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纷纷。
秀山各地扶贫战果捷报频传。
二○一六年即将过去。
在全县脱贫攻坚总结大会上,石堤镇的两河湾和钟灵镇的映格沟被评为全县先进脱贫示范村,欧阳旬旬被评为优秀村党支部书记,而林仲虎则被追认为优秀“第一书记”和优秀共产党员。
向左上台代替林仲虎领奖并发表演说。
怀抱林仲虎的遗像,向左缓缓上台,会场的气氛陡然凝重。
以下是向左的发言记录:
今天,我是代表林仲虎同志站在这领奖台上,这一份荣光,只属他一人。
我知道所有的荣耀都无法将林仲虎同志唤回到我们身边,但他的精神,他的灵魂,我相信会永远留存于我们心中。
当着县四大家领导的面,请允许我在这里简单地介绍林仲虎同志为秀山的扶贫事业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
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是叫林老师?还是叫林局长?或者叫林书记?
我是他的继任者,我以前的身份是记者,多次采访过他,可以说,从他患病到逝世,我是为数不多的见证者之一。
任何一个人,包括像我们一样的国家工作干部,面对死亡都会表现出相当脆弱的一面,林书记也不例外,他也脆弱,我清楚地记得他刚刚得知自己患了肺癌时表现出的紧张和恐惧。他脸色惨白,手脚颤抖,知道自己留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那时候钟灵镇映格沟的扶贫工作才刚刚起步,任务非常艰巨,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没有折衷之选。
一夜之间,他决定隐瞒病情,没有去医院里接受治疗,而是继续为映格沟的脱贫工作奉献余生。用他自己的话说: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死在病床上。
这句话没有几个字,也算不上豪言壮语,但要从一个身患绝症之人的口中说出来,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是,已经到肺癌晚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医治不好,与其治疗,不如继续工作。这只是理论上的认为,真正要付诸行动,何其艰难!必须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就算只有百分之零点几的希望,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治疗。我们可以去各地的肿瘤医院看看,在那儿住院的有几个是抱着一定能治好的态度?只是寄希望于万一啊。单从心理压力的角度上看,有希望总比放弃治疗要好一百倍一千倍!
但林书记却放弃了,动因绝对与映格沟扶贫工作才刚刚开始有关。他明白,那时候的映格沟最需要他,那时候的映格沟还离不开他!
我们都知道,癌症病患者大多是痛死的,那种疼痛非一般人可以忍受,林书记也一样,每天身体的剧烈疼痛长达十多个小时。在医院治疗的话,至少有药物可以控制疼痛,但林书记呢?他只能强忍,而且每天还得上山下乡,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病重的时候正是冬天,映格沟正在大力发展核桃种植产业,为了动员所有的群众都栽上核桃树,林书记硬是冒着风雪,每天坚持在山上八个小时以上。一些无劳力的贫困家庭,林书记更是亲自动手,扛树、挖坑,刨土……每一次劳动回去,都会累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也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喊过一声疼。
说句实话,每一次看见他病怏怏的样子,我都会觉得心如刀绞。好几次问他是不是身体出现了问题?他都说是感冒。感冒有瘦得那么明显那么快速的吗?一百八十多斤的壮实汉子,几个月时间就下降到一百二十斤了……
我是他映格沟“第一书记”的继任者,众所周知,“第一书记”的压力来自于多个方面,而其中最基本的就是直接面对广大群众。这些群众绝大多数都是贫困户,素质有高有低,意见难得统一,可以说众口难调,工作做得再好也有人不满意。于这一点,可以说凡是做过“第一书记”的干部都深有感触。然而映格沟,大家现在可以去打听打听,没有一个人对林书记有意见,他已经做得十全十美了,以至于我接任“第一书记”之后,居然不知道扶贫工作从何处入手!
我们既然是扶贫“第一书记”,就得做实事,讲成效。“第一书记”怕的不是要做的事太多,而是根本就无事可做!
我就成了无事可做的“第一书记”。
为什么?
是什么原因导致我有“无事可做”的感觉?
