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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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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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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的信鸽》连载

第三章 启蒙

懵懂之间到小学三年级,班里来了新老师,在此之前,姑妈是云瑾求学日常里,最为恐惧想避见的人物,姑妈教授数学,性格刚烈,经常要体罚同学,云瑾脑子开窍较晚,尤其是数学方面的理解能力,所以时常在思维迷糊之中被点名站起来回答,多数情况云瑾是答不上来,然后被猪尾巴粗的教鞭重重地敲了脑袋,这些就认了,课间休息时,云瑾还要被叫到她居住在学校独立的一间屋子内推着摇篮,摇篮里是云瑾新生不久的表妹,他喜欢观察表妹乖巧爱笑的模样,但是不乐意占用自己的玩耍时间来哄她睡觉(姑妈要快速准备下一堂课件书本),况且姑妈一副严厉凶相让云瑾似乎受了禁锢而令人悲哀。

不曾想到迎来的一位新老师,是个爱笑的女老师,年纪是十几岁模样,头发每边扎着齐肩的辫子,刘海齐眉,遮挡一点点,笑起来嘴角边马上漾起了“窝窝”,她肤色白净,穿著比较时兴喇叭裤,黑皮鞋,浅淡碎花外衫,声音细弱,所以课后同学常学者她的声调讲话逗笑,她叫李晓芸,是村中老支书的闺女,高中毕业后回到村里,参加选拔考试成为了一名民办老师,所教授的课业是语文和品德课,由于她有在外求学的经历加上读过很多书,常常说起来外界的(区镇街市距离云瑾村落都很远)风俗故事都让同学们十分崇敬的倾听和似懂非懂去揣摩其中的奥妙,姑妈转校走了,去了姑父任公职的某个很远乡镇,数学有另外的老师代课,云瑾忽然喜欢上了不受压迫管制的学校的生活。

由于父辈之间固有的互动关系(老支书也是云中杰的入党介绍人,更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晓芸老师对云瑾眼里的关照相对要多一些,常常会巡视到云瑾桌边给一些讲解,或者在课堂自习时路过了,伸出温暖的手轻抚了云瑾的头发,她的身上经年不断保持着一股淡雅的香气,不同于一般雪花膏的气味,对于这样的区别,云瑾有特别地比较过所有身边的女性亲友,后来才知道,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体味是不同的,而且卫生习惯也不同,自然有了差别。云瑾很喜欢她以及她的课程,有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她浅浅的嘴角的“窝窝”发愣,一般人的笑,都是脸颊上深陷一对的酒窝罢了,她怎么不一样?不过相较别人的傻笑,她更显得有亲和力,浅“窝窝”不突兀,不张扬,对于这样的美的启蒙影响了云瑾一生中的对于女性的梨窝的欣赏和迷恋,但凡路上遇见就要多看一眼。可能是家庭的宠爱以致幼稚晚熟,晓芸老师在课后与其他老师一起的时候,都显得羞涩娇弱的特征,有次云瑾亲见老师陪同她爸爸到自己家里做客,和大人在一起时十分的拘束胆小和云瑾的堂姐妹一样,她安静站在一旁不住地偷偷抠手和看着脚尖,好不容易找机会离开就躲在云瑾的书房里,这才恢复到平常讲台上特有的持重的模样与云瑾一起阅读书籍,她脸上的红晕消散后,还警告一句说:“可不许和同学嘲笑说老师的坏话!”云瑾笑着,善解人意地顺从点点头。

但凡云瑾家里有什麽事,要请她父亲来自家吃饭商议,云瑾都是乐意被父亲使唤着,一路小跑到晓芸老师家里通知,她的闺房和书房是一体的,中空里像辫子一样交织的电线,从房顶垂吊下来一个精致的碧绿荷叶罩的小台灯,正下方一张暗红色的漆皮书桌,放在门边靠墙的位置,原本裸露的墙皮用了报纸裱糊住,桌前的小窗朝向屋后的小院,云瑾站到窗前,看见屋后是菜地和水塘,间隙处有两颗十岁左右梨树,枝丫挡住直通后村落的视线,相对书屋的环境安静空灵,桌上层层叠叠地堆着书籍和学生的作业本,一大块厚玻璃压着照片,云瑾凑过去想看一下,但老师却护住秘密一般不让他看,只瞥见大多是她照的大小尺寸都有的照片,更大尺寸好像有与别人的合影像,中间的几年,云瑾多次光顾到她的家中转达父亲的邀请通知,然后在晓芸老师闺房中书桌前都停留一会儿,听她温和地同自己讲话,在一双美丽关爱的眼波柔光里,接受平静纯洁的思想抚慰,春天来临时节,窗口外的两株梨树上繁花鼎盛,洁白的花瓣如优雅纯洁的雪花,在春风的吹拂下舞动,老师的书桌上总有几颗放置在玻璃面上或一叠的书籍顶上,淡雅的香气在空间中漂浮不散,云瑾家里也有很多厚厚的书籍,父亲积累下来的许多革命文学,有《红岩》《飘动的篝火》《红旗插上大门岛》《青春之歌》等,时常她会让云瑾带一本借她阅读,老师书桌的抽屉中总会有几颗糖果,每次见云瑾来,都会给他几颗,可每次云瑾只拿走一颗,出门就将它甜丝丝含在嘴里。

班里的男孩都比较调皮,晓芸老师一向很难管束住他们不守纪律的行为,比如上课铃响后,还有几个人在学校旁边生产队的牛棚内玩吊杠(牛棚低矮的房梁),她气愤填膺,找到臭气熏天的牛棚,站在门口叫同学出来,可是他们躲在狼藉阴暗的稻草堆里就是不出去,笃定了她不敢进来,最后还是要靠男老师过来,揪住他们耳朵才算可以驯服;夏天的中午,不少孩子跑去青平湖游泳,这是十分危险的行为,村中常有溺水的事发生,即便老师多次课堂上强调禁止游泳,但是他们丝毫没有记在心上,当有女生举报说有这个情况,晓芸老师便要慌张的往青平湖边跑去,云瑾作为班长也要跟着一路追过去,帮忙规劝大家回来,云瑾也游过这里的水域,大堤的土方都是从坡下的湖底里取得,堤有多高,沟就有多深,表面上水温在夏天都是温热,但是表面一层的温热下是冰凉的潭水,如果贸然跳到里面可能会腿抽筋,要从浅水蹚入,再慢慢等身体调适后再去深水区,农村孩子游泳都是脱光了衣服丢在岸边,老师到岸边威慑水里的孩子快点上岸,但是他们真的上岸穿衣,老师倒是不好意思再正面看这群小子,云瑾便在老师视线暂不能顾及的时段,指挥他们不要磨蹭,因为有个别顽童在岸上光着身子,一边说要等太阳将水晒干才肯穿衣,一边不着调言语嘲笑他们爱羞涩的年青女老师。

