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也扮完了,公粮也交完了,全民动员去炼钢。与炼钢齐头并进的是办公共食堂。这两桩事压倒一切,能不能尽早完成,县、乡两级政府以及钟同志和她的工作组责任重大。因为以前没搞过,龙叔、叶发和应五跟着钟同志从天光忙到断黑,想尽了各种法子也没搞出个名堂来。眼看扮完禾到现在个把月过去了仍冒得大的进展,钟同志和龙叔他们急得要死。高粱熟了没人去割,豆子熟了没人去采,红薯、芋子该挖了没人去挖。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动员起来,全力以赴去炼钢和办公共食堂。
炼钢和办公共食堂都是硬仗,只能一仗一仗地去打。因为没有铁矿石,全靠村民把家里的废铜烂铁都贡献出来,拿去回炉,这工作硬是不好做。因为在农村,废铁有废铁的用处。都是用钱买来的,哪一样都舍不得扔。况且废铁还可打成新用具,再不能作用的也可以卖钱。只是钢铁关乎国运,打仗也好,搞建设也好,都离不开钢铁,想不通也想得通。经过几番动员,加上党员带头,全村各家比着上交。到后来不仅废铁上交,就连那些还能用或正在用的好铁器也都交出去炼钢。
办公共食堂则比炼钢还难搞。要各家各户将谷米面以及其它杂粮等一应食品,还有包括肉鱼鸡蛋豆腐酸菜坛子等之类,以及厩里养的猪、牛、羊、鸡、鸭、鹅这些畜禽和自留地里的蔬菜等,统统交到公共食堂去。然后全村一百多号人都归拢在一个食堂吃饭,禁止私家开伙。不管是家底厚实的还是家底微薄的都想不通。眼看着荷叶塘、走马街、三塘铺、曾桥那些地方都搞起来了,我们这边还是死水一潭,把公社干部和工作队都急死。钟同志只好又连夜开会,要大家想办法,出主意。
龙叔先说:“要各家各户把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那些吃的东西都上交,无论摊上哪个都有点想不通。再个呢,将炉炝、锅子都拿去炼钢,大家担心万一这公共食堂要是办不下去了,然后又要自已开伙的话,到时没有炉锅怎么搞呀?”
钟同志说:“公共食堂还没有办起来,你怎么就晓得办不下去了呢?”
应五替龙叔打圆场:“他是说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叶发说:“让各家各户把他们养的鸡和鸭,还有家里放着的干菜、蛋、油和菜坛子等都交到公共食堂去,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政策不近情理,难怪搞不下去。”
应五说:“上面要我们炼钢,办公共食堂,我们都冒得意见,照做就是啦。只是不能太性急呀钟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啊,我提个建议。一桩一桩来,搞成一桩算一桩。搞稳当些总比什么都搞不成器要好,你说是吧?。”
“依你看,怎样搞才算稳当?”
“我的意思是,先动起来,集中精力把炼钢炉砌起来再讲。报纸上不是说要超英赶美吗?我们首先就把钢铁搞得比美国鬼子还多。至于食堂嘛,先看看再讲,等隔边几个大队都搞起来了,我们再照他们的搞法去搞也不迟哒。不过呢,话又讲回来,只要把钢炼出来了,国家不缺钢铁了,我想上面也不会再去在乎你是私人开伙还是公家开伙是吧?除非他们发了癫。”
钟同志听罢不欢喜。说:“只炼钢不办食堂。你以为落实党和政府的决定可以挑三拣四是吧?你应五喜欢的就搞 ,不喜欢的就不搞啊?”
