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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禾伢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除夕。祖祖辈辈的乡下人看来，只有儿孙陪着一起过年，才像过年的样子，才有过年的味道，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中年得子的应五何尝不是如此，儿女双全，每天都在给他制造快乐，所以心情别提有多好。
吃过团年饭，洗罢碗筷。传说中，除夕之夜，妖魔鬼怪每每会来捣乱。对付它们最好的武器是光与火。所以，千几百年来，双峰乡下人的除夕之夜对光与火特别讲究。哪怕最穷最苦，平素连灯也点不起的人家，到了过年这一夜里，宁愿少搞一个菜，也要烧上一床大火，点上一盏或几盏大些的灯。这一习俗在应五身上根深蒂固。所以，做了准备。一放下碗筷，就搬来大砣大砣的块煤架起，烧了一床大火，火光映照下的屋内到处红堂堂，暖洋洋。又在地屋内过道和拐角处加点两盏灯。尤其是厅屋，换上一盏最大的灯。灯芯是应五嫂用棉花新搓成，足有筷子那么粗。钵子里倒的是桐油，经燃，又光。
那年岁，对于严冬里的故乡人来说，洗澡是简直一种侈奢。但除夕之夜的洗澡则是必须的，洗去一年的辛劳与晦气，脱脱爽爽，抖擞精神迎接新的一年。轮到应五嫂唱主角了。她早早地烧了一床柴火，用应五蒸酒的大锅烧了几锅水，挨个地安排一家人洗了个痛快澡，通屋大细都换上新衣衫，穿上新絮鞋，干干净净迎新春。然后，她安排应五带着二妹子和禾伢子围着火炉守岁。自己则搬来一只大脚盆，将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衫浸泡在里面。架起搓衣板，大方地用着洋碱，极专业地搓洗起来。等到将这些衣衫都洗完了，已是鸡叫头遍了。
禾伢子在应五怀里睏得正得香，应五就催着应五嫂去将他抱到铺上去。二妹子本也睏极，却强打精神陪着。女儿大了，晓得向爷和娘讨压岁钱了，应五好欢喜，早就提醒堂客准备。这时应五嫂把衣衫都凉晒好了，便将之前准备好的包封寻出来。一共4个，她和应五每人两个，分别发给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应五让二妹子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再给他捶了一阵背身才把包封给了女儿，另一个则放在了睡梦中的儿子的枕头边上。
万籁俱静，山乡的冬夜分外安谧。二妹子伏在应五怀里睡去，应五嫂让应五把二妹子也抱到铺上去。此时，这个世界仿如就剩下应五两公婆在守望新岁。想起过去一年来的辛劳与收获，展望未来的美好情景，应五嫂感慨万千。越是开心，日子过得越快。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咀嚼品尝人生，一年就这么的过去了。也许，这才叫人世间呢。想到这儿，应五嫂子起身去热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两公婆举案齐眉，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起来。一壶干了，又续一壶。不知不觉第二壶又快干了。应五酒量并不大，只不过平素喜欢零星小抿罢了。自从堂客讨进屋以来，头一次看见她呷这样多，拍里拍实吓了他一跳，便欠起身来去抢她的杯子：
“你少呷些啦，酒醉伤身哩。”
应五嫂已是半醉，却本能地一躲,没让他抢着，笑嗔道：
“醉了好啊，正好给你过个好年！”
应五把酒壶夺过来给自已斟满，给堂客的杯子却只做做样子。两只眼珠眯成一条缝盯着应五嫂说：
“你这骚样子，真好看。”
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雪降临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头月初一的早晨。飞舞的雪花越落越大，瓦上的积雪有半尺厚。山上的树木和楠竹身上都堆满了厚厚的雪。土里的芥菜、萝卜、莴笋、蒜苗子这些都被雪埋住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颜色，满世界一片笋白。应五嫂抱着禾伢子来到晒谷坪，尽情欣赏这美不胜收的雪景，诗意大发。轻轻的朗诵声从她嘴巴里像滚珍珠似地空出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腊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怀里的禾伢子瞪着一又黑又亮的大眼珠望着他娘笑，不老实的四肢不停地划拉踢揣，应五嫂开心得很，更加饶有兴致地朗诵着古人那些描写雪景的名作佳句：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应五听不懂，还以为她是在请神。他本不想去打扰她，但担心怕冻着禾伢子，就喊她娘俩赶快进屋来。
