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7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尤其地闷热,仅有半截容量蓄存的池塘边,几颗水杨柳脑袋没精打采低垂着,细长枝条的梢头沉重地屈服在燥气里,每隔了很长一会儿,像喘口气一般动了一下,点划着平静的水面,几圈的涟漪转眼又消逝,西斜的灼热阳光正贴近地表烘烤着旧村落,刺眼的白光将户外所有的一切都刷上一层融化的锡水,即便农民粗皮厚质的手脚也不能轻易敢触碰,甚至不能亮开眼睛直视,仿佛无处不在的热气都受了邪恶的召唤,从土地深处魑魅魍魉般蜂拥钻出来,魔力洪荒得到惊人的展现,撑开房屋前后土路上拳头宽的一条条裂缝,头顶高远处,聒噪的蝉讨饶般地空气中嘶鸣哀嚎……
此刻堤坝低处尚还有为数不多的,衣帽褴褛的半大的孩童和农民们,曝露出黑黝黝的背脊和焦枯的乱发,仍努力在田间胼手胝足埋头收割稻谷,卑悯纠结的生命和土地却死死依赖缠绕着,只得想着同生共死,一辈子都无法分开,每个人也没想过真正可以离开。
圩堤外缘凸出一个角域,云二爷家的“屁股田”里“六十黄”早稻已经成熟了,满圩现在一遍金黄,稻穗低垂,静止等待着,临近黄昏时,光照收敛了一些,村中人影开始活动,堤外远处的青平湖上银鸟翻飞,几艘渔船上白帆朦朦,天意仿佛预示着今年会是个难得的丰收年。
云二爷家的五兄弟们傍晚时分,光着脊梁聚在老屋,心里美得千般甘凉,他们商量好提前雇请几个亲戚,从明天一早就开镰收割,云二奶奶不知从哪家借来几升米面,在八仙桌上揉搓着蒸熟的面团,制做待客的“粑粑饼子”,屋前兄弟们的几个孩童,只顾柳荫下戏水玩耍,摸鱼捉虾,随着大人们的心情感受着无限的乐趣,半个时辰,东南方龟山后方涌起一团团乌云,渐渐遮住了远帆和湖心龟山,大家心中有些发悚,一直当家主事的云二爷众人面前显得信心很足,安慰大家道:“不要紧,水汽被太阳蒸上来,好歹明天就要收割……”众人不语,云二爷此后沉吟不久,便独自踱步去大堤上查看,他的内心实则七上八下跳动厉害,攥紧着旱烟柄杆,长时间立在村头不肯归家。
半钟头,眼望乌云发疯积聚力量,沸水般翻腾着直往上涌,隔了一会,竟遮天盖日,云二爷感觉到邪气袭人,青平湖岸短时间已经换了模样,随后,云到风至,紧接着,原本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惊涛骇浪,白花花直扑过堤岸来;顿时间,波涛交响翻滚着撞击土堤,飞沫溅撒,声如雷鸣,空中狂风裹着暴雨,加上雷电轰鸣助威,此刻,天连地,地连天,浑浊一片视野;前滩湖水陡涨了三尺,堤岸根部开始四周漫水,云家兄弟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争相从屋里抄起铁锹冲出门来,撒脚往田中跑,他们互相捶胸顿足地催呼封堵……然而,开荒地的两尺堤坝根基,渐渐地浸泡下沉着,崩塌着,直到所有人腰下最后汪洋一遍……家里,云二奶奶失魂似得呆立在灶台边,簸箕里待客的粑粑面还冒着奄奄一息的短弱热气……
这片古村庄濒临青平湖岸边,常年累月间土地被水浪侵蚀,青平湖上并无水利闸控工程,浩瀚湖水通联长江,在枯水季节,一望无垠的湖床便干涸如嵴,杂草丛生,放眼四野茫茫。但一到多雨季节的汛期来临,即马上又呈现为汪洋无际,浊黄滔天,天意难测也无奈。勤劳的农民们就抓住季节段,在湖滩抢种一些特早熟庄稼,赶在汛前收获成果。然而,老天总反复无常,要不就汛期来得早,湖水涨势凶猛,淹没一切;要不就干旱无雨,虽费九牛二虎之力,围田播种往往是亏多盈少。每当大汛之年,因堤埂无任何有效防浪设施,洪水过后即被夷为平地,所以堤埂须年年兴修,又年年冲毁,故而农家时常三餐面临断粮境地,村中云二爷却幽默地说:“老天开恩,我能收点吃;老天无情,我仅出点力。”其实这是无助地痛楚苦笑而已。
