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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丽是学生家长中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人。
宫吕老师随手指了一个角落让她坐下。
这天是小学三年级三班例行家长见面会，全班学生家长有多半不是学生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占学生家长总数比例的四分之三。
在这种情况之下，年轻漂亮、打扮入时的高晓丽很有些引人注目。
绕过讲台，高晓丽不好意思地迅速瞄了眼坐在教室前排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然后低垂着头，径直来到宫吕老师指定的位置坐下。
高晓丽性格开朗，总是将儿女当作朋友看待。要是来得早些，一定会十分夸张地向他们挥手，然后左一声“小帅哥”右一声“小美女”的叫得让人肉麻牙痒……
教室里一片安静。
刚好坐下，高晓丽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看了看号码，觉得陌生，慌忙挂断，并快速将手机设置为静音状态。
这一系列动作说来算快，却让每一个学生家长都瞧在眼里。大家纷纷回头。有几个老头老太还将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本来就迟到了十五分钟，加上手机响铃引发的小骚动，顿时让高晓丽产生了一丝“窘态毕露”的危机感。
不过高晓丽毕竟很有经验，于不动声色间赶紧调整心态。
她故作镇定，双手潇洒一抬，示意大家回过身去听老师讲话。
宫吕老师直视了高晓丽三秒，然后似有意似无意地突转刚才的话题，说到了家庭教育。
“我们家长平时一定要给学生做出表率，无论是对，无论是错，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你孩子的将来。不要将子女教育的责任都推给学校和社会，家庭才是学生教育的基础……”
高晓丽今年三十八岁，穿着时髦，表面看最多三十出头，在县城经营一家取名为“运动青年”的旅行社，前些年生意红红火火，时常出没于县内有头有面的企事业单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职业女性。
以前的学生家长会都是丈夫林仲虎参加，这次林仲虎恰好去重庆西南医院检查身体。万不得己，高晓丽只好答应丈夫的请求，替代他前往学校。
没想到第一次参加家长会就弄出了这些尴尬，这是她自经营旅行社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状况。她能够在官场中应对从容，周旋巧妙，短时间内让“运动青年”从全县十多家后台强硬的旅行社中脱颖而出，可见其精明强干之一斑。
可万万没有意料到，今日的一次迟到、一次手机响铃，居然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限尴尬”。
可以说长这么大高晓丽还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也不知宫吕老师在讲台上又讲了些什么，十五点十三分，随着一阵桌椅板凳的“吱吱”声响，宫吕终于宣布家长见面会结束。
嘈杂声中，高晓丽上前与儿女打了声招呼，也没心情“小帅哥”“小美女”的欢叫一番了，摇摇手正准备离开，却被宫吕轻声叫住。
“你应该是林小玲、林小珑的妈妈吧？”
高晓丽脸颊突地一红，连忙掩饰地笑了两声，然后十分得体地点了点头。同时，脑子里迅速转动，判断宫吕接下来会说些什么，而自己又该如何回答。
“这老师真麻烦啊，”高晓丽心里想：“一次家长会迟到而已，有必要揪着不放吗？”
宫吕将高晓丽拉到教室一角，望了眼林小玲、林小珑坐着的方向，小声说：“真是羡慕你啊，居然就生了对龙凤胎，有儿有女，概率应该在千分之几以下吧……”
出乎意料，宫吕居然不是找自己谈刚刚迟到的问题。
“这是天意，自己作不得主。”高晓丽赶紧微笑。
说话时她下巴明显上扬，微笑里或多或少透出一些得意。
“同时哺养两个孩子，特别是婴幼儿时期，一定很麻烦吧？”宫吕问。
高晓丽不假思索，莞尔一笑：“孩子在家多是他们的爷爷奶奶和保姆照管，我跟他们的父亲，各有事业，早出晚归，少有顾及。”
无意中夹带着优越感十足的语调。
“这样啊……”宫吕嘟了嘟嘴。
看表情，宫吕对这个回答多少有些失望。
高晓丽何等聪明？察颜观色，赶紧收敛长期养尊处优自然表露出来的一些神色，低了低头，说：“是这样，我呢，确实脱不开身，公司上上下下靠我一人打理。而孩子们的父亲又是乡镇干部，一个月难得回家一趟。前年好不容易调到了城里，哪知七月份又遇上了秀山的扶贫攻坚，便以‘第一书记’名义再次去了以前工作的地方，更没有时间照顾孩子了。不过这些都不是理由，今后我们一定会多抽出时间来教育两个孩子。”
宫吕似乎对高晓丽的这番解释并不感兴趣，继续问与孩子学习无关的问题。
“那么，怀孕呢？辛苦不辛苦？”
高晓丽一时语塞，不明白宫吕干嘛老揪着这些事情不放。
越想越纳闷儿。
