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道贯穿着海珠城,路北是景观区,包括有全国闻名的几个景点,路北是配套生活区以及工业园区,云瑾还没有十分熟悉这里的路网,更是被这里的茂密树林混淆了左右前后,仅凭他来时的粗略记忆分辨着,远处的灯光看似近,但实际上比预料的远,云瑾走了很长的路,仍旧未到达那条大路,反而脚下这条原来宽广的路,已经十分的狭窄和崎岖不平,到处是泥土裸露的坑道,云瑾犹豫但毫无选择地放慢步伐,逐渐抵近了一座山的外缘,工程掘进方向似乎是从山体较低的罅隙中穿过,云瑾见到中央大道的灯光已经很近了,可以看见上方的车流来回滑过,与自己仅仅相隔着一座黑黝黝的山谷,云瑾回头看走过来的路,反而遥远的湮没在暗淡夜色里,他于是振奋一下精神,将嘴里唱的歌提高了声贝,坚决地向着丛林黑暗出发,此处完全已是荒野,不见人影,不见活动的物体,唯独是望见山坡上高耸密匝的枝干,和分不清个体的叶曼,晚风不停地鼓吹,带来了凉意,掀开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味道,云瑾自恃常常经历走夜路,胆量是有的,但是没有思想会在异乡遇到,心里不停地鼓励自己深入到谷中,已经不能走一条完整的路,沟壑交错,时时阻断云瑾前进,他最后只能手足并用,滑进到一个坑道中再爬上来,滑进到另一个坑道里面,云瑾兼顾不到全身的污浊和狼狈,两旁的山风从谷中扫过,黑漆漆的四周响起了奇怪的声响,不是单纯的树叶骚动声了,荒草遮住了林下的环境状况,云瑾提防着突然向他窜出攻击的什么动物,也许有多少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移动的身影,云瑾大声开始咒骂着道路,和任何挡在他面前的自然界植物,非常生气和暴躁,如同一团火焰,就要将这里的一切都焚毁,连路过的山风和黑幕都不饶恕,云瑾声嘶力竭的挑衅,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云瑾胜利了,黑暗向后面躲去,在云瑾的大声耻笑、讥笑和骂声里低矮着,匍匐在脚下,他登上了灯火通明的路基上。
这的确是一条光明的大道,车流急促,车灯耀眼,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铁栏杆,挡在路基两侧,云瑾迅速的灰心冰冷了,这并非是中央大道,他历尽万难险阻,却是迷失在荒野里不知出处,云瑾很难有勇气原路退回去了,云瑾固执着向前,顺着栏杆前进了一里地,彻底地失去了精神支撑,他怀着悲痛和绝望的情绪蹲在路边,泪水此时忍不住流下来,汗水混合到云瑾的眼眶里,更加止不住地倾泻一通,此时将离乡后的多日的辛苦和委屈,一并积聚到云瑾胸口里,嗓声悲切地号哭着,他叫着:“爸爸妈妈,芳菲,你们可知我在哪?”云瑾蓬头垢面地走失在阴暗的郊野里,恐惧和饥饿,如蝼蚁般的卑微,亲人可有感应的到?风驰电掣的汽车旋风般的噪声和气流,将他的心魄都击碎了,弥散在空中。
阴郁黑森的山谷,鬼魅丛生的林间,重新发出阵阵的狞笑,像是张大的嘴巴,云瑾每一次胆寒的回望,都引来了一次嘲讽,夜越浓厚、越寒凉,退回到了谷口的崖壁前,云瑾深刻理解自己的悲伤不能换来一丝的怜悯,它们反而变本加厉密谋在这个黑夜里,要杀死他一个落单的生物,云瑾流干了眼泪,便收起了怯懦,他回击受到的羞辱,云瑾捡起一个土块向深谷掷去,再捡起一块向山坡掷去,骂了一句极其粗鄙的话:“我*你妈!”,云瑾嘴里泛着腥热的酸味,屏足了气力,疯了似地向谷底冲去。疼痛和疲劳的感觉不间断涌上来,但是云瑾不会停歇和留意这些的牵绊,如冲锋的战士,不是死亡就是胜利。云瑾栽倒在了出口的土堆上,喘息声盖过了一切自然的噪声,他仰面呆望着天幕上,一团一团云,在广阔的幕布上蠕动爬行,稀落的一点星辰,像是遗落的晶体碎片,此刻:平淡、冷漠、安静、荒芜、远离了人群,和人造空间的繁华和喧闹,见到内心的软弱和卑微,以及绝地求生后的勇气和率直,“我一定会好好活在当下!”云瑾心中默默地发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即便是历尽风雨爆击,还是充满梦想!不会让芳菲失望!”云瑾拍去尘土,留给黑夜一个坚定的背影。