祖辈从数百年前,就艰难生活且繁衍在这贫穷的土地上,并尽数从事农业耕种,传承到现今这辈的时候,面临人口多田地少;云二爷的几个弟兄们天生的就有力气,云家大爷公认是力大无穷,村中号称“云牛”,二、三百斤的重担挑在肩上,犹如戏台表演队里跳花担舞似的,轻巧自如,只可惜依然家境贫寒,所有的弟兄们终年衣不遮体,记得在头一年的大热天里打坝造田,大伙头顶破草帽,上身打赤膊,乌黑的膀背汗水淋漓在烈日下劳动时闪光发亮,补丁摞着补丁的裤子上是汗、是水、是泥……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青蓝色彩;云家兄弟为了干活便利,想抢在潮水上来之前,容易从湖滩取土加固埂堤,他们几乎被贫困逼急红着双眼、咬牙切齿在拼命挑土围坝造田,午后尤其酷热难忍,暂且一同就扑到土塘里泡一泡,为了收工回家能穿上干净的衣服,大伙干脆将脏裤子就水里洗一洗后,在那僻壤的湖滩草头上铺下晾晒,全部都赤裸身干活,不成想竟被邻里人看见,从此戏称这块田地为云二爷家的“屁股田”。
每年刚有的一线希望,如今又再次化为乌有,嬉笑和苦难不足以停止他们终年不停的劳作,消沉没过几日,在那僻凉的湖滩边的一垅堤埂下,与泥土一色的几个人影,再次肩荷沉重,弓腰驼背、或上或下艰难地移动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天地自然抗争。
幸而云二爷有了一点通晓手工艺制作的天资头脑,他不知从什么人身上学习到一些农具和家具的加工手艺,村里人选购时,见过他家后院阴湿的墙上嵌着一长排竹勾,挂满了制好的农具——竹镰锤、锄头、竹耘扒,木扬锹等。除此以外,宅院内安放着一尊光滑的青石兑窝,张口朝天,那是一种作为原始冲兑谷物的物件,夏天孩子们喜欢争抢着,屁股坐在深槽里,背靠着石壁,享受冰凉的惬意感觉,听说兑窝制作复杂,需要在约1个立方体积的青石块上,由磨平的上端面,仔细向下凿出一个半球的凹穴,这个手艺的紧要处,在于这个半球的圆整度高,另外石基不可以有裂纹损伤,所以要精簪细磨很久,也未必能成器,使用方法是:将谷物放到凹穴里,用一个圆头石杵不停的捣,脱掉稻谷小麦外壳,村中每个生产队都需要请云二爷帮忙制作一个这样公共的资产,院中的这尊,算全村唯一的私产,若是邻里着急到云二爷家里来冲兑,都会很自然自觉地留下了谷壳,不像是他们排队到公共兑窝,加工后都要收集谷壳带回家。
谷壳是十分金贵的家畜饲料,平常家畜放养在户外自主找东西吃,于是树皮、树根和土墙下的苔藓都被啃食精光,村上唯有苦楝树安然无恙地成活成材,作为优势的树种,而被村民大量栽种在门前屋后,其他的树种如:泡桐树和椿树、槐树等,主人要根下缠上荆棘藤保护,避免被畜生蹂躏,苦楝树的花通常在五六月,从百十户的门前一齐开放,白色的花瓣托着紫色的蕊,香气浓郁,给灰旧的村落带来生动的色彩装扮,除此以外,苦楝树的树干有质地坚硬的特点,适合制作农具和家具,村中有两个农家手艺人,其中之一便是云二爷,他专做竹器和石器,会用毛竹制作椅子或凉床,小辈们爱围观,见过大人院内生着一堆火,慢慢烤着竹子,将毛竹切口弯成直角,然后一件件的拼装起来。毛竹制品粗分为:生产劳动制品和生活日用制品,劳动制品讲求的是要轻便和坚固,生活制品却要耐用和稳重,所以一般来说,新鲜的毛竹适合做劳动制品,比如竹耙、竹筐、竹筛等,它们不适合火烤弯折,不仅容易脆断也会表面焦黑,削片编织是主要制作手法;制作生活制品用老竹,包括竹椅,竹桌、竹床等,老竹需要先池塘里浸泡多月,等捞出来后,老竹色泽和质量深沉,不易生虫,且火下烘烤不变色,阴干后不开裂,使用耐久。
