的几个男子,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一听女方有这个身份就得子借故躲开了。当听儿媳讲起应五后,老人家忽然有了主意。她反复想过,应五成份贫农,独家单身,是土改中培养成长起来的共产党员,双方人品般配。假如把他们组成一个家庭,不仅给她的这个学生妹子打开了精神枷锁,下半辈子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而且,人到中年的应五也圆满结束单身。更重要的是,应五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主意一定,她就让钟同志抓紧去撮合。钟同志的积极性比老人家还高。她想通过玉成此事,为她出彩的带队土改之旅再添上一段红娘佳话。

毕竟女方已嫁过一次,又生过细伢子。而应五还是黄花崽,他能不能接受女方,钟同志冒得把屋。为留有回旋余地,钟同志让秋田老姆出面,按乡下套路出牌,自已则退居二线。秋田老姆高兴不赢,风快就把女方领了过来。

好事来得太突然,女人长得太好看。应五心跳的速度好比是从坐绿皮火车一下子调成高铁,快了一倍还不止。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好在有钟同志。应五把钟同志喊到屋背后柚子树下,要她帮他拿主意。钟同志做个难为情的样子,用干部跟群众讲话的那种口气对应五说:

“应五哥哩,婚姻大事不同土改。土改的事我可以帮你做主,婚姻上的事我不敢,一定要你自已满意才行。不过呢,既然你问到我了,我就讲点我的看法呵。我慢慢讲,你好好地听着。”

应五说:“要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你要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反正我听你的。”

钟同志说:“我是这样看啊,分开来讲,你们两个在婚姻上都是苦命,老天爷对你们两个都不公平。但合起来讲呢,你们两个哪个都不亏欠哪个,哪个都配得上哪个。虽然你也搞不清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但你也晓得自己也是过四十的人啦,男人家最让女人家喜欢的年岁,也就是四十岁左右这一段,耽误不得啦。女方的人品我可以做担保,其它方面你去决定。好好想想,要得要不得,当我的面讲出来。”

应五低头默了一阵神,脑壳一搭:

“要得!”话一出口,又补了一句,“要是她不肯的话,拜托钟同志帮我打个圆合。”

钟同志要的就是这态度。便带上应五来到厅屋里,与秋田老姆和应五嫂对面坐定。到了这时,秋田老姆就唱起主角来,对他们两个说:

“你们都看到啦,如今是新社会,拜堂之前让双方见面。要是调到过去,只要两边的爷娘同意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懒得去跟你啰嗦。钟同志要我把你们喊到一起,就是要你们两个人当面锣,对面鼓,把所有的划数都㢆清,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讲出来。不要怕得失人,死要面子。当面不讲,过后又咒我和钟同志的娘。”

双方听后都不做声,都在等对方开口。秋田老姆有些不耐烦了,向应五嫂说:

“看你,面都红成这样啦。还在怕羞是吧,还是黄花妹子是吧?你是读过书,去过大地方,见过大场面的人,大方些,讲出来。”

应五嫂此时忐忑不安,很胆怯,低下头不做声。看得出她是要等应五先说。秋田老姆就转向应五:

“应五啊,五婶过去给你做过几次媒你心里有数。我给你选的人个个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得到的。你爷,华堂哥在世时我就跟他保证过,一定帮你对上一门好亲。现在我帮你把人都带来啦。你看看,她比茶花,比永清有差么?人家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人品有人品,而且还是生过崽的。男大女大,进屋生蛋。你这身架子,一拳打得狗死。我敢保证只要她嫁过来,你们李家祠堂华堂太公这一支从今往后人丁兴旺。你不要这山望见那山高,好好想一想,想好了你对她去讲,我跟钟同志无所谓!”

应五脑壳低得比对方还低,却是清清楚楚地说:

“我,要得!”

