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如今不再那么工作繁忙了,突然多余出许多一个人去打发的时间,周末能驱使他身体活动兴趣的,便是常常去海珠城的密林小道上散步,追寻往日的印记,他知道不可能再遇上随青春一起远去的那些身影,唯有这片保留旧貌的环境,可以慰藉云瑾孤寂的灵魂,但时断时续的林园改造,也每月每年都或多或少造成失去几处旧时的模样,逐渐让云瑾感到印象模糊,他时常会站定在一处地点上,细察加想象着它原来的形态,当晴天或雨天,盛夏或晚秋,如同是一套的滤镜从心头放映,唤醒他沉沉欲睡的记忆,终究一切是要湮没在时光和烟尘中了。此时此刻,云瑾且总想能沿着岁月的来路,重新梳理生命的足迹,但怎么也理不出头来,意绪徊惶……
《偶书》
秋风扬,落叶黄;
水面鹭影稀,伞外细雨长。
问侬可有伴身旁?
书蒙尘,酒入肠;
呆坐黄昏后,长路雾濛茫。
问侬可有归家忙?
胸难平,意难畅;
午夜梦醒时,双眼暗里张。
问侬可有点灯亮?
季节忙,换新装;
菁华泥中藏,却把春夏忘。
问谁可有泪两行?
初中时,云瑾每日辛苦上学,会经过一个乡里最大的供销社门前,灰色水泥门楼朝着街道,平整的墙面上还残留着红色标语的痕迹,斑驳枣红色木板栈门敞开后,临街一个玻璃橱柜里,曾摆放着待售一只金色镶边闪着光泽的钢笔,有着深蓝色光滑塑料外壳,高贵平躺在一个敞开上盖的油光枣红木匣子里,云瑾每天早晨步行1个小时后,都停留在玻璃前看上一眼顺便歇息,无论是晴天或雨天,初秋还是深秋,仿佛这只精致的礼物,会等待着他攒足了钱领到自己手里去,它们互相隐含不宣地配合与守候到来的那一天,可是它们之间的约定,没能在默念树叶落光前实现。
清冷的日光笼罩下,橱柜里突然多出一块的空间,一圈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清除,与此同时也在云瑾的心里,缺失了一块闪着光泽活动的肌体,他从来没有怀疑会失去它,这么久都在自己的眼睛里和心里面安然存在,它和他双向奔赴的自由,立即地被无情剥夺了,除了惊诧和悔恨,唯独他可以做的报复,就是从此换一条不经过供销社可以到达学校的新路径,不再使用任何钢笔写字,同样的方法与能力适用,如今云瑾放弃了睹物思情,也能靠着想象力在沉静的深夜或梦中,补齐恢复现实中缺失前的模样。
结婚后的第六年,云瑾和高雅兰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城市中也有一套安静温馨的居所,平静的日子按照一种的传统模式切换到手忙脚乱的日常琐事里,心中重新长满幼苗与野草,填满云瑾耿耿于怀的一切深涧荒原。
2016年一个午后,云瑾莫名原因被秘书引领到副总裁办公室,依稀记得曾经那个和蔼可亲略带羞涩柔弱的老板娘,早已经蜕变成颐指气使的泼辣角色,故此云瑾十分谨慎对待这次意外的谈话,这些年公司体制和人事变化,完全改变了他们之间交流的方式,汇报和批评检讨是唯一的语言方式,云瑾没少接受她大会小会上的业绩指导和工作指派,甚至半夜电话里的训斥,如今他退回到二线,很久没有直面副总裁的训话,想必是自己的言辞观点经由传言,已经触犯了她的忍耐力,这一次她坐在沙发上正在闭目养神,听见秘书的通报后,站了起来向门口迎了几步路,云瑾难得见到唐凯丽脸上浮现一缕笑容,她示意云瑾一起坐到桃木茶台边去。