勤劳加上云二爷这些手艺,家里的生活,在那个年代才不至于捉襟见肘,揭不开锅,但吃饱饭的日子还不长,迎来的新的变故,时至国家危亡之际,加上1938年洪水泛滥,没有地里收成,云二爷两个弟弟却还年青,顿顿稀饭却不能饱腹,某日,两人商量在青平湖中的芦苇荡撒网捕鱼,恰好被日本鬼子的机动巡逻船遇见,他俩划着木船,急着往芦苇丛中躲避,已来不及,被鬼子当作可疑抵抗组织成员,用枪扫射杀害,临湖居住的一户农家,听到几声的枪响,他只胆敢趴在院墙后面偷看了几眼,了解情势大概,猜测他们也许已经死了,等鬼子船走远后,(鬼子未曾上岸到过这片村庄,大概觉得搜不出来什么粮食)便疾呼慌忙上门通知云家老小,而后在一阵哭天抢地声中,众乡邻们赶到湖边,他们当中水性好的,连忙泅水去出事现场查看,漏水的木渔船还在,沿口上有血迹,船舱几个鱼虾翻跳着,竟然却没有找到两兄弟尸体,仅见留下船舱的草鞋,云家人便最后只得将这些生前物件,当作他们本人,再找了块曾经生活的土地简洁安葬,后来村里再有传言说他们没有死,被躲在芦苇荡的新四军给救了(青平湖确有一只抗日队伍,和日军有过几次战斗),也有说被鬼子船带走了,送去南洋做苦工,甚至有说被水鬼拖走了,反正是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上,云二爷的这两个兄弟都只有十几岁,没有成家,所以没有子嗣。
云家大爷爱赌,已经欠下累累赌债,也无力偿还,仗着自己的力壮威武,不理会债主多次催要,谁也没晓得,立冬后一日,半夜间,被债主指使的两个土匪,摸上门逼债,云家大爷被土匪用枪管顶着脑袋,当即吓破胆子,连吐胆水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病之后撒手人间,留下的孤儿寡母,皆由云二爷扶持着生活,时间不过一年,云家大爷的婆娘改嫁他乡,四个孩子尚幼小且无力抚养,她一并都留下,云二爷将这三个侄儿和一个侄女却视如己出,连同自己的几个孩子一同照顾,小辈已有九个,拥挤在一个小小的祖屋内,承载着沉重的生存压力;云二爷还有一个最小的兄弟,是个哑巴,虽然体弱但是手巧聪慧,帮助他做竹器手艺活,无论是钉铆打磨的活计,都完成很细致,乡邻都常有赞赏之词,可惜他不长寿,大概活到30岁,这些的先辈云瑾都没有见过,只在后来的时光里,云二爷领着一队孙辈,给他们清明节培土烧纸时,才听说事迹一二,如今他们均散落在村野间,一座座不显眼的土堆当中。
好在云二爷性格开朗,是个不知烦忧的“乐天派”,在家人乡邻的印象里,他一有空,总是喜欢说学逗唱,编排出很多顺口溜,惹得满屋一群孩子们学说笑嚷着不停,好不欢乐。云二奶奶身体好像始终都是病恹恹的好不了,年青的时候倒是个行动利落的爽快人,她五十多岁时淋了一场秋雨后得了肺病,声音一高就会咳嗽喘息,所以从此一整天大部分时候都很少说话,姚氏是外乡人,带有一点不同于本地的口音,表现语速慢,带有拖长发音,她的个性很温和。