说罢,偷偷看了应五嫂一眼。

应五嫂事先收到老师给她的信,信上讲了应五的人品、身世与家境,心里有了谱。听了应五的话,原先负担沉重的一身立马轻松了下来。只见她搭起脑壳来(搭起脑壳,双峰话,抬起头),大大方方地拿眼光在应五身上扫了两遍,表现出一个成熟女人对终身大事的特有慎重。应五给她的第一印象比老师在信上描述的还要好,所以也说声要得。继而,就将她的婚史如实端上台面。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她对应五说:

“五哥哎,既然你跟我都有意思了。那么呢,有个事儿我必须讲在前面,必须征得你同意后再好去商量下面的事儿。”

讲到这里,她停下来,热辣辣地看着应五。应五也热切地望着她。说:

“你讲呀。莫害怕,我这个人最好打商量。”

“我原来的男人是国民党的团长,他现在是死是活不晓得。我和她生有两个女儿,娘屋里只答应帮我抚养大女儿。二个女儿还小,我老娘的年纪跟秋田婶差不多大,都是一双细脚板,行动不便。我娘屋里哥哥嫂嫂自己生了三个,没多的精力帮我抚养二妹子。故所以我要带二妹子随嫁上门。坦白告诉你,我对你的各方面都很满意。就是这两个问题要请你再想考虑下。我再讲一遍,一个是我解放前做过国民党团长的堂客。二个是我家二妹子到李家湾以后,你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你做得不?要是做不得的话呢,就不勉强你啦。”

应五想了想,回答说:

“你头前嫁给那个男人,是解放之前的事儿啦。那时是国民党的天下,由不得你。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可以自己做主啦。他死也好,活也好,我们都不去管他好啦。钟同志跟我讲过几次,旧社会有旧社会的活法,新社会有新社会的活法。你嫁过来之的后,我保证不会把这件事儿挂在嘴上,不会为这事儿去咒你嫌弃你。”

应五嫂听后心里荡起一阵涟漪。想起二妹子的事儿,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

“我二妹子才一岁多,还不懂事儿。她这一来,平白无故地给你添了一张吃饭的嘴,你要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能嫌弃她。她要是逗你不开心,或是在外边闯了祸,你可以打我咒我,就是不能去打她咒她。这事儿你接受不接受,对我的后半生很重要,请你谅解。”

应五听后想了一阵。又望了望钟同志。钟同志很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朝应五点了下脑壳。应五会意。说:

“我跟你既然结为夫妻,你女儿就是我女儿。只要她喊我一声爷,我就保证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她,不少她的吃,不少她的穿,更不许别个欺侮你们娘俩。”

听了应五这番话,应五嫂止不住眼泪双流,好大一阵子竟连话也讲出来。秋田老姆急了,在旁边插嘴:

“莫哭,莫哭。碰上咯样好的男人是你的福气,要是调成别个,高兴都来不赢呢。”转过头来对应五说:“她是喜欢你才哭的呢,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准备拜堂吧。”

钟同志趁热打铁。她把我娘和永清姑姑还有福奶奶喊到一起,对他们说:

“永清,福嫂,今天我代表应五特外请你们来,就是要拜托你们几个,抓紧帮应五哥把他的终身大事办好,一天也不拖延。由三伢子他娘为头,你们两个打帮手。我的建议是,你们去问下应五,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儿。既不能太寒酸,也不能欠帐。我晓得,要做到这一条,你们会格外辛苦。冒得办法,哪个叫你们是应五哥几十年的好乡亲呢。”

钟同志走后,三个人马上就研究起具体事项来。主要是确定搞多大的场伙(场伙,双峰话,场面),钱从哪儿来。娘问福奶奶和永清姑姑。永清姑姑说:

“嫂嫂哎,应五比不得别个。别个有至亲为他做主。他冒得亲人,全靠我们帮他去划算。既然钟同志拜托你为头,就请你拿主意好啦。你想起么子来就喊我们,我跟福嫂尽心尽力去做就是了。”

娘说:“就是不晓得华堂太公到底有没有给应五留下点儿钱星子。要是冒得的话呢,只能是看菜呷饭,量体裁衣,将就着操办啦。”

福奶奶说:“好在女方通情达理,又是结过一次婚的人,她本人冒提这方面的要求。我们三个尽量帮他办热闹些好了。我觉得钟同志讲得对,不能让应五为讨堂客而背一身的债。因为只要一结婚,这个家马上就由一个人变成三个人了。要是欠了钱,这一家以后的日子就紧巴啦。永清,我讲的对不?”