仿佛约好了似的，应五嫂刚一进屋，噼哩啪啦的爆竹声便响成一片，把沉静了一夜的乡村一下子吵醒。睡梦中的二妹子兴奋地蹦下床来，喊着要去拜年。应五嫂一边替她穿戴，一边教给她一些忌讳与规矩。一家人都穿戴好，洗漱完毕，就来到厅屋，准备敬神。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是头月初一早上必需要走的一个程序。
先敬天地。贡桌摆在厅屋门口，对着门外的天与地。应五把八个盛有佳肴的碗和八双筷子极为讲究地摆放在八仙桌上，八只酒杯子都斟满酒。桌前地上摆上一个蒲丁，那是应五作为主持人的位子。后排铺上两件蓑衣，应五嫂抱着禾伢子和二妹子跪成一排。桌下置一火盆，盆中燃起钱纸香烛。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应五点燃一挂千响爆竹扔到门口晒谷坪上。爆竹声中，应五带领众人跪下，开始敬神。敬天地比较简单，所用的那些请神词语也都是双峰通用的。跟现在网上出售的那些诸如党的民主生活会发言范文一样，尽管结构层次变来变去，但万变不离其宗，内容还是那些内容，应五对此早已烂熟于心。大意是祈祷苍天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然后，应五喊声“一拜”，大家跟着拜一拜。再喊二拜、再拜，结束。
再敬各方神灵和列祖列宗。桌上的供品不动，只是将桌子调个方向。庆五与应五嫂合力抬起桌子，小心翼翼地掉转180度之后，让供品正对着神龛上的神主牌子。重新燃上一份钱纸和细香，点上一挂爆竹子。待堂客和崽女都虔诚地跪好，应五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然后松开来，深深地伏下去，撑在地上，开始请神：
“启禀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圣帝爷爷、列祖列宗：兹有湖南省湘乡县三十五都清靖乡乐头庙李家湾信人李应五祈求保佑一家老少平安，逢凶化吉。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东成西就，财源广进。人丁兴旺，子孙延绵，千秋万代，永世繁荣。”
请神毕，又是三拜。
接下来是求卦环节。卦是我们双峰民间最常见的一款通用神器，与敬神配套使用。应五所用的这副卦还是华堂太公祖上传下来的。是用一只细斑竹的蔸婆一破两开做成，上面刷过桐油，已使用二百多年，包桨厚重。一家四人每人讨一卦，是最耗时间的一道程序。也是所有祭祀活动中最令人关注的一个环节，所得的卦是好是坏，对求卦者的心理影响很是深远。好在今天的䔒萨们对应五两公婆和一双儿女都很大方，有求必应，都在第一时间给出胜卦，答应保佑，这让应五两公婆要有多欢喜就有多欢喜。
头月初一早饭后的时间是给细傢伙们安排的。他们要挨家挨户去拜年，去讨糖粒子。最早来应五家拜年的是永清姑姑的两个崽和一个女。应五嫂打开在六分社买来的糖粒子的包封，给他们每人发了六粒，表示六六大顺。每人打发六粒在村里属高档次。打发一二三四粒的都有，具体除要看各家的经济基础之外，还要看主人家是大方还是小气。讲是讲打发细傢伙们，背后却蕴涵着邻里之间的人情交往。家境差些的买不起糖粒子，就用红薯片子之类代替。应五两公婆一再扎咐二妹子不能嫌贫爱富，不管是糖粒子还是红薯片子或豌豆子之类，都要高高兴兴收下，都要道谢。于是二妹子便与永清姑姑家的三个做一路，去全村巡拜。一路上又不断有细家伙们加入，拜年的队伍越拜越长，出了这家又去那家，成为头月初一的一道村景。
二妹子他们走远了，家里又恢复了短暂的清净。由于不好讲出来的原因，除夕之夜的应五睏得不大好，起来后觉着有些乏，抓紧坐在一旁歇着。应五嫂晓得这是与她密切相关，就变着法儿给对方以补偿。她将半个荞饼切成薄片，放入一只唐瓷把缸子里，又放了几粒枣子和几粒枸杞子、几片当归，加了一勺黄糖，用滚水泡上，给应五提神补气。然后又去将本已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摆放得更加规正，以让来客看着舒服。接着又去准备茶具、香烟、洋火、糖果、瓜子、纸眉子之类，预备着招抚前来拜年的乡邻。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正想陪应五坐一会儿，扭头朝窗外一看，远远的望见道士伦玉泉法师从荷花大塘那头走了过来。应五嫂赶紧喊醒应五：
