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应五嫂发现,塘坎上的糯米蒿长出了葺葺叶,坝眼边的鱼腥草吐出了碎碎花。东一丛西一簇的紫苏叶子搏命地从泥土里拱了出来,继而放肆地向四周扩张。对面山上,目光所及,映山红睡醒了,星星点点躲在万绿丛中朝她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珠。才过去几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便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飘滚在蔚蓝色的天幕之下。伴随莺飞草长,桃红李白,站在塅中间田埂上,行走旷野中,时不时可以听得见泥土解冻时所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闻得到泥土解冻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有的芳香与气息,激活了种地人身上所有的能量,抖擞精神投入新一个轮回的劳作。
春将去,春还在,乍暖还寒,最难着衣。应五嫂仗着年轻体质好,率先褪去絮衣絮裤,换上夹衣秋裤,一身轻盈地忙活起来。她开春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孵了一窝鸭崽仔,两窝鸡崽仔,这些鸡们鸭们承载着她一个美丽的梦。她与应五反复回忆过,中秋前后是应五的生日。如果没有错的话,今年的应五应该是五十岁。由于不晓得具体日子,也没有亲人惦记,应五以前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今年,她要为男人过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再者,鸡与鸭本来就是乡里人的盐坛子油坛子,许多人家的日常生活开支几乎全靠鸡屁股、鸭屁股。为了防止蛇鼠偷吃,鸡崽鸭崽破壳而出那几日,两公婆轮流整夜守在旁边,没有睏过一夜囫囵觉。出壳齐了,它们的妈妈就会领着它们扑向大自然的怀抱。广阔的田野是鸡们鸭们的天堂,那里有它们取之不尽的美食。每天起床后,应五就打开鸡埘门和鸭埘门放它们出去。断黑之前,鸡们鸭们唱着曲儿,排着队,在爸爸妈妈的率领下结队回来,自觉有序地钻进各自的埘里,应五的工作就是及时将门关好。
也就是这个春夏之间,广大农村的初级合作社统一过渡为高级社。再晚些,便又过度到人民公社。
高级社继承了初级社的基本模式,将以前所分到户的土地都归拢起来,集体耕作。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若是耽误了,直接影响农民未来一年的生计和政府的统购统销。所以各级都高度重视,从各部们抽调干部组成工作组下乡指导督促。钟同志他们农委超过一半的人下乡三同。她还是老一套,将队员们撒向四面八方,分工包干。自已一个人骑着细车子(细车子,双峰话,自行车)来到李家湾。龙叔也还是安排应五家做她的三同户,夜里就跟二妹子睏一个铺。应五嫂的卫生搞得好,两人年纪相仿,都识文断字,无话不谈,都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我娘喊她来我家吃过一餐饭。她这次一共住了炮把天。天下太平,一切都步入正轨,不用再像土改时那样绑紧神经,每夜都去访贫问苦,钟同志跟应五嫂谈平的时间多了。应五嫂跟钟同志什么都讲,包括跟第一个男人相守的那段岁月,还有应五对她和二妹子的情感琐碎。钟同志也跟应五嫂讲自已男人和婆媳关系中的各种趣事儿,讲她跟她男人从初恋到两公婆对小孩子的教养,说的都是两个知心姐妹间的悄悄话,完全不是官场上讲的那些虚话假话套话。讲着讲着,钟同志忽然落下眼泪来,把应五嫂吓了一跳:
“怎么啦?”
“又有了,烦死人!”
“我老师,你家娘一定欢喜。”
“可是我实在不想生啦。你不晓得的,我这个位子总有永远都做不完的路(此处的路,双峰话,事情)。一年要下几次乡,太累了!”
钟同志告诉应五嫂,她这次来我们村是公私兼顾。公的方面是指导成立高级社和春耕。私的方面是想要我娘替她去洪先生那里抓一付打毛毛的药,她要瞒着家娘和男人在这里把毛毛打了。洪先生医术高超,口碑极佳。解放前他养有两匹马。别个出诊是行路,他是骑马。这些钟同志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打毛毛这种事儿老先生格外慎重。不弄清原委,没有家人出面担保,他绝不抓药。钟同志要我娘去帮她去抓,是因为我娘在附近村邻中口碑极好,她出面先生放心。我娘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帮她这个忙。娘说:
“钟同志呢,这种冒良心的事千万做不得的呀。纸包不住火,你男人和家娘迟早会晓得的,到那时你就冒得太平日子过啦。”
应五嫂也在旁边好声好气地劝她说:“命里有时终需有。该你的就是你的,躲是躲不开的。”
钟同志听了两位姐姐的话没再坚持。不过她跟应五嫂赌咒,生完这一胎,打死她也不再生了。 应五嫂笑她:“你以为你是干部,想不生就可以不生的啦?”