云瑾在半夜里才出现,他表哥一直在工友宿舍里等他,樊星大惊失色地问云瑾缘由,他此刻已经非常的坦然,他省去大部分的情节告诉樊星原因,云瑾就要和他告别,明天清晨他会天亮前就离去,樊星嘱托云瑾一番才放心去了。
云瑾开启了人生的新一段旅程,有了第一份工作。初次来到这个城市,因为她的超出想象的繁华和快节奏令人猝不及防,而产生了疏离感,只当深入其中与这个开放的城市一起奔跑起来,迎接每一个新加入的新人,方才发觉,其实有共同跳动着千万个年青的心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守护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梦想。或许有一天,当独自迷失在山野里,他最终会获得这样的庇护,冲出黑暗,去迎接一个全新的朝阳。
清晨,云瑾早早在酸痛中醒来,他留下一张满溢感谢的词句的留言,挂在门后,悄然在工友们熟睡中掩门而去,一个行李箱和一卷薄被(东西手里拿不下,留下了床垫和水盆等用品),陪伴着云瑾在晨曦里登上首班小巴车,好在现在乘客少,行李有了车厢暂放的空间,云瑾舒惬着坐着望着窗外,车身行进在薄雾的空气里,柏油路的两旁点缀着一簇簇、一片片的红花绿草(月季和美人蕉竞相绽放),在窗边流淌着美丽的画面,仿佛是掩饰昨日劫难幻象,连路面都刚被水流清洁过,还湿润着,反射黑色油亮。
云瑾来到新公司。这里每一天都有早会,这时大家都已经来齐了,全班组在门前的小小空间里站整齐,班长对全天的工作做了安排,部分人认真的用笔记录着,部分人表情严肃着侧耳听着讲话,简短的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各自到自己的岗位上,师父嘱托云瑾先将班组里的地拖洗一遍,云瑾殷勤答应着,师父忙着自己的工作,云瑾每当完成一件事便找她,柳真工作的时候,不多说话,神情专注地盯着机架穿针,敷衍了事似的,再安排他另外一些的琐事任务,应该都是很简单的任务,加上云瑾高效的跑动,他频繁到她跟前汇报,柳真开始踌躇不定了,让云瑾坐在对面看自己如何穿针,台下的灯光映射着她低头的面颊,孩童似的丰腴,像乳白色石膏像一般的柔和安定,无色的绒毛像是一层的光晕笼罩在皮肤上,呼吸舒缓无声,看着手指捏着细细的探针,在几层的孔隙间缓慢穿插,如果有较大弯曲的角度时,则需要用一个铁钩,在丛林一样的针列中挑拨一番,十几分钟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对面抵着头坐在,只有眼睛和手指在滑动,并没有任何的不舒适,柳真长长的终于吁了口气,仿佛是完成一个密度复杂的区块落针后,微微抬起头,笑着问:“看懂一点没有?”眼睛弯弯瞟见云瑾,“还是不太明白,过渡板上相邻的许多孔,为什么选择这颗不是那颗,有点没把握呀。”云瑾老实回答说,“这就要像下棋一样,考虑它前后相邻的两个落针能否有空间,千万不能交错,慢慢就理解了,不过你提了很好的问题,不愧是有思想文化的人。”她露出了白亮整洁的牙齿,云瑾受了很大鼓励,更加有兴趣融入到工作学习中了。她看了看时间,说:“我带你去车间取一下今天褚民他们(云瑾老乡)加工好的孔板上来,下午教你自己组装一套”,云瑾点了点头。
从车间搬着一叠厚重的孔板,云瑾跟随着师父上二楼台阶,云瑾逞能,要求将她原先手里的孔板都叠码在自己的手上,暗暗有些喘息,她故意给云瑾一点尴尬,放弃等待电梯,偏要走楼梯,可能云瑾的表现殷勤超出了真诚的范围,柳真边走边说:“以后每天这样的搬运活,都是你承包了,过去是褚民他们自己送,却说生产停机耽误许多时间......”“没有问题的!”云瑾喘息着回答说,她回头嬉笑着,“你不要背后骂我呀,因为我是女生嘛,比较娇弱嘀!”云瑾脸上有些发红,对于陌生年轻的女生在面前撒娇不很适应,柳真留意到云瑾表情的变化,她更加肆意放声笑起来。她的体态如用“胖”形容则少了灵气,用“健硕”形容则少了妩媚,只好用“健美”来描述,即便是她穿着宽大的工装,依然透露着青春的气息和律动的肢体动作,潇洒甩动着臂膀,扭动的腰肢,步伐有力自信,云瑾从此正式成为她后面的跟班。