结论只有一点。
唯一的一点:林书记前期工作做得太多太完美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时光,那么在六个月里,他必须完成其他村居需要一年半时间以上才能完成的事情。
现在的映格沟,可以说家家有产业,户户奔小康!这与我向左没有半点关系,完全是林书记的功劳啊。他多么希望这一天能早一些到来,但他却没能等到这一天。没能亲眼目睹映格沟从全县有名的“光棍村”变为“富裕村”。
最终他死在了梅江河的终点,死在了他曾经帮助过的两河湾。临终前,他选择以一个月的时间来穿越梅江河,以越来越沉重的脚步丈量生我们养我们的母亲河沿线。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对生命没有希望的前提下,唯有投身于母亲的怀抱,才是最终完美和安心的归宿。而梅江河就是我们的母亲,我相信林书记的灵魂会因为梅江河的宽容、大度、无私,而得到永久的安宁。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林仲虎同志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我们身边,但我希望映格沟群众能永远记住他,我们在座的党员干部能永远记住他,全县六十五万各族同胞能永远记住他……
会场鸦雀无声,所有的党员干部都在默默落泪。
抬眼间,向左看见坐在前排的分管副县长正擦拭着眼泪。向左知道,分管副县长虽然两次在大会上批评过林仲虎,其实暗地里,他早就肯定了林仲虎在扶贫战线上所做出的成绩。当向左即将代替林仲虎去映格沟扶贫的前夜,分管副县长曾经当着他的面嘱咐他,一定要多向林仲虎学习,要像他一样,将老百姓当成自己的亲人,为了百姓的脱贫事业,要付出自己的全部心血,要像林仲虎一样无愧于心,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群众……
离开会场,向左仍旧按捺不住心头的伤感,不知不觉一个人顺着县城的花灯大道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突然想起艾青的诗歌《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正是“第一书记”林仲虎生命的写照啊。
同时也是众多党员干部为党和人民奉献一生的真实写照。
秀山脱贫的战果有目共睹,但长期奋战在扶贫一线的战友同胞们,却各自经历着不同的艰苦,克服着不同的困难,为全县的扶贫事业默默奉献,死而后已。
太多太多的精神值得称道,太多太多的事迹值得书写。
秀山大地,何止一个林仲虎?每一名党员干部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扮演着“克难攻坚”的英勇角色,为了让困难群众能早一日脱贫致富,他们无怨无悔,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
“何不根据秀山各地的脱贫攻坚事迹,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让更多的读者了解我们秀山的第一书记及乡镇村居干部,他们是怎样战斗在扶贫一线的?不说他们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壮举,至少从他们身上,能让我们看到基层干部为党和人民的事业所作出的巨大牺牲及无私的奉献精神……”
向左一边走一边想,猛然发现自己穿过了火车桥,来到了凤凰山下。
风雪之后,晴空万里。凤凰山游人如织,每一张笑脸都透着十二分的健康和幸福。
随人流登上凤凰山巅,俯瞰秀山城全境,高楼林立,街道纵横,秀山的城市建设已经可以与中等城市比肩。
正自欣慰,突然感觉有人在拍他肩膀。
回头。
一米之内,欧阳旬旬正笑容满面地打量着自己。
“向书记,看上去心事重重啊。”
向左长长一叹。
“我一路跟着你,居然没被你发现。还没到晚上,向书记就有兴致来凤凰上观光了?”欧阳旬旬笑着问。
现在的凤凰山,正在打造申报国家AAAA级景区,以前窄小的山路全部被宽阔的石阶替代,而晚上的山顶灯光秀,更是吸引了无数的县内外游客前来“打卡”,如幻似梦的仙境,在最近的“抖音”上“火”得“一塌胡涂”。如今,茶余饭后特别是晚上,顺石阶登上山顶锻炼、观光的县城居民越来越多……
“一年没来了,开发后的凤凰山大变样了,上来玩的人真多啊,即使还没到晚上……”
向左答非所问,还沉浸于对林仲虎深深的痛惜之中。
欧阳旬旬看出了他的悲痛,不禁跟着他轻叹一声,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你刚才的发言十分精彩,让我重新认识了一个全新的林仲虎书记。他的事迹和精神真正感染了我。他才是真正的扶贫第一书记啊。”欧阳旬旬低了低眉,继续说:“的确,与他比起来,我们所作出的牺牲根本不值一提。我在想,今后,我们必须以林仲虎书记为榜样,将毕生的精力都投身于构建秀山发展的雄伟蓝图,即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有这样才算活出最有意义的一生。”