见钟同志没有采纳应五的意见,一直不作声的入党积极份子六划子觉得机会来了。对钟同志说: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扯来扯去,问题还是押运在那里。我们现在是在干一桩开天劈地的大事儿。如果还是按部就班地去跟群众商量,你永远也不可能办得成的。有的群众你跟他把口水都讲干了,他就是木菩萨一个,无动于衷。因为群众就是这个觉悟。我说钟同志呢,都这个时候了,该改变下思路啦。依我看关键时候,就是要按报纸上讲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才能目张。通过批斗地、富、反、坏、右份子,提高群众的阶级觉悟,调他们的积极性。我认为目前情况下,只有这样才能把把社员群众的思想统一到炼钢和办公共食堂这两桩大事儿上来。”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六划子做起报告来比县干部还不如,一套一套的。而且他讲的意思都能跟报纸上讲的对得上。钟同志不由得对六划子刮目相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六划子更加来神了,越是讲到得意处,叫钟同志叫得越勤密,语句中也总是夹着一个呢字:
“我说钟同志呢,依我看,一呢不能等,二呢不能拖。三呢不能只搞一个不搞一个。要搞的话呢,炼钢和公共食堂两桩大事一起搞。正如你头前所讲的,落实党的政策就是不能按自己喜欢不喜欢来。我的意见跟五哥的有点不同,就是两桩事儿都要办。而且呢,公共食堂是前提,只有把公共食堂办起来了呢,群众才会丢掉幻想,放下包袱,把炉锅、炝锅子这些都交出去炼钢,你说是不是呢?”
钟同志认真地听完,并不断点头。说:“是。是。炼钢和办食堂两不误,现在的问题是局面没打开。看来你已经有主意啦,讲出来听听。”
六划子确实早就想过几遍了,胸有成竹地说:“依我看呢,搞几个五类分子出来斗争一下,肯定能把局面打开。”
钟同志觉得行,表扬了六划子阶级斗争观念强,政策水平高,还扯着绊着讲了一大担。虽然没有点名,但龙叔、叶发、应五都听得出她是在批评他们这些党员的觉悟和政治敏感性还不如一个入党积极分子。三个人面面相观,不再做声。只有六划子全程一脸笑相坐在那儿看着钟同志。后背钟同志采纳了六划子的建议,决定搞一场斗争会,通过这种形式把群众发动起来。她想放手煅炼一下这个入党积极份子。就提出斗争会由六划子为主去筹划,龙叔和应五、叶发还有达伢子几个敲边鼓。
钟同志没看错人,六划子确实不简单。
六划子是汉生保长一个远房表舅的细崽。汉生做保长时,表舅转了几个圈子,找到汉生的爷娘,给他们求情讲好话,要汉生提拔六划子去做乡丁。汉生是出了名的孝子,依了外婆。从此,六划子一天到晚腰上别着一根大手指佬粗的棕绳子跟着汉生到处晃悠,间三间四呷一餐好的,年岁再差也冒怎么饿过。解放战争后两年,国军越打越输,共军越打越胜,无人愿意去当国军。怎么办?捉壮丁。起先还讲规矩,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前方死得太快,死得太多,后方捉得太慢,捉得太少,怎么补都补不过来。怎么办?干脆不讲规矩,看见哪个就捉哪个,想捉哪个就捉哪个。因为有去无回,老百姓能躲则躲,躲不及的才认命。为保命,有钱的人家就出钱买壮丁。以致发展到买卖壮丁成为一种黑市生意。汉生做保长后两年,一名壮丁一般的卖到二十担谷,最贵的卖到三十几担谷。汉生年轻时在湘军赵恒惕部吃过几年粮,是个兵油子,懂得吃粮之道。他动员六划子跟他缴伙做壮丁买卖。由汉生负责物色买家,讲好价。然后由六划子顶替去当兵,所得钱款二一添作五。六划子好吃懒做惯了,看到钱来得咯样轻松,一口就应承了。交易前,汉生对六划子进行了简单的培训,并提供了启动资金。
这天,汉生把六划子喊去永丰街上看西洋镜,街上人管那叫万花筒。那里面眼花暸乱,变幻无穷的幻景看得六划子手舞足蹈。趁他高兴,汉生拉他下馆子。席间,汉生将六个光洋放到六划子面前,对他说:
“这是我跟你缴伙做生意的本钱。”
六划子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银洋,不由得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袁大头放在贴身的衣衫袋子里。对汉生说:
“你要教我怎么做。比如到了队伍上,多久可以开走,怎么做才容易走得脱。”
汉生慢慢细细地教他:“壮丁到了队伍上,一般要在新兵连搞上个把两个月。初初的话,你要舍得呷苦,做死的操练。还要装作屁都不晓得一个,有事冒事就去请教班长,班长要你做么子你就做么子。时不时给他买包纸烟呀打壶酒什么的,只要班长喜欢你了,你就成功了三分之一。”
“还有排长、连长、营长,我怎么去打发他们呢?”