大家中午吃饭安排在一个会堂里,都是用餐盒装好(配送车运来)分发到各个班组,每一个班组派两名代表,前去点数并领回到各自围坐的桌子上,柳真带领云瑾到前面去,负责秩序管理的女孩就是公司的前台文员,柳真所说的那个“靓女”,柳真和她很熟,她俩间歇在繁忙中,还说笑了几句话,云瑾只顾出力,连忙搬运着点完数的餐盒,他不知道能有什么区别,倒是柳真不言不语,又在另外的一个方框里拿出几个餐盒,将云瑾手里的替换下去,而后大家都坐在一张拼接的大桌上吃饭,打开饭盒才知道,各自菜品是不完全相同的,有鱼有肉和小炒等,柳真告诉云瑾,她有内线知道哪个框篮都装的是什么菜,云瑾恍然领悟她的精明之处了,云瑾同他们几个同乡一起有兴致地聊天,爱笑的瘦高个子杨联贵同柳真一起小声说话,另外两个见过面的老化室的同事在一起交谈(他们在说客家话),偌大临时的饭厅里人声鼎沸,各种桌椅搬动的声音和来来去去的人流穿行,云瑾才知道,此时每一个人都属于不同的团体和圈子。饭后的时间,有些人回到车间的椅凳上休息,云瑾到户外的排水渠边抽烟,独自一人。
云瑾立刻融进了众多的生产工人的行列,每一日,早早来到车间,夜色朦朦时再步行回到宿舍,舍友始终不花费心思主动接纳云瑾一个外省人,其实他们也不缺云瑾一个朋友罢了,并没有什么恶意,云瑾除了企羡他们以外,没有想别的办法。云瑾白天上班,晚上独自一个出门吃饭,小范围散步,然后在宿舍里写信,读信,睡觉。电视节目的遥控权,室内灯光的控制权,都由舍友们掌握,云瑾来到这里有一个月,都没有介绍过自己的完整名字,他们偶尔会称呼云瑾:“靓仔,去***”(值日清理工作每三天一轮,另:靓仔只是一种统称,无特别涵义),云瑾同宁芳菲的通信保持隔天一封的频率,他们电话的次数不多,高额的费用是一方面,另外语言表述深层的内心独白比不上文字,他得知她现在一切都很好,有陈晓霞和王丽华的陪伴,内心不觉有得当时那样的孤单自怜,但双方每天刻意要途径收发室的日常,是他们共同养成的新习惯。
不知不觉,天气进入寒冬,云瑾依然身下还只有一张草席,他没有时间远行去购买垫絮,年底前公司分配下来的任务多,时间也紧迫,大家都取消了休息天,甚至夜班的起始时间也提前到下午的两点钟,云瑾生活半径范围里,竟然没有一个稍大商店有这样的生活物资销售,姑且忍耐一下罢。第二个月,云瑾开始上夜班,(正常时段为当天晚上6点钟到翌日8点钟)这让他称心如意的很,云瑾除了和工作间的同事有些交流,少有多余的话找人述说,另外白天宿舍里空荡荡的安静,杨联贵同云瑾上夜班后,两人的关系更亲密一些,他比云瑾年长两岁,相貌和阅历也成熟,带着云瑾去厂区外的警校附近吃晚饭,夜里他去买宵夜,帮助云瑾完成未完工的任务,他们在深夜里相伴在清冷的灯光下,杨联贵的话语也不多,他们刚好可以一个人说话,另一个只是在倾听,始终相处不急促、不打扰,他十六岁就来新海打工,算来已经快十年了,他证实了云瑾的猜测,确与柳真交往中,杨联贵常念及父母年长,有回乡的打算,只是柳真并不乐意,最近有些苦恼。云瑾后来才问:“回去有什么打算,现在大家都是设法外出找机会,你怎么乐意回到蔽塞的家乡?”(云瑾希望他和她能够长久这样,亲和地陪伴着自己孤独的灵魂)他嗫嚅半天,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云瑾困倦了没有,云瑾摇摇头,知道他没有答案了,或者是什么不想说,云瑾没有追问,知道这一天不会来临很快。到凌晨后,杨联贵鼓动云瑾去旁边的材料室偷偷睡觉,他帮云瑾继续完成剩余的工作,云瑾被他感动到了,干涩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低下头,摇了摇脑袋,沉默和心事重新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云瑾收到了第一份工资了,加上各种补贴和加班费(第一个月加班时间达到150小时),总共有九百多,他激动不已,终究有了实实在在的收获,感觉离梦想的距离面对面走出坚实的一步。工作上云瑾已经可以胜任岗位要求,同大家熟悉到忘记了自己个性和过往经历,他完全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工人。每日重复着领料,组装,插针,绕线,标号登记。
班组新进了另一个男生,班长带着他,就像当初带着云瑾一样介绍说:“咱们班组新来了一个靓仔,叫蔡礼民,综合条件很优秀,大家今后要好好的教导......”
