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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河湾的彭老支书低着头，脸上像有几百条虫子在爬。
在全县扶贫工作动员大会上被分管副县长点名批评的滋味放在谁人的身上都不好受。
揪心啊。
直待分管副县长的训话转移到下一个贫困村——映格沟，彭老支书才敢将头抬起来。他悄悄将目光投向侧面第四排映格沟扶贫“第一书记”林仲虎的身上。
此时的林仲虎，双手抱腹，躬着腰，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彭老支书重重地叹一口气。
石堤镇两河湾与钟灵镇映格沟同属梅江河流域，一个在秀山县东部，一个在秀山县南端，相隔千山万水，却一样的偏远，一样的贫穷。
两个村同一天被分管副县长点名批评，对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来说无疑充满了戏剧和讽刺意味。
梅江河自钟灵镇映格沟发源，至石堤镇两河湾而汇入酉水河出境湖南，全长一百三十多公里，横跨秀山近二分之一的乡镇街道，是秀山的“母亲河”。流域之内，山重水复，地广人稀，贫穷落后的面貌在全县尤为明显。
改革开放以来，梅江河流域的很多乡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处于梅江河下游的石堤镇和梅江河上游的钟灵镇却因地理位置偏远，工业、农业、畜牧业等各方面发展都处于全县的落后地位，尤其是交通闭塞分别与湖南、贵州接壤的两个辖区——两河湾和映格沟，即便是近几年全国扶贫力度加大，特别是近期秀山的“扶贫攻坚”战役开展得轰轰烈烈，两河湾和映格沟却还在原地踏步，贫困家庭有增无减。
作为两个村的“领头人”，彭老支书和林仲虎尽管在各自的岗位上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村里的贫困面貌依然难改，村民收入始终排名全县最低，还在今天的扶贫动员大会上被分管副县长当着全县三百多名干部职工的面点名批评，实在是让人抬不起头来。
两个人在颜面扫地的同时，还觉得特别愧对当地百姓。
林仲虎是县旅游局选派的扶贫“第一书记”，去钟灵镇映格沟任职不到半年，之前很多扶贫工作上的“懈怠”还可以推到上一届村干部身上，但彭老支书就不同了，土生土长，在石堤镇两河湾任了几十年的村支书，又是老共产党员，凡事亲力亲为……然而村民们的收入始终提不上去，不仅自身脱不了贫，还在扶贫攻坚这个节骨眼上拉低脱贫指数，拖了全县的后腿，叫他如何不揪心？
人要脸，树要皮，为两河湾操心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彭老支书，此时的脸上真像有几百条虫子在爬，可以说是要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然而当他看到林仲虎狼狈不堪的样子之后，才觉得最难受的也许不是自己，而应该是林仲虎。
自己再难受，心里还稳得起，但林仲虎呢？大汗淋漓，面容苍白，整个人像要虚脱了一般。
看来映格沟的贫困状况比两河湾还要严重？
之前对映格沟并不是十分的了解。虽然映格沟和两河湾一个是梅江河的尾端，一个是梅江河的源头，但彭老支书却很少关注百公里以外梅江河“另一头”的贫困情况。就在刚才，当分管副县长继“两河湾”后将“映格沟”三个字狠狠地送入自己的耳朵里，特别是看见林仲虎一脸的痛苦似乎比自己的心里还要难受十倍以上时，就开始同病相怜起来，第一次在脑海中将梅江河的头和梅江河的尾连接在一起，同时，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林仲虎的命运今后或许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就像老上海滩时的“难兄难弟”一般，突然希望关键时刻可以相互之间“拉上一把”。
“千万不要气馁……我们可以总结经验……”
林仲虎毕竟比自己要年轻许多，心理承受能力肯定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看见林仲虎如此的萎靡，彭老支书真想出言安慰一下他，奈何两人之间相隔了一定的距离。
彭老支书知道，林仲虎此时也像自己一样如坐针毡，感觉会场上六百多双眼睛都同时在盯着自己。
这种感觉真心不好受。
好不容易熬到分管副县长的训话告一段落，彭老支书才逐渐恢复了平日的神色。他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一番，然后悄悄取出手机，找到林仲虎的号码，在短信一栏写了一行字：
林书记，别太难受，我们可以找个机会组织各自的村委去其他扶贫帮困搞得好的先进村学习学习，争取今年底将经济搞上去，明年准时脱贫……
正准备发送，猛然想起此时是开会时间，担心违反纪律，随即将短信删了。
秀山报记者向左手持相机，从主席台下绕过十几排座位，有意无意地走到彭老支书身边。