当时的家庭都是多子女,家长既无暇管束,也没有什么文化说教,野蛮生长总要付出沉重代价,但是生命诚可贵,云瑾忆起一颗可爱的灵魂,那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是云聪的妹妹,名字叫小翠,逢人就会笑眯眯甜甜的称呼: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哥哥,姐姐,很讨人喜爱,几乎所有村里的孩子都畏惧云瑾的父亲,唯有她不怕,还常常到云瑾家里玩,与自己很亲近,原因是云瑾和他哥哥云聪很要好,常有去她的家里见面说话,另外一个原因是云瑾家里有许多有趣的儿童读物,她还未上学,只能看连环画故事,小翠的笑容是天真可爱的,品格纯洁,云瑾写完作业会跟她讲解故事的不明白地方,云瑾的母亲尤其喜欢她,常挂在嘴边说可惜没有像这样一个女儿,小翠的父母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欣喜云先生夫妇这样夸奖自己的孩子,暑假云瑾被父亲限制在家里写完每天的作业后才能出去玩,其实只有傍晚才能有自由的时间,每天他会去村东的青平湖里洗澡,夏天的水量丰沛,湖中常有浪,许多的孩童都在水中玩耍,小翠也要跟着在岸边浅滩上玩水,一个月都是这样。

那天她依旧来云瑾家,云瑾和哥哥正生气,不想说话,写完作业就听广播,是个小说《三侠五义》的评书联播,她看了书后问云瑾出不出去,他没有理她,继续听广播,天都要晚了,晚霞已经将后院墙上抹上了一层神秘金黄色,小翠一个人怏怏的回家了,云瑾在晚饭的时候,听见了村里的哭嚎声,起先是个孩子的声音,后面有听到大人的哭声,云瑾搁了碗,出门探着脑袋向村东里望,远见了在云聪家门前围了一堆人,云瑾有潜意识到发生意外的事情,他跑到人群,扎头挤进去,小翠满身湿透,皮肤沾满了泥土被平放在门厅的地上,一滩的水渍在身下,她眼睛紧闭,脸色蜡白,头向一边侧着,肢体软绵,仅有拳头紧攥,她的父亲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发出牛一样的号啕,云聪垂手站在旁边也在低咽着哭,畏惧得不敢靠近他父亲,大部分是父亲的责骂,让他承受着疏于看管的罪过,云瑾的爸爸闻讯匆匆赶到,认真查看孩子的眼瞳和脉搏之后,缓缓站起身说:“她三爷,孩子不在了,好生安顿吧”又是一阵的哭天抢地的嚎啕,众人也是潸然落泪,云瑾呆立在人群之中,哽咽抽泣着泪流不止,他懊悔和害怕,认为自己的罪责超过了现场的所有人,不敢言语半句,心里却在万千忏悔:我可怜的好妹妹!

云瑾上了中学之后,云聪又有了一个妹妹,那件事发生以后,云瑾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她家,大人们似乎忘记了那个小翠,云瑾没有忘记,而且即使几十年后他依然记得那个叫小翠的,闪着晶亮的眼神,弯弯的睫毛,笑盈盈的走进云瑾的家门,甜甜的叫云瑾一声:“二哥。”

《清明》

空寂占居着丘隅

除了几声布谷鸟清啼

阳光穿越了山脊

轻而易举到达这片充满留恋的土地

古老的楝树,从未间断的溪水

包括我历久弥新的记忆

四野里每一处都有隐约的遗迹

只是别人看不见

除了几声布谷鸟清啼

寂寥,寂静得像又回到黎明

追忆,追悔仿佛发生在梦里

爱总在梦里开启,在黎明前消逝

阳光相伴着空寂

轻而易举就带走了那具鲜热的身体

古老的山岗,从未停歇的荒风

包括你渐微渐隐的笑靥

四野每一处都有沉重的叹息

只是别人听不见

除了几声布谷鸟清啼

遗憾,遗愿却像化解不掉的石晶

掩埋,掩藏在无人察觉的四野里

空寂重新占居了丘隅

阳光悄悄穿行过山脊

还有几声布谷鸟清啼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一遍一遍深情回忆,春天带来真诚友谊”歌声《春光美》熟悉的曲调从学校附近的电线桩上喇叭里悠扬地响起。

又将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到来,可云瑾却没有感受到春日阳光的温暖,晓芸老师与一个身材高大、体型健硕的青年男子第一次结伴到学校的教务室里,同大家见面介绍寒暄,屋内不时传来一阵的欢笑,那个人是她的未婚夫或者按时兴说法叫“对象”,“对象”不是本村人,听说在乡里麻纺厂上班,那就不是农村人了,此后的日子里,不定期便见到这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男人,骑着一辆崭新洁净的自行车来学校找她,从晓芸老师闻讯后娇羞地甩着小腿,摇动着两个小辫跑上前去的幸福背影模样里,云瑾预感她很快就要狠心离开他们学校了,越是知道要失去的这一天,云瑾愈加珍惜她陪伴自己的日子,第一次有被剥夺宿命感的悲哀笼罩在心头。

每当他们见面后掩着门,还在教务室欢快不停讲话时,男子的自行车此刻停在屋外,云瑾悄步走近,愤恨的想将轮胎的气给放掉,又担心放气声会惊动到她们发现,犹豫中但是另外一想,轮胎没有气她的对象就走不了,云瑾希望决断似的万分懊恼,在车上轻轻踢上一脚,赶紧回教室去上课。