蔡礼民是个精力充沛的小青年,中专文化,爱说话,爱唱歌,喜欢胡乱发表幼稚的见解,不怕别人拒绝和取笑,始终保持着阳光心态,这给他们的工作场所带来了欢乐,不过由于他的粗心,常常会走错了针,造成工装要返工,大家都害怕他过来帮忙,由他自己独立承担一个任务,这样就只能自作自受了,班长常有批评要在早会上说(好像一定要批评某件事,才构成完整的一场会议),蔡礼民很长一段时期,便是日复一日的早会上被点到的问题,他自己倒不十分在意,照样在会后精神抖擞,一边说话或唱歌,一边工作,半个月后,他的工作质量有很多进步了,班长的会上开始批评云瑾的效率问题,其实云瑾承担了许多新人额外的临时任务,他不会在早会上解释,心里有些不平而已。
快要临近了春节了,有时间大家闲聊,都会说到“回不回家”的事,云瑾却十分的犹豫,从思想上是急切想回去的,但云瑾工作时间不到两个月,姑且当那个时刻来临后再决定吧。过完了元旦节,云瑾有一天见到杨联贵被班长叫到材料室里交谈了很久,云瑾恰好着急裁切一些材料,等待了超出他预期的时间,他们出来后都脸色很严肃,不久就流传出杨联贵要辞工的消息,云瑾非常意外,其实在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这样快,接连许多天,云瑾看到杨联贵在夜班时都坐着走神,但遇到云瑾关切的眼神触及到视线时,他却惨淡地一笑,云瑾尝试地说一些安慰的话,几乎都没有收到什么回应,杨联贵一直很照顾自己,云瑾心里不是滋味,记得他曾说回家乡梅州准备开一间小商店,云瑾预感到他心态不再年轻了,如同他的容貌,出现了不该有的早衰迹象。过去的1997对于他们回望,都不算平凡的一年,除了自己的跌宕经历以外,国家也经历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7月1日的香港回归,彼时,云瑾和宁芳菲傍晚路过乐商城的户外广告大屏前,一群人在路上驻留,围观实况转播着主权交接仪式,外围摄影机的镜头里记录着瓢泼大雨里,新海市民送行解放军过关的场面,镜头前黑压压的人群,许多人湿透了全身,在雨水里仍骄傲着挥手高唱国歌,千千万万的这里面就有柳真和杨联贵的身影,但是云瑾还不认识也不可能从中找到他们,只感受到浓稠的爱国主义情绪和对洗刷了百年耻辱的慰藉。
柳真来自河南某铁路局的家属大院,父亲是子弟学校的某个领导,她生长和学习都未曾离开过家,直到技校毕业,南海电路虽是国有控股,也是管理经营权承包给了个人,总经理夫妇也来自河南某地,可能这种联系让他们这个学校,每年都输出毕业生到新海这个公司,柳真的父亲带队,年年如此,97年却将自己的女儿也一道送来,总经理的爱人,他们称之“秦阿姨”主管着企业的财务和人事,自然很看重这个朋友的孩子,班长深知此关系。
这一年驻港部队从新海过关,几乎所有的企业职工和市民都放假,自愿去街道上送行,可是天气并不好,台风影响到全城,空中飞舞着雨线,大风裹挟着彻头彻尾的潮湿四处扫荡,起初柳真还和一班的女生举着伞,在人群中窥望着街上的情景,人群随着部队一起在涌动前进,她们相互很快被冲散了,不知道各自去处,柳真的体力充沛加上好奇心强烈,所以一直在人流中行走向前去,一个小时后,再也追赶不上了队伍才慢下来,在稀落的人群尾部,她开始四处张望,这时杨联贵出现了,柳真湿透了全身也弄坏了雨伞,头发湿漉漉贴在她额头上,脸色青白,整条街没有公交,喧闹声远去了,身上的热气也快速的散尽,她被师父杨联贵叫她的名字的声音吸引过去迷茫的眼光,这个声音并不响亮,也不清脆利落,但隐隐传递过来一些温度,他撑着一柄小伞,隐藏在阴影下黑瘦的脸上挂着微笑,她风雨里努力灿然一笑,给失魂落魄的脸上抹上一些精神,杨联贵快步地将所有的伞荫罩上她的头顶。他护送她回去,一起走了很久的路,说了许多的话,在他们的交往记忆中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记。