钟同志说:“想办法呗。现在医学发达了,到时让男人带个东西就不会驮毛毛的。你几时不想生了就跟我讲,我帮你搞点那东西来。”
应五嫂羞得满面绯红,心里想的是她还要生一个。就对钟同志说:“这种事我做不了主,要问应伍呢。”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后来应五嫂也没有后来了。钟同志倒是说话算数,把毛毛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小名满妹子(湖南话里,满妹子或满伢子,就是最后出生的那一个孩子)之后,就采取了措施,真的没有再生了。
这是成立高级社后的第一个插秧季节,县和乡一级比一级抓得紧。虽然是集体插秧,但选哪一丘田开张大有讲究。这里山多田少。一丘丘的稻田弯弯曲曲,层层叠叠。都是先人们从宋末明初以来,劈荆斩棘,用双手和血汗从沟沟坎坎中依形就势,一锄一镐开垦出来的,用心呵护了上千年。大大细细,高高低低,接二连三,错落有致。似宝盆,如玉佩,镶嵌在青山绿水之间。这里的每一块水田都有一个名字,千百年来它们产权明晰,代代继承。只是到了晚清民国,国运衰败,民不聊生,才被大地主大财主们乘机以各种方式巧取豪夺兼并而去,而它们原来的主人则相继沦为佃农。
为了鼓劲提气,把场伙搞大(场伙,双峰土话,场面),钟同志选定今年的插秧从索子丘开始。这是一丘百里挑一的良田,形状酷似一块足球场,面积近六亩,是李家湾以及附近村落最大的一丘。它一边的田埂被加宽,改造成进村大道。县里或乡里的干部下村来,凡骑细车子的,这里是必经之路。
钟同志提前一天让叶发去扯了几尺红绸子,让八裁缝赶制了一面红旗。早饭过后,劳动的人们按约定俗成来到应五家门前的晒谷坪上。龙叔做了简短动员后,请钟同志也讲了几句。钟同志说:
“我就不耽误大家的工夫啦,按龙哥讲的去做。大家发狠些,争取插得又快又好,正正直直,让别的村看看,我们李家高级合作社的社员插出来的田硬是不同。”
出发。由应五打着红旗,一众人意气风发地跟在后面,向塅中间开拔。堂客们扯秧,男人们插秧。二三十条汉子脸朝北一字儿排开,每人各负责八纵,一路平扫过去。
有些街上人总以为插秧好玩儿,很简单,看一眼就晓得做。其实呢,插秧最辛苦,又是个技术活儿。一蔸一蔸地插,插几深,插几根,都有划数。插深了返青慢,插浅了根没入泥,反青慢放到一边,有的还会浮起来被晒死。每一蔸插的秧苗过多,不仅长不好,而且浪费秧苗,插少了又长不成器。所以,到了田中间,钟同志再次将尺寸规格讲了一遍:
“大家记得啰,行距八寸,株距五寸,每蔸约七至八棵秧苗。”
这个尺寸是县农业局根据所插的品种而定的。为保证行距珠距不走样,好多大地方都兴打架子。就是将行距和珠距用木格子固定在一个架子上,架子两头各装一个盘盘,用人对直着从田中间拖过去,划出一条条直线来。再横拖,将直线变成一个个井字。插秧时照井字的四角插就是。用这种方法插完后,整整齐齐,跟印板印出来的一样。我们那里是山多地少,田的大细与形状参差不齐。多数田如歪瓜裂枣,极不规则,故所以,那劳什子冒得用,只能沿用原始方式去插。
需要一个领头插的人。龙叔将眼光扫向队伍,冒得一个接纳。因为索子丘是李家湾的门面,要是插得歪歪斜斜,会让四里八乡的过路客拿回去做笑话讲。所以,领头的那个一定要是高手。由他先插出一个直“一”字,然后左右两边的人以他为标杆,左顾右盼,互相呼应着齐头并进,一气呵成。若是这个“一”字歪了,所有人也一定会都跟着歪,而且是冒得办法纠正改直的,既失面子又累死人。在场的汉子都晓得这里是钟同志蹲的点,都怕插歪了,把场伙搞烂,等于打钟同志的耳巴子,所以都不想去逞这个狠。
一干人站在水田中滚烟抽。钟同志催龙叔赶紧,意思是要龙叔带头。龙叔插秧的水平跟我半斤对八两,自然不敢出头。于是就来到应五跟前,掏出那种八分钱一包的白壳子经济烟。抽出一根给应五点上,自已也点上一支,开始做动员工作:
“应五哇,自从解放到如今,钟同志为我们村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你我心里都有数。这个面子是应该要给吧。这个直一字你若不插,就冒得别个啦,架式吧!”