秘书沏好茶,便退出房门外,唐凯丽的笑容比刚才更加明显和真挚,增加了一点慈祥的成色,开口说:“好多年了,我们没有这样轻松说说话,想着当初大家一起办公室里讨论问题,在食堂一张桌上吃饭的场景,我记得许多人的面貌,现在留在公司的没多少了,我记得你那时很瘦,也不怎么说话,不过精神很好,走路带风,小鲁带着你就这么楼上楼下得跑着,处理工作事情,成天都在我的眼前晃动,仿佛在昨天,哎......后来咱们公司大了,大家都各自管着一块业务,就不常打照面了,大家的私人情谊也淡化了许多,希望多理解这些。”听她的开场,云瑾内心也多有感慨,仍旧很恭敬地回答道:“我理解唐总如此日夜辛劳的苦衷,还是我们做下属的不够努力,将各项业务管理的不到位,难能不让您操心,现在咱们公司在您的带领下,也是井井有条地向前发展,每年都有新的突破......”唐凯丽连忙摆摆手,打断了云瑾的话,笑着反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学着他们说这些套话?这不是在会场上,公司的状况我都是很了解的,我们今天只是私人的交谈,要实事求是地探讨,去年你坚持退下来的原因,我没有单独找你询问,但我是了解原因的,也尊重你的意愿,不在一线难得清醒,故此不必知而不言,公司目前陷入发展的泥沼,不前进是等死,前进似乎又在找死,每日我都如履薄冰,心急如焚,我所能信任的干部少之又少,虽然抢着表决心、挑重任的大有人在,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只是不点破而已罢了。”她说完,脸上浮现灰暗的颜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示意云瑾也喝杯茶,普洱茶味醇厚透着年代感,滑入咽喉到达了肺腑。
云瑾轻轻放下茶杯,低叹道:“并非我改变想法,毕竟身边的人都是如此的,否则便不能交流合作,我感到所处环境很陌生,像只是一个外聘老师”,唐凯丽受了精神刺激一般挺直了腰身,一脸严肃的说:“你说下去!我可听说你给干部培训时,没少点评公司的诸多问题,都很尖锐,我不妨也当面听听怎么一个刻薄。”云瑾知道自己说出的前半段的话,已经改变不了持久存在想表达的愤懑心意,索性直抒看法,“不可否认,公司每年还在发展,但明显后继乏力,属于公司的拳头产品几乎出现空白,以前立下汗马功劳的狼性的营销团队已变成只剩下玩白手套把戏的狐狸了,陷入泥沼的研发团队失去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尊严,那些一向谦逊勤奋的职能部门看到到机会,借由流程制度这张虎皮却狐假虎威站到前台,欺上瞒下、近亲繁殖;如今分子公司管理层鱼龙混珠,执行的基层怨声载道,或者浑噩度日,这样的乱象已经不是一年或两年。”“所以说,你是自保清白,才作壁上观,我这么看没错吧?我们的干部都是会抛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就另当别论了,你也算是元老干部,不会和别人都一样吧?”唐凯丽有一些不快,职能部门是她嫡系,云瑾不可能不清楚。
目前费华中和唐凯丽分列的两大阵营在公司权利纷争持续不断,但她还是隐忍着情绪,没有和云瑾眼神交汇,只端升起了面前的茶壶往自己的杯子里酙满一杯茶水,接着喝了一口下去,留下一个疑问让云瑾自己辩说,他做好了被近一步被打断和斥责的准备,本身他并不属于哪个阵营的代言,且放开了思想立场说明观点:“公司即将迎来成立25年,成功过程可能有些偶然的因素,但是在民营企业中脱颖而出,必定有很多可以称道的内涵和经营方法,我归纳有几点:1,公司阳光透明的人文环境、持续人才需求与培养、市场机会的高效获取,这些是和成功有必要的关系;2,领导个性独立,有强烈的企图心和成功愿望,并善于交流和情绪鼓舞,网罗重要的合作伙伴,将优势互补,相得益彰;公司上下都具有普遍的成功欲,敢想敢干,干得好马上表彰,干的不好分析问题,不打棒子;执行层面有效率,以结果导向,激发了员工的热情;3,公司内部不搞小团体,不搞裙带关系,不搞干部特权,重用贤能之人;我们目前的问题可以从中分析到原因和解决办法,唐总今天找我,无非是希望我能说真话,罗列真相,我所以才放胆直言,相信应该还有一群关心和爱护公司的旧臣元老。”