杨联贵与柳真偷偷约会,最终被大家所了解,秦阿姨的得知情况后十分地不满,将班长数落一番后,班长便像完成政治任务一般盯紧了他们的举动,云瑾到这个团队开始并没察觉异样,只是几次到警校吃饭时遇见他们,他们都是躲着和云瑾见面打招呼,最后一次他们遇见是在沉沉的暮色中,一周未完结的小雨合着寒冷的风,飘荡在人影稀辽的短街巷,云瑾靠着外墙及房顶伸出的檐下,坐等着常常光顾的茄煲小吃,老板娘不似往常忙碌,有些商户已经歇业回老家了,她清闲地和云瑾说着平常的寒暄话,云瑾抽着烟,心不在焉地搭着话,望着眼前暗沉的天空,云瑾身下仍旧还垫着一张草席,烦闷着何时才能买张厚褥过冬,另外下班的工友们多选择回宿舍里,欢乐融融得做一些热食围在一起吃饭聊天,唯独云瑾被排除在外,他扎身在寒风冷雨里找小店吃饭后,再走过一段泥泞小道回公司加班。前几日,云瑾攒了一笔钱,通过邮局汇给了芳菲,她电话打来,惊吓多过了喜悦,面对一堆巨款不知如何安全地存放何处,连上课都不安心,芳菲更多是担心云瑾过于拮据,伤害自己的身体健康,云瑾的信里面曾提到过仍垫着草席的事,云瑾费力的安慰她,当然有这么一笔钱,她可以更好的安排自己的生活开销,云瑾让芳菲管理他们的钱,今后可以变现成自己的房子和完整的家庭,云瑾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宽慰和幻想。
吃完了饭,云瑾仍旧需要抽一支烟,他不紧不慢地和老板娘说着闲话,清凉的空气里充满了回乡的渴望,小店几天后会停止营业,云瑾还没打算去哪里吃饭,突然后背上被轻轻拍了两下,云瑾回头,见到一张黑瘦的笑脸,嘴巴张开着咧笑却没有发出声音,云瑾站了起来,问:“杨师父,还没吃饭吗?”“还没有,和我们一起吃吧?”他温柔地拉云瑾的胳膊,意会云瑾同他一起走,“我刚吃完了,你问老板娘就知道,你这里点了吃嘛,我等你。”云瑾热烈地强调道,“不是一个人,还有柳真,我们一起过去再吃点吧,主要是说说话,恐怕今后没机会了,明天我就走了......”云瑾情绪断崖似地低落到深渊,“师父......我真的舍不得你走......”
冷清的一个小饭馆里,一张靠着大块玻璃窗边的桌子旁,柳真神情寥落的眼神投向窗外,脖子沮丧地歪斜着,一个手臂支撑着她的脑袋,屋外天空的灰色和潮湿,已经浸透了大家内心,杨联贵带云瑾走到桌边,轻声地唤了她一声,她转回头,眼光在云瑾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说:“你来啦,快坐吧。”他们围坐下来,桌上的菜纹丝未动,热气已经散尽,云瑾催促她俩快点吃饭,因为自己吃饱了,只倒了杯水在手里,杨联贵央求云瑾和柳真都拿筷子,但是劝解没有成功,自己吃力地嚼了两片菜叶,再也吃不下,放着碗筷,将忧郁的目光跟随着她望着窗外,夜色很浓重,昏黄的路灯里,雨滴像是有一群的飞虫闪着晶亮的翅膀从光下坠落,地面上铺着一层浅黄的遗弃颜料。他们三人盯着落雨,围桌坐了一会,杨联贵最后还是说出重要的一句嘱托的话:“我相信你能帮助柳真好好的工作生活,我如今唯一信任的就是你了......”