“一般来讲,只要笼络好了班长和排长,他们信任你了,你就有的是机会开溜。至于连长的话呢,要看情况啦。营长的官太大,你一个新去的壮丁是巴结不上的。还有,到了新兵连之后,他们就会给你发军装。那时,你这身换下来的衣衫不要扔了,悄悄地收好,关键时刻要用的。”
“我晓得啦,条件成熟时,我就请班长、排长去吃馆子,等他们吃得开心了,我就装作要去茅茨。这时要是冒得人看见,我就打起飞脚开走就是啦。”
“你蠢呢。新兵连管得最紧,你是很难走得脱的。要分到了连队机会才多,特别是开拔或打仗的时候。到那时,你把周围的道路和其它连队和班排位置都摸熟了之后,就选好路线,记在心里。碰上班长或排长喊你单独执行任务,或夜里站岗放哨时,看准机会了就开走。记住啦,要是有人来追你,你千万不要死脑筋,只晓得跑,而是看情况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溜进老百姓家里,给他一个,顶多两个光洋就要得了。他们收了钱就会替你扯哄,保护你平安无事。”
“我回家以后呢,要是乡里和县里追查下来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上头追查起来,都由我去应付。”
就这样,六划子照葫芦画瓢,开始卖壮丁。前两次合作愉快。第三次,六划子让汉生戴了笼子(笼子,双峰话,圈套)。那是六划子第二次从队伍上出逃偷偷溜回家的第三天。汉生事先在湘乡街上找了户人家,租了个青楼女子放在里面,让她扮作一位阵亡国军军官的堂客。然后安排一个跟六划子最合适的人去喊六子,邀他一起到湘乡街上去嫖便宜野堂客,六划子满心欢喜。
那天,将要入港,猛的闯进去几条汉子,将一对男女都绑了。女的打发远走高飞,六划子则被捉去充壮丁,三十担谷的钱款全进了汉生的腰包。六划子的爷是老实爷,胆小怕事。娘是后头娘,说话冒得分量。后头娘去找汉生讨说法,汉生说不关他的事儿。不过还是答应帮她去乡公所问下,乡公所回复说事儿是发生在湘乡街上,他们不晓得具体情况。后头娘不服,人们就要她去去问县政府。几句话就把六划子的后头娘她打发走了。
此时,国民党的气数将尽,解放军所向无敌。但蒋介石不服气,拿出所有的老本,跟解放军拼命,解放军当然不怕他。国共双方集中了一百几十万兵力进行淮海决战,两边伤亡的人数都吓死人。好就好在六划子所在的国军第三十三军的军长是中共地下党员张克侠,他带领全军举行战场起义。根据政策,起义官兵如愿意参加解放军的,按解放军待遇对待。愿意回家的除了发路费,还发路条和起义证明回乡,凭起义证明优先分田分地。六划子晓得留下当解放军的话,难保不被红炮子穿死(红炮子,双峰话,子弹),所以选择回家。这样,六划子领了四块光洋和一张起义证书光荣返乡。不久钟同志领导的土改工作队进村来,按照政策,六花子也分得一份土地,划阶级成分时,又理所当然地被划为贫农。而汉生则因为在伪政府当过保长,期间做过一些欺压百姓的事儿,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成为人民民主专政的对象。
土改初期,很多地方匪特活动猖獗,不少土改工作队员惨遭杀害。乡里成立民兵组织,正是用人之际。六划子有起义证书,上过战场,又是贫农,嘴巴子蛮会讲,由七叔推举他做了民兵队长。每天挎着一杆冒得子弹的汉阳造,跟着乡干部和土改工作队搞肃反,斗地主,比干部还干部。就这样,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保长汉生与民兵队长六划子这对表兄弟的政治身份就调了个一百八十度的位置。