应五朝钟同志那边点了点脑壳,跟龙叔调了个位子,企到队列的正中间(企,双峰话,站)。只见他两腿叉开站成个内八字,猛吸了几口烟后将烟蒂吐了。左手拾起一个秧束,右手捻出一蔸秧,往田的尽头张望,凝神少顷。猛然,腰身就像弹簧似的有规律的起伏起来。又快又准,每一行从左至右插八蔸,行对行,蔸对蔸,干净利落,箭直延伸开去。他两旁的汉子们抖擞精神,使尽浑身解数跟进。片刻间,荡着微微波浪的水面上齐齐地点缀起一行行,一株株绿色的秧苗。清风随来,欣欣向荣。钟同志好欢喜,扎脚捋手,也要加入到插秧的队伍中去。应五昨夜在铺上听堂客说过,钟同志又驮上了,下不得生水,担不得扁担,便赶紧大声呵斥:
“行开些呀,钟同志。你在这里我们屙尿都不方便!”。
钟同志摇了摇头笑了秩,意犹未尽地往别处去了。
插禾不唱歌,扮禾稗子多,自古以来皆如此。所以,插秧的季节更是唱歌的季节。今年因为有钟同志在,大家有些放不开,迟迟不见有人起头。正在这时,山歌高手,隔边村和合冲建成篾匠腰上别着一把篾刀外出做手艺从这里过身,被这大阵仗吸引住了,不由得驻足观看起来。
建成篾匠不是人,是人物,他在世间的几十年留下故事一灰箩。他极聪明,做篾匠无师自通。各种农具家私看一眼就能照葫芦画瓢给你用竹篾织出来。又天生一幅好喉咙,一边做手艺,一边唱山歌,用以打发枯燥的时光。青树坪战役中,他做工夫回家的路上被国军拦住,用枪比着要他去帮着收尸,却不意发了一笔横财。他在揹一具军官尸体时,死者身上的呢子军服袋子里总是蟋蟋嗦嗦响动。他用手一摸,竟然摸出几十个光洋来。据说,他嘴里那几个金牙齿就是用其中的六个光洋请永丰街上的金铺师傅镶上去的。
应五嫂挑着一担秧苗风摆杨柳般从田埂那头款款走来,胸脯一颤一颤的。建成篾匠好担心不担心,生怕她把扣子蹦开了。心猿意马,脚也挪不开了,干脆靠在旁边一棵开满白花的桐子树身上,忍不住放开喉咙唱起来:
“姣莲生来白纸张哟,
我郎生来是沉香。
千两银子难买沉香树哟,
白纸文钱买三张,
黄金难买少年郎。”
他唱的是五句板,是传统山歌中的一种形式。歌词内容在山歌家族中属于最高雅一类。人们管这类歌叫励志歌,除了娱乐还起着教化育人的作用。
篾匠那边一落音,这边秧田里扯秧的一二十个堂客们便兴奋起来,大家都晓得篾匠师傅是冲着应五嫂而来,让应五嫂接龙。应五嫂喜欢的是花鼓戏,从冒跟别个对过山歌。当晓得对方是高手时又不免有些怯场,不想接手。永清姑姑说:
“五嫂哎,你要是不唱的话呢,一是失了礼性,二是让他看笑话。你咯样聪明,又读过那么的书,他一天的书都冒读过,你还怕唱不赢他啊?”
应五嫂想想也是,鼓起勇气回过去:
“柚子生在树中央哟,
一半青来一半黄。
青是难舍爷娘恩哟,
黄是要等读书郎,
不读诗书你少开腔。”
应五嫂原本是想给建成篾匠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正中篾匠下怀,便揪住不放:
“黄瓜长在藤中央哟,
一头青来一头黄。
青黄都是命注定哟,
两头一样硬梆梆。
妹喜青来还喜黄?”