一周后,柳真得到机会学习电脑制图,测试架数控钻孔的阵列图以前是三楼的工程部提供,通过电脑仿真软件,将几层的穿孔探针路径模拟出来,根据运算进行检验,之后生成三层加工板材的点阵图,交由数控机床加工,柳真暂时去三楼上班,一段时间只有吃午饭的时候,大家才能在食堂见到她,柳真都是和江晓薇俩人低声交头说话,云瑾不想主动过去坐,更不能称职去履行杨联贵之托,如今云瑾已自动出师了,不再需要他师父安排指导工作了。大家会猜测得到,柳真今后会正式调离他们部门到工程部去,蔡礼民好奇问班长,也证实了这个流传的说法,云瑾远距离悄悄的观察柳真最近的状况,她比起初已经恢复了很多,中午休息时段,偶尔也会到原班组里闲谈一会儿,他们的关系没有特别的亲近,这有点意外,云瑾不明白为何,但并为此不苦恼,反而松了一口气。柳真学成电脑操作学习后,却要坚持回来他们班组,云瑾更加意外,包括所有人,用班长的话说是:“拒绝进步”。
公司给柳真配置了一台新的电脑,就放置在工作室临窗的位置(以前杨联贵坐的位置),班长一再强调说,别人不能去触碰柳真那台电脑(防止误操作,造成损坏),程序运算有时需要几个小时,此时她便离开座位,到大家身边帮忙,最近班长的孩子总是感冒,影响到她的心绪不宁,最后不得不请了假回家照顾,大家聊天便没有了节制,晚上加班时段,他们讨论喜爱的流行歌手时,各自争论了一番(机加工车间的两个老乡也在这里聊天并参与争论),起因是蔡礼民批判了柳真的偶像,说黎明的唱功不好,接着否定了云瑾的偶像张学友音色不够清澈,他们就一起大声质问他,到底谁能配得上蔡礼民口里的“严苛标准”,他一本正经回答,说的是大陆的一个蔡姓的青年歌手,他们愤怒了,倒是不完全是因为他找的同姓氏作为偶像,而是这位蔡姓歌手台风有些过度的窈窕招摇,仿佛是旧时期的男旦,粉脂气质,唱词和口型配合都是令人尴尬的做作,柳真和云瑾变本加厉地嘲弄和耻笑蔡礼民以及他的偶像,蔡礼民却很固执的坚持自己的立场,惹得柳真气愤地上去捶了他一拳,他悻悻地低落下去,不再敢较劲和他们继续争论,云瑾和柳真第一次立场一致的取得胜利,仿佛马上心理上有了共鸣和亲近。
时间过得快,不知从何时开始(冬天天黑的早,沿途的路灯被树枝遮掩后,显得很暗郁不明,节前治安会变坏是规律),云瑾同柳真回宿舍的一段路程经常是一道走路,大约20分钟的时间,从音乐的喜好到家乡的趣闻,一点一滴的经常交流,成为他们路途中对话的调剂,他们已经不再为师徒那样恭敬相称,改为称呼全名,如此一来便似朋友那样的随性轻松,她比云瑾小4岁,本应是幼稚和快乐的。因为春节放假确定了日期,职工可以由公司的组织购买到回乡的火车票,在一票难求的春节档口,公司这项贴心的服务比什么都珍贵,云瑾在犹豫之中错过了最后报名的截至日,樊星打来电话和云瑾问询情况后,决定独自回家乡去了,云瑾忽然有点后悔,柳真的爸爸早早来到新海,还有柳真从首都上学回来的哥哥,他们住在市中心的铁路宾馆,哥哥要在中环电子市场组装一台电脑带回去,这几天她显得十分忙碌,一方面去看望父亲,一方面为公司的年会准备的节目排练,云瑾独自一个人走路回去,本想和芳菲打电话,她早已经放假离校回家去了,云瑾不方便叨扰别人家传递消息,便是回到宿舍里给她写信,他们现在还保持着每周一封,彼此都平静下来后,倾诉的欲望就减低了,除了一起回顾过去和空泛的展望一下未来,话语里的激动情绪和激烈言语都消散了,只有涓涓流淌的思念的情绪未变,云瑾不能春节和宁芳菲见面,原先她希望他春节到自己的家中和她父母见面,想必芳菲一定很失望吧,云瑾在信中拜托她,将他的祝福送给她们家里的每一个人。