两人此时的关系是学生家长与老师，并不是两个街井女人在菜市场偶遇，需要摆谈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何况两人之前并不熟悉。
见高晓丽一头雾水，宫吕赶紧解释：“你生了两个孩子，身材还保持这么好，原本我是想在这方面向你取取经。”
高晓丽恍然大悟，不自觉间又将下巴高高地扬了起来。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高晓丽身材的确在同年龄人当中算保持得最好的了，前凸后翘，双腿修长，怎么看怎么像三十来岁的大姑娘。
“莫非你这么年轻也有孩子了？”
高晓丽退后一步，拿眼上下打量宫吕的身材。
宫吕老师的肤色虽然白嫩，但个子矮小，又微胖，属乖巧类型，身材自然无法与高挑的高晓丽相提并论。
“我结婚都三年了。”宫吕怅然若失：“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家里那个作主的死活都不同意生。”
“为嘛呢？”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工作压力太大！他一天都要去外面跑采访，又要抽烟又要熬夜，身体素质无法达到最佳。说实话，我也不敢冒险在这种状态下让自己怀孕。”
婚后暂时不要孩子很正常啊。高晓丽心里想。
平心而论，刚结婚时高晓丽也不愿有孩子，她是典型的工作狂人，一心赴在事业上，觉得要么不创业，创业就要占据行业内的绝对领先地位。
那时候才刚刚成立“运动青年”旅行社，人脉稀缺。一般人都知道，旅行社做的就是人脉，与县内各学校、医院、园区或员工众多的单位部门都必须保持相当密切的关系，得有重要人物牵线搭桥，一旦得知某单位准备集体外出旅游，第一时间就得上门公关，稍有松懈，这单生意即成竞争对手的囊中之物。所以婚后那段时间正是拉通人脉的紧要关头，各方应酬，迎来送往，哪有心情怀孕生子？
然而，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却苦于自己当时作不了主。
丈夫林仲虎倒好说话，可公公婆婆却不干了，要求她必须先有孩子再考虑创业。“运动青年”旅行社所有创办、运行资金均来自两位老人，高晓丽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妥协。不过还好，自林小玲和林小珑出生至今，照管孩子的主要任务都由公婆和保姆承担了。可以这样说，除了怀孕和生产，高晓丽从未为孩子的任何事情操过心。
然而，仅是怀孕和生产所耽误的时间就对高晓丽的事业造成了不小的损失。那一年，单就营业额度的同比，“运动青年”就要远远落后于全县的其他旅行社。而人脉上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
在高晓丽争强好胜的精神世界里，这绝对是不能容忍的屈辱。
所以听了宫吕的诉说，她非但没抱之以同情，反倒觉得宫吕丈夫的苦衷是可以理解的。事业与生孩子如果非得要作出取舍，高晓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事业！
想是这样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坚定地站在宫吕一方。
“笑话。工作压力大就不生小孩子了？那结婚干么？”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说的。”宫吕欢天喜地。
“你现在多大？”
“二十七。”
“对呀，二十七，正是生产的最佳年龄。我二十七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他太固执了，我说不过他。”
宫吕像遇上了知己，瞬间感觉与高晓丽亲近了不少。
她伸手挽住高晓丽的腰，将头低垂在高晓丽的肩头，露出一脸的委屈。
宫吕原本就是一个典型的小女子性格，说话嗲声嗲气，不爱动大脑，喜欢黏乎人，加之丈夫要比她大六岁，结婚后越发变得多愁善感，稍有不顺心就喜欢哭鼻子。
“他在哪单位？如果认识，我倒可以帮你开导开导。”高晓丽拍着宫吕的肩膀出言安慰。
对于高晓丽而言，这句话可不是大话。凭着高晓丽的见识和左右逢源的本领，这般的小问题，只要她愿意出马，绝对能够轻易解决。
不过，此时的高晓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用江湖上的话来说这叫“套词”，压根儿就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宫吕却似乎找到了救星一般，兴奋得不得了，双手拉住高晓丽的衣摆左右摇晃不停。
“我正需要姐姐这样的一个人给他以忠告。他在我们县报社工作，搞新闻的。”
“报社？搞新闻的？”
高晓丽人力资源不可谓不丰富，但似乎就是没跟写新闻的人打过交道。
“向左。认不认识？为我们县写过很多时政新闻。”
高晓丽满脑子搜索也找不出一个姓向的人来，不过表情却相当镇定，微笑着说：“他呀，超有才华，打过无数次交道，有一次还准备请他报道一下我们旅行社的‘夕阳红’活动，结果他抽不开身，说是要跟县长到乡下去调研……”