按照钟同志的意见,六划子积极筹划直批斗大会来。与此同时,他第六次上交了入党申请书。此时的他又不由想起自己此前五次递交入党申请书了的情景来。想起自己至今还是个群众,六划子心里好想咒娘。自己身边那些出人头地的人哪个不是党员?他当民兵队长时,应五还是个当着生人连话都不敢讲的憨憨。现在不仅入了党,而且还当了支委,讲出的话来有条有理,连钟同志喜欢听。他在村人中的威信,看着看着就赶上龙叔和七叔了。这种先生眉毛短,后生卵毛长的事儿让六划子实在恼火。所以他决心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傢伙,争取在钟同志驻村期间把个党入了。
既是开批斗会,就要有批斗对象。我们大队这方面的资源特别少。七个生产队,三百几十户,土改划阶级成份时,绝大多数是贫农和下中农,还有几户是富裕中农,只有竹叔一户被划为富农。属于“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之列。其次就是汉生。汉生保长在伪政府手里倚权附势,帮国民党和地主催粮催税,做过好些抹良心的事儿,斗争他顺理成章。至于竹叔,则是只能怪他背时,骑马碰不到外婆,行路就碰到外婆。
竹叔和竹婶原本与其它乡邻一样,祖宗十八代都是贫苦农民。几十年来,两公婆带着几个崽女舍死搏命劳作,跟牛一样出力,吃猪食一样的饭,家底渐丰。华堂太公败家那些年,兵荒马乱,田地价贱。由汉生做中,竹叔竹婶拿出所有家底,又向亲朋戚友赊了些钱,将华堂太公败出去的十几亩水田相继盘了下来。接下来两年就是咬紧牙关还帐,好不容易还清了,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解放了,土改开始了。对号入座,正好套上富农那一档,田地被没收充公,然后平均分给那些无田户,他自己只分到平均数。就这样,命运安排,竹叔和竹婶就成了五类份子,属于专政对像,经常被喊去接受训导,时不时被捉去批斗。竹叔想不通,约竹婶一起去寻死。两公婆想起辛劳一世,也没吃过几餐好饭,临死之前一定吃餐好的。因为他们听和尚道士讲过,饿死鬼到了阴间是要被安排去当牛做马的。
旧时,死刑犯临刑之前,可以向监斩官讨一餐好饭吃。要有酒有肉,吃了才上路。我们双峰人管这餐饭叫“讨上路食。”竹叔和竹婶的上路食是他们两夫妇最喜欢吃的一锅肉骨头擂米羹。竹叔去二屠父那里称了两根勒子骨,熬好汤放着。竹婶搬出一只大擂钵,将一升上好的粳米放里面用水泡发了,竹叔就用擂捶把它擂成浆。再将浆倒入盛着肉骨头汤的炝锅子里,用细柴火慢慢地熬。熟了之后,往里放一包六六六。这六六六是专门用来杀虫的闹药(闹药,双峰话,毒药)。习主席当年上山下乡去了陕西农村。那儿卫生条件差,坑上嗅虫跳蚤多,咬得人睏不落眼闭。为了对付它们,就往席子底下撒六六六。竹婶他们用的就是那种。竹叔和竹婶一人盛了一蒸钵的擂米羹,竹叔双手捧起来,搭起脑壳来,一下就空了下去。轮到竹婶了,这六六六气的味实在太难闻。竹婶端起来,把碗送到嘴边正要喝,一股恶气一下吸进喉咙,立刻晕倒,碗也打了。等到崽女们发现时,竹叔已冒得救了。这样,活下来的竹婶就成了我们这里唯一个拥有富农身份的人。每次开斗争会,翻来覆去都只有汉生和她这两个宝贝。这种状况一直到反右时才得以改善。上级将一个右派份子下放到我们村,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这个人就是教我和二妹子写毛笔字和背四书五经的岩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