公司的晚会现场,布置在附近邮电中心大厦,这一天,全厂上千的职工齐聚一堂,几十张的桌椅将庞大的大厅里挤得满满当当,中堂搭建一个小舞台,他们总经理是个年纪很大,但看着并不觉得苍老的,高个挺拔的男人,据说管理过军工厂,故而说话嗓音洪亮有力,抑扬顿挫,多余的话也不多,他将一年来丰硕的成绩做个总结后,高兴地命令大家都起立举杯,然后一饮而尽,然后再挥一挥手,于是厨房的人员一哄而上,将手里捧着的各式菜肴往一张张的桌上端,顿时碗筷齐响人声喧嚣,大家自由开怀地吃菜喝酒,每一桌的人员都是自由组合在一起,部分熟悉也部分陌生,此刻音乐响起,舞台上同步进行着职工歌舞表演,云瑾心里承满着乡愁未化,他胃口减了许多,他在人影交错走动的过道间隙中,欣赏着舞台上的表演,柳真和江晓薇在一个律动热烈的群体舞蹈表演中被云瑾识别出来(时尚的妆容和造型掩盖了一些日常特征),一群女孩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夺人眼球的热舞魅力。
晚会后,云瑾主动留下来整理厅堂里的桌椅,公司的青年男职工少,这是企业保留并传承下来的文化,每一次公共活动的体力劳动,男性职工都能自觉留下身影,夜深人散后,云瑾按约等着柳真吃完饭(参演人员表演后才去后厨边一个小饭厅吃饭),陪送她回宿舍,云瑾有些落寞要独自留着这里过年,第二天云瑾要照常去上班,猜测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柳真可能已经和父兄登上了回家的列车(铁路系统的职工及家属可免票上车),楼下临别时,云瑾祝她路上顺风,不仅是口头上的客套,更多了羡慕和诚挚之情,柳真感受的到,忧虑地安慰云瑾几句,才上楼去了。
工厂里留下的人员不足两成,没有回家便安排在各个岗位加班,他们的班组唯云瑾同班长留了下来,在杨联贵事件之后,云瑾同班长就很少畅快谈心,云瑾对班长开始有了成见(干预别人感情),而回到宿舍了却剩下云瑾同舍长(那个大胡子男生),舍长没有回家是有原因的,他和一个女孩好像在热恋中,女孩也不回家,云瑾时常见在他们的宿舍门口叫上一起出去。大胡子男生每次很晚回来,他们开始有一点的交流,云瑾还是没有主动告诉他自己的全名,有一次,舍长给他的女朋友开始介绍云瑾时,言语卡住喉咙,不知道怎么称谓,女友笑着质问他:“你们这些同学是不是欺负他一个外人了?一起住了几个月都不知道人家姓名吗?” 之后舍长突然对云瑾很友好,将买的零食给他分享,这给云瑾孤寂中带来一丝的温暖。说实话,他们并没有针对性地欺负过云瑾,只是忽视云瑾的存在罢了,电视节目都是播放着他们自己爱看的节目,声音调到很大,屋顶的一个吊扇,无论天气已经是冬季仍旧是整夜的开着,呼呼的冷风半夜会从云瑾的床板间隙,轻松地穿过凉席侵入到云瑾的身体里,他睡眠的不舒适,常常醒来,偶尔会发觉他们静音模式偷看着黄色光碟,云瑾只当自己不存在,一天天的漠视着周围一切无关事物,云瑾不记恨他们,因为没有真实交集,就没有切实的矛盾,云瑾想说的就是,不要打搅自己就好。春节前后几天,企业正式停工停产,白天云瑾觉得漫长,不知道如何打发富裕出来的时间,每次云瑾迟迟睡醒后,那个唯一的舍长早不见了踪迹,他一定在晚10点以后才会出现,云瑾错过每天楼下早餐的售卖时间,直接吃午饭,公寓楼没有午饭和晚饭供应,云瑾步行到海珠城的生活区找,有一家还在营业,肥片肉块十分实惠,倒是炒菜很贵,云瑾就顿顿吃肉到发腻为止,这样补偿自己夜里失去的热量,但是让云瑾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春节3天小店还是停止了营业,提前一张《告知》贴在橱窗玻璃上,云瑾先预备着在周边的商铺买些零食,另外可以租借一叠的光盘,包含电影和MTV,剩下的时间在到处游荡中虚耗,直到吃完了晚饭才回到公寓,如今整栋楼都安安静静,少有人走动,过道长廊的感应灯都长时间的熄灭了,外面黑淡淡的,和过往呈现十分有反差的清冷场景。
今天是大年三十,依然十分安静,以至于云瑾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起床,如果不是腹脏的自然反应,云瑾仍然会昏睡下去,天气是阴沉的,云瑾走向阳台,地面一层昨夜下过雨后的潮湿,几只麻雀在空出的小块草地上跳跃着,寻找着食物,凤尾竹的叶片有一半的枯黄了,低垂着,大叶榕盘根错节,让出的一条通往外面的道路上空荡荡的,舍友不知去了何处,听不见附近的人声和杂音,云瑾知道今天吃不上热饭了,在袋子里找了一点甜食和饼干坐在床沿上,慢慢在嘴里咀嚼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始终驱散不了心头的积郁,莫名其妙他对着阳台外的阴郁天空开始手淫,这个不好的习惯戒除了很久,总会找到一点让自己快乐的事搪塞过去,但今天没有成功,完全不可能有任何的积极因子出现或发现,发泄完坐着发呆很久后,决定还是出门走走。