篾匠师傅秉性难移,才开唱就来浑的了。应五嫂有些恼火,就教训他:
“昨夜东风吹过坡哟,
吹得桐花白又多。
桐树下面教童子,
童子躲进茅茨窝。
茅茨窝里粑身臭,
不干不争对山歌。(茅茨,双峰土话,厕所)”
应五嫂毕竟饱读诗书,临场反应快,骂人不带脏字。巧妙地将建成篾匠影射为不读诗书,缺少教养的顽童,不失斯文地提醒对方要讲文明。插田的汉子和扯秧的堂客们都为她叫起好来。建成篾匠一点也不恼,咧开大嘴巴,露出那口标准的冯小刚式大牙齿,乐呵呵的笑开了花。掏出烟盒,搓出一小撮烟丝,用裁得极整齐的旧报纸条卷了支喇叭筒叼在嘴角边,划了一根洋火点燃,继而猛的吸一口吞了下去。少顷,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来。顿觉神清气爽,架起式来要与应五嫂一决高下了:
“昨夜东风吹过进屋哟,
女儿屋里会情哥。
娘问女儿哪里响?,
家中狗儿寻水喝。
为何响得咯样恶?
两只狗狗一起喝。”
才刚唱罢,秧田上空荡起一阵笑骂声。插田阵仗里的汉子们更是打起哦呵附和。对方越唱越浑,应五嫂气得想咒娘,也想用浑的回敬,可唱不出口。只好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一个雅,一个俗,你来我往,打个平手。劳动需要歌声,歌声带来快乐。耍耍乐乐中,大家的劲火都被激发起来,将近中午,诺大一丘田插完。
禾苗长到尺把高的时候,就要打石灰。石灰角子是用对门山上的石头烧成。龙叔喊了几个堂客们担了水淋在石灰角子上,慢慢地,那角子像是烧着了似的火场,冒出阵阵青烟,一阵噼噼啪啪响过后,这些角子就都化成石灰。这种刚化解的石灰叫生石灰,呛死人,眼泪鼻涕一起来。如果干粉落在手上,一碰水立刻就将皮肤烧出个泡来。禾田打过石灰之后,稻飞虱之类害虫就呛得无影无踪。作为奖励,约定俗成,田里那些被石灰呛死的泥鳅就归打石灰的人所有。即便如此,好多男人也懒得接这种活儿。
应五穿一身长衣长裤。应五嫂用帐子布给他缝了个头套套上,主要是保护眼睛。应五左手挎着一只装满石灰的箢箕子,里面盛满石灰,将它贴于腰际。右手抓起石灰均匀地撒在禾苗上,绿色的禾苗立刻染上一片花白。之后约半个时辰,禾田里的泥鳅开始飞起跳跃,继而翻白,有气无力地浮在水面上。如今广州的海鲜店里管这种翻白将死未死的鱼叫仰泳鱼,卖价比鲜活的低,比死鱼高。应五每年都能捡上百把斤。新鲜的石灰泥鳅是最负盛名的一道双峰老家菜。如今种田不打石灰了,石灰泥鳅这道传统双峰菜也就成了故事中的故事,失传半个多世纪了。现在四十岁以下的双峰人,恐怕都冒探过石灰泥鳅的味儿。石灰泥鳅最经典的烹调方法是用新鲜辣菽加紫苏叶子焖炒,味极鲜,好吃得不得了。怎么个好吃法我也讲不全,我只晓得毛主席就最喜欢吃。他老人家率领中国人民打下了江山,让我们中国人站起来了。他活着的时候,美国鬼子和小日本只要听见毛泽东三个字,就怕起在那里等。老人家身在在北京思念故乡,经常跟身边的人讲石灰泥鳅好吃。李银桥他们听着心疼,就弄来石灰和泥鳅进行人工合成,然后做给他吃,毛主席当然也说好吃。其实,老人家何尝不晓得这种按想当然加工出来的东东,它的味道怎么能跟故乡原生态下遵古法烹制出来的去比?
打完石灰就是踩田,书上管这叫中耕。由福奶奶永和清姑姑带着应五嫂等一干堂客们负责。大家排成一排,杵着根棍子,走一步停一步,用脚在禾蔸周围轻轻拨拉,将表层的溶泥巴拨拉至禾蔸周围。那是肥料精华,应该让禾苗尽量吸收去。踩田的另一个任务是顺便将伴生在禾苗中的稗子扯了。稗草的生命力极强,一蔸禾苗中只要混入一棵,泥底下的肥料几乎全让它给吃了。然后,整蔸禾苗都会让它的叶儿罩住,发育不良,造成减产。稗子混在禾苗中,它的叶子与禾苗的叶子极相似,没种过田的人认不出来。应五嫂就因为老是把禾苗当稗草扯了,常赚福奶奶的咒。应五晓得了,不仅不帮她讲话,还帮起别个咒。说自已的堂客书读得太多,越读越蠢,五谷不分,气得应五嫂不跟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