据说云二年青时,父母早故,为讨生活,常常帮工跑船到了江南,成日栉风沐雨,码头上搬运货物,走遍了大江南北,有一次,他码头上惹上事端,寻来一个货主说,他在府上拆包才发现,运回去的一个贵重的瓷器上面有裂纹,开始他找船老大申诉不成,便怀疑是搬运上下船的云二责任,云二到城里嘴上笨,解释不清,不成想被纠缠着要去到“官府”理论,却遇上他人生中唯一的一个贵人,此人是“官老爷”的师爷,实质代理官家(县长)审状断案,也姓云,云二闻听船老大告诉此事,便早早到厅外攀附拜见,此人倒不嫌弃他地位是寒门村夫,叫人引入堂内茶叙,竟然他们先祖都是一个堂号,师爷云鹏见云二言表也忠厚,算是当即认下这等的宗亲,举状的原告也就见情形,撤了诉状协商和解。从今往后,每次云二到江南,必然要到师爷云鹏的府上拜见,主动帮着办一些出力跑腿的灵便事,包括家苑清理的繁重脏累的活计,也算是他在此地有了一些的依靠,后面逐渐熟识了府上洗衣做饭使唤的丫头,就是后来云二奶奶,师爷云鹏看到眼里,并做媒促成好事,还仁厚给了些银元,让云二带姚氏回了家乡成亲,她的身世包括许多家眷们都不了解,也没有确切关于云二奶奶娘家人和事的详细叙说。
师爷云鹏多年过世后,两家的情谊并未中断过,再后来,云鹏的两个儿子云逸、云飞在战火延烧到江口前,均迁居来到青城避难定居,置备许多房产田地等,由于多年的交情感化,云二爷和师爷的儿子均可以是见面以兄弟相称,只是这兄弟云逸没过几年便得了急症去世。1941年日本人侵占了青城,云二爷得信后,夜里挑着一担箩筐,两头分别是云逸和云飞幼稚两个儿,一路上领着师爷的后代家小等人,避难到乡下,八十里乡间小路,七弯八拐,云二爷中途实在挑不动两个胖小子,几次停下来歇歇,动员他们下来走走,但养尊处优惯了的两个孩子(按云瑾的称谓:四伯和三伯),死活不愿下箩筐,怕离开屁股失了这等优待,沿途逃难队伍里还有不少小孩叫唤走不动,而不知亡国忧虑的孩童,只理解到坐箩筐晃晃悠悠太舒服了,“青城三伯”是云逸的遗子,小名“三狗”,在乡下几年避难的日子里,同幼年云中杰的几个男孩成天玩耍在一起,脱去惯穿的绸布褂衫,换了布衣草履,在青平湖岸上疯跑,“青城四伯”小名为“四宝”,比较文静,白皙的脸颊上,一颗小圆黑痣特别显眼,瑕不掩玉,反倒增添几分俊秀之色,他自幼聪颖又仁爱宽厚,喜欢静静坐着看书,本可以成为栋梁之才,但是时代在剧烈变化中,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少年不知道生活的苦,更体会不到祖辈贫穷时,度日如年的艰辛,等到可以体谅已经是多年之后。
建国后,义兄云飞的整个家庭,因地主成份而被从府第中扫地出门,革委会成员也是多年的街坊,看在他们家几代人为人忠厚,善待邻里,特留给两间遮雨矮屋,算是特别的优待;阶级与阶级之间的激烈较量,却将较量中的所有的苦难,都交给了如“青城四伯”云宝一样的家属,云宝学会只能扼杀掉自己所有的鸿鹄之志,而挑起了家主的重担,他已经是气质萎靡,其貌不扬的一个普通乡下农民的形象,在农村初级社时期,云二爷再去看望青城老兄弟时,生产队安排曾经这个富庶的绅士放养一头耕牛,活也不算重,也就放心了。云宝也被聘在一所小学教书-终于盼到了适合他的一份工作。
紧接着,在教育界铺天盖地的大鸣大放“反右派”运动中,本就温良恭敬,慎而寡言的他,幸免劫难,然而,云宝的家庭和所有的家庭一样,却躲不过那场饥饿风潮,他先后失去了父亲、三哥及几位侄儿,在那个畸形的人情年代里,死亡不过是解脱的一种方式,哀痛和宽慰只局限到最小影响范围。
某个寒冬雪天,云二爷多方打听找到了侄儿云宝,所在的那个破落小学。在那个时代,以侄儿家这样的背景,这样的身份---赫赫有名的地主家公子,他只能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亲戚们人人自危,又有谁敢于和他交往?恐怕只有这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叔叔,还费尽周折找他,了解他家的近况,在走廊上,落魄云宝一眼发现了憨厚慈爱的二叔,先是一楞,接着双泪长流,心痛欲绝,因为他刚刚失去了一众亲人,且活着的人也朝不保夕;一路风尘的叔叔的到来,自己竟端不出一杯热开水,还是同室的一位老师送来一把米面、煤油炉和铝锅,帮忙熬了一碗稀糊招待远道而来的叔叔。