“你说的问题我也多次反思过,一个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老办法虽然解决不了新问题,但还是很有启发,我今天还有一个想法要征询你的意见,前面谈话令我更加坚信你的思维深度和抱负心,都能让公司值得托付重担,据公司掌握的情况,塑胶公司经营连续亏损是有内部管理的深层次原因的,我这里不细说,决定由你全面接管塑胶公司,深刻梳理经营问题,快速恢复正常的运作生产,至于问题涉及到哪个层面,你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随时可以和我汇报,我会给予你必要的支持,你现在表个态说说?”,唐凯丽在云瑾的空杯中酙满茶,从玻璃窗斜射的阳光铺满了茶几的台面,总裁室位居摩天大厦的顶层,落地玻璃中可以远眺到大海和巍巍群山的影姿,隔着一层的薄雾只了解了轮廓模样,地面道路上的车辆像是暴雨来临前的群蚁一般,慌忙劳碌着赶路,云瑾内心处于纠结兴奋当中,唯独失去应有的喜悦,更多是未知的担忧。
云瑾上任后不久,唐凯丽没有说出口的经营问题很快清查得水落石出,但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摆在了面前,塑胶公司的前任领导是董事长费华中的堂兄,仰仗着在费华中成长过程中他曾经付出过生活照顾的厚重恩情,理所当然可以身居要职恣意妄为,费华军将塑胶公司一切的经营决策权和财务人事权力掌握在一人手中,与集团公司各事业部或分子公司的关联交易中占尽了优势,材料以次充好,价格高出市场合理范围,而质量却难以保证,业务单位没有权利从外部重新找供应商替代,哪怕是因为质量问题受到客户的质量事故通报,无非是不敢因此得罪董事长。即便是在如此情况下,居然塑胶公司财务报表上显示是亏损,云瑾此刻已清楚问题在于这位“权贵”领导,经营过程里虚构伪造财务数据,利润中饱私囊所致,参与的公司中层个个缄默不言,心里也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唯有在消极等待中观察,云瑾将问题归集成专项报告向唐凯丽汇报,也同样遇到同样的言行不一的“全力”支持,唐凯丽让云瑾留下汇报文件后鼓励他继续调查,将背后的指使人和利益受益人情况都厘清,至于当前的经营秩序受到阻碍,产能受限的问题,她会帮助从别的供应链友商方面得到协助生产,最后她强调一定要将费华军的职务非法侵占的罪状做到铁证如山,望着云瑾略显迷茫低落的神情,却不吝溢美表扬云瑾工作做的不错,她在企业的经营例会上也时常提起云瑾的高效负责的工作作风。
费华军同云瑾拉拢不成已经彻底决裂,全面对抗配合调查行动,同时也反手以经营不善,管理不力为突破口,让阵营同僚共同发难,董事长在相关会议场合也隐约表达了对云瑾的批评意见,随同云瑾调任的一位负责审计的副总要求回调去旧单位,原因是他被匿名举报与本公司一个女下属存在不正常男女关系,虽然事情初步调查就是恶意的谣言中伤,但是他家里已经搅翻天了,和云瑾同一阵营的另一下属下班途中被跟踪威胁,也惶惶不安地找理由总是请假,看来每一个人都在开始的热诚抱负思想冷静过后,败退给现实困难,还有错综复杂的利益牵连,云瑾手里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得不到上下的明确支持,甚至费华军背后怂恿员工罢工,恶意破坏废气净化塔的风管,然后举报工作环境污染问题,要求大幅提高劳动待遇或赔偿,一部分维护公司体制和生产的员工同闹事的一群人发生肢体冲突,造成5人轻伤,生产停滞1天,接收投诉的劳动监察和环保单位多次到公司参与调查取证,为了应对这些事,云瑾配合整改和安抚工人们的情绪,艰难中维持着厂里的经营运作,唐凯丽偶尔会通过政商资源帮助协调一番,但是始终在管理层面避免不了内部的尖锐矛盾导致低效,甚至是塑胶制品的批次质量问题,新旧力量在拉锯战里持续了半年,这半年中唐凯丽与费华中的力量博弈也到了一个临界点,开始费华军的阵营里出现干部的投诚和态度软化,国