终于在寒假快开始的隆冬季节,在清晨鞭炮喧天的烟幕下,晓芸老师被人接走了,在通往村庄外面世界的那条马路上,送亲村民和其他老师纷纷驻足观望送行,获邀吃席的大人们互相道贺议论着,谁也未曾留意云瑾的眼泪充盈了眼眶,路边的水沟里还结着未化的薄冰,枯草上撒满厚厚的白霜,难舍的感情这样被忽略的分别的清晨,云瑾和他的晓芸老师没有机会跟前打个招呼就彻底别离了,当日,云瑾没有按时去学校,躲在家里装病,大人没有认真理会真假,各自出门去忙了,他伤心欲绝了半天,晓芸老师给云瑾留下了色彩斑斓般的记忆,犹如至真至善至美的仙女飞临村庄一样存在过,有如满树梨花一夜之间开满枝头,也会坠落一地,曾经云瑾很憎恨那个男人的背影,想到躲在屋后扔他石子,最终胆怯放弃了,如今他似乎积攒有了勇气,可是再没有机会去报复,人物印象任凭时间打磨,消弭在风尘云雨之中。这一天的黄昏时刻,村里的喇叭里唱起一首新歌:“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匆匆时光行进到了云瑾上初中的阶段,由于环境的改变他难以适从,还有性格上的缺陷,造成云瑾在此后备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挫折,所经历的一切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初中阶段,对云瑾的人格生成以及今后的社会交往能力上起到深刻影响的,是他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故此云瑾有时怀念何朝旭陪伴自己一起经历的往事,初一开学的日子,云瑾是头顶着小学升学考第一名的成绩光环,前去中学报到,况且班主任石老师正是自己姑妈的同学,刚见面自然对云瑾显得十分的亲切,一切都是在他兴奋和激动中,开启自己的初中生活,同学们的第一堂课,就是分配座位和结对而坐,而且都是自由组合,女生必然是安排在课堂第一排,男生继后按照身高错落依次排列,云瑾与同村的罗姓同学搭档,他俩都是发育滞后、身材矮小,何中松也和同村何朝旭结对,云瑾和自己同桌身高偏低,理应要坐第二排,可是他们俩身高已经像初三的学生,却霸占在云瑾面前,公然如此不守规矩地抢占他们的位置,不仅如此,当云瑾提出反对意见后,何中松在旁虚张声势地做出威胁他俩的模样,云瑾不示弱地与他对峙几分钟,心中自是有无比的自信,何况以自己第一名入学的成绩加持和石老师撑腰还能怕他?对峙的结果,是将他们逼回到了第三排去了。但一周后班干部的选举结果,大大地打击了云瑾刚建立的虚荣和骄傲,农村小学的同学入学成绩远远地落后乡镇小学,真相将云瑾的自信心狠狠驱赶到校园围墙之外,云瑾选举中一无所获,不仅如此,何朝旭课间有点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云瑾几下,云瑾终于泄了气得趴在课桌上动也不想动。

每日里除了紧张的课堂学习,上学和放学需要步行一小时遥远的路途,将云瑾折磨的精疲力竭,石老师其实是个严厉的老师,对自己也是从不表露出一丝的额外的关心,当云瑾的成绩日趋落后,也不曾督促和鼓励过半句,包括在初二年级,分配他坐在教室的角落,云瑾心生埋怨和不解,每天活着失落当中,莫名其妙被安排和班上成绩最差的一个同学:名叫高兴,坐一张桌,那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坏小子,高兴家里在乡粮站居住,契合他出身很标配的长相,白嫩的皮肤透着令人反感的鲜红色,发育超前成了人高马大,叠加上一身的赘肉,高兴上课不学习,爱做无聊小动作,如果在偷看一本小说还好,但他不是一直有课外书看,时常被老师没收或者没有钱租下一本,云瑾倒是希望他一直有自己的事干,所以从来不举报甚至会好心提醒他,老师刚才隐现的怀疑目光曾扫视过此地,即便表现如此友善,他的同桌并未因此感谢,更不能奢望高兴将云瑾当作朋友,只要他觉得无聊空闲,就随时欺负捉弄云瑾,比如用手里的钢笔冷不丁去扎云瑾的手背或屁股,当云瑾值日当天正在讲台擦黑板时,高兴会用纸团或书本背后丢过去袭击,正砸在他的后背上,常常将云瑾用力抱住,再甩出一个踉跄,并且给云瑾起很难听的外号,课堂上会突然掐云瑾一下,云瑾无防备小声尖叫一下,老师和同学都齐刷刷目光聚拢过来,他恶人先告状,说他受云瑾骚扰上课,老师罚云瑾站起来,他只涨红了脸,却不能大胆申辩,同时羞愧的无地自容,累积的委屈自然而然形成性格自闭,他还坚持要日复一日的忍耐,所有的一切摧毁了云瑾的自尊心,羞耻感,令他无力阻止,他尝试过反抗,但自己相比较没有别人力气大或脸皮厚,除了被加倍羞辱和报复,有一次,云瑾警告高兴说,自己的哥哥就在本校,那个坏蛋着实被震慑了一天,但这个所谓的“哥哥”从来没有寻到教室来过一次,云瑾不曾透露给家人一点信息,更不可能告诉那个大哥帮忙解决难题,宁可再一次持续被霸凌下去,实在受不住心中的委屈,他独自一个人跑到学校外面的庄稼地里,一头扎在油菜田或是麦田当中,痛苦的哭泣一场,他的旷课不会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和发觉,除了他的同桌高兴,云瑾就躺在庄稼地茂密的枝叶丛中安睡一会儿,或者通过自慰的方式获得暂时的解放。

石老师家住在学校的校舍区,云瑾刚来学校没有多久,就常常见她脸上挂着伤在讲台上授课,消息灵通的同学常常聚在一起偷笑,原来是这些孩子知道石老师夫妻间常常打架,据说淘气同学只要见到老师家白天关着门,或拉了窗,就跑去门外偷听夫妻吵架,然后是打架发出的声响,跑回教室里静静等候着石老师脸上又要挂彩,云瑾很敬佩老师的职业素养,讲台上依然非常从容地讲授课文,从不请假,关于石老师的不幸婚姻都是后来听大人谈起,俩人都是高中同学,与姑妈姑父都是同学,上学时就谈起恋爱,石老师胖且矮,丈夫高且瘦,外型就很不般配,结果女方怀孕了又人为流产了,搞得名声不好,索性在家长的怂恿下匆匆结了婚,但是天意弄人,婚后石老师竟然不能再生育了,无论俩人如何想办法治疗都无济于事,也许是双方的怨气和对生活的无望,家庭生活都是一地鸡毛,的确是可悲的遭遇,有句作家所言:幸福的家庭,情景大致相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云瑾从开始幸灾乐祸看笑话到后来联系到关于生活意义思考中,又逐渐同情起他人。