向左叹息:“唉,我真希望林书记没有去世啊……”
“向书记,别叹息了。正如你在报告中说的那样,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死去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再醒来,而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像往常一样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哦,对了,向书记,说到这我突然想到了林仲虎书记的妻子高晓丽。林仲虎书记去世了大半年,她走出心理阴霾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高晓丽,向左突然高兴起来。笑容满面地说:“她呀,不愧是林书记的好妻子。她考察发现映沟格村民们丰收的农副产品存在销售不及时的情况,于是便在映格沟设立了一家阿里巴巴‘农村淘宝’服务分店,以电子商务的形式,专门帮助村民们将各类产品销往全国各地。值得敬佩的是,这些都全是义务,她不会从中赚取村民们一分钱……”
欧阳旬旬拍手称赞。
“电子商务?好啊,好啊,将目前最先进的营销模式带到最偏远的乡村,高晓丽了不起啊。好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在继续着林仲虎书记的扶贫事业。”
向左重重点头。
欧阳旬旬话题一转,轻轻笑了一笑,说:“我有很多的想法,散会后想找你聊聊,哪知你低着头一直往凤凰山方向走。看你在想事情,也不好打扰你,只好在后面一直跟着。”
向左歉意地点了点头:“辛苦了。”
“辛苦?你是指爬凤凰山吗?”
“不,”向左说:“我指的是一路走来,所有的党员干部,为秀山的扶贫事业所作出的奉献。要让挣扎在贫困线上的贫困户们短时间内脱贫致富,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但大家却做到了。”
回想在两河湾奋战的日日夜夜,欧阳旬旬不禁豪情满怀。
“是啊。每一位战斗在扶贫一线的党员干部都十分辛苦。他们如此,我亦然,你也一样。”
向左沉默良久,突然问:“你跟石诚打算几时举办婚礼?”
向左与石诚平时在工作上多有交接,也了解他家的实际情况。特别是去映格沟任“第一书记”后,石诚的父亲更是给向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石道来虽然从来没在向左面前提到过石诚的婚事,但总能够从他眼神里发现一些期盼的神色。作为农村父母,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谁不希望能早一日“抱上孙子”?
欧阳旬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家里倒是没了负担,石诚父亲的养鸡场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不过,说来有些羞涩,虽然要不了多少,但我跟石诚还是拿不出钱来装修公租房。我们都还年轻,等过两年再说吧。”
欧阳旬旬跟石诚原本有一些积蓄,但自从欧阳旬旬去两河湾当支部书记后,为了鼓励村民们自主创业,将所存的几万元都借给覃酉梅、黄毛狗和其他几位村民了。
不过按现在覃酉梅和黄毛狗的发展速度,应该不出两月就能够收回这笔账。
向左长长地叹息。
“你们还年轻,但父母不年轻了啊。公租房装修要不了多少钱,无非是厨房、客厅和房间内的所需品……想想其他办法,还是尽量早地将事情办了吧。”
“嗯。”
欧阳旬旬抿嘴一笑。
欧阳旬旬突然奇怪,怎么向左也像老年人一样,年纪不大,却学会了“语重心长”,学会了“苦口婆心”,学会了“谆谆告诫”……
不过她愿意接受这样诚恳的意见。
“贫困村已经脱贫,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向左问。
欧阳旬旬摇头说:“没什么打算啊,继续在两河湾干下去。今天,分管副县长在总结大会上不是说了吗?扶贫工作没有结束的时候,将永远在路上。”
是啊,全县的八十几个贫困村虽然已经通过重庆市贫困村退出验收,但秀山农村的致富增收工作不会停止,永远在路上!
站于凤凰山之巅,向左与欧阳旬旬对视良久,然后,两人一同转过身去,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梅江河流域。
梅江河,秀山的母亲河,每一个弯都那么明晰地呈现出转折的韵味,烟波浩渺,充满生机,不管是在上游的钟灵,中游的官庄,还是在下游的石堤,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向未来的方向奔腾不息,直至汇入气势磅礴的长江……