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五新建的房子是单家独屋,临水靠坡。屋背后是一道土坎,顺着这道土坎拾级而上,或鳞次栉比,或连墙接栋,就是本村另外36户人家的房舍。我祖上穷,到有能力建房时,好的位子都让别个霸了,只能建在最上面。担水担粪比应五家要多费好多的时间和力气。这也就是当初华堂太公的先人为什么横竖都要霸住这块屋场地基的根本原因。华堂太公的先人在屋后的土坎上栽了两株柚子树,以及梨树枣树各几株。树下栽上豆角、黄瓜、冬瓜、丝瓜之类。应五勤快,每天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将收拾起来的鸡屎鸭屎都堆在瓜藤蔸婆处,因而肥力十足。屋西墙角往外走出几步就是上路塘,淋水不用担,直接在塘里舀就是。所以一茬接一茬的瓜菜总是摘也摘不完,采也采不尽。
这里最具标志性的景物是屋背后常年长着几蔸长开不败的鹅眉豆,年复一年,自生自灭。蓬蓬勃勃的藤蔓儿很野性地向四处扩张,互相交织着发展着伸出去。爬上柚子树,攀上屋檐,勾住窗棂格子。春去夏来,一簇簇或淡红,或粉红,或墨绿色的花骨朵儿开了谢,谢了开。那开着的花瓣宛如一只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在微风中嘻戏。而花开时所释放出来的一阵阵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幽香又引来蜜蜂聚集到这里。蜂蝶们或轻歌曼舞,或嗡嗡细语,夹在花叶中,让人分不清哪是蜂蝶哪是花儿。应五嫂每天临窗梳洗,吸吮花草的芳香,欣赏花叶间翻飞的蜂蝶,欣赏水塘中巡弋的鱼群,以及碧水之上婀娜多姿的莲荷。每到这时,应五嫂总会情不自禁地哼上一段花鼓戏。应五听了之后,笑憨了的笑。一边美美地吸着水烟筒,一边逗她耍:
“爷条卵,长沙花鼓剧团要是不把你招了去,我看他们是瞎哒眼咧。”
应五嫂道:“那就不一定呢,当年搞学运,宣传反对内战,减租减息,我们自编自演了几个花鼓小戏,我一直是台柱子。只演了几场就……”
她正往下说,应五就打住了:“只演了几场就散伙了。”
“只演了几场,就有宁乡和长沙的戏班子来学校找老师,要我去排演《刘海砍樵》。”
“那是要你去演刘海他娘,七老八十的老姆子。”
“哪里嘛,是演胡秀英呢。”
“那,你怎么不去呀?”
“要是去了,我今天还会来李家湾跟你应五合作呀!”
“后悔了是吧?现在还有机会,我跟钟同志讲一声,请她把你介绍给县花鼓剧团。”
“现在吧他用轿子来接,我也赖得去啰。”
“饭蚊子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你是不是真好想我去呀?等我不在家时,你就好去找野堂客是不?”
“你放心,不会的。四面八方的那些堂客们冒得一个有我的堂客好看。”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还不晓得你们这些男人。堂客是别个的好,崽伢子是自己的好。”
“人跟人不一样哒,你男人是天下第一老实男人。”
“老实鼻头空。”应五嫂望着镜子里自己,左照右照,怎么照都好看。转过身来对应五道:
“我跟你讲啊,放老实些。你要是敢去外边寻野堂客,到时莫怪我不给你面子。”
应五坏坏的一笑:“你莫那样利害好吧,逗起你好耍的呢。”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天热得发火烧,天地之间好像是个大蒸笼,人在其中,不动也出汗。在这种热天里,很多农活都要趁早晨凉爽时做完。雄鸡才叫过第四遍,应五就起了床,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应五嫂已怀孕四五个月了,反应还是好狠。应五嘱咐堂客带着二妹子多睡一阵,自已则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去。先是提着玉桶来茅茨(玉桶,双峰话,小便桶),舀了半桶大粪兑上水,配成满满一担,去给瓜藤菜蔬淋水上肥。这么热的天,瓜菜一天不淋水,叶儿就痨了。这些活儿早上完成效果最好,一到太阳当顶再去做就适得其反了。
