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丽没有再要求林仲虎将手机关机。
自梅江镇万寿桥下重新开始出发,一路上林仲虎的电话总是会不时响起,不是村委会打来的就是村民们打来的,不是反映药材种植问题就是反映山羊养殖问题。很多时候,林仲虎半夜十分也还在给欧阳旬旬和向左打电话,要他俩多想办法让半坡组的村民尽早脱贫尽早搬迁……
这样一来,很大程度上让林仲虎脱离不了平常的工作状态,根本达不到休息的目的。
不过林仲虎却似乎乐此不疲,高晓丽管不了也懒得管了。
要让林仲虎停止工作,除非他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弹。说是借徒步梅江河名义来休养生息,实则将以往的办公模式改为了移动办公。
操心操劳的人永远都会操心操劳,即便映格沟家家都奔了小康……
第七天进入中和街道及乌杨街道地界。这也是秀山城区。
来到西门桥时已是傍晚。
西门桥是典型的风雨桥,两旁设栏杆、长凳,桥顶盖瓦,形成长廊式走道。因行人过往能躲避风雨,故名风雨桥。近年来秀山政府重点打造西街老城区建设,修旧如旧,西门桥也重新换了一副模样,比之前更大气更有历史厚重感。
夜幕降临,桥上桥下灯火辉煌,一派祥和氛围。
父母与两个孩子就住在离西门桥不远的老城区内。今夜是继续住在河畔还是上岸去看望父母倒成了难题。
“要不要回家去看看父母和孩子?”高晓丽望着林仲虎,轻声问。平心而论,她是想念两个孩子了。
从西门桥下去老城区不过三五分钟路程,就算背着背包也十分方便。
林仲虎沉默不语。
他也想回家去看看。可以说从现在起,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将越来越少,聚一天少一天。他还有很多话需要对儿女们说,还有许多事需要给父母交待。然而越是想见,越是怕见。上次儿女生日,他虽然随高晓丽去了一次家里,当时却什么话也不敢说,甚至于连正脸也没敢暴露,用一条围巾紧紧地捂着面孔。他怕啊,怕自己稍不小心露出马脚,让家人发现自己的病情,陷他们于担惊受怕的可悲境地。
父母年纪这么大,要是知道自己身患癌症,死在前面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他们。
林仲虎沉默半晌,才问:“你觉得呢?”
高晓丽佯装轻松。
“你是一家之主,主意还是你拿。”
林仲虎看了看时间。
“小玲和小珑应该早睡了,爸爸妈妈也有早睡的习惯。这么晚了,我们去干什么呢?”
“要不回咱们小区里?”
在帐篷里住了几个晚上,毕竟没有宽敞的床铺住起来舒适。高晓丽迫切地想回到家里洗一个热水澡再好好地休息一晚。
林仲虎沉默。
高晓丽不明白他意欲何为,轻轻一笑,说:“懂你的意思了,回家住一晚就破坏了你徒步梅江河的原意。不去啦,不去啦……就在西门桥下安营扎寨。”
连续在野外露营了六晚上,高晓丽早已经习惯了不洗澡,即便汗流浃背也能够入睡。
林仲虎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久了,牵动肺部,不由捂住胸口猛烈咳嗽起来。
高晓丽担心地伸手拍着他的背,嗔怪地说:“看嘛,叫你平时少哈哈大笑不听,这下吃苦头了吧。你明说,你想在哪住就在哪里住。我不过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最终定夺权还在你手中。别忘了你永远是我们的一家之主。”
林仲虎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将背包横放到沙石上,一屁股坐了下去。静静地看着西门桥上不停闪烁的灯光。
高晓丽知道林仲虎不想回家的原因,轻声一叹,摇摇头,也将背包在沙石上摆正,坐在上面,身子紧紧地依偎着林仲虎。
西门桥上人来人往。一些游客倚于木栏朝外张望,也不知是在看桥下流水,还是在看岸边人家。
“想起了两句诗。”
林仲虎叹息。
高晓丽问:“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不是。”
“那还有什么诗?”
“也是现代诗。朦胧诗。”
“哪首?”
林仲虎轻声吟诵:“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谁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嗯,是舒婷的《神女峰》吗?”
林仲虎伸了一下懒腰,站起身来,对着灯光闪烁的西门桥说:“对。舒婷的《神女峰》。”
喜欢诗歌的人都知道,舒婷是中国当代女诗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有《神女峰》《惠安女子》等。舒婷的诗歌充盈着浪漫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对祖国、对人生、对爱情、对土地的爱,既温馨平和又潜动着激情。朦胧而不晦涩。二十几岁的时候,林仲虎特别喜欢舒婷的诗,就是现在,书房里也还保存有十来本她的诗集。
“我也喜欢她的诗歌。”高晓丽跟着也站起了身。
林仲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将背包背到身上,再拾起高晓丽的背包,递给她,说:“今夜就回家里去住吧。的确,好几天没洗澡了。我们明天再继续……”
“是真的吗?”
那一瞬,高晓丽差点没忍住眼泪。
高晓丽知道,林仲虎这一决定不过是考虑到自己的感受,他在切身地为自己着想。凭着他的毅力和意志,不可能破坏之前定下的规矩。
心头一酸,当即想到《神女峰》的最后两句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西门桥上人来人往,倒映在梅江河中的灯火,星星点点,不停闪烁。
离开西门桥西岸很久,高晓丽的耳畔仍在回响着舒婷的《神女峰》: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