据此地不远,有一座繁华的古镇-清溪镇,相传有千年的历史了;全镇风貌古朴,靠近渡口,有个街坊熟悉的“孔记糖坊”,门前是丈宽的石板路街道,沿街的门脸虽然看着不大,木格门板完全打开也仅仅两丈见宽,跨进门内,货架上摆放着一排的竹篓,油纸衬底,装了些米糖和自制的糕点,此家姓孔,家眷都住在纵深有两重屋门的后院,第一重屋舍是制糖的作坊,第二重才是居家的屋舍,后门朝向了清溪河,逐级石阶到水边,河水清澈宁静,不同于前门街市那样热闹。镇中穿过的清溪河很早的年份以前,两端的水闸封闭了行船驶入,河面平静下,据说水质澄清百年了,沿岸的居民以清溪河水,淘米洗衣和生活取用,河里盛产一种白条鱼,数量众多,白条鱼的身段修长,浑身洁白如玉,喜欢群聚浮游在水面上,它们活泼胆大,时常围绕在居民洗菜淘米的水台跟前,抢食不要的菜叶、稻壳和米浆,濯清的河水也有它们的功劳。清溪镇的石桥、石阶和石板均取材自青平湖中的龟山,少量来自临县的青鹏山,青石质地紧密,色泽纯粹,露天经历数百年的打磨和承压,依然完整光亮,仿佛记录了生活的无限事迹,同它们一样古老延续的,还有清溪镇夜晚的安宁和小巷的幽暗纵深。青砖黑瓦中孕育的勤劳朴实,谁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等的朴实勤劳会分离出阶级成份。
这家糖坊传承到了第二代,孔家的掌柜性格温和也少有胆魄,只想守着这份祖业安稳过日子,可是孔家内掌柜丁氏不同,她是不远的一个油坊商的女儿,从小上过几年私塾,裹过小脚,学过刺绣,思想和行动都较为活络热忱,为了增加售卖糕点的门类花样,内掌柜丁氏从师一个老的制糖艺人,不断改良制糖工艺,甜品类别上有了许多花样,老街坊隔不了多久,便会登门品尝一下孔记糖坊新出的点心,每年的节气前后,生意兴隆,丁氏此时主张:请雇工帮忙在后院作坊里制糖。
古法制作麦芽米糖,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丁氏已经掌握精确控制发酵工艺,任何一个环节没有做好,糖浆的口味和出糖率都会下降,好的米糖颜色清亮,甜味不黏腻,是制做摆放糕点的首选,主材糕点可以保持住洁白的面色和清爽的口感;另外本地还有红芋糖,制作工艺比较简单,一般是通过温度控制,长时间熬制而成,红芋糖浆质地醇厚,颜色深沉,但是糖分高,适合做切片糖果,轧制糖果等,结晶碎化后作为糖调味品,也是很多用途。
清溪镇盛产制糖所用的糯米、小麦、红薯和更为重要的干净水质;首先把小麦粒浸泡过夜,两昼夜中间多次浇水,沥清;保持暗房里20度以上的湿润,清溪河里新鲜水质保证了麦粒不发霉,加上临近河堤上,门户少量通风有先天条件,两夜过后,麦芽长成大约4-5cm的时候,就可以采收很多的小麦芽了。之后,对发芽的大麦进行烘烤并研磨成粉,然后让里面的淀粉酶与河水混合,让酶再次发挥作用,将更多的淀粉转化为糖;另一边将煮熟糯米饭,放凉到50℃以下。加入这样混合麦芽酶的汁液,搅拌充分后,小火维持发酵桶里50℃左右的温度。大约发酵5-6个小时,把糖水利用人力轧制过滤出来,压出来的液体便是初步的糖浆,糖浆先用大火煮开,并用面纱滤网进行过滤,小火熬到浓稠,至此完成了米糖的制作。