“二妹子他爷啊，快起来呀。这软绵绵的样子，法师见了会耍笑的哩。”
应五听说把兄弟来了，马步振作起来，准备接客。
玉泉法师的祖上也曾跟曾剃头兄弟去打过太平天国。他祖上是炼制火药的世家，被老湘营招募去后，对口安排做了火药师。那天鄱阳湖上浓雾笼罩，十步之外看不见人。他所在的船队奉命驾着装满火药的船冲向太平军的旗舰。离进发时间还有半根香久，兵俑们正在打盹养神。江上突然刮起大风，一只满载火药与桐油的船被高高抛起，斜刺里㧜向玉泉法师祖上所在的船。只见那船身一摆，法师的祖上没有企稳，一个踉跄掉到湖里浸死了。由于是非战斗减员，所以最后到手的抚恤金也只有一眼屎。
玉泉法师四五岁随他公公习武，日久年深，千捶百炼，身手不凡。曾开馆授徒，拜师者众。他原本也有家室有儿子，只是不堪回首。那一年，为了给三岁的儿子练胆，他让徒弟站在茅茨房这边，自已则抱着儿子绕到茅茨房的那边。互相呼应着，法师将儿子隔空从房顶上抛过来，一众徒弟伢子负责接住。法师三岁时，他父亲也是这样训练自已的。哪知轮到他训练儿子时走了拐。由于用力过猛，抛远了，徒弟伢子们一个比一个紧张，就差一眼屎，冒接得住，登时摔死。伢子的娘受此刺激再未生育，三十挂零就走了。形单影只的他与应五猩猩相惜，经常缴伙外出讨生活。有一年，两人缴伙去华容帮人扮禾。那天的太阳毒得很，稻田里的水晒得滚烫滚烫，法师经不起长时间的上烤下蒸，中署倒在田中央，口吐白泡子不醒人事。东家用两床蒲席将他裹起准备抬去埋了。应五不让，背着他疾走五里去看郎中。郎中又是刮痧又是掐人中，灌了一瓶十滴水方才捡回一条命。自此，法师将应五奉为至尊，年年头月初一放下辈份来给恩人拜年。
大难不死的玉泉不再事农，靠钻营治病单方和采药制药为生。那年头，故乡绵延的山脉中有各种各样的野物种群，虎患频发。狩猎是他的绝活，方圆几十里的山山岭岭，所有野物种群的生息繁殖活动规律没有比他更了解的。解放初乡里成立打虎队，队长就是李玉泉。几十年与野物打交道，通晓野物们会利用哪些草药療伤治病。他用草药研制的药酒药膏对治疗跌打损伤、无名肿毒、蛇咬虫叮等飞灵。尤其是他研制的治疗痔疮的药方药到病除，法师这个名号就是因此而来。人怕出名猪怕壮，玉泉出了名之后，求医求药者众。东家打发两升米，西家打发一只鸡，日子过得比作田好好多。
玉泉读过两年私塾，悟性好，口才极佳。又见多识广，每年正月耍新年，他走村串户去赞土地，一个新年就能把一年的烟酒油盐钱都搞回来。赞土地是我们那里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下来的一个小品种民间语言艺术，单口表演。正月初一到十五，这些赞土地的人手握一面蛇皮小鼓，轻轻打着花儿，口吐莲花，为千家万户送去喜气与吉言。与众多的墨守成规的赞土地者不同，玉泉法师的即兴创作别开生面。加上灰谐幽默，妙语连珠，吸粉无数。表演越精彩，主人越开心，打发越大方。不过今天他来应五家赞土地则纯粹是赞起好耍，搞气氛的。过了塘基，未及露面，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便踩着节拍飘进屋来：
“那边屋里赞到这边屋里来，主家的财门大打开。日进金银夜进宝，平安富贵随时来。”
应五好满脸堆笑，上前去敬给他一支岳麓山：“难为你的贵言！”
法师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看我赞得像不像，香烟夹在耳朵上。”
应五嫂笑着上前施了礼。说：“像，像！”
说毕，揪来一张竹椅子，请对方入坐。旋即，双手敬上一碗泡茶。玉泉法师回了礼，继续赞他的土地：
“看我赞得像不像，好花插在牛屎上。”
应五嫂笑得像向日盘盘那样那般饱满，那般灿烂，朝应五抛出个飞眼。这一瞬间正好被玉泉法师捕捉到，神来之句脱口而出：
“牛粪种出花中仙，恩爱夫妻床上癫。二人齐心又合力，生个儿子做皇帝。”
应五嫂忍不住笑出声来。于是，三人围着火炉子坐定。炉子上架着炝锅子，炝锅子里热着辣菽蒜苗子炒猪头面子肉，以及猪肠子、猪耳朵、猪腰子牛百页之类杂碎，都是下酒珍物。应五和法师握杯在手，浅斟慢酌，抚今追昔，海天阔地。应五嫂在一旁剥着向日瓜子，欣赏着这对难兄难弟的欢叙，享受着快乐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