想起有这么多的活儿要做,应五嫂也睏不踏实了,起床搞早饭。她拨拉来一把松毛须子做火引子,然后架起干透了的细柴块子,划了根洋火将松毛须子点着做引火,不一会那些干柴块子也被点着。等旺旺的火听话地撒欢地燃烧起来之后,她就架上炉炝去淘米。
饭要好吃,煮的方法和所用锅都有划数。应五嫂煮饭的手艺是我娘按我外婆传授下来方法手把手教她的。先用清水将米淘三遍,淘米水收集起来拿去煮猪食。将淘好的米倒入铁炉炝或沙锅内,加入清泉水。水放多少很重要,多了饭就过软,少了饭就过硬。开始时,应五嫂老是掌握不准。娘就告诉她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将手板心平贴着米,如果水刚好盈过手背就差不多好了。水煮开之后,让它滚一阵,等到锅里的水变成巴溶的米汤,再用温火闷一小阵,看见米汤与米饭融为一体了,炉锅盖不再跳也不再响了,就将灶膛里的大些的柴块子抽去,续下两把干透了的松毛须子。松毛须燃过后会形成一个白中藏红的火场,就让它这么慢慢的烘焙着,到出品时再去揭盖。这样煮出来的饭松软膨酥,香气扑鼻。锅贴微黄不粘锅,又酥又脆。这种饭只有乡下的堂客们会煮,街上的堂客们不晓得煮。不是他们蠢,而是因为街上是烧炭,不烧柴,街上的堂客们只要按时将饭煮熟就算完成了任务。
今天的早饭,应五嫂特外多加了半勺水。等到米汤变溶,闻到有饭香味时,她就去碗柜里揭来一只土改中应五分得的那种嘉庆官窑青花大菜碗,往里打了两个鸡蛋,用筷子将鸡蛋拌匀了,然后边拌边舀上滚开的米汤冲下去,再加一勺红砂糖或者蜂蜜。红砂糖是去六分社买的,蜂蜜则不用买,是福奶奶送的。福奶奶也是应五嫂的知心姐姐,她家屋檐下有一窝蜜蜂待在那儿,几十年不走。应五嫂将兑好的米汤鸡蛋搁在温潭盖上,一会儿应五回来当早饭吃。这是应五嫂当年在南京国军军官家属大院时,一个要好的姐妹教她做的一道营养早餐,说是男人吃了劲火子好(劲火子好,双峰话,精神好)。试过几餐之后,她问第一个男人怎么样,上校说“喂力哥”。她问第二个男人怎么样,应五讲“好呷”。
趁饭炉锅还在灶上烘着,应五嫂转身去量了一升荞麦子粉,用清水和好后做成䊒粑。再去烧了一床火,架上一只锅子,往锅里铲了两勺猪油。将油炼热了,就将荞麦䊒粑挨个儿摊上去,用细火煎焙。一面煎熟了,又翻过一面,两面都煎得焦黄焦黄,香气袭人。应五饭量忒大,往往才刚吃罢,过一会儿又喊饿,䊒粑是准备给他中间打腰餐的。
吃早饭时,应五像个饿痨鬼一样,几口就把一大碗米汤鸡蛋咕噜干净。应五嫂不喜欢他这幅吃相,她喜欢上校喝咖啡的样子。先用勺子慢慢搅动搅动,然后端起杯子凑到鼻子边闻一下,再浅浅地抿上一小口。这么的,两公婆面对面坐着,就着面包花生瓜籽,边吃边谈平,那是一种几好的情调。不过,她晓得人跟人不一样,只能到哪只山上唱哪只歌。好习惯得慢慢培养,讲斯文也要看人思位,不是放在哪个身上都合适。于是,日常生活中应五嫂试着把应五往斯文上带。这不,为了让他慢些吃,就找话跟应五讲:
“书上讲,人吃东西的时候不能太快,要细嚼慢吞,吃得太快了,消化不了,营养都跑啦。”
“哄人的吧。吃都吃到肚子里去了,那营养怎么会跑了的呢?”
“不信算啦,反正吃得太快不好。我在南京时,有个邻居大伯,跟你一样,长得五大三粗。抗战时,在云南昆仑关战役中,他光着膀子爬上小日本的坦克。那坦克拼命打转转,又加速往树上蹭,想把摔死或挤死,他都扛住了。然后往里扔了两个手榴弹,结果将里面的四个日本鬼子全部炸死,还得了青天白日勋章。他吃起饭来也跟你一样,三下五除二,不嚼的,饭菜只在嘴巴里过一下就吞。有一天吃糍粑也这样,结果呢,卡在喉咙里,出不得气,眨眼功夫就冒得救了。”
“蠢东西呢。我吃得是快,可从来冒卡住过。”
“注意些总归好。他们当兵的人有时是情况紧急,逼得要吃得这么快。可你不是呀,慢些吃不行吗?尤其是有客的时候。”
“钟同志跟你讲的?”
“是啊。”
应五一听,就不跟她啰嗦了。他不讲话,应五嫂反而有些不适应。她喜欢两公婆边吃边谈。就跟应五说:
“想起一桩事儿,两个月啦,一直忘了跟你讲。”
“么子事?”
“那天,你不是喊我去林家大塘塘坎下捉豆角藤吗?(捉豆角藤,双峰话,豆角藤刚长出蔓儿时,要人工将其牵引至事先搭好的支架上,以利其缠攀。)”
“是啊,怎么啦?”