宫吕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丈夫记者的身份，情商智商都高。她虽然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篇丈夫写的报道，但每当秀山报上出现向左的名字时，她总会拿着报纸翻来覆去的摆弄，有时候还会故意将报纸带到学校办公室，推荐给同事们看。只要同事中有一人说一句赞扬的话，她便满足得不得了。
她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当初在读大一时就选择与向左恋爱，最吸引她的便是向左横溢的才华。
见高晓丽果真认识向左，宫吕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他呀，样都好，全县没有几个不知道他名字的，可就是有一点让我厌恶——怕麻烦不想要小孩……”
“……我是大一假期去梅江河沿线社会实践时与他相识相知的，那个时候他什么都听我的，不像现在，一天只知道埋头工作……”
“……其实我们感情非常好，这两年，要不是因为生小孩的事，我们都没红过脸……”
“……”
“……”
说起恋爱、结婚、生子的话题，宫吕老师一发不可收拾，“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作为学生家长，高晓丽只能不失礼貌地点头微笑小心应付，一个小时之后才终于脱身。
回到车上，猛然想起从家长会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居然一个电话也没人打进来，这才记起手机在教室内被自己设置成了静音。
高晓丽平时的对外“业务”比较繁忙，平均一小时至少应有五个以上的电话打进才正常。
心想坏了。
赶紧从包内取出手机。
二十三个未接电话！
这二十三个未接电话中，两个是弟弟高小小打来的，另外有八个是陌生号码，而最让她感觉到奇怪的是，其余十三个电话居然全是丈夫林仲虎打来的。
弟弟是事前有约，打电话意料之中，但丈夫林仲虎平日里十天半月也不会来一次电，居然连续打了这么多个……必定有什么重要事情。
然而丈夫的事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自己的生意，于是首先找出高小小号码，回拨。
高小小与林仲虎都在县旅游局工作。一个是一般工作人员，一个是副局长。前两天高晓丽听弟弟说旅游局春节期间将组织全县各相关乡镇、村居负责人以及部分村民代表去贵州、云南一带考察乡村旅游建设，队伍十分庞大。由于考察目的地无相关单位接待，旅游局准备将吃、住、行包括行进路线制定都全部外包给旅行社……谁知弟弟知道这个消息有些晚了，待高晓丽上门问询时，已有两家旅行社捷足先登。
高晓丽那个气啊，将矛头直指丈夫林仲虎。
高小小仅是旅游局的小职员，消息并不灵通，但身为副局长的林仲虎，虽然以“第一书记”的身份去了乡下，但他照样还在分管旅游局招商引资和重大旅游项目协调服务工作，事先不可能不知道“考察外包”这一情况。
丈夫的性格高晓丽是清楚的，向来公私分明，绝对不会因为旅行社的事凭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去层层打点。所以一直以来，在旅行社业务方面，高晓丽从来没有让林仲虎出面帮过一次忙。
前几年生意好做，倒也不靠这一单两单生意，但近两年生意却异常难做，特别是“党的群众路线”明文规定禁止任何企事业单位借各种名义外出旅游，导致旅行社生意全面萧条，一年难得接到几个大单。
这次旅游局组织外出考察，为的是大力推动秀山县内乡村旅游发展，名正言顺，不属于变相公费旅游，这种机会一年不会出现第二次。
高晓丽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也理解林仲虎的为人底线，她并不要求丈夫去为自己的业务铺平道路，只需要他提前在自己耳边吹吹风，透露一下相关消息，从而能在全县十几个旅行社中掌握主动出击的先机。
这种要求放到哪个位置都不为过，可是林仲虎……别的旅行社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作为副局长的他居然连半点风声都没给自己透露！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越想越不是滋味。
当即给林仲虎打电话，准备大发一通脾气。
哪知还没开口，林仲虎却告诉她最近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准备去重庆西南医院检查，问她有没有时间陪着一起去？
“村里工作这么忙，你走得开吗？”
每一次高晓丽与林仲虎通电话，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村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此时她以这句话反问林仲虎，可谓讽刺意味十足。
林仲虎当然能听出高晓丽的弦外之音，也不生气，小声地说：“村里的事的确忙，特别是这段时期，村里的公路修通了，可村民们却在进村路口设置障碍，不允许另外一个村的村民从这条路上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