向左会前接受县委宣传部和县扶贫办的安排，负责在今后的一年里追踪报道两河湾与映格沟的发展改变情况。
向左与彭老支书是忘年交。来到彭老支书身边，见他低头沉思的样子，本来想通知他会后要对其进行采访，但觉得这时候对他说什么话都会令人尴尬，索性打消了念头，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从彭老支书身边走过。
为了获取第一手采访资料，散会后，向左抢先跑到会场大门口。看见林仲虎第一个从会场里走出，急忙上前打招呼。
林仲虎双手抱着腹部，苍白的脸上虚汗淋淋。得知向左的意图，摇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身体不适，我需要先找地方休息一下。”
不待向左答话，自顾走出大门拒绝了采访。
向左略显尴尬，自嘲似地笑了笑。
好不容易等到彭老支书在大门口现身。
彭老支书十年前曾经跟向左一起徒步跋涉过梅江河全程，有过十五天同甘共苦的经历，也算是老熟人了，此时虽然狼狈，但还是努力地保持微笑，配合向左的采访。
向左递一支香烟给彭老支书。
彭老支书今年六十岁，平日里屁股后面吊着一根二尺来长的老烟杆，一般情况只抽旱烟不抽香烟。不过此时他并没有推辞，机械地接过香烟，十分不自然地朝向左笑了笑，然后低头将香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不待向左提问，彭老支书主动说：“人老了，不服不行。不管从哪方面讲，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确实干不过现在的年轻干部。思想僵化啊。”
“哪里哪里。”向左一边抽烟一边客套：“老支书风采不减当年。在我看来，这几年两河湾经济成果不太理想，主要因素还是地理位置造成的吧？你们两河湾是秀山最偏远的村落之一，发展缓慢可以理解。”
彭老支书苦笑。
也许是向左的这句话触痛了彭老支书身上的某一股神经，他苦笑几声之后，突然间满脸胀红，像刚刚喝了烈酒，支支吾吾半天没再说出一个字。
如此尴尬的场面，向左也不知该问点什么好，思考两分钟，觉得还是应该尽快结束这次采访。于是有意识地将手里的笔记本放到背包里，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的确也是，所有的客观条件都不应该成为借口，毕竟我们落后于全县其他的贫困村太多。老支书，通过这次会议，你觉得两河湾下一步该如何进行改变？”
彭老支书抬头看了看天，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无比果断地说：“我看两河湾最应该改变的，就是从村委的换届开始。人老了，不服不行……不能再占着茅坑不拉屎。让村里的年轻人来干吧……”
说完这话，彭老支书也不管向左还有没有其他什么问题要问，将只抽了几口的香烟往地下一丢，转身走了。
望着彭老支书背着双手、微驼的背影，看着他一步一晃吊在屁股后面的老烟杆，向左突然想起十年前彭老支书在梅江河沿岸的意气风发，心头不觉产生几许酸楚。
时光无情，岁月的蹉跎总会让一个人的能量发生难以估量的下滑。
用彭老支书自己的话说，就叫：人老了！不中用了！！
彭老支书确实老了，目前全县的村干部中找不出一个像他这样大年纪的人。人老观念旧，思想保守，在秀山扶贫攻坚全面展开的巨大压力之下，彭老支书老朽的肩膀很难承受两河湾快速从贫穷走向致富的重担。
向左狠狠地抽一口香烟。
一时之间，惆怅满怀。
正自沉吟，官庄镇英树村妇联主席熊柳从面前走过。向左赶紧伸手将她拦住。
“熊主席，熊主席，请留步。”
官庄镇英树村地处梅江河中游，与石堤镇两河湾、钟灵镇映格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离秀山主城区较近，地理区域优越，旅游资源丰富。由于上一届村委会的固步自封，英树村也被列入秀山八十五个贫困村之一。后来经过换届，全县脱贫攻坚战役开展不久，英树村便以旅游经济迅速上升而率先脱贫，是这次全县动员大会评选出的脱贫“示范村”之一。
熊柳不认识向左，但从向左身上的装备便可以看出他是一名新闻记者。于是慌忙停下脚步，略微尴尬地朝着向左点头。
“你好，你好。”
向左微笑。
“你好熊主席，我是秀山报记者，我想就英树村被评为脱贫‘示范村’采访一下你。”
熊柳只有三十来岁，生性腼腆，从来没接触过记者，听说要采访自己，粉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拼命摇手：“不，不，我只是妇联主席，只管妇联那一块事儿，很少参与村里的扶贫工作，很多事情不是特别清楚。这样好不好？我们村主任也在开会，这会儿应该快出来了，你等等，我这就去帮你找他……”
话未说完就羞答答地快步跑开了。
“今天的采访不算顺利啊……”
向左自嘲地偏了偏头，转身将目光投向会议厅门口另一拨散会的人流，等候下一个采访对象的出现。
初冬时节，北风吹来稍显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