平川中学离家步行遥远,初中四年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加上休学1年总共4年)甚是艰难,乡村的土路晴天还好,一旦进入秋冬的雨季,泥泞的路面行进不易,黄土地粘性十足,在鞋底上一层一层的叠加,每一步都使足了力量,甩不掉、避不开,如果中途雨鞋破洞了,冰冷的泥水逐渐浸满了脚面,要这么持续一天,等晚上回家才换下来,云瑾中午在学校有一半的机会是吃不上饭,由于学校食堂硬件条件有限,人多锅小,打饭时像场战斗,所有人需从一个墙壁上凿开的蒲扇大的洞口里,探出陶瓷碗和饭菜票,菜仅有一种,没有挑选可言,同时伸进去有三四个手臂,里面的师傅仅仅从票据面额对等舀上饭菜,锅铲敲一下瓷碗沿口,学生便将手臂缩回,过程没有言语和视线交汇,全凭感觉和效率,云瑾身体和性格都不适应,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挤到窗口前,要不被后部的像挤痤疮一样压出队伍,要不被完成打饭的人往外挤,像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又给带出队伍,他只能受饿,当时有个老师的家属,在学校的一所小房子里售卖卤水豆腐,起初是收钱才卖(多数学生的口袋是没有现金,仅能从家里带来大米从食堂兑换的饭菜票),云瑾恰好可以借这个便利买点豆腐垫一下空空的肚子,可没有持续多久,小店疏通了同食堂的关系,可以接受饭菜票,云瑾再次面临了饿饭的窘境,中午他空着肚子到老师的菜园子里,闲散的消磨时间,如果胆大一点可以拔一根萝卜,但是云瑾胆小如鼠,来回逡巡多次都不敢伸手触碰,家属区一排的房屋后窗对着菜园,窗纱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云瑾唯有胆量爬到一条横隔在外围的水塘边的一颗樱桃树(野生的)上摘几颗酸涩的果子,另外丛生荆棘的嫩枝只要细心的剥去带刺的外皮也可以吃,味道像莴笋一般。

云瑾几乎每一天都在路上诅咒不公的环境遭遇,忌恨祖辈选择这个生存卑贱的穷乡僻壤,如罩住天地一般巨大的牢笼一样,困死苟活着的后辈。

云瑾的家庭,情感始终都不表露于形,这也给他青春时期脆弱的情感成长,带来过深深的不满和遗憾,甚至提前学会了冷漠不仁。

八九年,年迈时云富贵去到乡里的敬老院(初次出现这样的机构,管理和运营的经验均不足,老人心理和行动上都比较抵触,有被强制收纳的意思),这时云瑾已经在乡里的平川中学上初中,竟然有次,云富贵从敬老院偷跑出来,去学校找侄儿云瑾,他也不说话不问人,顺着教室避雨长廊一个一个窗口往教室里察看,可能是残缺的面目有些恐怖,临窗的女生都吓得惟恐躲避不及,引起骚动,云富贵独自兜兜转转到了云瑾教室窗前,学生正在上课,同样引发一点点的骚乱中,云瑾发现了二伯的面孔,并马上认出了他,但是一瞬间云瑾下意识埋下了头,云瑾失去了勇气当着众人和这个丑陋且老迈的男人相认,心里绝没有一丝的怜悯和犹豫,甚至心里还有一些的蕴怒,时间缓慢伴着云瑾下压的呼吸,在艰难的等待着,骚动声渐渐平息离去。

93年,云富贵在敬老院孤独地离开了人世间,亲友们口中只是轻轻的哀叹一句:“可怜的人啊......”如此便埋入黄土连同他的一切印记,也许在云富贵的心里也是认为,世间只有这脚下的一堆黄土与他最为知心,也最认为踏实和认同。年少的无知让云瑾没能够真正给他平凡又卑微的生命里当众增添一丁点的荣耀和安慰,其实那天他是想让云瑾带话给亲属们,他不想住敬老院,不仅限制他的自由、伙食差,更是所有人不好打交道,云富贵只想在家乡寻一个老屋独自生活。

进入初中前期的两年,是云瑾当前人生的最低谷,脑袋埋没在人群中从此不想被人关注,他的学习成绩一直落后,与乡镇的同学相比,身份卑微,着装简陋,每日都是一身尘土,更为难以启齿的是青春期到来,身体上和嗓音、皮肤都带来诸多的烦恼,加上饥饿等,云瑾的意志在每日的虚耗中日渐衰落,同村的一起相伴上学的同学由于家庭负担或自己学业压力等原因,每年都有人中途退学,只剩下云瑾孤独、无助、自艾自怜,常常他是一个人禹禹独行,孤单地弓腰上学和放学,他现在习惯走在田野中间的阡陌小路,坟茔沟壑,不再行走喧哗大道。

冬季放学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要是在有月光的夜晚,如水的月华给庄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高耸坟头的大树的轮廓,如同朦胧的山的影子,不规则的影绰,尤如海市蜃楼,似幻、似梦,神秘而鬼魅,云瑾可以在路途当中无人的时候,哼唱一点歌曲片段,或自言自语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还有就是会担心无缘无故的下体发生型位变化,衣裤很难遮住这种羞耻,只可能是思想闪现一点的出离幻想),春末夏初的油菜花开的季节,云瑾隐没在高出人头的花丛中间行走上学,弥漫的芬香和蜜蜂的振翅声没有给他带来过惊喜和激动,仍然是孤独一人;云瑾开始在身体再出现异常时,躲到油菜从中用手去快速解决它,之后胆大到物色偏僻野外,对着野草河流,有时对着太阳和桥梁,放纵地纾解一场,然而短暂的欢畅后是深深的自责,搞不好有时会眼花头晕,云瑾开始担心患上了隐疾,若是这样带着羞耻的疾病死掉,岂不是让整个家族蒙羞么?成日心事重重的他,没有精神再听老师的讲课,耳朵里只存留下“嗡嗡嗡”的声音,还有肚子饥渴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成绩眼看着一天天追赶不上教学进度,晚上疲累回到家中,一顿饱腹后总想睡觉,云瑾想过要放弃求学。

直到某月某日,云瑾学校的老师前来“云先生”诊所求诊,父亲才全面了解了云瑾的学习状况,晚上,父亲问云瑾要不要休学调整一下,再努力将成绩提升上来,云瑾同意了他的安排,于是初二那年,云瑾以身体有病为由休学了一年,其实是利用一年的时间补上落下的课程,这是一个策略,云瑾冒名顶替一个已经退学的人,继续在学校上课(换了一个全新的班级),只是将初二上了两遍,成绩有了起色,晚熟的身体上愈发发育健壮许多,此时性格也逐渐有了好转,他的那些不良嗜好也收敛起来,大哥云盛已经考取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一家人的目光都关注到哥哥云盛的身上,给了云瑾苟延残喘的空间,为高中升学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云瑾在休学的那一年,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何朝旭和宁芳菲,恰好他们后来都和云中永分在同一个班,复读之后云瑾的某些单科成绩终于进入优秀行列,考试时,周围总会主动围上了一群想着作弊的差生,何朝旭就是铁杆,加上他和中永的关系不错,他们日渐消除了往日嫌隙,期间他们的一个稳定的小团体形成,学习上生活上互相支持和帮助,云瑾和何朝旭的个人情谊更为浓厚,云瑾承认在友谊的构建中,自己始终被动的一点一点被激活了,对于身边这位兄长一样给与自己关心体谅的人,云瑾心生感激,也弥补云瑾生长中失去久远的兄弟情。