小富安宁生活了半辈子,由于建国后的成份划定问题,因为孔家原本是小资本家,用到几个雇工,或许存在着所谓“阶级剥削”情况,孔掌柜不仅丢掉了祖业,再被赶出清溪镇,两个儿子回到祖籍地当农民,没有两年,孔掌柜在生了一场重病中去世。
孔掌柜去世时不在自己的家乡却在外地,当时他们夫妇在外县的一个集体木材场里帮工,丁氏负责场内的伙食烹饪,老孔跟着其他人在场地搬运木材,老孔的肠胃不好,不能适应伙食里糙米和野菜搭配,时常腹泻,加上抑郁不欢,不久就病倒了,他胃口浅不肯喝草药,时间不长便去世了,弥留之时,丁氏来不及将他送回老家(儿女都不在身边),此时小女儿孔文秀尚在清溪镇上学,丁氏连忙托了一个人带口信让女儿赶紧来一趟,那人耽搁了几日,信息才传递到女儿耳里,父女还是生前没见上面,子女们陆续长途泪面赶来后,被丁氏领着去荒埂上的一座新坟上拜祭了一番,丁氏要带着三个子女生活,孔文秀上初中时,家境此刻已经完全败落,朝不保夕,她的二哥后来被派去挖河渠,就再也没有回来家,当年孔文秀二哥跟从民工队,冬季被征调去开挖河道,可能是他本身体质未经锻炼,加上饭量大,于是在工地上时常饿饭,不久累死在施工现场上(同村的民工几个月后回乡才将这个消息通报给家属,孔文秀二哥就在当地草率埋了),是乡邻帮忙就地埋了尸骨,工地上吃不饱饭,那些身体虚弱或生病、死亡都是常有的事,守着家里一点的薄地,养不活大哥一家和母亲,孔文秀在学校,至少会有口饭吃不被饿死。
孔文秀的母亲丁氏幼时家境优越,故而识的一些字,裹过脚,这些的封建遗留的特质特征,成为造反派们抓住做文章的焦点,为了养活几个孩子,还要躲避批斗的风险,丁氏只得去青城友人的家里做保姆,去青城需要走路几天,她的“三寸金莲”小脚行走不稳,加上饥渴无力,只得中途改道去女儿的学校,学生每顿两个杂粮馒头和一点咸菜,孔文秀见母亲面露浮肿饿殍颜色,将全部的餐食都给母亲先吃,自己过后喝些水充饱肚皮,据说不是这顿饭,丁氏定然在去青城途中罔死,好在青城友人(一说是远房亲戚,因为成份划界,双方为了避嫌,不敢按亲缘称呼)是体制内的干部家庭,丁氏逃去外地,免遭了被批斗和饿死威胁,曾经意气风发的她,以后两年都没有敢回家乡,这一段的生活让丁氏从此在人前不多说话,但也耳濡目染了更多的知书达理和眼界,经历波折痛苦的许多年。
孔文秀当时在中学里读书,在饥荒的年代,这里是唯一可以保证每日口粮的避风港,但好景不长,学校随着上山下乡运动的冲击,中断了教学,眼看学校待不住,孔文秀又没有真正完全的家庭可以回去,加上她内向寡言,一时没有了生活的着落,多亏了另外一个性格泼辣的同乡女同学,她同样是没有家人可依靠,于是带着孔文秀直接找到街道革委会,见面就哭诉道:“……新中国是劳苦人民的靠山,不能饿死学生……”革委会主任见到此情况,觉得说得有理有据,加上同情两个学生的遭遇,答应她们在革委会里裱糊宣传物品,可以管饭,日子又捱了一段时期,实在是革委会不能长期安排她们工作后,女同学(父母已故)去了她姑母家了,孔文秀独自回家,暂住到兄嫂家,兄嫂一家加上三个孩子吃饭,口粮是不够的,同样用野菜添搭一些勉强维持,但孔文秀吃了野菜和她父亲一样频频拉肚子,下地干活没有力气,眼看快要活不久,兄长没有法子,只得托人告诉城里的母亲情况。
此时全国阶级斗争缓和了形势(上山下乡的效果),她才敢回到家,带回了一点的钱,同老乡家悄悄换了点主粮,此后体弱的女儿和自己的母亲两人独自生活,参加农业劳动,虽然历经艰苦的躲过了饥荒和斗争年月,但许多年后,孔文秀已经延误了最佳的婚嫁年龄,主要还是成份问题影响深远,周边有文化的家庭子弟都不想惹麻烦,孔文秀也不愿将就条件地随便出嫁,丁氏是带着很深的对孔家祸事牵连自责的心思,丈夫和儿子殒命,女儿的婚事耽搁等等,皆来源当初不该雇工扩产。