永清姑姑说:“对是对。但是,我不大同意你的意思”

“你是甚么意思?”

“我是这样想的。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再怎么艰难,该讲的礼性也还是要讲。华堂太公要是在世,拼老命也要争这个面子的。不管女方提冒提要求,男方这边也不能太随便。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敢保证,五哥这一世只拜一回堂。故所以,能把场面搞热闹些就尽量热闹些。该用的钱省不得。要不,他平时那么辛辛苦苦存钱做么子?”

娘说:“你们两个讲的都有道理。可是这种事儿一动就要钱。继要办体面些,也不能欠帐。这是我的意思。具体我去问声应五,看看他到底能拿出多少钱来。”

“听我屋里彭立仁讲,应五今年的稻谷、麦子、高梁,荞麦,收成都特别好,产量比任何人家的都高。还有一季红薯等着去挖。这些合起来,三个人吃一年也吃不完。粜了两担谷不就有钱了么?我晓得应五好早就在存钱,他只要有空就去担新边港,赚的脚力钱他都收得绑紧的。还有他经常进山,帮玉泉法师挖草药,玉泉法师也不是白要。他又不像六划子,手上一有钱就去打骨牌,就去永丰街上耍。所以,五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他结婚的钱应该早就准备好了的。”

三个嗅皮匠,赛过诸葛亮。加上永清姑姑对应五的知根知底,所以,三个人的底气也就有了。之后,永清姑姑就喊了立仁和应五各担了一担谷,送到正在修永丰到双板桥那条马路的土棚子里。粜谷得来的钱加上应五以前的积蓄,数目还挺可观。根据三人筹办小组的安排,用一担谷的钱去扯了两块布,一块让应五拿着布去洪家桥丝塘湾,请那个大名鼎鼎,背有些驼,喜欢边做工夫边呷烧酒的胡老先生给应赶做了一身新衣衫。另一块打成包封,拿去接亲用。

剩下的钱如何开支。永清姑姑说:“不如都用去称了肉,打了酒。一半的肉和酒用来办酒席,一半用去接亲。至于办酒所需的蔬菜,去我家和我公公家土里摘就是了。”

福奶奶说:“接亲已经有一块枓子布啦,肉就不拿算啦,直接把钱拿去更好。你也不想想,肉拿去了,风快就吃完了。拿钱就不一样,交到老娘手里,到时还不是用来打发女儿的?”

清姑姑说:“你不理解我讲的用意呢。我的意思是还是拿东西去好些,再凑几样其它东西,用红纸罩着,用担子担着,多去几个人,把场面搞得像模像样。这样,五哥在丈母娘那边就有面子啦。”

最后,娘做决断:“就按永清的意见办。洪家桥那个姓胡的裁缝师傅是个憨牯子,一呷起酒来,讲不完的话。虽然手艺数一数二,可他的话不大靠谱。他答应的日子没有不往后面托的。福嫂咧,你腿巴子硬朗,麻烦你去走一路。跟他讲死了,延误不得的。”

福奶奶回到家,寻出当年福阿公迎娶她时所穿的那身清朝流行的婚庆衣衫,找到了胡老先生,给他灌米汤(灌米汤,双峰话,恭维,奉承)。先生见到她手上的衣衫,晓得是自己当年亲手所做的精品,兴高采烈。连夜加班,终于赶在拜堂的前一天将衣衫缝好。拜堂那天,堂客们都说,人靠衣衫马靠鞍,穿着新衣衫的应五比永丰街上那些大地方的男人还好看一些。酒席办得也热闹,村人评价,这席酒是近十年八年来村里红喜事中办得最好的。钟同志自然也来吃酒,也按乡里习俗,包了个一元二角钱的包封。她回到永丰之后,跟家娘讲了应五办清甜酒的盛况(清甜酒,双峰话,结婚酒),家娘听了好欢喜。