初中预选考试(因高中新生名额有限,通过预选筛除三分之二初二生源,中考再筛除三分之一初三生源)安排在了初二期末,只有少数的学生通过了考试,到初三时同届的学生由原本的三个班整合成一个班。

何朝旭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身材魁梧,行走如风,情感外露的大男孩,和同学和老师都有着不错的交情,云瑾这个时候方才从焦虑和自闭中走出来,对接受外界对自己的生活和内心打扰的人和事都不是很适应,多半情况下都被强拉着去参与社交活动和学生联谊,在陌生的人群里,何朝旭介绍云瑾的开场白都是千篇一律的首先提起云瑾父亲的名号,当然这名号只有在大人们的心里有识别度,孩子们可不清楚,鉴于介绍时,何朝旭的隆重语气和恭敬的态度,朋友们也感受到那一定是个很有身份的长者,云瑾多次提醒他不要过度宣扬其父亲的地位和名声,让自己有些尴尬,可是没有用,他乐此不疲一直这么介绍下去,倒是后来一起随他去家里做客,他们到了村庄之后,云瑾明白了他的用意,何朝旭家境贫寒,没有一丁点的社会地位和别人眼中的关注,希望通过云瑾的这点家庭声望提升到自己家庭的影响力,这个方法确实有效果,他所在的村落距离云瑾家两小时的路程,以后时常有他们村的村民到云瑾父亲的诊所看病,见面总不忘提起云瑾和何朝旭的同学关系。

农民的心事往往都是很浅显和多疑的,希望有熟人的举荐可以在看病过程中能够获得更好的服务和关注,云瑾父亲对人接物方面是深得人心的,这一点在其几十年的从医过程中无可厚非,不仅如此,医术也有口碑,这边相邻方圆十里的病人都慕名而来,云瑾的行踪往往都在这些莫名的寒暄中被泄露到父亲的耳中,倒也没有太多干涉云瑾的事,只要求云瑾要以学习为重,而且初三阶段,云瑾和绝大多数远道同学都被要求住校,父亲的管束变得更加宽松。

自从与何朝旭成立好友联盟,每日的中午到食堂里抢饭便不用云瑾顾虑了,他只管在人群之外静候一会,打饭窗口前一通声响之后,便见到何朝旭胜利而归且从来没有让云瑾再次挨饿。除去生活上的帮助以为,通过他在人际交往中,也是云瑾的启蒙老师,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在实践中,这算是一条真理,云瑾此间在他的引导下,有尝试和个别的陌生人或女生说上几句话,因此还是有些脸红心跳,难免是一种珍贵的成长体验。

初一时云瑾堂姐与宁芳菲一个班级,宁芳菲像一个孩子的模样,常常出现在他堂姐的身边,她个子娇小,声量不高,话不多,衣装也不显目,一成不变的发式,堂姐辍学之后,云瑾再也没有新增印象了,和宁芳菲彼此都十分平庸的存在着,直到后来分到一个班级,云瑾才发觉这个小个子的女孩学习成绩很不错,尤其是英语,云瑾没有太多兴趣深入了解她,觉得各不相关维系到毕业就没可能再见。

唯一有一次云瑾主动行为想去了解她,是发生在初三快毕业的一次住校的夜晚,云瑾想着深夜去周围的田地里偷西瓜,西瓜处于将熟未熟季节,所以田地上只是搭好了草棚,并没有人看守,云瑾在众人熟睡之后,溜出去学校,果然沿途他没有遇到任何人,在一片的瓜地里从容挑了西瓜,诸个砸破了都是黄色模样,云瑾试着尝了几口,味道清苦,所以失望而归,他先到了教室,大门敞开,月光如水,穿过走廊前的一排排杨树缝隙,将室内朦胧地点亮,云瑾尚未消耗穷尽的新奇心理作祟,仔细将女生的桌下一一翻看,比如她们的课堂笔记,文具盒等等,宁芳菲的课桌下一个很大的搪瓷杯,云瑾揭开杯盖,发现是半杯普通的咸菜,气味很寡淡,所有住校生大多是每周从家里带一点咸菜到学校改善伙食(食堂的蔬菜都无油无盐的水煮),云瑾带过咸鱼或鸡盹或者是咸雪里红炒肉丝,可宁芳菲的杯中仅仅就是咸菜,云瑾心里猛然间出现一丝怜悯,合上盖放回原处,无非只是无聊好奇之举,没有恶意的窥伺,却是唯独他存留下脑子里一点清晰的个体印象。

80年代的末期,国家发生了很多的大事件:学*风暴和大洪水。

89年的学*起先是没有引起一般民众的关心,那是发生在遥远的首都,起始时间在五四青年节前后,首都高校历来都以纪念五四运动为契机,举行集*活动,表达青年的思想,而继80年代后期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对于民众的思想引领基本缺位,打开国*,世界的信息和价值观念如洪水一般,夹带着拜金主义,自由主义和修正主义会同丰富的物质向人们潮涌而来,每个人都不适应这样的突变,对一切都充满了疑窦、愤怒和迷茫,年青人都爱以接受新事物,以天下为己任的热情去表达思想,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场轰轰烈烈的历史政治悲剧就上演了。