家在新能源领域的支持政策改变,减少了补贴而且即便如此降低的补贴难以到账,早年费华中主导的新能源建设投资出现巨量的资金缺口无法补足,工程烂尾停建,官司纠缠,一直掌控财务大权的唐凯丽借机发力,削除众多分子公司的独立财务审批权,各地的领导纷纷到总部又吵又闹,最终被唐总分散召进办公室一一收拾到俯首称臣,实质上她已经确立管理大权,在握财务,人事等,乘势强力分拆国内国外业务市场,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当中,唐凯丽的风头压过了企业实控人费华中,煎熬中等来了塑胶公司的生产经营全面恢复,曾经云瑾还在左右为难的问题调查也很快有了处理结果,费华军及一众干部得到应有的惩治,不过另一个董事会的通过事项令云瑾陷入迷思当中,会议通过了财务总监的提案,塑胶公司将完全社会化股改,集团公司放弃了控股权,开放社会资本参股,最后交还给费华中的堂兄费华军(退出集团职务后)控股,不过私下协商好,费华军将前期亏空的资金补齐为条件,可不再追究其法律责任,这个财务总监正是唐凯丽麾下的得力干将,他的提案则是标志着高层争斗选择暂时停歇罢战。
风风火火上任主政经营不到一年时间,云瑾被唐凯丽的一张调令召回总部。他仍旧搞不清自己到底被划定了哪个阵营?他的价值所在?
从2017年开始,云瑾就有长期的失眠,女儿和她母亲睡在一个房间,云瑾独自在书房的床上辗转反侧,近年经济趋冷的形势引起连锁反应,企业已经面临在倒闭的风险边缘,混乱失控的内部管理和挣扎寻找资金外援,云瑾多年前房产投资带来的沉重债务问题以及家庭内部矛盾纷争问题同样不能摆脱,进退失据的处境令他绝望,周围同僚包括唐凯丽对待自己的算计已经昭然若揭,他最后必然成为和费华中权利交换下的弃子,羞愤和煎熬打击下,云瑾已经殚精竭虑,逼不得已需考虑一个严重却无法回避的后果,那就是撒手一切!这样的念头一次次占据夜晚的主流意识,身体传递出来的信号是那样迫近;他之前看过新海所有的三甲医院,吃的药也基本无效。
时光荏苒,四季轮回,又有两度春秋,高慧兰经过自身努力通过了自学考试和职称考试,在一个她擅长领域获得了不错的职位,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后,她却有了饱满的事业心,云瑾则坐在“战略发展部”办公室内,实质上曙光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势力去开疆拓土了,唯一能做的是“等待时机”,当他不去面对眼前错综难辨的处境,而独自冷清思考时,目之所及都是旧人的影子,淡忘的往事,虚假的面容,薄情的世俗,无力的抗争,仿佛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云瑾真实感觉自己病到无药可医的那种,他从精神层面已经进入到耄耋之年,孤独地、平静地像一棵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看着日出日落,月缺月圆,新的日历一天一天地撕去,他和所有人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生活着,只是云瑾的梦回太多,漫长日子里经历着不该经历的许许多多的经历,又能如何,叹流年虚度......
最后云瑾决定离开了他曾经所倾注热情和青春的工作岗位,唐凯丽的慰留不会引起云瑾的任何期望,公司甚至没有剩下几人可以认真告别(战略发展部除了云瑾还有一个布展场务和文员),云瑾心中回荡起震耳欲聋的悲歌,“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天其实并不高,海其实也不远,人心其实比天高,比海更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