这桩从一开始就奔着结果而去的婚姻以其圆满高效落幕。应五两公婆以及钟同志和她家娘都满意。尽管秋田老姆在这当中没费大的脚巴子劲和嘴皮子功夫,钟同志还是要应五按乡里习俗打发秋田老姆一双袜子、一条手巾和一身衣衫布。除此之外,钟同志还出钱,让我娘去二屠夫那里秤了一条勒子肉,备了两个包封,额外打发秋田老姆。肉是礼品装,用浸湿的红纸将肉皮涂成红色,在靠脊骨处的皮上打个眼,用几根浸湿了的禾杆穿过,打上结,好拎。两个包封,一个是一斤荞饼,一个是一斤黄片糖。都用烧纸包成个长方形,上面压着一张二指宽四寸长的红纸条,再用细苎麻绳捆个十字,很是恭敬。都是以应五的名义打发的,以表达她和家娘对秋田老姆成人之美的谢意。

应五嫂,曾用名杨惠风,湖南省双峰县杨柳坪人氏。她嫁到我们村时,我还是个细伢子。她们一家离开得又早,故所以我不晓得她的真名字叫甚么。

应五嫂的年纪应该跟钟同志差不多,老湘乡女中毕业,是我们附近唯一读过正规中学的时尚女子。她身材极佳,好高,很匀称。厚厚的头发乌黑巴黑。瓜子脸,鲤鱼嘴。细皮嫩肉,雪花白净。画眉子眼睛,黄蜂子腰,奶婆子鼓起棉花包。文学作品里所有描写美女的那些特征,在她身上都恰到好处地对号入座。

应五嫂跟国军上校拜完天地之后,冒隔几天便去南京做了随军家属,第二年就生了大妹子。只是好景不长,大约三年多一点。那天早上一觉醒来,六朝古都南京城内的百姓发现,总统府楼顶上的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大旗子不见了,换上了绣有五角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红旗。在此之前的个把礼拜,大院内的一位姐妹忽然兴冲冲地来访,要应五嫂请客,说她男人晋升少将了。只是男人至今未归屋,音讯全无,不晓得是真是假。

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战事吃紧,国军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仅仅是三年前,拥有430万美式装备军队的蒋委员长雄心勃勃,打算半年之内将只有130万小米加步枪的共军消灭干净,然后安安心心去做他的总统。哪个晓得毛主席比蒋介石还要狠,指挥各个根据地的军民同仇敌忾,万众一心跟蒋介石搏命。结果,也就是三年左右时间,老蒋那几百万军队就让解放军打得七零八落。到应五嫂怀上二妹子时,老蒋的军队就只剩下一眼屎。其中的一部分被蒋光头带到台湾去了。还有一部分由白崇禧带着往白的老家广西那边逃蹿。逃跑至衡阳宝庆(今邵阳)间,双方进行了衡宝战役。白崇禧的两个主力军又让林彪的四野狠狠收拾了一通。国民党一败再败,朝野要求蒋介石下野的呼声渐劲。将介石本不想下野,可是情势无奈,不得不有个表示。他耍了个心法,要那个广西元老李宗仁上来代替他当总统。同时,在下野前夕,他下令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将所有的黄金美元都运到台湾去。应五嫂的男人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被上峰点名去执行紧急绝密军务,要他火速赶往京沪杭警备司令部向汤恩伯报到。

这天夜幕降临时候,一叶小舟将上校摆渡至吴淞口,带路的人让他登上一艘停靠在那儿的一艘大军舰。在指挥室,一位与他同在国防部任职的中将对他说:

“宋老弟呀,恭喜你晋升将军。上峰让我通知你,到目的地之后再补发任命书。从现在开始,你我就被校长绑在一起。生死相依,共赴国难。两个小时之后,江上会起大雾。届时就启航,目的地,台北。”

上校一听,不禁打了个冷颤。知道上峰是用少将头衔做鱼饵,让他去为校长卖命。如果不从或未能完成任务,结果都一样,军法从事。所以一笑了之:

“老兄,你我都是抗日老兵,都是从硝烟和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早以置之度外。只是你弟妹有孕在身,身旁无一亲人,南京刻下就要落入共军之手,卑职实在放心不下,但求老兄恩准,容我去与家小一别,稍做安顿感之后立马回归。”

上峰说:“共军炮火已足以将内江航道覆盖,城内的共军地下党也神出鬼没。即便你上得了岸,恐怕你也进不了家。就是进得了家,到时恐怕也脱不了身。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上校退而求其次:“不回家也罢。要不,让我去岸上打个电话,或留封信给他们,以免他们牵挂。”

上峰仍不批准:“事已至此,我也不向你保密啦。你我此番的任务是押送中央银行所存黄金和国防部新编印的密码本去台湾。校长交代,这两样东西都是党国撤退去台湾之后的立足之本,容不得半点闪失。所以,必须严格保密。此次任务的内容及出发时间与到达地,总共只有五个人知道。你若泄露,责任谁担?”

上校深知任何说辞都于事无补,再不吭声。上峰见状,给他倒上一杯蓝带,安慰道:

“至于你我的家小,国防部计划于近日用飞机将他们送达台北。我们抵台完成交割后,你继续在国防部任职。到那时,你们一家不就又团圆啦。”

到达台湾完成交割之后,上校第一时间就去台北的几处专门负责安置大陆来台人员的临时接待点打听妻子和女儿的消息。结果毫无音信,只见到了那位中将的家小。再往细里打听,方知上峰的家属早已先于他们抵台。此时的他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气冲冲去找那位中将上峰,上峰还是让他再等等。等啊等,台湾那边等来了个寂寞。南京这边等来了百万雄师过大江。解放军一过江,势如破竹,把南京的机场纳入炮火封锁范围之内。国军的飞机降不下,也升不上。有背景有钱的官员家室纷纷从水路或陆路逃往广州香港。而他的妻小无依无靠被抛弃于一寓,在惊吓与焦虑之中听天由命。这是1949年四月间的事儿。

作为敌伪资产,南京新政府军管会没收了应五嫂所在的这个国军军官家属大院。军管会对这些国军家属的处理原则是,校官以下的配偶子女限期自行搬出。将官家属则要甄别后视情发落。旧政府移交来的登记册上,应五嫂的丈夫官衔为上校团长,新政府接收人员通知他们收拾好行李,于七天之内搬出。这时,她的邻居,那个平时与应五嫂男人称兄道弟的原国民党军空军上校向军管会揭发,说应五嫂的丈夫是少将,并领着军管会的人上门指证。应五嫂平日对时局就很关心,经常偷听延安新华社的广播。对共产党解放军对接收国民党军政人员的政策多少有些了解。她晓得自己的丈夫真要是成了少将,或是属于国防部保密局系统的职业特务,此时她的面前就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说不定要去另外的地方集中甄别。而甄别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自己何去何从,只有天晓得。但又想,眼前的这些解放军看不出是坏人,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不会强来的。所以,她指着那位丈夫昔日的好友对军管会的人说:

“解放军同志,我的丈夫跟他一样都是上校啊。要是少将的话,我们就应该搬去将军楼住啦。你看看这屋这环境这摆设,像将军住的地方吗?”

军管会的人朝室内扫了几眼,表示默认。那揭发者见状,赶忙申辩:“她丈夫真是少将,我亲耳听上峰在会上宣布了的。”

他一急,应五嫂反倒平静下来,指着那个揭发者不紧不慢的说:

“你是想当将军想疯了吧,自己没当上就胡说八道了是不是?你不要这样欺侮我们孤儿寡母好不好呀?这些年来,我丈夫经常在总统府值夜。而只要他值夜,你就总是有事没事厚着脸皮来我家串门儿。从那时起我晓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啦!”