放学的路上,路旁的每家电视里播出的画面,让云瑾忍不住停下驻足观看,同学们一边讨论一边思忖着,这时局到底会如何发展下去,会不会不上学了?毕竟听说许多的大学生都停课,坐火车赶去首都的方向。6月4日,*央下决心清理现场,后来的*央一锤定音,将这场学*运动定为反革*性质,学*头目纷纷出逃海外,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外界不得而知,都众说纷纭,这段历史可能需要数十年后才能澄清,海外的西方政府的媒体大肆宣扬*共的“****”行动,纷纷进行政治打压和孤立,国内的政治环境也发生大的改变,经过这场风暴的启示,*共意识到了,改革开放不能仅仅重视经济上学习西方,如果没有保持警醒,政治上和思想上同时也受到自由文化的冲击,将会发生*权的沦丧的后果。包括云瑾他们的学校跟随全国性的安排,每个学生都收到印发的,关于这场反革*运动的政治批判白*书学习任务,在民众惊魂未定的时刻,迎来了未知的90年代。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亚洲风乍起,亚洲雄风震天吼!”中国在外界强大的政治打击之下,成功地举行了北京亚运会,可以说是亚洲人民的支持,让中国度过政治上最艰难的时刻,之后体制改革由***带头,废除了领导干部的任职终生制,*央的第一书记由***继任,金融中心上海在学*中保持了稳定,这应该是国家之幸,经济上没有受到太大冲击,稳定了全国大势,使得中国改革开放的大门没有因此关闭,那时国内从*央到民间都对关于中国的发展路线之争,从来没有停歇,对开放的质疑声纷纷扰扰,而这些争论在长久的开放中,由于日益取得的经济成果才能逐渐消弭,才能统一思想,当这个国家和他们一样年青,一样单薄,一样满腔抱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91年的一场浩荡的大洪水侵袭而来,长江全流域的水灾,在初夏时刻迎面迫降。

云瑾为了准备中考,考前几日在家里进行紧张的复习,窗外的雨水,无休止地冲刷着土地,长长的雨帘遮天蔽日,已经一月有余,据说不远处的青平湖水位多次创出了水文记录的新高,站在门前距离两里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湖水浊浪滔天,如悬在顶,大家都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云瑾家乡所在区域为圩区,地势低洼,仅有一道大坝与湖水相隔,一旦决堤既是灭顶之灾,村中的青壮年劳力已经全部被动员上坝抗洪,警报声传来的频次日渐增加,云瑾强定着内心的扰动,继续复习功课。

出发的那天早晨,他预备去学校再统一坐车到县里考试,刚出家门,东方的大堤一声巨响后就决口了,云瑾清楚的记得决堤的洪水声音轰隆着像持续不断的雷声,然后见白花花像拉开的幕布一样,汹涌的水流地灌进了村庄,顿时间人声鼎沸,畜禽乱窜,云瑾折转回家里拿了一根木棍,匆匆背上书包,急冲冲再次奔出家门,云瑾计划要先去村中的小学和云中永相约出发,他家早先受灾已经搬到了学校暂住,去往前庄这段路在平常是十分钟即可到达,然而湍急水流已经浸漫上来,赤着脚拄着棍,云瑾的脚趾紧紧地扎在湍流里的泥土中,每一步艰难前移,周边水里全是猪鸭鸡等牲畜在浮游,夹杂着垃圾等漂浮物,到处是人们的呼号声和翻跳出水面的鱼,充塞着云瑾的耳朵和视野,他现在仅能关注自己的脚下,水的冲击力在裤腿上掀起浪花,稍有疏忽就要栽倒,云瑾在经历了半个小时的艰难移动,终于到达了小学门口,他远见学校围墙一半高度已经浸泡到洪水之中了,学校在村落中央,刚新建不足两年,基石加水泥浇筑应该可以抵御洪水的冲击,中永一家估计还住在这里,云瑾大声呼唤中永的名字,却没有回音,云瑾预感可能出了意外情况了。

抓住了铁门向里面探望,结果是学校早就人去楼空,怎么办?云瑾迅速在大脑里思考出路,再向前走到出村的大道已经不现实了,按照水流和水位的增长速度,云瑾一定要被困在洪流中,目前只能原路返回,云瑾的家位居在一条圩区内的新河大堤旁,可以通过这条大堤迂回着出村,时不我待,云瑾一路默念着:“脚下小心,小心......我要把稳一点,但要快,再快点......”回家的路相比较云瑾过来时已完全不能分辨出路的轨迹,在激流下完全被湮没,他用手中的木棍试探再凭着两旁的树木和建筑物推测这路原来的轴向,一点一点向前探索,父亲和母亲一早搬着医院的药品蹒跚蹚着水去云瑾小叔家的两层小楼,医院水面已经齐膝高了,在云瑾出门时家里的物件和贵重药品都转移出去了,余下的物品来不及转移,凭由着洪水裹挟着瓶瓶罐罐鱼贯而出了屋门,奔涌到水塘、田地、远方,父亲一直担心家里会房倒屋塌,因为朝东的一面墙体是土坯结构,在多日的雨水冲刷下已经有坍塌的风险,云瑾的父亲正带着哥哥将房间的家什在厅堂中利用一切可用之材快速架高了一个平台,远离那扇危墙,东西都搬置于平台上层层的叠放,母亲收拾着衣物和被子。全村老少如临大敌纷纷呼唤着转移,突然院门口出现着云瑾拄着棍返回家,父亲隔着雨帘大声问:“你怎么回了啊?”云瑾应道:“中永早就走了,他们家都不在学校了哇!”父亲放下手里的物事走过来,云瑾跨进家门望着一家人脸上的凄惶和疑虑,云瑾说:“我准备从后面的新河埂走,那里地势高。”父亲稍稍停顿一下,转向哥哥说:“你和妈在家继续收,我送他。”面向云瑾说:“现在时间急,赶紧走!”“不用送我,我自己走可以。”云瑾充满自信和态度坚定的说,父亲突然有些担心,迟疑一下说:“要不......不去考了。”云瑾有些惊讶,自小以来,父亲对待自己的学习可以说从不宽谅体贴,即使生病都不轻易准许休假,现在竟然要云瑾放弃这次考试,要知道初中阶段,一旦放弃中考,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辍学了,要么从初一才能重新报名入校学习再有个轮回,而后者几乎不可能,云瑾条件反射似的立刻答道:“我自己走,我要马上赶去学校有等待的车子到县里。”父亲彷徨的眼里闪亮了一下,这是云瑾感觉到多年来第一次可以读懂的有赞许的含义。