云中杰(云二爷特地到青城求友赐的大名)在家嫡子中排行老大,脑力比较灵活,他从村里、公社直到考取到青城,学习成绩都从未让父辈同族失望过,虽然家庭条件艰苦,后期也靠着已经退伍参加工作的堂哥云有田(他被安排到了建筑公司)一点津贴资助,加上勤工俭学,毕竟顺利地从青城卫生学校毕业,取得了文凭,于是回乡之后,便是村里人口中和心中的文化人,村民皆同口称呼叫:“先生”,这恰好和他从事的“医生”称谓在本地口音里混为一声。既是对救死扶伤的职业仰赖,也是对品正德磬的敬重,十里八乡的人们皆称之为“云先生或先生”,几十年延续几代人这样叫着,未曾改变,云中杰毕业时,可以按国家事业部门编制分配,去支援大西北,可他最后没有去,据说是为了疾病缠身的母亲,云中杰学医的志向,就是为了消除家人和乡邻的病痛之苦,故此学成后自愿回到了老家,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可以改变农村人身份的机会,这样断然放弃了,或许是同这块的土地感情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吧。
两年多前,云中杰已经成家的三弟岳母罗氏同大舅哥在青城生活,三弟大舅哥是东城电器厂的一个工人,东城边郊有一个传统的农贸市场,菜价相对便宜而且新鲜,只有早市,不用赶去上班的中老年人,都会选择长距离步行来这里选购,罗氏恰巧和丁氏时常在那个市场买菜碰面而相熟,双方提着买好的菜回去,也刚好同路走很长一程,丁氏是小脚,罗氏是矮个子,她们中途歇脚时便也聊了一点家常;回到家乡后,忧愁的丁氏忆起那位热忱婶娘,曾说过她女儿家大伯学医多年尚未成家的这些事,当时孔文秀的母亲丁氏听着也未在意,现在想起来,这个信息像如获至宝,于是赶紧再去一趟青城,找到了那位婶娘罗氏介绍做媒,正是婶娘搓成孔文秀和同样被学业耽误到中年的云中杰,这才婚娶成家,两个人的婚姻感情基础实属一般,只是都看中对方是受过文化教育这一特质优点。
孔家奶奶丁氏和云二奶奶姚氏都是传统中国农村女性,因为生命这条链的延续,她们作为人类生命链的一节,也可以说是生命寻找到她,并托付于她重新成为载体时,义无反顾地承受着一切,承受力是何等的强韧,或许强得连她们自己都不了解意义非凡。
丁氏人前从不埋怨,也不喊累,一切都在默默之中消受,没有悲悲戚戚的叹息与逢人叙说,她把遭受的痛和繁累深深地忍受着,把希望寄托在子女后辈们的身上;平常她少有出门,东方刚泛鱼肚色,后厢屋的厨房里就一阵忙乱的响动,继而院子里的鸡舍“叽叽喳喳”欢叫及“嚓嚓嚓”啄食声,交织成一支丁氏新的一天劳动的开始曲,照顾女儿女婿一家生活,几十年如一日地操劳着。
时光静静地流逝,到了冬天,齐膝的大雪泛着幽暗冰冷的白光,覆盖起窗外全部的沟壑田野,近处几行茅屋和远处的天地都轮廓混沌,人迹罕见,长时间死寂而凝定在一口半透的器皿里。
《道法自然》
肃静的松林
古郁占居着一切
这里不存在任何树种的异类
沉默中有种甄选的睥睨
传承过百年不动不移
兼爱好似隙间穿行的流风
庇荫恰如天边的云雨
荒芜的荒野
自由主导着一切
这里不排斥任何草种的异类
混合里有种共生的精神
经历过四季不悲不喜
缠绵好似隙间穿行的流风
誓言恰如天边的云雨
肃静的兼爱
旧时光皆带走了一切
荒芜的缠绵
新生活皆消灭了一切
尘缘启,尘缘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