“下了塘基,来到田睦边上,看见两条土鞭子蛇缠在一起打滚子。我捡了个石头牯扔过去,它们明明看见了也不松开,好吓人。听福嫂讲,这是个不好的阳忌(阳忌,双峰话,忌讳)。我怕把你吓着,一天到晚为我担心,所以才向你瞒了这么久。听钟同志讲,你跟她这么久很少见你穿鞋子。你以后不要一天到晚都是一双光脚板,特别是陪干部去乡里区里开会时候,穿上鞋子,不仅显得斯文,也说明你懂得尊重别个。劳动的时候,只要不是下水就记得穿上鞋子。山排上,还有土坎下那么多的蛇,穿上了鞋子就安全得多。”
应五说:“晓得啦。”
这一回他真的听进去了。堂客讲的这种事儿确实是个很不好的阳忌,是要不得的。他很小就听华堂太公讲过,一年十二个月之中,每个月都有一种自然现象,那是不能让人撞见的。否则就要背时(背时,双峰话,倒霉)。比如:正月莫看见鹰叼鸟,二月莫看见狗相连,三月莫看见蛇相缚。应五嫂两个月之前看见两条蛇缠在一起交配,那就是蛇相缚,时间正好是三月间。
无独有偶,这种不好的事儿应五自己也碰到过。元霄节那天,也是在林家大塘的坎边埃。他看见一只鹰婆子从自已的脑壳上方箭一样射下来,将汉和家的一只已经躲到刺逢底下的鸡婆子叼走了。正好应了正月莫看见鹰叼鸟这句咒语。两个不好的阳忌都让他们两公婆撞见了,一种不祥之感浮上应五心头。他怕堂客有心里阴影,就没去渲染,借故把话题岔开。想起自己家除了八担谷那丘水田之外,还有五块山土,散布在三处山排上,侍弄起来有太多的事儿要做。就对应五嫂讲:
“差不多有一个月冒落雨了,畬里的生芽都快撑不住啦。等下我得去淋些水去。”
应五答非所问,应五嫂解不透,又不想去扫他的兴,只好接着应五的话尾巴往下讲:
“唉。那几块土远,又都在高处。亏你霸得蛮,舍得做,力气跟牛一样大,每天早上晚上不停地担水淋水,总算保住啦。吴四老倌家的那两块土里的茄子辣菽都都晒死了,我看他的眼泪都出来啦。昨天还摘了一把豆角子给他送去。”
“吴四老倌,造孽哩,佗背,孤寡一个。他连吃的水都担不了。哪有能耐去担水担粪淋菜蔬?”
“ 反正我们家的菜蔬怎么吃都吃不完,我去跟他讲,要他直接去我家的土里摘就是了,想吃甚么就摘甚么。”
应五说:“要得。等下次女儿来了,干脆你去跟她商量,要他爷老子不要种地了,把地交给我。由我替他种,他喜欢吃什么,我就种什么。结出来东西任他先摘,我们无所谓。总之,不要让长草,把地荒了就行。”
“要得。”应五嫂说罢,又向应五讲起另外一桩事来:
“昨天我看见福嫂在山排排上翻红薯藤。长得蛮好的藤,做么子硬要去翻过来呀?”
只要讲起田里土里的生芽作物,应五就浑身是劲儿。堂客问的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好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跟个细伢子一样,卵都不懂。便好声好气地给堂客做起科普来:
“红薯秧子插下去之后,只要成活了它就一定要抽藤长叶。藤长长了,停在那久了就要翻动一遍。不然,它节蔓上的那些须子就钻进土里,生出根来,又生出新藤叶来。这样一来的结果是不停地长藤长叶,就是不结大红薯,都是在每个节子上结出一些细细红薯崽崽,我们喊他叫腰薯。”
“难怪啰。那,慢些我趁凉快去就把康界冲山排上那两块地的红薯藤也都翻了。顺便把辣菽茄子还有豆角子都摘了。太多,吃不赢。趁天气好,用滚水潦一下晒了。”
“红薯藤你就别翻啦,让我来。你肚子大了。腰勾下去,比平常多辛苦一倍还不止。”
“这些轻活儿我能干。”
“试试就试试。反正你自已掌握,尽量放从缓些。排上路陡,小心打滑。辣菽子跟豆角子你摘了拿揹篮盛了放那儿,让我来揹。别突然之间去发猛力,小心闪着了,记住没有啊?”
“记住啦。”
“你驮着毛毛,身子第一重要。其它再大的事儿也都是小事儿。对啦,我听永清讲,你驮的是个妹子。她说是看你的肚子挺得圆圆的。要是尖的才是伢子。”
“你信啦?”
“信。她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
“不一定的哩。我怀二妹子的时候,别个也都这么讲。我晓得你做梦都想生个崽伢子。”
“你不想?你都有两个女儿啦。”
“你放心,如果这一胎不是个伢子,我就生,一定帮你生个崽,让你家香火连绵。”
“你以为咧,有那么容易,想生就有生。”
“只要你肯努力,我就不会浪费。”
“你,骚女人,比福嫂还不如。”
应五嫂笑得好好看,赏给应五一个飞眼,起身要去收拾碗筷。应五让她歇着,自已去收了,放在淘盆里洗干净,又分类搁在碗柜子里才到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