父亲不由再争辩,找了一根棍陪云瑾匆匆出了门,一路上无多言,他们直奔上了河埂,沿着河埂上粘湿的黄土前行有长长的一段路,云瑾不时扭头回望家园,这地势高,大半的村落可以收入眼底,白汤汤的涌荡的洪水在村庄里肆虐冲击,眼见到许多的土坯老屋轰然倒塌,云瑾手里已经拿不住雨伞,索性随一阵疾风撕扯中丢落到荒野,雨水和面目冰凉的汗水交融在一起,满眼的昏黄模糊,云瑾在前方奔进,父亲紧跟身后,大约一小时左右,他们到达了邻村交界处,去路已经被后一步到达的洪流中断,而前处一条宽大的河流又抢先阻断了道路,眼光越过河流,对面的农田和道路依稀难辨,云瑾和父亲站在河边,父亲心神无措地喃喃的说:“走不了了,赶紧还是回去吧,家里的东墙可能要倒,你妈在家应付不了。”云瑾没有言语,他感到父亲的紧张和无奈,“爸,你回家吧,我游过去。”云瑾没等父亲接话就开始脱去外套长裤,裹挟着塞到书包,义无返顾地跳进了浑浊的激流,云瑾是会游泳的,只是一直在平静的水塘里,如今需要在湍急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一只手高高的举着书包到头顶上,另一只手和双脚在水中蹬划,既然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定然不畏惧,油然有一股迸发出来的壮志豪情和青春张力,云瑾忽然感到自己长大了,当前只有一个念头,今后前方的路就完全由自己主导和探索方向,他费力挣扎着最后游到了对岸,云瑾回头看着父亲形象模糊原地不停的向自己挥手,大声说着好像是交代要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语,隔着背景音是雨水和喘息音被冲淡的听不清晰,云瑾向着父亲的身影也挥了挥手,扭头就向前奔去了。待到云瑾回头时,远见父亲也在向家的方向踉跄而去,一路上云瑾不再拘泥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只对准了一个方向,泅水或奔跑或是蹚行,很是奇怪丝毫没有疲惫之感,忘记了时间和情感以及千千万万的规矩,只合成了一个信念,赶到学校,赶上客车。

云瑾不知何时某刻终于跨进了校门,广场中央停着一辆已经启动的车,先到的同学都一身湿漉漉的坐在车上,陪考的跟车老师站在了车前打着伞向校门口张望,见了云瑾疾步赶来,接上云瑾的书包,叮嘱他扭干衣服上的水,云瑾已经没有干爽的衣服更换,只能克服着不舒适感觉坐上了车,同学们相互询问着各自家里的水情如何,云瑾静坐下来不由得担心自己家里的状况了,是否水已经淹没了家,家里的东墙还安全吗,家里的物设都转移了吗,家人今后都如何安顿?

恍恍惚惚之中,客车动了,云瑾环视四周,有不少的同学没有出现,包括了中永,老师吩咐说:“开车吧,不然今天可能去县里的道路会受洪水阻断可不得了。”,车在行进途中,透过模糊的车窗放眼望去,真的是满目凋敝,一片凄凉,沿途的村庄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祥和与安宁,树枝和庄稼枝条低垂,正如每个人的内心,初夏经历此劫难注定了今年是个不平静的一年,也一定是经历者一生难忘的记忆。

汽车颠沛辗转绕了许多的路到了县城,在汇合点,他们惊喜看到了几个没有上车的同学,他们都是道路不畅的情况下自行来了县城,云瑾见到了中永,他一直说很抱歉,昨天凌晨他家里发现学校一楼开始进水了,思忖不敢再安睡就临时先催着他先暂避到了邻村亲戚家,家人则留下时刻准备转移家当物件,事出突然他担心时间不足便匆匆带些轻便物品一起上路,没能去到云瑾家里通知,云瑾虽稍有不爽,但是内心是理解的,好在现在人都安全,中永要是等到了天明,他家原来所在的学校云瑾是看见了,地势低洼早成了一片汪洋的光景,说不定他就会被水困住了。

连续两日紧张的应试终于结束了,最后一日老师将同学们聚集到一起,和大家说了许多宽慰的话,一方面说:洪水给同学们家庭带来不可估算的损失,要勇敢面对,都是小男子汉要给父母分担忧虑,另一方面说:同学们考的好的,今后要不辜负老师和家人的期望,继续努力学习,学有所成,如果考的不好,回家乡后要乐观向上,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实现梦想,切不可自我放弃等等,说完话,上车回程,一路上,大家都静悄悄地,各有心思不言不语,这一段路程感觉是那么遥远,而有时又变得那样迫切,感觉遥远是对今后的人生充满了狐疑和胆寒,但又被眼前的景象震慑而迫切想回到家乡,关心着家人的安全和家境的遭遇,客车辗转到了母校。

留校的所有男教师都汇集分组,决定护送同学们回家,回到灾区,云瑾和中永、罗水生是受灾的一线地区,青平湖之滨,由两位老师陪同,路上说话不多,在校学习期间,老师和他们课后没有太多的交流或交往,唯有这次的同行,感受有不同,如兄如父的关怀和情感传递。归途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物境,中永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列,漫过齐腰的洪水沟壑浅滩,迎来飘散的垃圾和杂草往家的方向开拓摸索,等到了黄昏天空出现了久违的金辉,风停了,雨歇了,来到一条残存在水面上的高埂,洪水在余晖中反射着刺眼,家乡的房屋已经半数倒塌,唯有挺拔的杨树耸立水中那么倔强自信,此处居高处的大堤上搭满了望不尽的简易帐篷,绵绵数里,一阵风来,碎调的塑料布帘“扑啦啦”地发出冷峻的声响,风并不懂得世间需要怜悯和宽慰,只是一路上肆意的流窜,很快和他们一群人撞个满怀又接着流窜到远处,浑黄的水面上泛着十分平静的微波亮光,旧的村貌被深埋在下面,此情此景,老师们都叹了气,反复叮嘱他们要好好地生活,他们几个同学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虽然有心留老师到家里喝口水,可家在哪里?家的原点已经不在熟悉的那里,现在站在高埂上已经安全了,护送任务完成后他们只得和老师郑重告别,天黑了,也希望老师要早些赶回去,不然会有安全之虑。

暂停在原处,望着老师们回去的背影良久,他们几个沿途问询各自家的落点,乡亲们都是临时来搭棚,固然不知道各家的位置,边走边问,最后云瑾和中永先找到他家,中永妈妈见到云瑾时说:“云瑾,你家还在呐,没有搬,不过你看......”手上一指,“可没有船,过不去哩!”云瑾一望,果然,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云瑾熟悉的家,独独伫立在白汤汤的水中央,看情形水位应该已近屋内或平齐水面,云瑾说:“没事,我游去便是。”云瑾家位于原一个土墩上,三面环水,原来的地势较高,不想本次洪水对云瑾家人多了一丝眷顾,不至于流离失所,由高埂上到家水下原是农田,云瑾记得有一条长长的田埂,他摸索着沿着长埂游泳回到家门,家里竟会灯火明亮,虽然有洪水淹没,屋后的沼气池(密封窖)没有受损,家中的沼气灯和灶台都正常,相对于外面停水停电的夜景显得尤为珍贵和难得,母亲正在做晚饭,不想云瑾一身水淋淋的跨门而入,惊喜地问:“回来了!饿了吧?我先下点面条给你吃......”云瑾有些振奋:“家里还好嘛,我以为都搬家了,看下地上也没有积水。”“是啊,是啊,很走运了,水平齐了门口就没再涨水,不然就得搬到大梗上搭棚了,没有遭罪真是万幸呀!”,看的出家里的一切摆设还算整齐,东边的危墙还在,但是用几根的长木做了支撑,应是父母和大哥在家收拾了好久。