云瑾晃晃荡荡来到海珠城的生活区,这里还是有许多的住户留下过年,有了几分的生机景象,儿童在门前的小广场上跑动着游戏玩耍,不少人在门上张贴新对联,窗台上更换一些鲜艳的盆花,云瑾只在社区的外围驻足观赏,想来都与自己没什么关联,就不愿意进入社区里面了,云瑾思忖爸妈现在可能已经炉火上炖着肉,在热气蒸腾的厨房里,准备着年夜饭各种菜式的材料,大哥也应该回家团聚了,云瑾路过的一个电话亭前,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爸爸先接到电话,关心云瑾是否吃饭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这样的问候,云瑾倒能够很语气平和的老实回答,(电话免提打开)母亲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的那头,父亲转述云瑾刚说过的话,“云瑾现在还没找到地方吃饭,一个人在街上......”母亲顿时激动地迸出了哭腔说:“儿啊,你受苦了,早知道,我是不肯放你出去的呀......”紧接着是一阵的抽泣后的哽咽,父亲忙着安慰母亲,对话在伤悲声里虽不舍挂断,也不能继续了,云瑾找不出什么办法安慰他母亲,只有说:“我很好,天气不冷,过完年,上班后一切都正常了,争取劳动节我回家来一趟。”云瑾说话到最后嗓子有点发紧,然后挂断了电话,云瑾在电话亭里突然鼻子一酸,潸然落下几行泪。待到情绪平复一些后,他给宁芳菲打去一个电话,以往云瑾从没往她家里打电话(放假前,她写信留给云瑾留下一个邻居家的号码,云瑾记录在小小的通信本上),云瑾不确定芳菲的父母切实的意见,虽然宁芳菲信中给云瑾安定的说过,她的父母都是很满意他们在一起,云瑾又开始担心,电话那头会不会出现她家长的声音,他犹豫了很久,但是思念的网绳将云瑾束缚住,他鼓起勇气拨出了号,宁芳菲的邻居是个热诚的大婶,她接到电话,云瑾先是很礼貌地请求她(大概相隔五六户)代自己送信给宁芳菲,云瑾继续在电话里等着,几分钟后,他听见了一串密集的脚步声,她熟悉的声调出现着云瑾的耳朵里,羞涩和紧张,夹杂着抑制的激动,宁芳菲小声地关切云瑾现在的状况,云瑾知道她那边通话可能不方便,过一会儿,听见“吱呀”一声门关上的声音,宁芳菲才恢复了正常的声调,云瑾没有春节回家,的确让宁芳菲很失落一阵子,但是她还是怕云瑾难过,找安慰的话同他说,希望云瑾健康,希望他们早点见面,但是云瑾还是不争气地哽住了咽喉,惹得宁芳菲一同悲痛怜惜起来,他们细弱地一边抽泣,一边持续对话,嘴上说的都是激励安慰的话,但声音却止不住地抖动,云瑾说:“我好想念你,我不怕累,只怕孤独。”她说:“我也一样,只想依在你身旁一辈子。”
《四大皆空》
黄叶离开枯枝
在寒风瑟雨里沾染污泥清涕
秋燕离失空巢
在苦鸣悲唤中抖落半生寄籍
目光离别爱情
在且行且留间抹干满面泪水
翠烟离尽山岳
在萧刹蛮荒中隐入陌世云际
青春离流指缝
在执盏喧哗里恍惚三醒七寐
欢笑离逝高堂
晨雾留言亦真亦幻一招粉碎
我痴,天道可遇不可求也
我疑,清涕挥散入云际乎
我嗔,七寐遗忘了寄籍也
我慢,泪水眼前已破碎乎
我贪,人道你我曾相依哉
愿枯枝再长出嫩芽绿蒂
愿山岳重披上千层烟翠
迷迷离离
盼窗棂贴齐了大红双喜
盼新人迎娶个娇俏伴侣
欢歌笑语
待痴情流淌在誓盟眼底
待熟客赶去新业的酒邑
思迁见异
等春燕返寻自家的巢垒
等旧梦重现醉人的酒里
地道无根无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