那人一听这话,更加气急,涨红着脸对军管会的人说:“解放军同志,我说了不算,档案记载才算。你们可以去查档案,看看我和她谁在说谎。”

应五嫂还是不急不恼怼他:

“是呀,空口无凭,有书为证。你说他是少将,那就请你拿出蒋光头签发的委任状来呀。”

两人各执一词,弄得军管会的人不知信哪个的好。看看应五嫂言词诚恳,又有孕在身,还带着一个幼孩,就没多纠缠。或许在与他们正处于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手忙脚乱想相比,此事大不到了哪儿去。军管会的人把那个揭发者打发走以后,交待应五嫂暂时还住在原处,待他们去档案部门查实之后再做处理。

应五嫂老实待命,一个月过去了,军管会的人也撤了,一直没有新政府的人来过问。而肚子里的毛毛一天比一天不老实,应五嫂开始慌起来。她晓得继续拖下去对她凶多吉少,万一丈夫真是升了少将,军管会把她和女儿集中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办学习班也不是不可能。即便不送走,仍留在这儿拖下去,对她们母女也不利。最起码的影响是她生产时没人照顾。顺产还好,要是难产则后果太可怕。于是,她做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胆决断,离开南京,回湘乡老家去。

打定主意之后,应五嫂马上准备起来。她先是将自己回乡后的联系地址和联系人写在纸条上,再将纸条用墨水瓶圧在客厅茶几上。接着就忙着捡拾细软,变卖家私。然后牵着大妹子,腆着大肚子出走南京。按当年上校带她来南京的路线,先坐大轮船到岳阳城陵矶,再从城陵矶换小火轮转湘江,经湄水涟水回到杨柳坪她娘屋里,年底生下二妹子。

此时中国大陆从北向南掀起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应五嫂身份敏感,身边有两个女儿。加上从小爷娘看得娇,没吃过苦,再嫁不易。娘仨与老娘及兄嫂挤住一起,过一天算一天,到哪只山上唱哪只歌。初时,她将带回来的首饰交由嫂嫂变卖以资家用,嫂嫂脸上还有一眼屎笑颜。随着细软散尽,嫂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哥哥四出张罗为她寻找新家,可男方一听说她做过国民党的团长太太,娇生惯养,喂不得猪,担不得担子,摸不得锄头把。这些还不算,身边还有一个拖油瓶,个个躲都躲不赢。应五嫂无奈,心想只要有人愿意要收下她和女儿,下半辈子给他当牛作马也心甘情愿。

人生往往是这样,不管你服与不服,想得通与想不通,很多时候,你的命运不是你自已所能掌握。因为,个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联。国运旺,则民运也旺,国运衰民运亦衰。讲句老实话,要不是换了一块天,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一个生长在城里的大家闺秀,一个生如夏花的知识女子会跟穷乡僻壤里,斗大的字不识一担,胡子拉茬的农民汉子结为夫妻。

我娘是应五嫂来我们村的结识的第一位知心姐姐。应五嫂比我娘细炮多岁(炮,在双峰话中为数字“十”)。刚从上校太太转型为乡野村妇的应五嫂做么子都要从头学,出了不少的洋相。起先,娘教她搓绳子、纺棉花、纳鞋底、钉扣子、打补疤这些简单的女红。继而教她推磨、臼米、破鱼、杀鸡、炕腊肉、做腐乳和酸菜坛子之类,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由于聪明,悟性好,应五嫂学一样会一样。娘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崽,我排行第三。二妹子来时才一岁多,我两岁多。应五嫂忙时就将二妹牵到我家,让我带她耍。到二妹子会讲话时,应五嫂就让她喊我做三哥。娘赶忙制止:

“应五娘哎,这样喊要不得的哩。你家妹子比我家伢子大一辈呢。”

应五嫂道:“嫂嫂哎,哪个讲要不得的呀。你不要信他那么多。自古道,少年叔侄为弟兄呢。”

“讲是这样讲,可是犯了辈份让人笑话。”

“解放啦,新社会,新风尚,我跟应五才不信那么多呢。”

娘不做声了。二妹子就一直这么喊我三哥,一直喊到我们长大,喊到我们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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