家人吃过晚饭,云瑾坐在门前,依稀的点点灯光从远方黑压压的棚屋里摇曳地闪烁着,入夜之后不时远远传来孩子的哭闹声,云瑾猜应是蚊虫叮咬或是闷热让孩子们不适吧,夜即便更深了,不时还能传来低沉的大人的交谈声和咳嗽声,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云瑾仰躺在厅堂里的竹床上,眼睛穿过敞开的大门看到天空,天空是那么幽暗平常,少许的星光透过云层遮挡,窥伺这大地上已经是满目疮痍,数日的光景,民众的生活又回到了云瑾小时候所见的破败窘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哀伤彻底的味道,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疲惫了不去多想,渐渐睡去,但愿今日后一切还会慢慢变好起来,就像云二爷所说的“生活的底气”靠慢慢积聚起来。

长长的暑期,伴着生活条件狼狈和酷热,加上外联交通阻隔让所有人百无聊奈,生产和生活暂时无法有新的开展,云瑾时常盼着中永从对岸撑一木船(借用邻家的)接上自己然后一道漂浮在水面上,钓点鱼,聊会天,或是在岸上的土墩上下一盘棋好打发时日,就像农民失去了土地和收成,只得在家里等着洪水退去,然而水退的进度缓慢,大约一个月左右吧,当久违的土地呈现出来,裸露到眼前的竟是龌龊和丑陋的样子,村落中阳光下发出难掩的恶臭,绝大部分的树木死在了退水过程中,当浅薄的一层水位被烈日煮得滚烫后活生生将脆弱的植物灭杀,云瑾家的后院一颗手臂粗的桂树也完全失去生机,曾经芬香陪伴着他存留下许多童年记忆,今年中秋月圆时定然是闻不到那股沁心的暗香,大人开始陆续开始清理道路和家园,忙的不亦乐乎,人们对归家的渴望鼓励着劳动的热情也寄托着重新生活的希望,这一天下午,中永没有来云瑾家,云瑾却今天获取邮差送来了中考录取通知书,他考入了清溪中学,这算是难得的一个理想结果,也在同一天获知到一向学习优异的云中永仅仅上得永乐中学,乡亲都大感意外,大家众口一词道:中永原本家境困难,洪水时心绪受了影响,故此考试分心了,结果很让人惋惜。

一场的洪水当中坍塌的不仅许多人的意志,也带走了许多云瑾眼里的童年记忆,村里土坯房几乎尽毁不见,包括爷爷家的祖屋,抽了闲再次到宅地上探查一番,除了碎石瓦砾不存留下什么,以前的什么树什么沟都填平和枯死了,包括留给自己脚底一个疤痕的那颗古桑,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一口古井还在,迈上星罗棋布一般砖石垒堆的高台,台沿上的蒿草蔓蔽着完整青石圈栏,像个仙人指环,内壁数十道深深沟痕,溜滑光亮,相传此井立于明朝嘉靖年间,显示着当年的隆盛与繁忙。云瑾探头窥望,小心翼翼地沿井口顺井壁直向井底望去,还是当年那一面黯淡的镜子,照出孩童时好奇兴奋的脸儿,井水不深,碧清碧清的,还散发出一股甘甜清凉的味儿,沁人肺腑。在当年,这口井为附近村民们惟一的生活源泉,天刚放亮或晚上收工后,井台上就水桶碰撞,担勾银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桶拎,小桶提,甘泉源源不断地吸汲上来,终而不竭。

记得有天黄昏,隔壁的三婶忙完一天繁重的农活回家做晚饭,水缸已见底便转身去挑水,一个时辰没有回来,幼年的堂妹在地上嚎哭要妈妈,此时云瑾已上小学并成为有责任感的班长,于是背着她走去很远很远的路到古井处寻找,天色黄昏将黑,黄色和青色云彩堆积在西北高岗上,井台远处便可见,空余寂静无人,云瑾也不知道该再去哪里找,堂妹接着又哭泣,他们一齐走上了井口旁,将堂妹放置地上一个歇脚的石块上坐着,他小心翼翼将脑袋移动到那口古井的当中,蹲底身段向下探望,一股的清凉的风从底下涌上来,七月的天气里打了一个寒颤,水面印着灰亮的天空如一个旧瓷碗的底盘,静止生硬,没有发觉有掉落漂浮的木桶或井绳,这消除了云瑾之前的猜想,为了验证自己并释放的紧张情绪,他对着井底呼唤好几声“三婶,三婶,三婶......”加上回音变成很多串的声响叠加,云瑾重新背着堂妹回家去,虽然她还在背上哭,但是那口井的回答已经让云瑾信服了(三婶担水时,想起家里没有烧火的柴草,便又去了打谷场,从打谷场回家没有走村西原路而是走了村东),现如今随着大家都用上了各户的手压井机,不再有人光顾古井了,云瑾想着不久之后再也见不到荒废的这口井的位置了。

这样无聊加上无奈的等待中,终于到了上学报到的日子,云瑾收拾了一身体面的着装,满心欢乐地提着行李去清溪中学,而中永也悄然去了永乐中学报到,无论各自都是怀着怎样心情思考规划今后的人生,第一次他们算是真正地离家求学,离开这洼偏僻村庄去城镇生活学习了。

成长中一个人的心态很重要,遇到困难不气馁,能够自己纾解情绪,保持乐观的态度和不屈得精神,固然生活有时把你的希望击得粉碎,反而在人最失意的时候,不经意间又给了你一个偌大惊喜,让你可以继续爬起来勇敢前进,幼年的脆弱,少年的放纵,青年的莽撞都由得生活的引领下变化,积累隐藏到心底,表面淡然一笑。

农村的孩子一辈子大多半都继续湮没在禾苗阡坡中或以后的黄土里,寥寥几人能挣脱禁锢奔向远方,不过最后却都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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